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普通雨」
第18章 「普通雨」
“我懷疑我就是個戀愛腦。”
成都的雨總是來得很淺, 安靜冷清,不太有嘩啦啦的大雨,而且總是喜歡在夜晚落下,連天氣預報都摸不透。以至于人們吃不準它到底會在何時何分來, 來了之後會帶來什麽……又到底會不會來。
似乎耳機裏在唱的普通朋友, 也與之大同小異。
崔栖燼沒有将車窗全部關閉, 而是選擇維持那一點間隙, 細雨朦胧, 像絨絨毛邊,将街景變得模糊。她看變模糊的街景,聽變模糊的池不渝将下巴枕在她椅背上,睫毛晃來晃去,有一搭沒一搭地講,
“戀愛腦是貶義嗎?我不知道。但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我覺得不一定是, 但要是放在我自己身上,我就覺得是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段話裏有一個很大的矛盾?興許你需要給戀愛腦道歉。
“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上別人的時候是什麽樣的?唉……你肯定嫌我不太聰明。但我那段時間确實不太聰明, 整個腦子都被糖水粘住了似的,每天想些有的沒的的東西。”
“我是不太聰明的戀愛腦,這才是貶義。”
你不談戀愛的時候也不太聰明。但這不是貶義。
“你剛剛說你談戀愛的時候不怎麽樣, 我不覺得。你是一個那麽獨立又那麽聰明的人, 肯定不會像我這樣, 肯定要很理智,估計都不會随便亂生氣?”
獨立?聰明?理智?
這些特質在愛情這件事情上算是褒義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莫文蔚唱——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 還是世紀末的無聊消遣[1]。這兩組賓語都是貶義。
這樣想來, 愛情這個詞語也只是個貶義。
“說出來你肯定要笑我, 你肯定一直都覺得我隔着網絡喜歡別人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對不對?”
“大家都說網戀很不靠譜的, 用大人的話講就是網線一扯就沒得咯,哎,話好像也不是這麽說的,我們高中那會是不是已經在用Wi-F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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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然後你的手機就被班主任收掉無數次,班上同學手機被你借了個遍。很不幸,我也借給過你。有一次你還給我之後,我發現整個班的人都在轉發同一條消息——
【注意了!今天是海綿寶寶的生日,騰訊老板女兒特別喜歡海綿寶寶,借此公布:只要将這條信息發給十五位Q//Q好友,賬號就會多出一個太陽一個月亮!不信的話發完十五秒看自己的賬號!】[2]
你言之鑿鑿地說你知道這肯定是假的,但下一秒又氣昂昂地吹吹劉海——跟我說這可是海綿寶寶,試試反正也沒差的啦!
“話又說回來,我也是在那件事發生很久很久以後,才慢慢開始懷疑我是一個戀愛腦的。”
“就比如說……就比如說,現在大家不都強調戀愛關系要正常健康,要獨立有界限感也要互相支撐才能走到最後嗎?雖然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對的……”
“但起碼我不是這樣子的。我一陷入愛情的話,就會比現在更粘人,更煩人,講得不好聽一點就是大家說的作……屁大點的小事,情緒就會上上下下,跌宕起伏,不聽使喚……這樣幹說你可能不太理解,我給你舉個例子吧……”
池不渝說到這裏,鼻子紅紅的,好像是被車窗外裹挾着雨絲的風吹的。
“就是,就是……”
磕絆了幾下後,語氣變得有些沮喪,
“就是有一次,我上體育課,在我們學校廁所裏來了姨媽沒帶衛生棉。其實按照平時來講,我要麽就是跟廁所裏其他同學借,要麽就是聯系班上同學,比如……比如找你啊,或者是找我們的蟹老板班長啊。對了,蟹老板班長叫什麽名字來着,我怎麽突然不記得了哇?”
我只記得你和她趣味相投,連那次海綿寶寶生日你們兩個都是共謀。
“但是,但是我那個時候沒有這麽做。我拿出手機,我第一反應,就是去找一個網絡上的人,我們當時甚至還沒有見過面,而我在我們自己學校裏發生了很小很小的事,我都要去找她哭。”
“我不是說一定得讓她來給我送,而是,而是好像一旦陷入愛情之後,我就期待對方來給我解決任何事,給我提供很滿很滿的情緒價值。否則,我就覺得對方是不是不愛我,覺得天都塌咯。你就說我有好怪嘛?”
