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陽光椰子」
第23章 「陽光椰子」
在醫院折騰了一整個晚上, 車先開到了池不渝的住處,池不渝下車的時候哈欠連連,一步三回頭地回了家。而崔栖燼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陳文燃試圖在這件事上為她伸出援手, 被她婉拒之後, 左思右想, 抓耳撓腮, 最後試圖勸解,
“要不你還是別洗了?萬一在浴室裏不小心滑倒又送醫院了呢?”
對于此人提出的疑問,崔栖燼只操控着輪椅,輕慢地在房間裏打轉,靈活地收拾衣物,并勒令陳文燃站立在界限之外,慢悠悠地吐出兩個字, “不可能。”
陳文燃拿她沒辦法,站在界限之外冷呵一聲, “犟種!”
崔栖燼懶得和她争辯,在要洗澡之前将人趕了回去。
已經是大年初六,年假差不多結束, 建築公司忙起來從來不看法定節假日, 陳文燃請了半天假過來, 下午的确有個會要開,沒跟她繼續耍嘴皮子, 只臨走前囑咐,
“我求你有什麽做不到的事情不要不認輸, 直接一個電話喊我,我和冉煙馬上就能趕過來, 再不濟也還有水水,對了,晚上飯怎麽吃啊?這幾天你還去不去工作室啊,要是去工作室怎麽去啊,我勸你還是別去了,趁此機會給自己放個病假……”
唠唠叨叨的,一堆問題。崔栖燼一個沒回答,很敷衍地答了一句“我知道了”,将人趕去開會。
腰傷病人要求自己獨立洗澡的确困難。但對崔栖燼來說,讓第二個人參與自己的洗澡過程,或者是在這樣一個夜晚過去,身上裹挾着濡濕雨水、消毒水、汗水和各種陌生氣味的情況下,選擇不洗澡……她寧願忍痛。
她自诩自己的忍痛能力算強,可整個洗澡過程并不太順利,她只能扶着牆勉強站立,用很短的時間沖了下頭發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背着身子給自己貼了張膏藥。
再出來的時候痛得姿态扭曲,臉色蒼白,再小心翼翼地坐到輪椅上,大喘了幾口氣,頭發勉強擦幹,實在是沒精力再吹。
第二件事,是給手機充電,在微信裏找到陳文燃和池不渝,要求她們将醫藥費賬單發給自己。兩個人都沒有馬上回複,她蹙緊眉心,忽而找不到第三件事可以做。
按照她的日程規劃,這個時間點她應該是在另一頭的工作室完成工作。
她對一切都分類嚴格,包括工作空間和生活空間。于是即便算是自由職業,也不會将工作和生活混為一體,而是租了一個獨立工作室,距離住處有一整條街的距離,以隔絕自己一不小心就産生人類共通惰性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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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在一個項目時間內,她規定自己的工作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中午十二點,中午十三點到下午六點。其他事情都會暫且擱置在這個時間段之外再進行處理。
因此經常遭到诟病——陳文燃講她工作起來總是找不到人,就跟死了一樣。
但顯然,她現在的腰部狀況并不允許她久坐,醫生也建議她卧床休息。
崔栖燼看了看時間。11:43,她剛吃過陳文燃買來的牛奶面包,暫時不餓。靠枕支撐着腰部受力位置,不知是不是剛剛吃過止痛藥又貼了膏藥的關系,緩了一會,腰部好受不少,她控着輪椅往躺椅那邊走。
到了陽臺門口,想起自己還沒有喂龜食,控着輪椅轉了回來,發現龜食被放在高處,而沙發上還扔着一大堆藥物和食物,她蹙緊眉,實在是對沒有按類整理的一切都無法忍耐,操着心将這些都收整起來,然後又瞥到地毯似乎歪了一個角……
于是莫名的,她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又一圈,最開始是總覺得有哪裏要收拾,後面是特意控着輪椅在屋子裏轉圈,檢查到底有哪些東西還需要調整,有哪些事情還沒有做。
這種感覺讓她暫時忘記自己是個腰傷病人,反而十分滿意自己對輪椅的操控能力,像個得了新玩具的孩童。
想到這個比喻,她十分不滿地停住。
結果忽然之間一栽,她從輪椅上傾倒,摔到了地毯上,腰被重力扯了一下——
肩壓到地毯上,一時之間天地掉了個個,她茫然地眨眨眼,還沒完全吹幹的頭發落到臉上,很癢,一時之間都沒能站起來。
門鈴聲就是在這種時候響起的。
難道是陳文燃又回來了?
