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熱帶雨林」
第22章 「熱帶雨林」
在急診病房的睡眠想必也不會太順利。
一晚上, 腹痛病人不停哀嚎,摔東西,酒精中毒病人止不住的嘔吐,被推進病房又被着急忙慌推去搶救室口吐白沫的老人……
總之人生百态, 全都在這間小小病房裏濃縮堆疊。
崔栖燼不知自己到底有沒有睡着, 她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尤其雜亂又尤其冗長的夢, 又覺得只是單純的靈魂出竅——
小時候生病時被崔禾留了一道門縫的房間, 光從門縫裏溜進來, 縫隙越變越大,逐漸從一個三角擴散成為無法把控的範圍。
始終沒有人回來。她堅持盯了很久,眼皮都疲軟地擡不起,最後也只能汗涔涔地從床上起來,嘭地一聲把門關到最緊。
從此以後她睡覺,無法忍受任何光線。
然後是被推出去再也沒被推回來的老人, 被挖了兩個三角體的蛋糕,總人數有103個的熱帶植物愛好者企鵝群, 紛飛雜亂閃着紅光的垃圾桶……
一切都變成瘋狂下墜的黑洞,像快要将她吞噬殆盡,無盡恐怖和巨壓感間, 忽然有道聲音扯着嗓子唱——烏雲烏雲快走開!
就這一嗓子将黑霧擊破, 心跳失常間, 崔栖燼瘋狂奔逃,趁亂回頭, 發現唱這句的人回過頭來, 竟然是一條黃色熱帶魚, 特別幽怨地追趕着她,在她身後喊——
我怪她, 我恨她,她讓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天塌了!
她驟然睜開眼,驚魂未定。
世界是黑的,手在枕頭下探到一個軟軟涼涼的物體,是一個芒果。
她用力握緊手中芒果,此時嘈雜聲響也緩慢入耳,或匆忙或緩慢的腳步聲,未知儀器的“滴滴”聲,從走廊外傳來的恸哭……
掀開眼罩,忽而被大亮光線刺得眯起眼,一道佝偻身影從面前經過,帶了一片陰影過去,再緩緩完全睜開眼,視野緩慢聚集,先是看到了池不渝身上的粼粼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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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外牆開了一排頂窗,金光被切成一個斜斜的色塊,落到池不渝身上。她整個人側縮在躺椅上,不太舒服的姿勢,将懷裏的大棉襖揉得很皺,像個抱枕似的抱在懷裏,戴着兜帽,看不清臉。
不停有人經過,将落到她身上的金光切斷,再移開,重新連接,光似乎又往上跳了一點,反反複複,最後落到她模糊而柔軟的臉部輪廓,像一幅正在用饴糖上色的印象派油畫。
這個過程,似乎比任何一場日出都來得鮮明。
崔栖燼抓着手裏的眼罩,察覺不到自己的腰有沒有好轉,沒有注意昨夜這麽多吊瓶到底有沒有吊完。她看那些光在池不渝臉上跳,在池不渝臉上融化,很久都沒有動。
她想眼罩應該也是昨天晚上池不渝出去的時候買的,不知什麽時候塞到了她枕頭底下。
“今天這個天氣,硬是巴适哈!”直到不知是誰在病房裏感嘆了一句。
崔栖燼如夢初醒地跟着聲源,去看頂窗外大把大把的金光,有些晃眼。
下意識再擡眼去看池不渝,看到的卻是陳文燃打着哈欠的臉。
陳文燃擠到她面前,拎着一大堆牛奶面包漱口水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啥子呢這是?發這麽久呆了?”
說着,還又湊近了些,來瞧她眼睛,“該不是腰扭了眼睛也跟着壞了吧?”
