第24章 「小烏龜」
第24章 「小烏龜」
“再講一遍, 求你咯。”池不渝隔着熒藍色玻璃缸,可憐巴巴地講。
玻璃缸裏水質清澈,考慮到巴西龜的體型,如今水位已經不算淺, 一截燈管在缸頂照着, 水變成一種膠質的藍, 很淡。
崔栖燼調整着燈照角度, 沒有應答。
此時巴西龜吃飽喝足, 慢吞吞地推動水面波動,擋住池不渝隔着水面遞過來的視線。崔栖燼松了口氣。
結果下一秒。
池不渝就昂起下巴,整張臉從巴西龜上方敞出來,說話的時候像是在吐泡泡,
“講一遍嘛~”
……這個人到底有些什麽稀奇古怪的癖好,還喜歡聽別人講重複的話?
想到剛剛池不渝沒有理會她, 她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腦子卡了殼還是嘴巴禿了皮,竟然說出一句“請你幫幫忙”, 以至于被池不渝抓住她示弱的把柄……崔栖燼眼梢跳了跳,這種話讓她說第二遍?
“不可能。”
崔栖燼毫不留情。
巴西龜正慢悠悠地往露臺上爬,懶洋洋地開始曬燈。池不渝“唉”一聲, 收起費力昂起來的下巴, 聲音癟癟地說一句,
“好吧。”
她聽起來似乎很失望。
崔栖燼調整好燈,隔着水面去看池不渝的眼, 下意識清了清嗓子, 還未開口之際, 池不渝忽然隔着玻璃缸用手戳了戳巴西龜龜殼的位置,冒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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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會養一只小烏龜呢?”
崔栖燼皺緊眉心,不明白剛剛自己為什麽要清嗓子。也不明白池不渝為什麽一定要講“小烏龜”。
巴西龜就是巴西龜,不叫小烏龜。
但她實在懶得糾正池不渝的臭毛病,“因為養貓掉毛,養狗要遛,養魚容易死掉,養蛇太陰森,養鼠晚上吵……”
簡單地列舉了幾個其他選項,崔栖燼想自己的确是一個極為挑剔的人。平常人愛養的寵物,基本都被她嫌棄了個遍。
她等着池不渝講她挑剔。
而池不渝卻只是點點頭,而後又眨巴着眼問,“可是你在什麽都不養和養龜龜之間,還是選擇了養龜龜。”
她甚至要講——養龜龜。
而她的龜龜,此時此刻正慵懶閑适地曬着背。崔栖燼漫不經心地盯了幾眼,
“因為龜龜……”
?
崔栖燼心累地阖眼,甚至開始自暴自棄地套用陳文燃無厘頭的話,“養巴西龜和喜歡一個人一樣,都是可以沒有理由的。”
池不渝感嘆,“好高級的話。”
“哪裏高級了?”
“很有哲理,像大師。”
“……”
“崔大師。”
“……”
“崔大師。”她像是一定要喊到別人應為止,有那麽不依不饒。
“怎麽?”崔栖燼還是應下這個稱呼。
“你的小烏龜是男的女的哦?”
“雌性。”
“她是比較調皮的還是比較懶的?”
“這兩個詞不是反義詞。”準确來說,調皮對應正經,懶對應勤快。
“好吧,那你初戀呢?”
?
崔栖燼詫異地看向池不渝。藍色的燈打下來,池不渝撐着臉看着趴在露臺上的烏龜,表情忽然被晃動水面變得有些模糊。
“怎麽突然問起了這個?”
“什麽?”
池不渝低着頭,十分認真地注視着水裏的烏龜,框架眼鏡後面的眼緩緩地眨一下,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瞳仁猛地縮了一下,磕磕絆絆地說,
“我問岔了好像,你當我沒問過。”
說完這一句閉緊嘴巴,不看崔栖燼,去看巴西龜。睫毛蓋住眼睑,在上面投下晃晃悠悠的陰影。晃悠了好一會,嘴巴癟了起來,好像是自己把自己憋委屈了,才又要小聲地問,
“那她到底是什麽樣的嘛?”
“她?”