她在原地抿了抿唇,維持着一種類似孩童學步摔跤時的姿勢,緩了好一會,也沒能撐坐起來。
下一秒門外響起按密碼的聲音。
不行。不能讓陳文燃看到。
于是她又竭力地撐了撐上半身,卻還是在腰部刺痛下不敢貿然行動,于是只能灰心喪氣地維持着這個姿勢。
密碼按完了,門沒有被打開。按錯了?還是有人走錯了?直到門外傳來一聲熟悉的“咦”。
崔栖燼還沒反應過來。
門外那人又重按了一遍密碼,這遍速度很快,“嘭”地一下,門打開了——
她和門外的人四目相對。
崔栖燼栽卧在地毯上,側躺着,頭朝下,肩擠着臉,茫然地眨一眨眼。
池不渝穿一身新中式牛仔服,戴了副材質細淨的框架眼鏡,剛洗過的頭發綁了個公主頭,滿臉錯愕。
果然,她們一旦同時出現在同一個空間內,就會上演一部特別滑稽的動畫片。
池不渝先反應過來,一臉嚴肅地退出門外,把門關上,重新按密碼開了一遍,再進來的時候發現崔栖燼還是這個姿勢,大驚失色地關上門,像只企鵝似的奔過來,然後——
竟然順勢将頭一歪,與頭栽在地面上的她維持着平視,按常人來說這是很不可思議的角度,但放在池不渝這裏似乎又很正常。然後池不渝就維持着這樣的視角,一本正經地問她,
“你摔了多久了?”
“沒多久。”崔栖燼剛剛嘗試着撐坐起來,又失敗。于是只能自暴自棄地用這種姿勢,跟池不渝講話。
無言地眨了一下眼,問,
“你怎麽來了?”
池不渝也隔空跟她眨了眨眼,然後特別小心地把她扶了起來,再放到輪椅上,嚴肅地講,“我剛剛洗完澡洗完頭發,在床上眯了一會,怎麽也睡不着,還老是夢到你摔得四仰八叉跟你家小烏龜一樣的,就想着過來看看……”
“結果你還真的摔了!”
“……所以你剛剛以為你還在做夢?”
“就是。”
“……”崔栖燼不太明顯地扯扯嘴角,“那你怎麽知道我家密碼?”
池不渝繞到她身後,手扶着她的輪椅,“陳文燃同學告訴我的,她說以備不時之需,萬一你沒動靜,我就直接破門而入。”
大概是剛洗過澡,池不渝身上的味道很新鮮,有一點點椰香沐浴液味,還有一路走來衣物曬過陽光的氣息,她像是剛剛烤過的小小一片的烤椰子肉。
這種味道伴着她微微晃動着的發梢,瘋狂竄入崔栖燼的皮膚。
她攥着電動輪椅手柄,想要脫離池不渝的味道籠罩範圍之外,可這時又被池不渝特別輕巧地推走,輪椅滾動的聲音響起,甚至這塊小椰子還在她身後問一句,
“不過,我剛剛還是按錯了一遍,762813,什麽意思哦?”
果然電動輪椅在手動面前還是只能認輸。崔栖燼認命地放棄,任由小椰子的氣味竄入鼻尖,心不在焉地說,
“沒什麽意思,随便按的。”
“啊?這樣不會不好記嗎?”
“不會。而且,任何一串字符一旦被賦予某種意義的話,就很容易被破解,這很危險。”
池不渝似乎覺得不可思議,“那你所有密碼都是随便按的?”
崔栖燼“嗯”一聲。
“每個都不一樣?”
“為什麽要一樣?”
所有權限都設置一樣的密碼?這對崔栖燼而言極其危險,絕對不可能。
池不渝大驚,“那你這些都還記得住?”
崔栖燼反而覺得她奇怪,“難道你記不住?”
池不渝抿抿唇,“當然記得住。”
崔栖燼有點詫異,但還是點頭。
結果池不渝又喪喪地嘆一口氣,“記得住才怪啦,一個人的一生這麽多密碼,要是全都不用一個,我怎麽記得住。”
崔栖燼被她逗笑。
池不渝被她笑,也不惱,只是“哼”了一聲,講你是怪胎才每個密碼随便都亂按,然後又無所事事地在房子裏晃了兩圈,摸到她的頭發還是濕的,不太滿意地說,
“怎麽還是濕的哦,頭發洗了不吹幹對腦袋不好。崔木火我來給你吹頭發吧!”
“不用……”崔栖燼第一反應是拒絕。
可話說到一半,池不渝已經開始到處在房子裏晃,“你家吹風機在哪兒呢!”
