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昕藍雨傘」
第21章 「昕藍雨傘」
“烏雲烏雲別找我麻煩~”
池不渝唱歌不記詞, 一首歌唱來唱去就總是這幾句。不僅如此,她還總是不認真唱,唱第一句時是一個音調,算是尊重原唱。
再唱一句, 又會自己擅自篡改, 低音改高音, 高音改低音, 低音高音都有, 就自己改個轉音。
她總是要用自己的大白嗓,将一首好端端的歌,改編成專屬于池不渝的調調。
沒有人可以跟得上。
“你可知道我不常帶把傘~”
她不是帶了傘嗎?
崔栖燼懶懶擡頭,看一眼被池不渝放置在病床旁的長柄傘——很不常見的昕藍色。池不渝的各種物品裏,都有些很亮很紮眼的顏色。很容易被人一眼就看到。
“帶把傘~”這不是池不渝的聲音。
竟然有人跟上了?
崔栖燼古怪地轉頭,發現是另外一床的兩個女生之一。
是剛剛那個在幹嘔的女生, 這會像是做起來中場休息,病兮兮地跟了一句。
“哦喔~”池不渝像是找到了知己。
這個女人就是有這麽厲害, 就算是在急診室病房,都可以随随便便找到自己的鐘子期。
“烏雲烏雲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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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不渝眼睛都亮了,一邊接下去, 一邊去望那床接歌的病人。與此同時, 她還在繼續給崔栖燼擦臉上幹掉的雨水。
她竟然同時在做三件事, 她真是厲害。
明明四個小時之前這個女人在問她大娃兒會不會噴火,而三個小時之前, 這個女人打救護車前, 還撐着晃晃悠悠的傘, 咬着紅紅的唇,十分慌亂地問她120的號碼是好多她不記得了……
“感覺你在挑戰我的樂觀~”
這次接的是那位剛剛在病房裏分發芒果的陪床女生, 大概是沒有那位幹嘔的女生那麽大膽,接的時候還在不好意思地笑。
她們怎麽全都會唱?
崔栖燼微微皺眉,不知怎麽,下意識就去望那對吃八寶粥的老人小孩,小孩大概已經把八寶粥喝完了,接不上歌,只傻乎乎地用打着吊針的手拍了一下掌。
老人橫眉冷對,将小孩的手摁住,自己又沒忍住,跟着哼哼了一句,又瞥過來,“爪子不唱了嗦,繼續唱撒~”
崔栖燼不自然地收回視線。
卻看到池不渝正一只手撐着腮幫子,笑嘻嘻地望她。
這是什麽意思?
崔栖燼很理智地避開池不渝的視線。她絕對不會加入這群人。
她怎麽可能去做這麽神戳戳的事情?
“的樂觀~”
池不渝見她不說話,也不惱,自己樂呵呵地接了下去。
崔栖燼松了口氣,又看見池不渝把手上的濕紙巾扔了,很認真地重新卷了一個紙筒。
她縮了縮手指。
下一秒就見到這紙筒伸到她的下巴面前,而池不渝正在用一雙又大又亮的漂亮眼珠看着她。
“我才不——”崔栖燼說。
“的樂觀~”那女生嘔了一下,然後又接了一句重複的。池不渝用紙筒拍了兩下掌,鬧騰騰的。
“我真的——”崔栖燼強調。
“的樂觀~”小孩也咿咿呀呀地跑着調接了。池不渝笑眯眯地撐臉看她。
“這不行——”崔栖燼不認輸。
“的樂觀~”老人也哼着接了,還說一句“快點嘛,就差你個人咯。”
“的樂觀~”另一個比較害羞的女生也接了。鹹逐負
“的樂觀~”池不渝把調子帶了回來,聲音軟軟的,像是在哄她。
崔栖燼難以置信自己真的要加入,可最後還是自暴自棄地阖眼,擡擡下巴,
“的樂觀。”
“這才對咯!”“好嘛!”“Good!”“你看撒,人還是要整齊才得行嘛!”