崔栖燼眯起了眼,興許是隔着兩層玻璃和足夠多在她們之中晃蕩的水,鬼使神差下,她與慢吞吞扭頭的巴西龜對上視線。
再看向腮幫子鼓起來始終沒有看向她的池不渝,沒由來地笑一下,竟然真的輕飄飄地給出回答,
“她這個人有時候調皮,有時候犯懶,有時候正經得不行,有時候又勤快得像是變了一個人……”
“什麽嘛……”
池不渝對她模棱兩可的答案不太滿意,甚至好像有點生氣。終于擡起眼望她,從鼻子裏哼出一口氣,“說了等于沒說。”
“是嗎?”
“是啊!”
池不渝理直氣壯,手抵着玻璃缸,比了個顯微鏡手勢,透過圓圓的空隙來看她,一雙眼睛眯起,佯裝兇惡,
“我勸你最好老實交代!莫想豁我!”
前半句普通話,後半句換成十分老練的成都話。崔栖燼本來應該問——為什麽要和你老實交代?豁你又怎麽了?難不成你打算打我?
可她被池不渝逗得笑得腰好痛,等笑完了,池不渝還瞪着眼睛看她,被鏡片擋住的眼烏亮烏亮地發着光。
于是她只能悠哉悠哉地憋出一句,
“好吧,她還蠻兇的。”
-
崔栖燼竟然會喜歡兇的人?而且還要笑眯眯地講——蠻兇的。
池不渝覺得簡直太不可思議。
崔木火诶,笑眯眯诶,給她換燈泡的時候都不耐煩都臭臉的崔木火诶,看海綿寶寶參加舉重比賽這麽好笑的一集都不會笑一下的崔木火诶……竟然會因為想起一個蠻兇的人,用成都話講就是一個歪婆娘,好吧,這樣講一個不認識的人不太禮貌。
總之,崔木火現在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
池不渝很不服氣。
還想再問,可崔栖燼已經慢悠悠地控着輪椅離開這片水缸。她火急火燎地追過去,又連續跟着崔栖燼的輪椅繞圈,接連問了幾個自認為極其容易回答的問題——
“怎麽個兇法?”
“你喜歡兇的哇?”
“她不會打你吧?”
“你不會還喜歡她吧?”
“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還有聯系嗎?”
……
崔栖燼都沒有再回答,只在她的追問下耐心地看了一眼手機,講,
“醫生讓我卧床休息。”
池不渝不情不願地“哦”一聲,推着崔栖燼的輪椅開始往卧室那邊走。崔栖燼似乎很吃驚,“你還不回去?”
“對哇。”池不渝這麽說。
心裏卻偷偷地想——不知道那個……那個人,有沒有來過崔栖燼的家。如果來的話,崔栖燼會允許那個人做很多很多別人不可以做的事情嗎?
比如說在她家沙發上吃會到處掉渣的餅幹,在她看書的時候外放音量看海綿寶寶,還是要光腳踩在地毯上把自己剛咬過一口的芒果喂給她……
于是在崔栖燼還沒有開口之前。
池不渝突然抓緊崔栖燼的輪椅推手,很嚴肅地擡擡滑到鼻梁上的眼鏡,
“我必須留下來,我勸你不要勸我。”
崔栖燼沒話說了。看了她一會,似乎很糾結,最終還是點頭同意,
“好吧,不過我不去卧室。”
“醫生讓你卧床休息不去卧室去哪裏哇?”池不渝很迷茫地停下動作。
“卧室是用來睡覺的地方,非睡覺時間去卧室不奇怪嗎?”
“很多人寧願一天二十五個小時都待在床上。”
“我又不是很多人。”崔栖燼覺得池不渝奇怪,也知道池不渝覺得自己奇怪。
“好吧,那你要去哪?”
池不渝推着崔栖燼的輪椅轉了個圈。崔栖燼手指陽臺上的躺椅,
“今天天氣好,我打算曬太陽。”
“曬一下午哇?”池不渝很配合地推着她往那邊去了。
“曬太陽可以增強免疫力,還可以延緩衰老。”
崔栖燼簡潔地說,路過沙發的時候随手撈起一本雜志,然後又問池不渝,
“你不需要工作?”