“我的意思你應該清楚哇,你這麽聰明嘛,就知道我平時也是挺多麻煩的,反正我就總是犯些這種毛病,總之不只是這件事啊,這只是一個例子,還有很多這樣的瑣碎事情,我都要第一時間去找她,然後在她當下沒來得及回複我的那一段時間裏我覺得好難過,等她在放學後才回複我之後又要一邊說自己沒事一邊生悶氣。”
“當時也不覺得這很怪嘛,當時就覺得好委屈,完全控制不住的委屈。現在跳脫出那個情境之後回過頭去看,就覺得明明大家都在念書,而且那個時候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帶手機去學校,我卻對人家有這麽高的要求……”
顯然,池不渝喝醉的時候還有一個毛病,就是話密,一股腦兒地把自己往外倒,還要突然之間開始反思一些有的沒的。
社區巴士一扇窗占據車體的一半,黑色邊框,圍着一圈棕木車架,像一臺老式電視機一樣框着一塊玻璃。
水霧在上面彌漫,彩色車燈氤氲,粉的黃的,毛邊混沌,風徐徐地刮着,時不時有雨飄進來,池不渝的側臉就在這部老式電視機裏,睫毛,眼皮,下巴,嘴巴,耳廓……
都映着這些發暗的色塊,變幻晃動,像一個光影有些黯然的特寫,在回溯十年前的往事。
她十分嚴肅地閉緊眼睛,像是豁出去,要把這些有的沒的全都說了,
“但我一旦陷入愛情了,就總是控制不住這種行為,就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這一個人了似的,她不圍着我轉圈圈我就要生氣,就要難過,而且每天都差不多。甚至都想不起沒有這一個人,我自己的生活是啥子樣的。”
說了這些,她“唉”了一聲,像是總結陳詞,而後又特意強調一句,
“但我這是對事不對人,你不要誤會。”
崔栖燼在這期間一直沒有講話。池不渝講到這裏似乎發現了這一點,半掀開眼皮,摘了她的耳機,往自己耳朵裏一戴,
“怎麽突然不唱歌了哦?”
崔栖燼把她沒戴好的耳機拿過來,放進耳機盒裏,換了另一只,再塞到她耳朵裏,“這只耳機沒電了。”
池不渝“哦”一聲,等這只耳機重新連接上,歌自己開始放,又摳着手指問,
“你剛剛怎麽一直不講話?”
崔栖燼看車窗裏倒映的池不渝,又瞥一眼歪頭看她的池不渝。她的兩個皮筋還在池不渝頭上,池不渝還是頂着那兩顆雜發冒出來的丸子頭,晃晃悠悠的,像個垂頭喪氣的小獅子。
崔栖燼忍不住伸出手去,輕彈了一下池不渝的腦門,語氣淡淡地講,
“笨蛋。”
池不渝這次沒跟她争自己不是笨蛋,捂住額頭,皺巴着臉,有些頹喪地說,“可能我就是笨蛋吧……”
聲音拖得老長。
一站路再長好像也快要到了,崔栖燼透過車窗看到了還沒關門的真心話大芒果。嘆一口氣,
“人家都已經先把你抛棄了。你還在這裏反思這麽些有的沒的,還要特意說一句‘對事不對人’,哪裏有你這麽好騙的笨蛋?”
“也不能這麽說吧。”
池不渝有些困惑地蹭了蹭臉頰,臉上的紅印比剛剛更明顯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在單純和你讨論我自己的事,而不是在和你讨論過去的那個人……雖然我的确是有點戀愛腦就是了……”
說到這裏,悄咪咪地瞄了崔栖燼一眼,又很快将視線縮回去,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個字,“還總是*……”
“什麽?”崔栖燼沒聽清她後面說的話。
池不渝閉緊嘴巴,頭埋了下去,額頭迷迷糊糊地撐在椅背上,沒有再重複那句嘟嘟嚕嚕的話。只說,
“反正我這個人一旦喜歡別個,我人就傻了,事情就要被我整得遭透了,這不就是戀愛腦哇?”
崔栖燼看她毛絨絨的後腦勺,靜靜地問了一句,
“你為什麽不說你初戀的壞話?她不是抛棄了你,又讓你受了這麽多委屈?”
池不渝撐住額頭,悶聲悶氣,
“你不也是?提都不提,不說壞話,也不說好話,這麽久了,連人家長什麽樣是個什麽人都不要跟我們講?”
崔栖燼張了張唇。
還沒來得及開口,池不渝就又自顧自地說起來,“可是說壞話也不是一個好習慣吧,畢竟是無法雙方對峙的情況,這麽多年的事又死無對證,光是聽我一個人講的話,可能我說她是一個滿嘴髒話借錢去網吧玩勁舞團還不還我錢的人,你們都會信都會跟我一起罵她,但這不是我想要的呀,該說的事實都已經說了,她确實是在約好見面之後一整晚都沒有來,這是她的錯,我怪她,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覺得天塌了,覺得我好恨她,覺得她是一個好壞好壞好壞的女人。但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就算編些這之外亂七八糟的壞話說她,我也不會太開心……”
你好奇怪,你怪她,你好恨她,你覺得她是個好壞好壞好壞的女人,但你還是不會編壞話說她。崔栖燼沒有情緒地在心裏重複。
可一般不都是要在別人那裏瘋狂說壞話,自己才會好受一點才會慢慢放下嗎?但池不渝為什麽不這樣?
