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烏雲吊瓶」
第20章 「烏雲吊瓶」
“我還沒有死掉。”
崔栖燼冒着冷汗, 輕咬着唇,有氣無力地說。雨聲滴瀝,雨刮片“唰”地一下,敞出窗外濕潤霓虹, 救護車內氣息潮濕。
出診醫生抹一把臉上的水, 聽到這話手上動作一頓, 語氣狐疑, “安?”
不太滿意地扯扯口罩, “我就坐到這兒,妹兒你這是說的啥子話嘛?”
正好這時救護車一個踉跄,像是碾過一個減速帶。狹窄簡易擔架床跟着踉跄,崔栖燼腰一晃,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床腳立馬傳來一道發着顫的慌亂女聲,
“崔木火你怎麽樣了啊?”
說完這句話, 女人又抽抽嗒嗒地吸了一下鼻子。
崔栖燼疼得厲害沒來得及應,只咬着牙呼出一口氣。
“她說她還沒有死掉。”出診醫生大咧咧地幫她接話, 又隔着衣服輕按了她腰際一下,“這裏痛不痛?”
崔栖燼強忍着其他部位的痛意,很勉強地搖搖頭。
而那邊女人也跟着她呼了幾口氣, 氣息洩漏, 不自覺地嗚出來一聲, 呼吸之間的鼻音比剛剛還重,緊張兮兮地跟醫生說,
“她說她這裏不痛。”
“那這裏呢?”醫生又換了個地方。
“醫生問你那這裏呢?”池不渝跟着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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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崔栖燼張了張幹澀的唇, “有一點吧。”
“她說這裏有一點。”池不渝接得很快。
“嗯嗯。”醫生點頭, “看上去應該是急性腰扭傷,你以前腰上有舊傷嗎?有舊傷的話可能是觸發了。”
“醫生問你以前腰上有舊傷嗎?”池不渝突然變成了一個傳話機器。就好像是, 如果不在她們之間傳話,她就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該做些什麽。
而明明她現在才是離病人最遠的一個。
以前?崔栖燼忽然想不起以前。以前池不渝也有變成傳話機器嗎?
“以前……”
在她回答之前,池不渝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率先搶答了,“對了,她以前有腰傷,大學的時候也因為體育課打排球腰扭傷卧床休息過一個禮拜,我記得那時候還是陳文燃同學一直給你帶飯上課……”
說完之後,又像是不太确定,于是來征求她的意見,“是吧?”
“你連這都記得?”
崔栖燼精疲力盡地掀開眼皮,盡量往床腳那邊那個身影看。
救護車空間狹小,一名醫生一名護士是标配,并且兩位醫護人員要就近處理詢問細節,腰傷又只能趴卧,于是池不渝只能坐在離她最遠的角落。
眼鏡鏡片也已經被雨水淋濕,以崔栖燼的視角望過去,一切都霧蒙蒙的,隐隐約約地能看見一個黑色輪廓——
池不渝抱着包包和雨傘,在床腳縮成一小團,兩顆丸子頭在忙亂之中耷拉下去,上面冒出來幾捋發也濕漉漉的,她頭發上是水珠,臉好模糊,好像是妝花了,鼻子這塊是紅紅的,眼睛這塊有紅紅的也有黑黑的,混成不同顏色的色塊,像一個……
被淋得很濕也很不漂亮的雪人。
“我記性一直蠻好。”
池不渝抹了一把自己臉上的色塊,右臉就像是融了一塊似的,這樣跟她說,然後又繼續跟醫生說,
“那情況就是我說的這樣,她有舊傷,而且她之前那次也很嚴重,一個禮拜都只能卧床,那現在又扭一下以後會不會留到什麽很嚴重的後遺症哦……”
“這還得去醫院拍個片子看哈,妹兒,你莫急。”
池不渝點點下巴,“嗯嗯我不急。”
停頓了兩秒,又眼巴巴地湊到護士旁邊去問,
“那我們現在去醫院不是只能看急診哇?急診可以拍骨科的片子哇?還有哇,她沒有帶身份證可以挂號不哇?還是我現在下車回去拿哇?還需不需要其他的東西哇?”