“嗯?”池不渝很嚴肅地一驚一乍,“今天才大年初六,你可能不知道,我們中國的人類都是需要放年假的。”
“……”
崔栖燼突然被她堵得沒話講。池不渝笑眯了眼,哼着歌調整崔栖燼的躺椅角度。
她始終認為人不是機器,就得勞逸結合,特別是像她們這類設計工作,一定得走出去,得多出門,多感悟世界,多和新鮮的人類碰撞,才能擁有充足的靈感來源。就算是單純給自己放假……
她也閑不住,總想找點什麽事情來做一做,或者找個人來玩一玩。總之,一天之內除了睡覺,她不會一個人獨自待到超過十個小時。
崔栖燼的躺椅可以完全平放下來,硬木材質,池不渝不放心地摸了摸,又給崔栖燼找了個靠枕過來,放到腰部的位置。
躺到躺椅上之後,崔栖燼十分安詳地将雙手交叉放到小腹,又對她從香港回來之後的工作進程表示關心。
她自信滿滿地表示“OK”。
去香港之前的确遇到了一些問題,有人說她去年的設計和之前的重複度很高,講她剛開始很有自己個人風格,如今走商業化道路久了反而江郎才盡,又講有些元素如今這些新中式品牌都用爛了她還在用。
她剛開始看到這些言論覺得好委屈,躲在被子裏悄悄抹眼淚,她自己明明沒有這樣覺得。游穎和冉煙也都輪番來勸她,摸摸她的頭說——
只是業內有些不正當競争的買了些水軍來影響口碑和她的心态,讓她不要中招。陳文燃同學很生氣地講——你不要看,就是來害你的!媽媽和爸爸還偷偷注冊幾十個小號去反駁,最後都被封掉了,媽媽氣得炒菜都多放三勺鹽,爸爸不服氣地又借牌友手機號申請了新的賬號。
那段日子她神色恹恹。
躲到被窩裏偷偷翻社交平臺,翻後臺,看到那些言論總是要眼眶泛紅,看不到又總是想要去看。
後來不知道哪一天。
她刷到一位業內大師在香港開設的服裝設計課程,琢磨了一夜,第二天眼睛都還是紅的,卻已經報了名,就這樣拖着行李箱去了香港。
不是因為人家真的說得是對的,以至于她真的懷疑自己覺得自己很不行,所以灰溜溜地跑了。
而是因為——
想不通的時候就直接去做,做出東西來,就不會再想了。這是小姨媽在臺灣時教她的一句話。
她記到現在,很多事也都照着這句話去做。大多數時候有好的結果,有時候也沒有。但真到那個時候,好像結果也沒有那麽重要了。
于是她從香港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信心滿滿,覺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
而且也昂起下巴帶回了新的畫稿,在年前定了春夏新款,年假後再去跑市場選面料輔料定版。今天不管,今天放假,而且今天的主要任務就是……
“其實你可以回去了。”
崔栖燼躺在躺椅上,輪椅放在旁邊,是自己可以勉強撐坐起來坐上去的位置,她阖緊眼皮說,“我反正下午會一直在這裏,一個人沒什麽問題,不會出什麽問題。”
“不用哇。”
池不渝剛剛彎腰調整躺椅,不知不覺地把包包就放在了輪椅上,等再直起身,左看右看沒什麽事要做了,才放心地走到沙發那裏,窩進去打了個滾,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我覺得這裏蠻好的,而且你今天才第二天,醫生也說了得有人好好照看着,不然再出事的話麻煩可大咯。”
在崔栖燼聽來,這句話就像是說——你現在不麻煩我,之後就會更加麻煩我。我勸你好好想清楚。
以至于她只能認了命,又看一眼池不渝留在輪椅上的包包。
拿起來,左看右看,似乎是放在哪裏都不太滿意。等池不渝遲鈍地反應過來,自己又在崔栖燼面前亂扔東西之後……崔栖燼已經把她的包包挂到了輪椅後面,背對着她說,
“随便你。”
然後就躺在那裏,脖頸挺得很直,沒有任何動作,像是要睡覺,又像是只是純粹地在那裏曬太陽。
池不渝眨眨眼,“你一般曬太陽的時候要做些什麽呢?”