難道池不渝這麽久了還對一段虛無缥缈的初戀餘情未了……
崔栖燼神色古怪,抿了抿唇,“為什麽?”
“這樣顯得我眼光多差啊!”池不渝理直氣壯地說,
“還顯得我跟個真要上山挖野菜的戀愛腦似的,這樣的壞女人我還在十幾歲的時候愛得不得了還要死要活的,多傻啊!”
……這就是池不渝。
說話的時候喜歡盯着人的眼睛看,其實是因為想要看對方眼睛裏的自己漂不漂亮的……池不渝。
原來不是餘情未了。
崔栖燼一時沒話講,沉默一會,憋出四個字,“你說得對。”
一晚上講了這麽多,池不渝心情好像好了些,慢吞吞地擡頭望她,“這次你的觀點應該和我一樣吧。”
“我?”
崔栖燼不知道話題怎麽又回到自己身上來。她繃緊下巴,不知為何忽然找不到觀點來支撐自己的行為。
很小的時候她說草莓是酸的,崔教授跟她講人要嚴謹,講崔栖燼你在發表任何一個觀點之前,先仔細思考一下背後有沒有支撐材料,否則就是在撒謊。撒謊是很不好的。
後來她知道食物類別裏講草莓是中堿性食物,原來她在撒謊,于是她給草莓道歉。
可偏偏,池不渝又盯着她。可偏偏,池不渝又跟她說了這麽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顯得她回避的話就會特別沒良心。
她思考須臾。車好像到了站,車速在不知不覺中變慢。所以她很幹脆選擇了沒良心。反正她一直以來都沒什麽良心。
于是她将池不渝耳朵裏的耳機摘下,收起來。又将搭在椅背上的紙袋拿出來,很随意地搭在池不渝腦門上,在窸窸窣窣的聲響裏,輕輕地講,
“我不是這樣的。”
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女人,壞女人的想法是沒有你這麽正大光明的。
話落,車在那一刻剎車,慣性往前傾一下,呲啦一聲,車門打開。她不知道池不渝有沒有聽見。
池不渝暈頭轉向地拿開自己腦門上的紙袋,有一瞬間的迷蒙,咬了咬唇,
“那到底是怎麽樣?”
崔栖燼從座椅上起身,整個人又縮在了大棉襖裏,微微別臉看了一眼車窗外的雨,神情模糊,低聲催促,“下車了。”
落下話,也不等她,就率先下了車。
一兩步跨到公交站牌下,再回頭看她,整個人泛着一種懶散孤傲的白,唇抿得直直的——像完全不想跟她提及從前那段戀情的樣子。
池不渝癟癟嘴,還想說些什麽。
這時前方的司機喊了一句“到底下不下車嘛!”
她只能憋出一句“好吧”。
暈暈沉沉地拎着已經喝完的loopy杯,紙袋,和手腕上的芭比腕包,搖搖晃晃地抓住車杠往外走,腦子裏那個想法也跟着她一塊晃悠,不停地往外蕩——
這件事真難想象,崔栖燼究竟會喜歡一個什麽樣的人?會不會跟崔栖燼一樣聰明?獨立?驕傲?約法三章?兩個人整天湊在一塊掐着點吃飯睡覺?吵架的時候寫個PPT分別闡述對方錯誤?誰也不服輸但兩個人還是能一邊生氣一邊和對方一起生活?
不對,也不知道崔栖燼是什麽時候談的戀愛,興許那個時候還在上學都不太用PPT,是高中嗎?還是大學?是同一個學院的嗎?還是其他大學的?學藝還是學工科學文科學理科?還是畢業後那段時間?是同事是客戶還是鄰居?可為什麽連陳文燃同學都不知道?而且她也完全沒有聽說過這件事……難道這個人……
比她認識崔栖燼的時間更早??
“呲啦——”
車門一下關上,司機猛踩一腳油門,載着空車廂像是回家趕情人節晚飯,又像是要直接飛到外太空去。
池不渝頭昏眼花地下了車,尤其驚恐地瞪大眼睛,忽然捂住嘴巴。
崔栖燼狐疑地看她,“你怎麽了?”
街邊車輛一輛一輛地穿梭過去,雨絲朦胧。池不渝在這樣的背景裏,捂緊嘴巴,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是突然想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池不渝?”