她像個哇哇青蛙,一張嘴就是哇哇問題氣泡。
護士一一回答了她的問題,還算耐心。崔栖燼汗涔涔地低了頭,救護車上沒辦法給她急救止痛,腰上疼痛仍舊沒有停止,她疼得腦子嗡嗡的。
模糊間聽見,出診醫生在旁邊笑着說一句,“這個女娃兒蠻有意思的。剛剛打電話的時候哭得凄凄慘慘的,就兩公裏路,打了四五個電話來催,邊哭邊催,還問我們來不了的話要不要先報警。”
“說句不好聽的,我還以為再來慢一點就有人要死掉了,火急火燎地闖了好幾個紅燈,幸好你沒事。不然你朋友有得哭咯。”
印象中池不渝情緒向來飽滿,愛笑,愛生氣,也愛哭。她哭起來的時候很難止住。有時候嘴巴一癟,睫毛一耷拉,就會有好多眼淚跑出來。她的眼淚也有很多種表現形式,有時候伴着一喘一喘的呼吸,有時候是嗚嗚咽咽,有時候是痛哭流涕,有時候又是號啕大哭。而大多數時候,她第二天照鏡子看到自己眼睛腫了又會很懊悔,懊悔自己為什麽要有這麽多眼淚,懊悔自己為什麽連眼淚忍不住。
崔栖燼向來都不喜歡愛哭的人。在她看來哭永遠都是一種無能的表現。
不知是挑釁還是造化弄人。
偏偏,池不渝就一定要在她面前哭,很多次,疼痛的哭,傷心的哭,軟弱的哭,生氣的哭,心疼的哭,有時候甚至因為一場雪一場雨而哭。
崔栖燼搞不懂,一個人為什麽會産生這麽多眼淚?
——不太漂亮的眼淚。
但……
“她不是故意的。”
崔栖燼說,“她只是……不太擅長處理這些事情。”
恰好有滴汗水從眉骨滑落,慢悠悠地滴到唇邊。于是她不得不嘗到鹹味。她好嫌棄地抿了一下唇角。
“什麽?”
坐在她旁邊的醫生沒聽清她的話,湊過來問她。
崔栖燼不講話了。
醫生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蹙起了眉,小聲嘀咕着,“妹妹你怕是有點低燒哦。”
外面雨聲淅淅瀝瀝,那邊池不渝還模模糊糊地追問着些什麽,譬如還有多遠才到喲,可不可以先給她止了痛的嘛……
護士有一搭沒一搭地答着。
救護車拐過一個路口,崔栖燼忽然掀開眼皮,冷汗淋漓,“你這裏有紙巾嗎醫生?”
她幾乎已經沒什麽力氣,話說得很輕,靠得最近的醫生都才勉強聽到,“紙巾?”
确認了一遍之後。
醫生在車上翻找了一會,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像是遞到她面前,
“是出了很多汗撒?要幫你擦不嘛?”
“麻煩你……”
臉上全是汗,崔栖燼沒有睜開眼,隐約能感覺到救護車快要開到醫院,車外一片嘈雜,大年初五,醫院急診還是烏泱泱的一片人。于是她在醫生要給她擦之前,暈暈沉沉地講,
“給她吧,謝謝。”
池不渝還是有那麽多眼淚可以掉,那麽多不太漂亮的眼淚。
但是,但是……
崔栖燼不想讓別人也這麽覺得。
-
似乎這個情人節大多數人過得并不平凡。夜晚的急診室遍布羸弱貧瘠的愛情。崔栖燼被擡着進了醫院,在急診裏用一張可推動的病床被移來移去,昏昏沉沉,看到一個腦袋被開了瓢的女人大吼“是我們先認識的”,一個男人在用頭捶牆低吼“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偶爾瞥見藍色排椅上還放着捧嬌嫩鮮花……
亂七八糟,衆生百态。她被推進一個白光很刺眼的診室,一道亂糟糟慌亂又無措的腳步跟着她,繞來繞去,繞走了,出去了,又繞回來,還夾雜着說話聲……
“挂號了嗎?”
“挂上了的,你們能先給她止痛不?”