崔栖燼說,“曬太陽不就是曬太陽?”
池不渝很吃驚,“就光曬啊?”
“偶爾也會看看書。”
池不渝“哦”一聲。
她在客廳沙發裏窩着,看到她灰粉色的包包在崔栖燼輪椅後邊挂着,而崔栖燼常穿黑色和灰色,這會整個人平躺在躺椅上,在陽臺的一片綠植裏懶洋洋地曬着太陽,和灰粉包包的基調完全不适配,像……
像一本正經戴眼鏡的黑色貓頭鷹女士,在曬太陽的時候,背後長出一條粉色的短尾巴。
想到這個生動的比喻,池不渝覺得自己簡直好厲害。她撐着下巴樂呵呵地笑,然後又想下次要帶那個孔雀綠色的來。
這時崔栖燼忽然說,“你餓不餓?”
而池不渝忽然想起自己還有芭比粉的包包,一下子笑得收不住,“有一點點。”
崔栖燼側過頭來看她。池不渝立馬收起表情不笑了。
四目相對。
崔栖燼清了清嗓子,“你面前的那個小茶幾,抽屜裏有一些吃的。”
又轉過頭去,特意強調,“但是你不可以在我這裏點很油或者是湯湯水水的外賣來吃。”
池不渝點頭,過了一會又高高舉起手,“那不湯湯水水不油的外賣呢!”
“……”
崔栖燼的背影看起來很糾結,但過一會,她還是勉強點頭,“但你要點什麽外賣,先給我看一下,我再決定可不可以。”
然後又強調一句,“而且你要自己收拾。”
池不渝應下,卻也沒有嚣張到馬上就點外賣,而是很乖巧地從小茶幾抽屜裏,翻出一包椰片脆餅和一盒青梅味的奧利奧,還有一盒黃油餅幹……
“原來你家裏還會準備這麽多吃的。”池不渝很驚訝地咬一口奧利奧,咔嚓咔嚓地。
“有時候低血糖必須要補充這些,而且陳文燃偶爾來這裏也會買來很多,她怕我低血糖暈倒在家裏沒人救。”
崔栖燼說,然後又動了動脖頸,聲音變輕了下去,“你吃吧,如果想吃外賣也可以點,只要收拾幹淨就可以了。”
像是已經陷入十分安然地曬太陽姿态。
池不渝咔嚓一聲,沒有再講話。
開始老老實實地吃椰片脆餅,但再老實也是容易掉渣的餅幹,她還沒咔嚓掉幾塊,就十分憂愁地發現沙發和地毯上都掉了很多渣。
于是便一邊咔嚓咔嚓地吃,一邊憂心地試圖收拾。最後又自暴自棄,決定等吃完再來一塊收拾。這時手機響了一下,是剛剛才和崔栖燼挂斷電話的餘忱星:
【水水姐】
【崔栖燼到底是什麽情況?摔了還是出車禍了?怎麽忽然坐上輪椅了?】
【沒有,就是腰扭了一下,醫生說沒有傷到骨頭,讓她好好休息兩個周,出行就最好坐上輪椅】
池不渝回過去,然後仰起頭,看了一眼的崔栖燼,偷偷咔嚓一下,拍了一張崔栖燼坐在躺椅上上認真曬太陽的背影過去。
然後又飛速收起手機,臉悄咪咪埋在衣領裏,佯裝根本沒有看過那邊。不過崔栖燼曬太陽的時候似乎什麽都聽不見,沒有發現她的偷拍,也沒有轉頭。或者是已經睡着了。
她抱着懷裏的奧利奧椰片脆餅黃油餅幹,松了口氣,又看到餘忱星發過來一個問號,然後又連續發來幾條:
【這個人有好神嘛/翻白眼】
【大年初六,腰都傷到已經坐輪椅了,還要堅持躺到外頭曬太陽???】
四川人溝通起來都喜歡用方言。餘忱星和崔栖燼之間基本不說四川話,崔栖燼是基本不跟任何人講四川話。
但餘忱星會和池不渝說四川話,連打字的時候也會冒出一些方言用語。
因為她們從見第一面起就講的四川話。那會池不渝十六歲,餘忱星很小一個,還戴着牙套,悶頭悶腦地來她們高中校門口,昂起脖子往裏看,見到門衛就躲,見到有人從裏頭出來又要緊張兮兮地攥緊書包帶。
池不渝正好無所事事,就等表姐下了班來接她去吃新開的DQ,叼着棒棒糖觀察了餘忱星很久。最終走上去,拎起餘忱星的書包帶,笑眯眯地講,
“你找崔木火是不?”