話落,周圍響起熱鬧嘈雜的回應,是一陣友好且特別驕傲的笑聲,還伴着幾下稀稀拉拉的掌聲。
仿佛她接了這一句。
她們這一個小團夥就可以直接前往格萊美拿獎。
崔栖燼懷疑地睜開眼。似乎沒有人發現她的動作。
幹嘔的女生虛弱地躺回到了被子裏,喂芒果的女生給她掖了掖被角,小聲地說“肚子還痛嗎”;小孩迷迷糊糊地在老人懷裏戳戳下巴,哼“婆婆我頭暈得人都要沒得咯”,老人罵道“說些錘子”,卻還是抱着小孩搖了搖……
實際上她們是病友,有效期只有一個夜晚。但剛剛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這是一個急診科病房,有人發燒,有人肚子痛,有人腰扭傷,有人煩惱孫女不吃八寶粥還要調皮,有人害羞擔心自己的朋友肚子痛得難不難受……
卻極為有默契地接唱一首《別找我麻煩》,好幼稚,好怪,好傻,好滑稽……也許有一天回過來記起這段,崔栖燼會不忍直視地認為——這又是自己的黑歷史。
但此時此刻,她意外地沒有這樣覺得,只覺得好像所有人都在努力地趕跑烏雲。像動畫片裏才會發生的事情。
下颌突兀地傳來濕滑柔軟觸感。崔栖燼再次嗅到了山茶花的氣息,她恍惚間回過神來,隔着鏡片,看向近在咫尺的罪魁禍首——
池不渝正在很認真地給她擦着臉,一邊很小着聲音哼着歌,一邊打了個哈欠。
這會池不渝頭上丸子頭已經散了一大半,一些雜發亂亂的散在頸下,臉上的妝應該也只是匆忙卸了洗了一下,是完全素顏,唇紅紅的,睫毛沒有翹到根根分明,下巴邊邊好像還新冒了一顆痘出來,不大,但是也紅紅的……
恐怕池不渝得知之後要氣炸。
崔栖燼盯了好一會,忽然想到那個畫面,不由得笑出聲。
池不渝動作一頓,十分懷疑地看向她,“你突然笑什麽?”
崔栖燼懶懶地枕着下巴,“不是你讓我要樂觀嗎?”
“是哦。”池不渝大概是真的信了,笑眯眯地拍拍她的頭,講,“你看,大家都說要樂觀一點嘛~”
“我沒有不樂觀。”崔栖燼強調。
她只是不像池不渝,每天有那麽熱情有那麽樂觀來面對人類。
她不像池不渝,不會因為每天的天氣狀況而感到煩躁。她不像池不渝,就算鬧出一些莫須有的麻煩,會覺得不解決也OK。
她不像池不渝,遇到自己無法解決的狀況,慌亂之後也會想要重振旗鼓。
池不渝從記不起“120”的號碼,到能在整個急診科跑來跑去,挂號拿報告給她買芒果連軸轉,最後一句牢騷都沒有,還能将整個病房裏的一場陰天變成“烏雲烏雲快走開”。
但崔栖燼不知道——原來“的樂觀”後面還可以繼續接“的樂觀”,一首歌一直唱同一句詞,也不會有人來捂嘴巴。
某種程度上,池不渝也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崔木火,你的腰今天也和你一起過生日。”池不渝的聲音突然跑到了她腦子裏來,甚至有點嚴肅。
“什麽?”崔栖燼回過神來,懷疑自己聽錯。
池不渝嘆了口氣,終于将她的臉擦幹淨,将濕紙巾一扔,雙手在床前杆撐着腮幫子看她,語重心長地說,“醫生說你的腰像是四十歲人的腰了已經,你知不知道?”
崔栖燼輕咳一聲,“沒有那麽嚴重……”
“有!”池不渝支起下巴,“我剛剛拿着你的片子去,這是醫生的原話,你不信等會讓她自己來跟你說。”
崔栖燼下意識往病房門口看了一眼,說曹操曹操到,穿白大褂的醫生踩着步子進來,手裏還拿着她的片子,微微蹙眉。
緊接着,又彎下腰來,連着在她腰上連按了幾下,簡單地給她查體,說,
“沒有傷到骨頭。就是普通的肌肉扭傷,先吊完這些水,差不多就明天早上可以回去,你等會,我再給你開點藥,拿着回去吃,記得啊,在家一定要卧床休息,至少這倆禮拜都不能做劇烈運動,家屬最好是準備一下輪椅……”
“醫生你再和她說一下那句話。”等醫生說完這些,池不渝又在旁邊偷偷慫恿。
崔栖燼無言地抿抿唇。
“什麽?”醫生沒反應過來。
“就那句,您剛剛和我說過的哇。”池不渝有點着急。
崔栖燼被她逗得突然笑出聲,腰扯着一動,痛意襲來,她連忙滞住。
池不渝趕緊湊過來,面露擔心,“怎麽了怎麽了?”