“那先推去急診CT照個片子,看看骨頭有沒有損傷。你拿着單子先去繳費。”
“好好好,繳費完能先給她止痛不?”
緊接着就是很淩亂的腳步聲,一道緊張到繃緊的呼吸懸停在她身前,她被推了出去,鬧哄哄的一片。
那道呼吸慌亂亂地走遠了,沒過多久,又跑了回來。
于是她又快要推進一個診室,幾個人把她擡起來,她吃痛地倒吸一口冷氣,那道繃緊的呼吸瞬間滞住,忙亂出聲,
“醫生你們慢一點,能不能先給她止痛再去檢查哇。”
“好了你在這等着,別進去了。”
那道慌亂的腳步不見了。她被推了進去,又被推了出來,這次是往急診病房那邊推,有人在其中說,
“半小時之後出結果。她有點低燒,我先給她開點藥水把燒退了,你拿了單子繳費之後去一樓藥房拿藥,拿完藥回來,急診病房直走走廊那邊有熱水,讓她喝點熱水,時間差不多你就回來拿結果,在那個急診CT自助打印機那裏查看,記住了,不是大廳的報告打印機,是急診這邊專用的……”
聽起來好複雜。池不渝能處理得來嗎?
崔栖燼費力地掀開眼皮,還沒能看到池不渝的人,她就被打了個轉推着走,只隐約間聽到一個人在遠遠地着急地喊,“那醫生,你們能不能先給她止痛啊?”
幾個醫生推着她走,其中有一個回過頭去,很大聲喊一句,“剛開的退燒藥鎮痛的!”
有點像吼。
崔栖燼蹙了蹙眉,恍惚間扭頭去看池不渝,視野仍舊不太清晰——
世界兵荒馬亂,人影憧憧,池不渝站在人群中間,緊緊抿着唇,聽了這話像是反應過來,立馬轉頭,發絲飄搖,類似某種叢林中尤其勇敢的鳥類。
她和洶湧人群逆行,像女俠,像沖鋒陷陣,只留一個急匆匆的嚴肅的背影給她。
一不留心,她似乎就已經是大人了。
之後崔栖燼沒來得及繼續琢磨,又被推進了一個急診病房,被擡上一張消毒水很重的病床上。
幾個醫生零零散散地走開,着急忙亂地去接其他病人。急診病房裏人不多,轉進病房的都不是什麽重症,有個女生捂着肚子在嘔,旁邊女生頭發淩亂地拍着她的背;有個小孩在神色恹恹地打吊針,旁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在喂小孩喝八寶粥……
崔栖燼晃了兩眼,眼皮越來越沉,像有什麽又濕又黏的東西壓在上面。
她不得不阖上眼皮。就在她被這個東西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那道亂亂的腳步聲在病房裏出現了,伴着緊促的呼吸聲,停在她面前,然後小心翼翼地喊,
“崔木火?”
崔栖燼睜不開眼,只勉強答了一句,“嗯?”
池不渝呼出一口氣,“醫生馬上就要給你來打針了。”
她整個人都好像是濕的。
濕答答的一團氣體,懸停在她面前,尤其小心,特別朦胧。
崔栖燼沒有力氣講話。
“你怕不?”
“……”崔栖燼很吃力地擡起眼皮,一滴汗從眼皮上滑落,“嗯?”
池不渝就站在她面前,手将床杆攥得緊緊的,手背青色血管隐隐透出。
“我不怕。”崔栖燼說。
“哦哦那就好。”
池不渝在窸窸窣窣的聲響裏松一口氣。有人要給崔栖燼來打針了。
“我還以為你要怕。”
有人拿起了崔栖燼的胳膊,在上面擦了擦,拍了拍。
“我最害怕打針了,小時候醫生給我打我都要別過頭去,不敢看得很,而且一打針就要做噩夢,還要做同一個噩夢,就是夢到我在奶奶老家的田埂上被一頭野豬追……”
池不渝話真的蠻多。有人在崔栖燼胳膊上塗了一些很涼的藥水。
“要不你也別看,我幫你捂一下眼睛哦,萬一也做噩夢呢?還有哦,我剛剛看了一下,你的那個CT結果還沒出來,怎麽還不出來喲,是不是剛剛沒有拍對喲……”
針紮了進去,有人往她手背上貼了膠布。
她睜開眼,看到吊針架上挂了三瓶水,液體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而池不渝就站在她床邊,憂心忡忡地看着她手背上的傷口,
“醫生說退燒藥有鎮痛成分,你還痛不痛哇?”