“你怎麽知道?”
餘忱星吓了一大跳,又很快反應過來,疑惑地問,“崔……木火?”
“對嘛,你個人看看你們兩個長得有好像嘛!”
池不渝拍拍她的頭,她覺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就是縮小版的崔栖燼,一樣的單眼皮,一樣的裝冷酷,但其實一點也不酷。
小娃兒得很。
但餘忱星真的是小娃兒,被她這麽一說,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她是我姐,你是哪個?”
“我?”
池不渝那會想了想該怎麽說,最後拍着校服,“我是你姐姐的好朋友。”
餘忱星慢吞吞地“哦”一聲,說“我不信”。池不渝瞪大眼睛,“為什麽不信?”
餘忱星沒說話,只是仰頭,又看了一眼校門口出來的人。
池不渝反倒覺得奇怪,“你和崔木火不住在一起?”
餘忱星搖頭,“我們住一起的。”
池不渝不明白了,“那你怎麽這麽扭扭捏捏的,我還以為你離家出走來找她的。”
餘忱星頭埋得低低的,不肯說更多。
池不渝覺得這件事好像很嚴肅,她捋了捋自己綁成小辮子的頭發,實在捋不清思路。但左思右想也沒有先走,而是等到崔栖燼出來了,興沖沖地揮了揮手。
見到崔栖燼,餘忱星反倒沒這麽像小娃兒了,瞬間擺着一張和崔栖燼如出一轍的臭臉,頭也不回地跑到了公交車上。
池不渝迷迷糊糊地晃晃腦袋,看一眼奔走的公交車,又看一眼慢慢悠悠沒什麽動靜的崔栖燼,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又害怕自己說了反而惹兩姐妹不開心。便憋在心裏,天知道她一直不說也不問到底有多難受。
直到她第二次遇到餘忱星。
餘忱星還是站在她們學校門口,像是在等待着什麽,沉默許久,終于在她買來菠蘿冰冰之後,對她開了口——
是學校有人欺負自己,班上男同學說她牙套妹,還在語文課本上畫她的肖像圖,把她畫成凸牙到處傳播。難受的其實不是這件事,而是他們在看向她時嬉笑的目光,各自遞眼色,在她坐下時陰陽怪氣地躲開時的模樣……
池不渝聽了,沒有問餘忱星為什麽不跟家裏說,不跟崔栖燼說。當即氣得咬牙切齒,連菠蘿冰冰都吃不下去,自己跑到餘忱星學校,把校服換成表姐的T恤牛仔裙,叼着棒棒糖棍,努力維持着橫眉冷對,對準幾個欺軟怕硬的小男生狠狠威脅一番。
後來她又買來新的菠蘿冰冰,糾結着對比很久,看起來多一些的那個給餘忱星,少一些的那個自己挖一大口。
結果冰到腦袋後緩了兩三分鐘,才呲牙咧嘴地問,那些人還有沒有欺負她。
餘忱星小口地吃着菠蘿冰冰,小聲地說,“他們現在都說我有一個很歪的姐姐,不敢欺負我了。”
而很歪的姐姐本人崔栖燼,在得知自己的名聲在一所小學被毀得徹底之後,沉默了許久,都沒有話要跟池不渝講。
她以為崔栖燼要怪她多管閑事,還怪她壞了她的名聲,便乖乖脫了T恤牛仔裙,穿好校服把棒棒糖咬碎,飛速認錯道歉。
再後來……
她看到崔栖燼,在某天中午放學之後跑到商場,再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和她如出一轍的T恤牛仔裙,在午休時間坐很久很久的公交車,去到餘忱星的學校門口守着,不講話,也不找人,學着她的樣子,就只是沉默地站了一個中午,就又回來。