醫生也皺緊眉心,給她調整了一下姿勢,看了看她們兩個,“腰傷可不是小事,你們兩個不要太不嚴肅。”
池不渝癟癟嘴,老實巴交地點頭,“知道的知道的,要準備輪椅。”
崔栖燼斂了一下唇,“輪椅就不用了吧?”
醫生眉心皺得更緊,“當然要!”
池不渝像條小尾巴似的附和,“當然要!”
崔栖燼不講話了。
醫生連着囑咐了幾句,放心地轉身。池不渝看了一眼醫生的動向,便放心地朝崔栖燼這邊,毫不突兀地做了個鬼臉。
等醫生走出去了,崔栖燼忍不住說,“池不渝,你像小學生。”
池不渝不服氣,“崔木火,你的腰四十歲。”
崔栖燼冷呵一聲,“你撒謊,剛剛醫生明明沒有說。”
池不渝突然卡住,腮幫子癟了癟,有點不服氣,但又再沒話可說,只幹巴巴地過來,給崔栖燼蓋了蓋剛剛醫生掀開沒蓋回去的被子。
停戰半天,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崔木火,你小娃兒得很。”
崔栖燼還想再繼續反駁,這時正好腰痛了一下,醒悟過來覺得好幼稚。
她怎麽會和池不渝争這種事?
她決定和她休戰,“池不渝。”
“怎麽了?”池不渝有些茫然。
崔栖燼動了動唇,很突然地問了一句,“你剛剛……為什麽要重新回來。”
池不渝打了個哈欠,聲音裏沾了些困意,變得軟乎乎的,“因為我說了,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哦。”
“我不是說的這個剛剛。”
崔栖燼耐心地說着,“是剛剛還沒打120的時候,你怎麽會突然又折返過來?是不是在我家裏忘了什麽東西?”
池不渝又打了個哈欠,反應過來,“原來是這個剛剛哦……”
“就這個剛剛。”
池不渝犯困地眨了眨眼,“應該沒有忘東西吧。”
“困了?”崔栖燼問,“你要不要睡會?”
“那你呢?”池不渝看着她,眼睛都睜不開了,卻還要來擔憂她。
“我這瓶還要很久。”剛剛醫生順便給她換了一瓶吊水。這瓶容量更大。崔栖燼催着池不渝去睡覺,“我也要睡一會。”
“那我去睡一會哦。”
池不渝說,不太放心地往那排躺椅走,“剛剛我回家,看到外面突然下好大的雨,然後我放下loopy杯,脫了外套,看到裏面有一瓶寶礦力……”
大概是又想起她問的問題,這會還像是在彙報行程似的說,甚至還是從回家的第一秒開始說。她就是有這種話痨體質。
“寶礦力?”話題被扯開,崔栖燼已經不在乎這件事,只漫不經心地看着池不渝找躺椅。
“對,寶礦力。”
“這瓶寶礦力怎麽了?過期了?”
池不渝很緩慢地搖搖頭,整理了一下躺椅,縮了上去,躺椅是藍色的,很大,想必是用來給病人吊水的,此時一排都是空的,反而顯得池不渝整個人小小的,聲音也變小了許多,
“寶礦力……”
池不渝無意識地咂巴了一下嘴,不講話了,像是直接睡着了。這個人入睡速度是真的好快,應該沒什麽會留到第二天的煩惱——崔栖燼理所當然地想。
此時已經是淩晨,急診還不算太安靜,病房裏又有一床被推了進來。一大群人,鬧哄哄的,一個戴口罩的男生被扶着從她們之間經過,崔栖燼聽到男生哀嚎一聲,鼻尖皺了皺,再去望池不渝,卻不停有人在她面前穿梭,池不渝變成小小一個影子,雙手環着手臂,縮在這些重影的另一邊,和她像是隔了一整條馬路。
崔栖燼看到池不渝身上連蓋的東西都沒有,不太放心,先是自己掙紮着擡了下腳,結果立馬呲牙咧嘴地回到原地。狼狽間視線晃了兩圈,最後晃到隔壁床的老人那裏。
微微抿了一下唇,糾結着怎麽開口。抱孫女的老人大概注意到,
“要幫哈忙撒?”