崔栖燼心累地阖一下眼,将陳文燃的臉推開,在枕下摸索着眼鏡戴上去,言簡意赅地說,
“什麽也沒看。”
她說的是實話,沒戴眼鏡,她什麽也看不清。
陳文燃“哦”了一聲,無聊地退開,看了一眼那邊的池不渝,池不渝睡得正沉,甚至對旁邊床的嘔吐聲置若罔聞。
陳文燃樂了,“水水這睡眠也是蠻好的,這麽吵都能在這睡。”
這時有道腳步聲踏到床邊,聲音混在各種嘈雜的腳步聲輪椅聲和推車聲裏,例行公事地說一句——
“崔栖燼是吧,該拔針了”。
“這裏!”
一道困得厲害,但又嗓門放得特別開的聲音響起。
崔栖燼望過去。
池不渝的手一下從大棉襖裏舉起來,細瘦的手腕舉得高高的,怕別人看不見似的。頭發亂糟糟的,使勁揉一下眼睛,人還沒完全清醒呢,就抱着棉襖,踉踉跄跄地往這邊走過來。
走了一半,看到陳文燃在,說“陳文燃同學你來了哇”,又看到崔栖燼也已經醒了,睡眼惺忪地摸了摸崔栖燼的額頭,松了口氣,
“幸好沒發燒了。”
昨夜崔栖燼睡得不安穩,也知道池不渝時不時就睡得一驚醒,然後過來給她掖掖被角,摸摸額頭,看看吊瓶裏的水……
她在這個時候像個很靠譜的大人。
總之把自己折騰得形容憔悴,再沒昨天剛開始的精致漂亮。
連陳文燃看了,都特別憐愛地拍拍池不渝的頭,“我們水水兒辛苦了。”
又瞥向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一臉疲憊的崔栖燼,努了努嘴,“這次之後讓崔栖燼請你吃飯請你吃好吃的,買漂亮小裙子,或者你有什麽其他要求都盡管提,千萬別客氣,她這個人最不喜歡欠別人人情了,你趁這個機會跟她提什麽她都會接受的。”
光明正大的說給崔栖燼聽。但她也沒有反對這話,只是懶洋洋地擡擡下巴,表示同意。
此時醫生已經拔了針,吊針裏剩餘的水呲啦出來,留了個棉簽在崔栖燼手背上,池不渝連忙來接棒按着。
醫生一邊收着東西一邊說,“行了,回去好好休養,這三禮拜都俯卧休息,不要運動,你們來個人跟我開藥拿藥。”
陳文燃“哎哎”地應着去了,留下崔栖燼和池不渝兩個人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是不是沒有睡醒的關系,池不渝的眼睛有點腫。以往是很流暢很漂亮的雙眼皮,這會腫成了有點睜不開的單眼皮。
崔栖燼盯着看了看,什麽都沒說。
池不渝便單手把眼睛捂住,悶悶地說,“你別看我。”
崔栖燼很配合地扭頭,這時隔壁床小孩的針也拔了,小孩拔針的時候只敢趴在家長肩上,不敢扭頭,拔完之後哇哇哭,家長又一邊哄一邊幫那截藕一樣的肉胳膊緊緊按着棉簽,怕血回流的模樣很緊張。
她莫名和哭戚戚的小孩對上視線,有些不自然地低下眼,
“我還是自己來按吧。”
“不行!”池不渝立馬拒絕。
崔栖燼伸到一半的手停了。
看了一眼旁邊還在哭鬧的小孩,一時之間只能把手縮回去。她頭一次這麽麻煩一個人,頭一次有人連按棉簽這樣的小事都要幫她做,頭一次有人這麽嚴肅認真地待她,把她照顧得像個小孩子。陷竹傅
過了半晌,她聽見池不渝問她,
“還痛不?”
她搖頭,看池不渝抿得緊緊的嘴巴,說,“不痛了。”
也是頭一次撒這樣拙劣的謊,是出自坦誠的真摯的目的,不想某個人為她擔憂。
“好球痛!!!”旁邊小孩嗚嗚哇哇的聲音擠上來,很快又被抱走,家長順勢把棉簽扔到垃圾桶裏。
崔栖燼看了一眼,說,“我應該也可以了。”
池不渝搖頭拒絕,說,“不行,再按一會。”
崔栖燼眯着眼看過去。
池不渝昂着下巴看過來。
崔栖燼選擇妥協,嘆一口氣,“你不會真把我當小孩了吧。”
“不好嗎?”