旁邊收拾殘局的護士動作一頓,“那肯定是沒得那麽快哈。”
池不渝老老實實地給護士讓出位置,“對的對的我知道。”
然後又小心翼翼地将崔栖燼露在外面的手,放進被子裏面去,看她,囑咐,
“你別急,沒得這麽快的。”
“……”崔栖燼沉默一會,“我沒有很急。”
池不渝點點頭,又把自己剛剛接過來的一杯水端過來,喂給她喝,“那還有沒有剛剛那麽痛?”
崔栖燼喝了一口,水溫恰恰好,入喉很溫潤。她擡頭,看見池不渝的嘴巴也幹幹的。
“沒有這麽快的。”崔栖燼盯着自己喝過的這杯水,低聲重複。
池不渝動作小心地給她喂水,
“哦哦對的對的,但是都過去一分鐘了哇,怎麽還沒起作用?”
“……比剛剛稍微好一點吧。”
“這麽快就起作用哇?”
你聽聽你自己的話,這裏面有什麽能讓人聽下去的邏輯嗎?崔栖燼幾乎要這麽說。可上次這麽說的時候,她們在吵架。
她們現在不是吵架,是池不渝冒雨救了她。崔栖燼打量池不渝的現狀——妝花掉,頭發亂掉,鼻頭眼尾紅掉,衣服也全都濕掉。總之很狼狽,也過了很慌亂的一個雨夜。
全都是因為她。
“你也喝點水吧。”崔栖燼簡潔地說,“忙上忙下,不渴嗎?”
“啊?”池不渝眨眨眼,“好像是有一點。”
“那就——”
“那我等下再喝吧。”
然後池不渝又把水喂了過來,“對了,你的手機剛剛差點摔了,我幫你拿着了。”
池不渝從自己全是雨水的衣服兜兜裏掏出一個手機,用衣袖擦了擦屏幕,“要不要幫你聯系一下爸爸媽媽哇?他們得不得擔心喲?”
把手機遞到崔栖燼面前,結果不小心按亮了手機屏幕。那上面什麽都沒有。崔栖燼搖頭,說不用。
“那忱星呢?”
“她在香港。”崔栖燼抿了口熱水。
池不渝抿緊幹幹的唇,不講話了,只是盯着她。急診病房光線恍恍惚惚的,她摸不準她的眼神裏到底有什麽。鮮住府
或許是同情?或許又是猜測?
“你要不要先回去?”
崔栖燼不太習慣面對這樣的眼神,她不知道池不渝從這簡單的兩句話中猜測到了什麽。
“說什麽胡話呢?”
池不渝伸手過來,摸摸她的額頭,手掌心涼涼的,軟軟的。崔栖燼咳嗽一聲,聽到池不渝語重心長地講,
“确實是燒沒有退掉,還得再等一會。”
“等會打了針止了痛燒退掉就好了。”崔栖燼堅持這樣說,“時間太晚了。”
池不渝總算明白她是認真在說,“我回去了你自己一個人要怎麽辦哇?”
“我可以自己來……”
“你不能自己來。”池不渝打斷了她的話,然後又湊到她耳朵邊上,用氣音跟她講,“我上次還看到一個新聞來着,說有一個女生吊水的時候沒人照看,結果藥物過敏中途死掉了……”
崔栖燼蹙緊眉心,“你自己編的吧?”
池不渝瞪大眼睛,“真的啊!”
“不信我找給你看。”
說着,就要掏出手機給她看,可動作實在含糊,甚至算是心虛,在她眼皮子底下轉了轉眼珠子,像恍然大悟地說,“啊我得去給你打印報告了,你在這等着哈。”
“時間還沒到吧?”
“到了到了,你一直沒看手機怎麽知道時間?”