今天日頭正好,又是正午,這會太陽像是分了半個到她的房子裏,到處都是。池不渝剛洗過的頭發也在融融太陽下飄來飄去,細細軟軟的,發尾有點自然卷兒,和陽光一樣,像烤椰子味道的蒲公英,走一步,落下點什麽,最後在她房子裏到處留下烤椰子的氣味,不容人拒絕。
崔栖燼動了動唇,覺得自己還是要拒絕。可池不渝這時已經從浴室裏踏出來,笑眯眯地拿了吹風機出來,
“找到咯。”
那就吹吧。崔栖燼想——她總不可能在這時候勒令池不渝再放回去。
而池不渝已然站在她身後,熱風轟轟吹起來,手指擺弄着她濡濕的發,發香飄來,那股甜甜的烤椰子味反而變得更濃。
崔栖燼忽然有些口渴。她把這種口渴歸類為不習慣,不習慣有人與她距離如此之近,不習慣有人這樣事無巨細地照顧她。
這時候她聽見,池不渝在吹風機的聲響裏說,
“你家吹風機都沒有綁帶诶,我剛剛去的時候,它一條線挂在那裏,好孤單哦。”
甚至還過分地提出請求,“我下次來給它帶一條好看的綁帶吧?”
“下次?”崔栖燼頓覺不妙,“什麽下次?”
“你沒看哇?”
池不渝一邊說着,一邊摸了摸她的頭發,見吹得差不多,就将吹風機收起來,很沒有歸整習慣地放在桌上。
崔栖燼皺一下眉。
池不渝發現她的不滿,吐了吐舌頭,“我等下幫你放回去!”
崔栖燼迫使自己将視線收回來,“所以下一次是怎麽回事?”
話落,手機就響了一下。
池不渝朝她眨了眨眼,“你看看群嘛。”
然後很乖巧地将桌上的吹風機拿起來,往浴室裏去了。
崔栖燼狐疑地打開手機,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拉進了一個“拯救崔木火”的群,最新一條圖片消息,是池不渝發來的一張花裏胡哨的排班表——
上面詳細地劃分了三周時間,每一天主要由誰負責,其中池不渝的名字最多。
冉煙在後面跟了個大拇指。
陳文燃也是一個大拇指,在之後還發了一條文字:
【果然還得是水水兒】
什麽意思?
“她們兩口子住得太遠咯,我就給自己多排了一點。”
這時候池不渝已經從浴室裏跳了出來,笑嘻嘻地講。
崔栖燼看這張密密麻麻的排班表,做得很精致,甚至考慮到了每個人的工作時間和住所距離,還在表格之外注解了一些小細節——例如腰傷病人不能做的事,不能吃的食物,還有崔栖燼的一些小習慣。
看着這些,她的表情不是太好,甚至第一時間只想到一個詞——麻煩。
她還是成了一個麻煩。
或許在很多關系裏,“麻煩”是維系這段關系的重要基石,甚至對推進關系的親密程度有着重要作用。
但對崔栖燼而言并不是這樣,大部分時候,她既不想別人麻煩到自己,更不想自己麻煩到別人。她只做一切能夠自己掌控的事情,有些事情做不到寧願不要做,也不願意麻煩別人。一旦意識到自己正在麻煩別人,她會立馬陷入恐慌,并且喪失處理能力。于是第一時間回避麻煩,是她慣常進行的選擇。
拯救崔木火?她無法認同這句話的成立。
某種程度上,她也承認,她這種人會在這種事情裏顯得特別尖銳,不适合有朋友,也不适合被嵌入任何親密關系之中。
但……
“你今天就可以給我說一下你平時的日程安排,我明天過來的時候就可以安排好時間,然後也好提前跟冉冉,還有陳文燃同學她們說一下不。”
但池不渝卻這麽說,她似乎覺得,在她腰傷之後照顧她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池不渝,你聽我說……”
面對第一時間來到她身邊的池不渝,崔栖燼覺得自己應該對她保持友好,但她對此毫無頭緒。
該怎麽說呢?