池不渝笑眯眯,得寸進尺地拍拍她的頭,“二十七歲的小娃兒?”
崔栖燼沒說不好,也沒說好。頓了一會,說,“醫藥費多少?我轉給你。”
“啊這個?”
池不渝打了個哈欠,說,“不急撒,我回去整理一下發給你。”
崔栖燼蹙了蹙眉。
她不喜歡欠人什麽,不喜歡麻煩別人做任何事,從小到大沒借過錢,沒欠過錢,沒讓人墊付過,AA也寧願是自己先付錢而不是先讓別人付。光是想到和別人有沒有算清楚的賬,已經會莫名焦急。
但池不渝不着急,她到底也不能因為自己着急,逼着池不渝現在整理那麽多來來去去的單子。最後只強調,“那你千萬別漏了。”
“知道咯崔大師。”
池不渝一邊說着,一邊将摁住的棉簽提起看了看,沒有血溢出來的痕跡,松了口氣,将棉簽扔了出去。
崔栖燼在這時得以看清池不渝略微腫脹的眼,有些遲疑,但還是問,“你眼睛怎麽了?”
“噢這個……”
池不渝慌亂把眼睛擋住,含含糊糊地說,“沒睡好腫了呗。”
又補一句,“你別老是看我,我現在肯定好醜。”
池不渝是一個好矛盾的人。
大雨之下會哭到美瞳都掉出來,臉上的妝花到亂七八糟的時候要追着護士問東問西,丸子頭搖來擺去的時候要唱“烏雲烏雲快走開”,病房裏的人來來去去的時候她揉着一件舊棉襖,頭發亂亂衣服濕濕縮在一張躺椅裏睡覺。她有時候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有時候也是真的很在意自己漂不漂亮,甚至是在意得過了頭。
崔栖燼有時候覺得自己能看穿她,有時候又覺得看不穿。
按照道理來講,她應該大驚小怪地說,池不渝你哪裏醜了。然後池不渝很扭捏地問,真的不醜?她說真的不醜,騙你是狗。但仔細想,這種話她說不出口,太過嬉皮笑臉。
而且這種事情在池不渝這裏也會有另一種可能——
池不渝可能會一巴掌糊到她臉上,義正詞嚴說,“崔木火你別以為你撒謊我看不出來!!”
她沒有誇過池不渝漂亮。她吝啬誇獎,她回避好話,她一旦認定自己的觀點就絕對不改變,她的世界觀裏只會嚴格認定一個原則——沒有理由的好話等同于撒謊。
于是,她很突然把眼鏡摘了,在糊成色塊的世界裏很突兀地問了一句,“那我呢。”
池不渝很茫然,“你什麽?”
崔栖燼耐心地繼續問,“我現在是不是也很醜。”
“我隐形眼鏡掉了不是很能看得清……”池不渝搖搖頭,很認真地給她研究起來,“現在嘛,只能看清你皮膚很好,很白,眼睛很大,眼睛裏頭還有個人呢,模模糊糊的……”
崔栖燼聽她這樣講,笑了。
池不渝自己這樣說,但也跟着笑得東倒西歪的,然後影影綽綽地湊過來,一雙大眼睛眨呀眨,繼續評價,“而且笑起來也蠻好看的,嘴巴紅紅的,眼睛彎彎的,乍一看是個大美女……”
崔栖燼坦然地接受評價,坦然地接受“乍一看”。
等池不渝說完,在所有色塊裏找準位置,在池不渝額頭上輕彈了一下,輕輕地說,
“那我現在看你,也一樣了。”
——她看池不渝,也和池不渝現在看她一樣,嘴巴紅紅的,皮膚很好,很白,眼睛很大,眼睛裏面還有一個人……
笑起來蠻好看的。
她摘下眼鏡,找到了支撐材料,那這就是一個事實。
-
陳文燃再拎着一大堆藥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兩個好怪的眯眯眼——
一個病裏病氣的,被騰到了她帶來的輪椅上;另一個,正在給病着的這個喂咬得亂七八糟的芒果。
池不渝眯着眼,昂起下巴問,“你說是不是還是真心話大芒果好吃?”