“人對時間是有體感的。”
“那完蛋,你的體感今天不準,肯定趁你不注意bug咯。”
池不渝說着就要往外走,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還拿着水杯,于是又折返回來,把剩下的熱水喂給她。
趁她喝水,一邊看了一眼剛開始打的吊水,囑咐,
“我拿完報告得去醫生那裏問問情況,如果沒什麽問題的話我就去喝點熱水,然後稍微清理一下我自己再回來哈,你要是有事情就按鈴,或者立馬打我電話……”
啰裏八嗦的。
崔栖燼喝完這幾口熱水,說知道了。池不渝這才把水杯放下。
走了幾步,又頓住,很狐疑地問她,“你一個人沒事撒?”
能有什麽事?又不是沒有一個人生過病。藥水打進去十多分鐘,崔栖燼懶洋洋地趴着,吐出兩個字,“沒事。”
“你該不會……”
池不渝一步三回頭,“等我走了就突然開始害怕我不回來了吧?”
崔栖燼耐心地問,“你為什麽覺得我會這麽想?”
“電視裏不都這麽演的嗎?”
池不渝興沖沖地講,“然後等你失望透頂的時候,我再隆重登場,然後你感激涕零,像個小娃兒一樣窩在被窩裏頭哭兮兮——”
“我不會這麽想。”
崔栖燼及時打斷了她,“我是二十七歲不是七歲。”
“好吧。”池不渝有些失望地癟癟嘴,然後又指了指吊瓶,走之前特意給她強調,
“等你這瓶水吊到一半的時候我肯定能回來。”
誰要這樣的保證了?崔栖燼不太習慣地皺皺鼻子。
池不渝落下話,晃着兩顆丸子頭,終于走了出去。崔栖燼繃在胸口的那口氣松了,結果還沒松完,這人又從門口探頭探腦,像做特工似的,手扒在門框上,鬼靈靈地講,
“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哦。”
卻又還沒等崔栖燼回應,就說了一句“拜拜”,兩顆丸子頭在空中一晃,“咻”地一下消失了。
這次好像是真的走了。
崔栖燼那口氣忽然就松不下去了。她盯着病房門口好一會,這種感覺就像一個氣球正在被慢慢吹起來,吹到一半,卻又怎麽也吹不進新的氣體,以至于飛不起來,也落不下去。
她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病房裏安靜了起來,還是那幾個人。那個剛剛在幹嘔的女生沒再嘔了,虛弱地縮在被子裏,另一個女生守在床前撫摸着她的背脊;小孩的八寶粥吃了一半,就耍賴地不想吃,老人哄了幾句不耐煩了,開始瞪起眼——“老子數到三!”……
崔栖燼渾渾沌沌地阖起眼皮,聽着病房裏的這些瑣碎話,突然又想起池不渝的那句——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哦。
她別扭地移了移下巴。
液體滴得很慢,手機被池不渝留了下來,她挪到自己枕頭下,沒有再亮過。
病房消毒水氣味很濃,還混雜着那女生嘔吐的殘留氣息,那小孩喝了一半的八寶粥,黏在她自己身上的雨水腥氣……
她有點想吐。
意識愈來愈沉,她半掀開眼皮,看到吊瓶裏的水吊完五分之一的程度。
抿了抿唇。她忽然聞到一陣芒果的氣息。
一轉眼,是剛剛在幹嘔的女生的朋友,從背包裏掏出一袋芒果,匆匆忙忙地挑一個,剝了皮,喂給躺在病床上的女生。
委委屈屈吃八寶粥的小孩開始嚷嚷,“婆婆我也想吃芒果~”
老人瞪一下眼。小孩縮了一下。那個女生連忙從包裏掏出一個,給了小孩。小孩喜滋滋地接過,被老人打了一下手,便吐了吐手,講“謝謝姐姐”。
女生擺了擺手,笑眯眯地說不謝。