正常的崔栖燼在遇到這種情況時,應該會很強硬地說——我不需要,請你不要自以為是,請你離我的生活遠一點。
對,她應該要這麽說。
可剛張了張唇,池不渝就“嗯?”了一聲,而後繞到她身前來,蹲了下來,以和她平視的角度,很認真地直視着她,池不渝看着她,準備傾聽她講話,并且給出某種未知的反應,池不渝身後有一灘陽光,像水一樣,晃晃蕩蕩的,逐漸漫到細軟的發,漫到漂亮的眼底……以至于在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很多碎片——
“你就是太渴望認可了”“你應該有自己的判斷”“崔栖燼生病我扔下一大堆學生”“不要總是渴望從別人那裏得到一切”“我們作為局外人”“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嗎”“你乖一點,自己一個人”“這沒什麽不好的崔栖燼”……
永遠穩定的等邊三角形,擴散得越來越大的三角門縫,始終變形的眼鏡框,搗成泥被扔掉蛋糕上發酸的草莓,“生日快樂”,甜蜜可口的定制蛋糕,蜷縮在躺椅上的池不渝,從皺棉襖裏舉起手說這裏的池不渝,在那麽多條語音裏哭噠噠黏糊糊的池不渝,糊成色塊像一個快要融化的雪人的池不渝……
以及此時此刻,正在注視着她的池不渝。
崔栖燼不安地動了動脖子,将左手覆蓋到右手上,一瞬間說出的話變得尤其蒼白無力,
“我自己就可以。”
日光還是在蔓延,池不渝歪了歪頭,瞳仁裏的光像貓咪一樣閃了閃,沒有第一時間提出反對,而是思考了一會,才說,
“那剛剛那種情況呢?你要怎麽辦?”
崔栖燼坐在輪椅上沉默一會,“我可以緩一會再起來。”
她的辯解很無力,就像是外星人開着宇宙飛船來攻打地球,世界動蕩不安,而她手裏只有一把掃帚,甚至還是破的。
池不渝持續加碼,“出門呢?你下了電梯之後出單元樓還是有幾節樓梯的哦,你不可能這幾個周都不出門的嘛?”
崔栖燼保持沉默。
池不渝循循善誘,“吹頭發呢?這幾周洗了都一直不吹?哇嘎哩共,這樣子是會有頭痛病的喔……”
崔栖燼抿抿唇。她的确一直有偏頭痛的毛病,睡得少,或者是睡得多,都會犯病。她确實不想讓這個毛病加重。
池不渝裝模作樣地“唉”一聲,“你的小烏龜呢?她在你生病期間都沒辦法得到精心照料了喔。你的快遞呢?你要自己坐輪椅去拿哇?大一點的快遞能拿得動不哦,還是要送貨上門,那你就算一直在家裏待着不出門,那你難免有的時候還是會不方便嘛……”
她講話的時候偏了一下頭,于是陽光晃了一下她的眼,裏頭好像有着明晃晃的色彩。崔栖燼忽然想到了那盆還不知飄在哪個國家的彩葉芋。
這時。
池不渝大概意識到她還能憋得住,便幹脆使出絕招,慢騰騰地站起來,把自己的手機扔到地毯上,十分誇張地捂嘴“哎呀”一聲,然後對她做了個公主邀請的手勢,
“請幫我撿。”
崔栖燼回過神來,盯那個砸落的手機,還是控着輪椅往前了一步,輪椅滾到地毯上,壓出印痕,池不渝始終注視着她。
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崔栖燼抿着唇,十分不服輸地撐了一下扶手,還沒站起來,就已經氣惱地放棄。
再看到池不渝笑得眯起來的眼,忽然被氣笑了,
“池不渝,你這是無理取鬧!”
“嗯哼~就當我是吧。”池不渝昂昂下巴,沒有再跟她争論。
就像是無理取鬧的人是崔栖燼似的。
“你還很驕傲?”
“崔木火。”
“……突然喊我做什麽?”
大概是她的氣急敗壞很好笑,以至于池不渝笑得彎腰,笑得肩上軟趴趴的發梢都跳呀跳的。等笑完了,才又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頭,放軟聲音說一句,
“哎呀你乖一點嘛。”
手掌落到發頂的觸感很奇妙,帶點不屬于自己的溫度,讓人特別不習慣,一下一下,力度格外輕。
跟哄小孩似的,又像是池不渝自己在跟她撒嬌。
崔栖燼甚至快要被哄住,差那麽一點,就要點頭同意。幸好一通打過來的視頻電話,在這時候将她的不冷靜遏制在了搖籃。
出乎意料的,打電話過來的人竟然是餘忱星。餘忱星沒事怎麽會打電話給她?
崔栖燼松了口氣,只能在池不渝的注視下接通,只聽到屏幕裏“啪”地一聲——
一個充滿屏幕的泡泡被吹破,餘忱星在那邊撐着下巴,無所事事地晃着腦袋,耳朵裏塞着副黑色beat,見電話接通了,才掀開濃密的睫毛,第一句卻驚訝地喊,
“水水姐!”