崔栖燼被她喂過來的芒果戳了一下嘴巴,但還是語氣平和,“是吧。”
池不渝說,“我也覺得。”
然後又眯着眼,把手往前伸了伸,找準崔栖燼的嘴巴,手上的芒果貼上去,又很無厘頭地問了一句,
“那你知不知道,真心話大芒果為什麽叫真心話大芒果?”
嘿?
陳文燃真沒思考過這個問題,一時之間摸着下巴想了想,剛要給出她深思熟慮之後的答案——
難道是因為說真心話的芒果會比較甜?
那邊崔栖燼就咬了一口芒果,然後率先眯着眼說了,“因為真心話大盲Go。”
池不渝興沖沖地揚起芒果,“Bingo!”
?好怪的答案。
陳文燃沒反應過來,仔細琢磨一會,恍然大悟,終于得出一個等式——
大芒果=大盲Go=大冒險=崔栖燼+池不渝。
這個發現簡直堪比愛迪生發明了電燈泡。她笑出了聲,然後又忽然滞住,木着臉想自己為何會聯想到電燈泡?
陳文燃就這樣眯起了眼,也不往裏走了,就這麽倚在門邊看,看這兩人什麽時候能發現她來了。
看這兩人一個喂,一個吃,像是在玩什麽游戲,硬是不戴眼鏡,非要眯着眼。
怪,但怪到了一起去。
連這樣沒頭沒腦的問題都一問一答非常精彩,仿佛沒有第三個人能加入。
但她沒想到,等崔栖燼吃完一整個芒果在擦嘴了,池不渝眯着眼收拾了,兩人還跟個瞎子似的沒看見她。
她只好哀怨地放棄等待,走過去,
“我看就算我不來,你們兩個也能在這裏玩一年。”
話落,輪椅一轉,兩個眯眯眼同時望向她,一個把着輪椅,另一個坐着輪椅,兩個黑眼圈重得能馬上拖去熊貓基地和三角飯團當好朋友。陳文燃被這個畫面逗得想笑,一口氣沒撐住,擺了擺手,
“怎麽回事啊?崔栖燼你怎麽忽然把眼鏡摘了又?你六百度不戴眼鏡能看清啊?”
崔栖燼清了清嗓子,雙手很平靜地放在膝蓋上,“沒睡好,戴眼鏡有點暈。”
陳文燃“哦”一聲,看向池不渝。
池不渝火速低頭,耳朵紅紅,幫崔栖燼調了調輪椅上綁着的背枕,“這個輪椅是電動的哇?”
很明顯的轉移話題。
“是哇。”陳文燃故意學她的語氣,又故意說一句,“現在都流行電動了哇,就像你們現在關系好到能互喂芒果了一樣哇。”
池不渝突然閉緊了嘴巴。崔栖燼坐在輪椅上半掀眼皮,“第一,這不叫互喂。”
等陳文燃勉強認同這個觀點。
崔栖燼又看一眼池不渝,波瀾不驚地抛出第二,
“第二,剛剛我本來打算自己吃,是池不渝一定要拿來喂我,她怕我左眼六百度右眼五百七十五度就什麽也看不見。”
池不渝在一旁眯眯眼補一句,“她剛剛一口差點咬到自己的手指。”
崔栖燼平和地眯着眼,“我沒有。”
“你有,我看見了。”
“你看錯了,你也近視。”
“怎麽會?我近視三百多而已,不至于分不清芒果和手指。”
“……你在嘲諷我?”
“你承認了哇!”