崔栖燼來不及細想,摸了摸自己脫下來的大棉襖,雖然淋了些雨,但到救護車上就因為要查體脫了下來,又在病房裏吹了那麽久,至少裏面是幹的。
她松了口氣,将棉襖遞給老人,“請您幫她蓋一下。”
等老人十分利落地接過,又察覺自己的語氣似乎不太得體,補一句,“謝謝。”
“這有啥子好謝嘛。”老人一邊說,一邊去給池不渝蓋衣服。
新進來的病人陣仗很大。穿藍色手術服和白大褂的醫生穿梭來穿梭去。隔着這些不斷略過的人影,崔栖燼看着老人将棉襖很嚴謹地給池不渝蓋上。
而池不渝睡眼惺忪地睜開眼,很乖巧地縮在躺椅上,說一句“謝謝婆婆”,老人擺手說不用謝,手指往崔栖燼這邊指了過來。
池不渝也跟着看過來。
一時之間四目相對。崔栖燼垂了下眼,避開她的視線。
急診病房忽然變得忙碌起來,腳步聲紛至沓來,還混雜着一些哀嚎聲。等老人又回到她隔壁。崔栖燼才又慢騰騰地望過去。
池不渝縮在她的大棉襖裏,臉白嫩嫩的,這會也不睡了,正有些發愣地望着她。
“快睡吧。”崔栖燼不習慣這樣的視線,只得低聲催促起來。
她的聲音很快被病房裏的鬧嚷嚷所掩蓋,池不渝好像沒有聽見,她們之間白色藍色衣角四處飛舞,像無數只接踵而至而來的蝴蝶,飛過去,又飛過來。
她只就這樣縮在一張座椅上。
隔着不斷晃動的藍色白色衣角愣愣地看她,似乎是在說些什麽。
崔栖燼勉強聽清,
“然後,我發現,現在寶礦力的瓶蓋輕輕一扭就扭開了。我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寶礦力的瓶蓋一直都很難扭開,所以我從來不會自己買來喝。”
“然後的然後,我就想到了……”
說到這裏,池不渝的下巴不受控制地往下戳了戳,大概是困得狠了,聲音極輕極輕。像在其中飛舞的、最讓人抓不住的一只小蝴蝶,
“你……”
想到了……你……這像是一句沒有說完的話。又像是已經說完了。以至于崔栖燼忍不住問,
“想到我什麽?”
她想她的邏輯如果是可視化,大概又開始四處飛躍,甚至也是其中一只小蝴蝶。
“對……”
池不渝大概是困懵了,又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就是想到了你……”
崔栖燼緊了緊手指。
而這時池不渝的下巴失了力,往下一栽,又忽然驚醒。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麽似的。
驚恐地擡眼,下半張臉都往她的大棉襖裏縮了進去,一雙黑亮亮的眼珠子明晃晃地轉了轉,有些磕絆地補了一句,
“就是雨太大了想到你沒有帶傘!!”
此時急診病房內腳步淩亂,洞洞鞋踩着攜帶進來的雨水,又多了幾分黏膩。崔栖燼隔着雜亂人影,和空氣中的水汽,望到了那把被擱置在床邊的昕藍色雨傘,還有池不渝的眼。
她松開自己攥緊的手指。
過了半晌,猶豫着開了口,“總之,今天的事……”
卻沒把這句話說完。
因為下一秒,池不渝就喊她一聲“崔木火”,将她的話打斷,臉在她的大棉襖上蹭了蹭,費力地擡了擡眼,嘟囔着問,
“你得不得又要生我的氣哦,你肯定要說我明明有夜盲症,還喝了這麽多酒,今天還下這麽大的雨,明明你已經把我送回去了,我卻又還要逞強跑出來找你。”
崔栖燼突兀地頓住。
而池不渝的聲音越說越小,有點癟癟的,好像是那只抓不住的小蝴蝶又來了。這次是帶着警告來的,只不過還是困兮兮的,
“你要是真不知好歹要這麽說,我肯定是會不服氣要和你吵架的哈,但我今天太累了,明天養足精神再來跟你吵,你千萬不要覺得我吵不過你……”
深夜,雨已經停了很久。急診室的人還是來來去去,池不渝嘟嘟囔囔地說着,整個人又往黑色棉襖裏縮了縮。
這會應該是美瞳掉了,因為近視看不太清,又犯困,只能虛着眼來瞄她的表情。她看不清她,她知道她看不清她。
無數道身影從眼前忙亂穿梭,起起落落,像電影裏的亂幀鏡頭。
不知是從哪一幀開始,她沒有再看她,困得縮成一團。她還是隔着人影,看她很久。
“不會。”
最終,蝴蝶還是不斷在眼前飛過,模糊了崔栖燼的視線,她垂下眼眸,輕輕地說,
“你今天很厲害了,池不渝。”
我只慶幸你沒有因為我而再次受傷。更何況……她想到這裏,摸了摸手指側邊的輕淺劃痕——
寶礦力的瓶蓋本來就很難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