仿佛她的水水姐是她上輩子的救命恩人。崔栖燼冷冷地想,不過算起來,池不渝也的确算餘忱星這輩子的救命恩人。也正是因為如此,崔栖燼的生命裏的每一個縫隙,似乎都遍布池不渝的蹤跡。某些時候這個女人的确算是蒲公英,只要有一點點風,就能到處飄來飄去。
池不渝清了清嗓子,繞到崔栖燼的輪椅後,端起下巴,樂呵呵地,一副姐姐做派,
“星星~”
餘忱星似乎是坐在一個露天巴士上,那邊天氣很藍,她一直保持的甜酷齊劉海被吹得很亂,“你怎麽在我姐這兒?”
崔栖燼“呵”一聲,“你還知道你姐是哪一個?”
餘忱星很冷靜地吹了個泡泡,轉去問池不渝,“她怎麽了?”
池不渝極為小聲地告狀,“她不讓我跟你說她那個了。”
崔栖燼不鹹不淡地把話題截斷,“打電話有什麽事?”
餘忱星又吹一個泡泡,聲音被風吹得特別懶散,
“就是問一下你快遞到了沒呗。”
崔栖燼想起匿名王女士的快遞,“哦”一聲,“到了,沒來得及拿。”
餘忱星一偏頭,眉釘在陽光下閃着亮,似乎這才注意到她坐在輪椅上,
“你怎麽了?”
崔栖燼也不打算瞞了,懶洋洋地說,“腰扭了一下。”
餘忱星也“哦”,“嚴不嚴重?”
崔栖燼皺起眉,“你什麽時候回來?”
餘忱星說,“你去醫院沒?”
崔栖燼說,“你還在香港?”
餘忱星說,“醫生怎麽說的?”
崔栖燼說,“香港那邊空氣怎麽樣?吹風有沒有不舒服?”
餘忱星說,“那你自己生活能自理嗎?”
……
沒有一個人在回答問題。
最終,崔栖燼耐心耗盡,選擇結束話題,“你要是沒事說就把電話挂了,我還有事,沒空閑聊。”
餘忱星輕巧地“呵”一聲,“那你把電話給水水姐,我和她聊幾句。”
崔栖燼蹙眉,她拒絕将自己的手機交給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一個人,“你們兩個自己沒有加微信嗎?”
餘忱星翻一下白眼,把電話挂了。
崔栖燼把手機揣進衣兜裏,看到在一旁皺巴着臉的池不渝,似乎是這麽多年了,理解起她們的交流方式來還是需要費很大的力氣。
便清了清嗓子,“她應該會過來問你我的事,你不要跟她說起排班表。”
不要說起排班表?
那就是同意了?池不渝慢半拍反應過來,很吃驚崔栖燼竟然這麽快就被她說服,來之前她還做好了要大費口舌的準備,甚至還想好了要硬來,沒想到……
想到這裏,她謹慎地想要再确認一遍,結果崔栖燼已經慢悠悠地操控着輪椅,到了巴西龜的玻璃缸那邊,仰頭看了看龜糧放置的位置,白皙的下巴微微繃緊。
就這麽頓了好一會,像犯了滔天大錯的孩童,背對着她,猶豫着喊了一聲,
“池不渝。”
池不渝看着她坐在輪椅上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天夜裏——
崔栖燼臉色郁白地趴卧在病床上,黑色長發濡濕地貼在臉側,狼狽窘迫,框架眼鏡掉落到鼻梁,蹙緊着眉心,像是做了什麽噩夢似的猛地睜眼,眼底的情緒類似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楚,又類似一種無助卻倨傲的幹澀。
可之後一段時間卻始終很沉默。她沉默地消化着夢裏的不安和惶然,沉默地幹嘔,沉默地去看懸挂在頭頂的吊瓶……
還有剛剛獨自摔倒在地毯上被她看到的那一刻,頭側着,抵住地毯,望向她時很茫然很無措的模樣……卻只是心甘情願地睜着眼,選擇接受,同時維持緘默。
很多次,崔栖燼在這種時候都是如此。
就像是……
就像是原本可以尋求幫助,但卻無數次被阻止過,于是她逐漸喪失了這種能力。
也像是,此時此刻。
“池不渝?”
池不渝一時之間被這句呼喚整得慌了神,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啊?”
而這時,崔栖燼又收了收下巴,掌心将輪椅扶手撐得緊緊的,手背青色血管隐隐透出。她回過頭來望她,在鏡片後的眼在此時顯得尤其迷惘,特別懊惱地加了一句,
“請你幫幫忙,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