“……”
這對話太幼稚。連陳文燃都聽不下去。
“好了好了。”
陳文燃看這兩人隐約間有吵起來的趨勢,又走過去按了按輪椅上的操控手柄,
“怎麽樣?坐得舒服吧,冉煙她大姨上次腿骨折買來用的,結果沒用幾次腿就好了回眉山了,現在正好放在我們家裏,腰上那靠枕也是家裏的,腰傷不是最好那部位有支撐嗎,拿來綁一下正好,你将就将就,也沒買新的了。”
崔栖燼左右看了看,“挺好的。”
然後又漫不經心地試用着扶手上的電動操控按鈕,說,“你把價格和剛剛買藥的單子發給我,微信還是支付寶?”
輪椅蹭着往前動了一下。
“都行。”
陳文燃知道她的性子,不多說,昂一昂下巴。池不渝接收到信號,不等崔栖燼搖着上面搖杆轉方向避人再慢悠悠地往前開了。
兩人一起把着輪椅,在崔栖燼佯裝處變不驚的表情下喊一句,
“出院咯!”
輪椅被這兩個人開成了賽車的架勢。
崔栖燼面無表情地連人帶椅被塞到了陳文燃的車裏,當然輪椅在後備箱,她在後座,而池不渝一直愛暈車,只能坐前座。
剛上車那會,池不渝還一步三回頭,特擔心崔栖燼自己一個人在後排搞不定。
但車還沒開一分鐘。
池不渝就已經睡得沉沉的,連周圍的汽車鳴笛都驚不醒。
崔栖燼坐在她身後的位置,只看見她腦袋仰着,頭發這時候也散開了,漂亮絲帶的蝴蝶結亂亂的,散在頭發裏面,被風吹得飄飄搖搖的。
日光大亮,今天的風不算涼,成都天氣一直不算好,大晴天不多,但今天算是一個,風裏甚至有芒果的氣息。
也許是因為崔栖燼剛剛吃過芒果。
于是她吹芒果味的風,日光跳躍,眼前的米黃絲帶也在風裏飄浮,她沒有睡意,忽然覺得絲帶好像某種飄動的魚餌,讓她逐漸産生伸手去抓住的沖動。
手沒伸出去,還放在膝蓋上。這時候卻聽見陳文燃壓低聲音說,
“看來昨天晚上水水真是吓得夠嗆。”
這句話是個提醒,崔栖燼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她聯系你過來的?”
陳文燃嘆一口氣,看一眼副駕駛睡得很沉的池不渝,又透過後視鏡來看她,“十一點多的時候吧,水水才來找我們。”
說着,又從兜裏掏出自己的手機,解了鎖,滑了幾下,正好遇見個紅燈,就用很別扭的手勢反遞給她。
“什麽?”
崔栖燼接過,剛問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屏幕上面是一個“拯救崔木火”的三人小群,剛開始什麽動靜都沒有,就老老實實地發了一條文字微信——
【冉冉,陳文燃同學,你們睡了嗎?】
陳文燃和冉煙當時都沒有回。後面是好幾條長語音。
“我們當時真睡了。”
陳文燃說,“不是在你家喝了點酒嗎,回來洗了澡就睡迷糊了,真沒看到這麽些事,要是晚上看到,我們肯定當時就過來了,不至于等到早上,對了,冉煙沒過來是因為一大早公司有點事,你別多想啊。”
“當然。”崔栖燼點點頭,把手機遞還給她,低聲說,“就一點小事,又不是快死了,沒必要所有人都過來看一眼。”
“那怎麽行呢,你出這麽大事我們還在家裏安安心心地睡着?那這還算什麽朋友啊?”
陳文燃這話說得坦坦蕩蕩,仿佛“陪伴”是朋友之間的義務。說完後不接她遞過去的手機,又努努嘴,“順便聽聽這些語音吧。”
語音?