很多次目睹之後,池不渝想破腦袋,有一天終于在表姐的提醒之下,猜到崔栖燼為什麽要這麽做,這樣那些愛耍聰明不長教訓的小男生在路過校門口時就會知道——餘忱星那個很歪的姐姐,不會是一次限定,而是一直都在她身邊。
【她只是,有時候也會比較笨】
池不渝在對話框裏打下這行字,發出去之前,又去看崔栖燼——
崔栖燼還是那樣挺直着脖頸,好像在看雜志了,長發很随意地用鯊魚夾盤起來,下巴微微繃緊。
看到認真的時候,會很煩躁地把垂到下颌的發胡亂地捋到耳後,陷入深度思考的時候也會不知不覺地咬手指頭。
眼睛累了之後會摘一會眼鏡,眺望一會陽臺上的綠植,就算是僵硬地平躺着也閑不下來,一會摸摸這盆葉子的狀況,一會伸手仰頭去摸另外一片……
然後又從躺椅旁邊挂袋裏,很神奇地掏出一瓶眼藥水,平躺着,高擡起手,然後緩緩往下降,給自己滴眼藥水,一旦眼藥水沒滴準,她又會摸索着去找眼鏡戴上,很神經質地對比一下剛剛的位置,再摘眼鏡,再重新滴眼藥水……如此反反複複,好不嫌麻煩。
她甚至還要定鬧鐘來提醒自己應該做眼保健操,然後就真的戴上耳機,很機械地點開手機,躺在那裏開始按揉攢竹穴……
池不渝小時候就偷懶,從來不愛做眼保健操,甚至要在眼保健操時間偷偷看在報刊亭買到的最新一期《意林》,她不看故事,只看那上面的笑話和童話。
但是她已經長到這麽大了,竟然撐着臉看崔栖燼做完了一整套很無聊的眼保健操,甚至在這之後還看了她的後背很久很久。
原來崔栖燼有時候看起來也會笨笨。不是那種很不聰明的笨,而是一種……
很乖很別扭的笨笨?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怎麽形容這種感覺,但她一不留神,忽然又想到——那那個很兇的初戀,是不是會經常看到這樣的崔栖燼?
——定鬧鐘提醒自己做眼保健操,滴眼藥水先戴眼鏡比對位置,認真的時候也會咬手指頭的……
崔栖燼。
池不渝想到這裏,忽然覺得自己心髒不是太舒服,很想要找到個東西來抱一抱。于是她左右看看,找了個抱枕抱在懷裏,軟趴趴地枕着下巴。
之後再慢吞吞地收回目光,莫名其妙地也開始咬手指,然後把這句話删了,重新打下一行新的:
【星星,我很認真地問你哦,你知道你姐談過戀愛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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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跳到下午六點,崔栖燼又準時做完一遍眼保健操,手機屏幕上一片金色滑落,暗示此時已經是日落時刻。
成都位置偏西,天黑得晚,這會日光順着風,從落地窗外飄進來,還裹着被曬過的青草香,以及一股極為清淡的花香。
她往外看——
小區外落日熔金,兩三個穿校服的高中生踩着幾輛青桔,經過建築物中間像芒果一樣的懸日,嘻嘻鬧鬧,青桔輪胎踩着如同汁液一般的餘晖,滾燙搖過馬路邊樹木陰影……
已經到春天了嗎?
崔栖燼小心翼翼地挪到輪椅上,揉了揉眉心,應該是她的錯覺。
“池不渝?”