然後又似乎要往崔栖燼這邊望過來。崔栖燼迅速反應,擡起頭,緊抿着唇看自己的吊瓶。
她沒有再往那邊看。
隔了一會,女生都沒有再講話。而是躺在病床的女生突然又開始幹嘔起來。
崔栖燼繃緊下巴,有些費勁地低頭,頭疼欲裂,只好将下巴枕在枕頭上。
這樣趴着并不是太舒服,但條件實在困難,她臉上全是幹掉的雨漬不說,急診室的枕頭也未必有太幹淨。兩者一接觸,想必氣味更難聞。
于是她只能這樣艱難地撐着下巴。
她是在嗅着芒果氣息的情況下睡着的——大概人在被病毒侵入的時候,心靈也會被病毒挖出漏洞。
這個漏洞按理來說不應該再出現,應該已經被她埋在記憶很深很深處。可就是這樣不講道理地出現了,她身上黏膩的雨水,忽然變成更加粘膩的汗水。她渾身濕透,裹在被子裏,忽然變成了很小的自己,腿短到踢被子要踢好幾下才能掀開透氣。
一腳把被子踢開,迷迷糊糊地睜眼,是在打電話的崔禾,是還沒因為項目長期駐守在哈爾濱的崔禾。
崔禾壓低聲音,語氣很不好,“嗯,高燒總不退。藥吃了一片,你什麽時候回來,我那邊還有……”
話說到一半,又像是意識到什麽似的,朝她望過來。崔栖燼立馬緊張地閉上眼睛,手指攥緊被汗濡濕的被單。
房間裏靜了一會。崔禾走了出去,聲音變得更低,但她大概想不到,這張房門的隔音并沒有這樣好。于是崔栖燼昏昏沉沉地聽到她講,
“開會?什麽會?你能不能負點責?這是我一個人的孩子嗎?哪次崔栖燼生病不是我扔下一大堆學生回來?是,我當媽的應該,你當爸的就不應該了……”
崔栖燼發着呆,聽着崔禾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的,聽不見了。然後過了五六分鐘,門被打開。崔禾走過來,輕輕拍她的臉,喊她崔栖燼。
她佯裝睡眼惺忪地睜開眼,“怎麽了嗎媽媽?”
崔禾笑着摸摸她的臉,柔和地說,“媽媽有點事,你爸爸等會就回來,你乖一點,自己一個人在家裏等一會他好嗎?”
崔栖燼點點頭,下巴上全都是粘着的汗水,她頭暈眼昏地說,“好的媽媽。”
門被關上了,房間內黑漆漆的一片,像一大塊黑沉沉的雲壓在胸口。
崔栖燼呼出一口氣,渾渾噩噩地意識下沉,隐約記得那天餘宏東沒有回來。
“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哦。”
一道鬼靈靈的聲音突然出現。
崔栖燼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心跳好快,周圍還是芒果的清香氣味,臉上脖子上後背上全是汗水,黏黏膩膩的一片。那個不再漲大的氣球好像又出現了,飄在胸腔裏,戳不破,也吐不出來。
她惡心地想吐。
卻只是憑空幹嘔了一聲,什麽也沒吐出來,反而是腰上損傷被扯動,她沒禁住倒吸一口冷氣,精神恍惚地擡眼——
吊瓶只剩下一半了。
她揪緊被單,她是知道池不渝一定會回來的。就算沒有強調這麽多次,池不渝也不會是将她一個人扔在這裏的性格。
但是吊瓶裏的水只剩下一半了。
但是的但是,要求一個人去遵守一個法則好像也很無理。
但是的但是的但是……
“你要不要吐哇?”
崔栖燼僵住。
往右邊看了一下,這才發現床邊站着一個女人,似乎剛剛才洗過臉,眼睫毛上還掉着水珠,眼珠子又變成黑亮亮的了,臉蛋白嫩嫩的,有幾捋頭發濕濕的沾在上面,手上很茫然地拿着一個塑料袋。
她沒來得及講話。
池不渝又鼓起腮幫子,很利索地把癟癟的塑料袋吹起來,很配合地送到她面前,“還吐不?”