在陳文燃的注視下,崔栖燼把手機收了回來,拿出耳機戴上,點開了,第一條就是帶有哭腔的一句,
“冉冉我該怎麽辦啊?”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陳文燃,陳文燃看一眼池不渝,搖了搖頭。崔栖燼仍然維持鎮定,然後點開了第二條——
池不渝那邊環境很吵,應該就是在醫院的哪個位置,不是在急診病房外,因為昨天崔栖燼沒有發現,背景裏還夾雜着一些撕心裂肺的哀嚎和哭聲,理所當然的,深夜的醫院總是彌漫着這些絕望而無助的氣息。
這些氣息像一團黑色汽油,冰冷陰郁地裹着池不渝的聲音。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是躲在裏面哭,聲音嗚嗚咽咽地,隐在嘈雜聲響中,被電波信號傳遞過來時顯得有些失真,
“崔木火現在在醫院裏,我,我……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拿她的報告,剛剛醫生跟我說過了,我就,就去她說的地方找嘛,然後我一直去查,那個報告都一直不出來,我就去問,問那個急診科的保安,保安就吼我了,也不是吼我吧,可能就是,就是他上夜班太累了就語氣不是很好,他就和我說你報告在另一邊你不知道啊,然後我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又一下子跑去那邊找,排隊的時候前面那個姐姐抹了抹眼淚,然後我看見她眼睛紅紅的,然後我給她找紙,找不到,她對我笑了一下,眼淚就掉出來了,我就也突然好想哭哦,然後,然後我又看到那邊的機器也沒有,沒有報告,我不知道咋辦了,現在就好想哭哦……”
第二條在壓抑着的哭腔裏結束,崔栖燼在成都的風裏竟然聞到了鹹濕的氣味,類似眼淚的味道,很苦。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發苦的風瞬間竄入她的心肺之間,她想怪不得,怪不得池不渝在回來的時候臉上還帶着那麽多水珠,原來是哭過之後才去洗的臉,不是因為妝花了不漂亮。
池不渝肯定很急,才只是匆匆洗過就跑回來。但她還是在吊瓶吊完二分之一之前回來了。但她還是在那個時候,給她唱“烏雲烏雲快走開”。
第三條是在五分鐘之後了,池不渝似乎是用這緊要的五分鐘斂了一下眼淚,或者是又去找了找報告,最後又沒辦法控制住,自暴自棄地放出聲音,
“而且崔木火,她看起來好疼啊,出了好多好多汗,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我怕她出什麽問題我沒反應過來沒救到她。我怕我做錯了什麽就遲了一步讓她更痛,我不知道怎麽讓她不痛,我悄悄摸她的手,冷冰冰的,我還以為她快死了。”
“不是,我不是真的覺得她快死了,我知道她到了醫院肯定就會沒事,但我就是害怕,我控制不住地害怕嗚嗚嗚,我好害怕,因為我和她說話,說好多話她都聽不見沒什麽反應,我剛開始,剛開始讓醫生給她止痛,醫生他們……他們都不理我。可能是他們有什麽流程吧我懂不起這些,但我當時就是覺得好委屈嘛,那個時候就忍不住想哭了,但我使勁兒憋着,就怕我的眼淚耽誤事,好煩嘛,我咋動不動就想哭,我怎麽這麽不靠譜嘛,要是,要是是你們過來的話,肯定會比我好的……”
是崔栖燼覺得她像女俠的時候,原來她當時也有那麽多委屈。
第四條接得很快,車外喇叭聲此起彼伏,不知道經過什麽地方,風變得更苦了。崔栖燼沉默地摸摸手指,聽到池不渝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憋着哭腔,呼吸抽抽嗒嗒的,
“冉冉你們睡了嗎,睡了也沒關系,我……我會處理好的,我也不知道我怎麽了,我現在就是,又覺得好丢人又好想哭,覺得我二十六歲了……連這種事情都處理不來……而且還要哭來哭去的……”
五,六,七,八……十三,到了後面,池不渝漸漸的沒再哭,而是給二人彙報着她的情況,講崔木火的臉色看起來沒那麽吓人了,欣喜地講找到報告了就是在保安吼她的那裏,只是報告延誤了幾分鐘,拍她吊瓶的數量的照片,拍她亂糟糟的頭發,拍她汗津津的臉……
冉煙在第十四條時回複,大概是才醒,後面就是陳文燃出現,三個人一起商量了今天早上的出院,輪椅,和一些其他的事宜。
“怎麽樣?”