池不渝沒有應答,好安靜。
崔栖燼覺得奇怪,控着輪椅轉了方向,看到了窩在沙發裏的池不渝——
這個女人這裏也有很多暮色。
在她牛仔外套上,柔軟的臉部輪廓上,濃密卷翹的睫毛上,搖擺晃動着,是金色的,但好像又找不準真正的光源。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發尾打着卷兒的公主頭這會被睡得很潦草,一側臉緊緊貼着沙發,在陰暗處;另一側臉有些模糊,像是被金色裹上一層濕潤細沙。
這些暮色是動态的,是轉瞬即逝的,好像一種成都春天來臨之前特有的幻覺。
崔栖燼控着輪椅,很慢很慢地過去。
先是看到被蹂躏得亂七八糟的沙發,還有被揉在懷裏抱得很緊的靠枕——從來沒有人會在她的沙發上面滾來滾去,每次陳文燃都嚴格地遵從她的分界線原則。她懊悔自己今天沒有跟池不渝講到這個規則。
還有吃到三分之一程度被剩下的奧利奧,只吃了一片的椰片脆餅,吃了一口就放下的黃油餅幹,被放在茶幾上,堆成一個小堆——她突然想到自己沒有給池不渝準備喝的,想必這些食物吃起來肯定很幹。
再有放在小茶幾上的一張衛生紙,懶散散地敞開,裏面是一些被包起來的餅幹渣,很碎了,像是從沙發上衣服上地毯上撿起來的,但顯然沒有撿幹淨,還有些碎碎地躲在崔栖燼的輪椅邊,它們好狡猾。
最後是池不渝垂在沙發邊的手,直直地從袖口伸出來,細瘦手腕上是兩根圈在一起的皮筋,如果沒猜錯的話……
這原本是崔栖燼的所有物。
而池不渝的手掌正中心,是疑似快要從手中脫落的手機,這麽久了手機還亮着屏,上面是一集正在播放的海綿寶寶,海綿寶寶正在練習舉重,白白的牙齒正在瘋狂打架,據她所知這一段海綿寶寶正在鬼哭狼嚎,不過手機裏沒有音量傳出來。
崔栖燼靜坐在輪椅上,看海綿寶寶終于舉起啞鈴最後一頭栽倒,而這時池不渝的手似乎也脫了力,手機滑落到地毯。
這個女人分明閉着眼。
卻無意識地在空氣中撈了一把,結果什麽也沒撈到,于是又将頭往沙發裏埋了埋,飽滿的臉頰被擠得癟癟的,睫毛耷拉下來,頭發也壓得更亂,額邊絨絨碎發打着微卷兒,很不漂亮。
暮色順着池不渝的睫毛跳呀跳,手機則以一個傾斜弧度滾落到崔栖燼的輪椅上,也要跳呀跳,一下砸到崔栖燼的拖鞋尖,最後不往下走了,就要停在她的拖鞋上,安安穩穩的。
叮鈴桄榔的,有點痛,動靜也有點大。池不渝好像沒醒,而崔栖燼忽然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笑,一眼望過去,整個家裏都亂糟糟的,面前是沒收拾幹淨的餅幹渣,無聊的海綿寶寶,只吃了一半沒有收整或扔掉的餅幹,沒有歸還的皮筋,被蹂躏得很慘的沙發和抱枕,砸到腳尖的手機……應該要有點生氣的,但她沒有,或許是因為——
早上她在她這裏看過日出,同一天下午又在她這裏看到日落。
這件事似乎有那麽妙趣橫生,足以讓她原諒一切糟糕事。
這個黃昏,崔栖燼控着輪椅在住處裏奔走,池不渝灰粉色的包包在她背後跟着晃呀晃,讓她想起家裏的巴西龜——這只巴西龜還小的時候,崔栖燼比現在年輕,還沒賺到足夠的錢,沒有将工作室和家分開的經濟能力,它還總是致力于從玻璃缸裏爬出來,到她翻開的資料上伸短短的腳出來曬太陽。
那時候總是不知不覺,日暮西沉,她的手邊,或者是拖鞋上,就會突然多一只綠油油的小……
好吧,那個時候确只能算是……
小烏龜。
崔栖燼破罐破摔地想,接着僵硬着腿,扯過沙發邊一條薄毯給池不渝蓋上。
後來直到這場日落徹底落幕,她始終坐在暮色裏,很安然地雙手交叉在腿上,很久很久都再沒有任何動作,就像是……
很怕停留在她拖鞋尖上的手機,掉下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