崔栖燼閉緊眼睛,很不自然地說,“不吐。”
池不渝很乖巧地說“好吧”,沒有追問她剛剛的反應有沒有不對勁。
然後又在窸窸窣窣的聲音裏,把塑料袋放到她床邊,耐心地跟她講,“要是要吐的話随時喊我,你不要不好意思。”
崔栖燼別了別臉,點頭說“嗯”。
池不渝好像搬了條凳子,坐到她床邊來,然後又窸窸窣窣地拿了些什麽出來。
崔栖燼半掀開眼皮。看到她放了一顆芒果在她床邊。愣了半晌,忍不住發問,
“這是什麽?”
“芒果啊。”
重複的對話又來了。
“你剛剛這麽一會時間去買芒果了?”
“正好醫院門口有。”池不渝很理所當然地講,“你不是生病的時候一定要吃芒果哇?”
池不渝說這句話的聲音并不大,可放在夜深人靜的病房裏,就顯得特別突兀。尤其是,在一個病房裏的人剛分享過芒果的情況下。
崔栖燼感覺另外兩床病人都望了過來。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又清清嗓子,“沒有……也不是必須——”
話沒講完。她感覺到自己臉上有濕濕的東西覆蓋上來,還夾雜着山茶花的香氣,一下一下,覆過她臉部的皮膚。
她突然頓住,聽到池不渝距離很近地講,“崔木火你別動哦,你臉上有點髒髒的,像只花貓兒,我給你擦擦臉。”
崔栖燼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
她似乎能聞見她身上的氣味,像雪又像霧,柔軟,矛盾。
崔栖燼低着眼。
她知道池不渝一定會回來,也想過池不渝可能會給她買芒果回來。但是的但是,池不渝真的在吊瓶的二分之一之前回來了,但是的但是,池不渝也真的給她帶了芒果回來……
就在她還沒來得及想出下一個但是的時候,池不渝擦着擦着,突然很嚴肅地喊她一聲,
“崔木火?”
“嗯?”
“你二十七歲了。”
崔栖燼怔怔睜開眼,原來已經過零點了。不知是不是因為下雨的關系,室內濕氣很重,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上也一覺醒來被汗水蒸騰得全是水霧。
渾身粘膩,腰背扭傷劇痛,發着低燒,深夜趴卧在急診室不知道多少人躺過的病床上……這就是她二十七歲的第一天。
如果人也有天氣預報,那關于她二十七歲第一天的天氣預報,一定會寫——多雲轉陰轉小雨轉大雨轉暴雨,總之就是烏雲密布。
“恭喜哦。”
崔栖燼聽到池不渝輕輕地講,然後眼鏡忽然被摘了下來。她近視嚴重,一摘眼鏡就等于瞎了一半,只能看見池不渝模模糊糊的輪廓。
糊成一片,在她面前不聽使喚地搖晃。
“恭喜什麽?”
崔栖燼看不清池不渝的臉,只能一邊眯着眼,一邊去看池不渝在做什麽。
急診室內光線朦胧,潮濕,又明亮,攏着走廊的哀嚎和哭天搶地聲,攏着懸濁的灰塵,攏着空氣中令人喘不過氣的悶人氣味,攏着冬夜深邃的藍,攏着枕頭下始終沒有亮過的手機,攏着她頸下粘膩的汗水和衣料。
她隐約間看到池不渝頭上的丸子頭晃了晃,看到池不渝在自己手上哈了下氣,眯着眼昂起下巴看了她一眼,輪廓灰撲撲的,像只自信滿滿甚至有點臭屁在搖尾巴的黑色貓咪。
看不清的感覺讓人格外沒有安全感,像整個世界都被浸在一塊濃密厚重又可怖的烏雲裏。崔栖燼有些別扭地收緊下巴,被這一眼看得莫名又忍不住說一句,
“恭喜我的二十七歲烏雲密布?”
“不準這麽想!”
池不渝的聲音飄過來,有點嚴肅,像警告。
“難道不是?”
“當然不能夠是!”
崔栖燼剛想反駁,下一秒鼻梁卻傳來輕輕觸感,她睜開眼,被擦拭過的眼鏡重新架到鼻梁上。世界在這一瞬間恢複清明,與此同時她感覺腦門被輕輕彈了一下——
她聽到池不渝昂着一口氣,扯着大白嗓在她面前唱,
“烏雲烏雲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