陳文燃時刻注意着崔栖燼的表情,她忽然想起,自己沒在崔栖燼臉上看到過“感動”這種情緒的存在。似乎從認識開始,她認為可以算作感動的事情,在崔栖燼眼裏都只能看到抗拒和肉麻。
例如某天夜裏崔栖燼在寒風中裹着件薄棉襖,騎着共享電動車來接鬧分手的她,小臉凍得煞白,人都抖成篩子,卻二話不說地拎起她就走,把那件薄棉襖讓給鬧脾氣只穿毛衣就跑出來的她。她擠在後座的确為此紅了眼眶。而崔栖燼下車看到,卻不耐煩地推開她撅起的下巴,說早就說過戀愛腦沒好報,不看好你為愛奔赴另一座城市,又說我對眼淚過敏,求你別哭。
如今事情的主角成了崔栖燼自己,她會如何面對?陳文燃有些期待崔栖燼的反應,她不信有人聽見這十幾條語音不會動容,就連她今天早上聽到,都狠狠揪心了一下。
崔栖燼垂着睫毛。
好一會,将耳機摘了,慢條斯理地收起來,将手機還給陳文燃。手繼續倒扣在膝蓋上,慢悠悠地看向副駕駛的池不渝,她這個角度只看得到池不渝的頭發,還有被風吹得飄起來的米黃絲帶。
良久,她忽然笑了一下,低聲問,“你知不知道,池不渝有四個姨媽七個表姐?”
“知道啊。”
陳文燃被她笑得一臉怪異,把手機放在支架上,看了一眼縮在副駕駛的池不渝,特別不服氣,卻又只能憋屈地壓着聲音抱怨,
“水水都為你哭成這樣了你還笑得出來?你怎麽這麽冷血啊崔栖燼?”
崔栖燼的手動了動,似乎是被她說得有些錯愕,措了措辭,開口,
“我只是……”
說了三個字,又頓住。
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望住池不渝的後腦勺,停了半晌,拿出手機打字發微信給陳文燃:
【她還沒開始上學的時候,跟着一個姨媽去臺灣生活了一段時間,那個姨媽教她女孩子就要做自己,全世界都不重要,就自己開心是全世界最重要。】
【後來她回成都,她們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個小區,她七個表姐每天輪流送她去上學,她在學校受欺負了三個姨媽還有她爸媽一起找老師開大會,從那以後她在學校昂首挺胸沒人敢惹,表姐姨媽給她買其他小孩都沒有的零食小裙子小玩具。】險駐敷
【她考大學的時候一大家子人開大會給她分析專業分析學校,畢業之後她說她想當獨立的服裝設計師,她媽媽就偷偷僞裝成一個什麽也不懂人傻錢多的服裝店老板娘給她下訂單,她發現了就很生氣覺得很挫敗,她媽媽一邊抱着她流眼淚一邊給她道歉,她們兩個抱着哭了一宿。】
【後來她真的成了很厲害的服裝設計師,品牌主理人是自己的表姐,表姐負責一切營運、宣傳、拍攝和對接事宜,她負責出畫稿打版立裁做出漂亮衣服,前期最重要陪她歷經風風雨雨的模特是好朋友冉煙……她的人生看起來像一艘體驗版游輪,不能說是豪華,但的确擁有無數個掌舵手,盡心盡力為她保駕護航】
【而這個船長顯然有一點點的任性,還有很多很多的迷糊笨拙,從小吃蝦只會吃別人剝好的,現在長大了也還這樣,不吃醜的食物覺得吃進去的話自己會變醜,忍受不了任何欺騙背叛,世界裏沒有灰白地帶,永遠像動畫片裏一樣支持絕對正義,到現在還不想學騎自行車,還會跟媽媽撒嬌跟冉煙撒嬌跟關系親近的所有人撒嬌……她身邊沒有一個人不愛她】
“這家庭氛圍的确蠻好的,水水從小是小公主這件事我也知道……”陳文燃看完了她的微信,納悶地犯起嘀咕,“可是你現在突然跟我說這個幹什麽,而且……”
從後視鏡裏看過來的眼神十分狐疑,聲音壓得極低,“你怎麽對水水小時候的事情知道得這麽清楚啊?這到底怎麽個事啊?”
【但是……】
崔栖燼沒有回答,只回了個但是。
車裏一直在有風吹進來,那米黃絲帶跟着搖搖晃晃的,像某種不受控的熱帶蝶類,扇動翅膀,緩緩從池不渝的發間往下滑。
前排的陳文燃問,“但是?”
崔栖燼盯着搖搖欲墜的絲帶,輕輕地說,“對,但是昨天她單打獨鬥,并且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
我以為是她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很靠譜的大人,以為是去香港的半年她身上發生了很多變化。
我甚至為此感到過訝異,歉疚,欣慰,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有一點莫名的不安。我懷疑過,否認過,思考過,是因為她在向前走而我還停留在原地打轉所産生的不安嗎?是她喝醉了之後說過的我穿大人衣服而她穿校服變成學妹的不安嗎?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變好變成熟的才對。
但聽到這些我未曾聽見過的聲音,我的确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的訝異,歉疚,欣慰和不安……也都沒有因為這些被我遺漏掉的信息重見光明而消失。
反而被這陣風吹得加了倍,甚至還有別的東西不聽話地擠了進來。我看不清,對這些的來歷毫無頭緒,也不知道自己在這些東西的擠壓之下為什麽要選擇笑。
我在此刻像個失控的容器,知道并且僅僅知道一件事……
崔栖燼到底沒把這些話說出來,只是抿緊着唇,又在對話框裏敲了一行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以為,上面這些就是全部的她,今天才知道實際上不是。】
左思右想,她恍惚地盯着對話框裏的字,最終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删除,沒有發給陳文燃看。而陳文燃卻不知為何,竟然沒有再追問,只忽然噤了聲。
崔栖燼關了手機,也沒再發新的微信過去,車內只剩池不渝的絲帶在芒果味的風裏蕩漾,緩緩飄落,甚至翩飛着,終于停落到她的手背。
絲帶與風纏綿,起起落落,不肯離去。忽然之間她連動一下手指都覺得癢。恰好車開快開進愛情迷航街,不知是哪一家唱片店在放S.H.E的《熱帶雨林》,拐角之後太陽頓時像一張大網劈天蓋地而來,周圍椰樹在風裏呼呼地刮着葉子,或許是因為成都的風在這個季節竟然有了烘熱的氣息,像熱帶,這輛車仿佛闖入熱帶雨林,遇見無數只迷人而神秘的獨特熱帶蝶,它們扇動翅膀,裹着她們奔湧前行……
而前排的池不渝則在這場幻夢中咂巴了一下嘴,毛茸茸的後腦勺往後蹭了蹭,在睡夢中哼哼唧唧一會,在一片日光裏很應景地跟唱一句“穿梭在熱帶雨林”,十分含糊,應該是夢話。
陳文燃被她逗得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又生怕自己把人吵醒,憋着聲音噗嗤噗嗤笑,等笑完了,又忍不住感嘆一句,
“水水兒真是有好乖嘛。”
崔栖燼微動手指,米黃絲帶緩緩從手背滑落,所有幻覺在頃刻之間收束。她還是覺得手背好癢,好像有一只熱帶蝶在其中停留過,便在她皮膚深處留下某種不可違背的印跡。以至于她撚着絲帶眯着眼往外望,擡頭便是一片明亮慷慨的瓦藍……
忽而發現今天真的沒有了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