崔栖燼伸手過去,在池不渝視線範圍內晃了晃手。
池不渝的眼珠子跟她的手晃了晃,似是終于回過神來,目光總算落到她的視線裏。恍惚地眨了眨眼。
崔栖燼松了口氣,“走——”
“崔木火。”
話還沒說完,她聽見她喊她,剛想問怎麽了。池不渝仍舊盯着她,噗嚕噗嚕地憋出一句,“我好像……”
“有一點想吐。”
?
“你的這個好像,最好不是真的。”崔栖燼表情有些涼地說。
池不渝不講話,只是這麽盯着她,可憐兮兮的。緊接着突然看到自己手裏的紙袋,眼睛忽然間一亮。
崔栖燼眼疾手快,立馬伸手按住她馬上要拆開紙袋的手。池不渝眨眨眼,像是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攔住她。
崔栖燼咳一聲,環顧四周,看到一家開着門的7-11,松了口氣。再回頭看池不渝,扔下一句,
“你先憋一會。”
接着就跑去了7-11,蹙着眉,視線在貨架上快速掃過,最後拿了一瓶寶礦力一瓶葡萄味菊樂。結賬的時候有些心焦地在玻璃櫃臺扯了一個塑料袋,結完賬又火速地拎着這些往外走。
玻璃門一開一關。
她踏着樓梯急匆匆地往下走,走了沒幾步又頓住,街邊車輛人群穿梭,7-11門口垃圾桶裏塞滿被扔掉的花束。
池不渝就坐在店門外的花壇邊。
背影小小一個,微微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崔栖燼走上去。
一只手拿着寶礦力和菊樂,另一只手把塑料袋扔給池不渝,忍不住問,
“你不會沒忍住吐了吧?”
池不渝望她一眼,搖搖頭。
然後又将塑料袋扯開,鼓着腮幫子,用力往裏頭吹了一口氣,扒拉着提手,挂在自己耳朵上,像是随時準備要吐的樣子。
白色塑料袋擋了大半張臉。那上面還有一串綠色小字,這個距離崔栖燼看不太清。
“我又不想吐了。”
池不渝耳邊挂着塑料袋,抱着自己手裏滿滿當當的東西,說。
崔栖燼看了她手裏的東西一眼,又看了一眼雨蒙蒙的天。雨明明不大,但烏雲卻像是沉到了眼皮子上。
但池不渝沒有站起來。
于是她踩着街邊倒映的霓虹,坐到她身旁,雙手插進衣兜,微微眯着眼,有些無聊,隔着鏡片開始念7-11塑料袋上的綠色小字,
“持續發展,7許未來,1份力量,1份貢獻……”
池不渝全程躲着她的視線。等她念到最後一句,實在躲不住了,緊了緊手上的那一堆東西,慢慢地講,
“對不起哦,我剛剛太急了,沒聽你的話,提前把那個紙袋打開了。”
崔栖燼很冷靜地說,“那你吐到裏面去了嗎?”
池不渝被她這句話吓了一大跳,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吐,小心翼翼地翻出紙袋,搖頭晃腦地查看情況,過了好一會松一口氣,
“幸好沒有。”“這可是我最喜歡的……”
說到一半閉緊嘴巴,耳朵紅紅地垂下腦袋。
崔栖燼莫名想笑,“那這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反正也是你的東西。”
“但……但是……”
池不渝有些躊躇,“你讓我回去再打開,意思應該是……”
“我那天不小心帶回來了。”崔栖燼直截了當地講。
……應該是想自動略過這件事的——池不渝可能是想說這句話,但她沒有說完。
崔栖燼有些猶豫,縮在衣兜裏的手指動了動,卻還是講了下去,“本來是想找個機會還給你,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機會。”
她以為今天會是合适的機會,以為能神不知鬼不覺,但到底沒有。不過思來想去也正常,這個世界上本來很多事情都沒有合适的機會,都會差那麽一點點。
池不渝點頭,說“哦哦”,然後又吐出一口氣。塑料袋跟着晃晃悠悠,聲音隐在這些雜聲裏,聽不清是什麽語氣,
“那今天……”
“今天?”
“今天你邀請我來生日,只是為了還東西給我嗎?”池不渝說這句話的時候晃了晃腿,跟個小孩似的,不讓人看到她的表情。
崔栖燼沉默。
某種程度上,她沒有辦法反駁池不渝,這原本就是她的目的。可池不渝好像是不開心了。你為什麽要不開心呢池不渝?是我過分了嗎?我覺得我們在這件事情上應該要達成一致想法的。
“你可以這樣理解。”片刻後,崔栖燼說,“也可以理解為——”
不太順暢地說完,
“我是為了還東西給你,才過的這次生日。”
池不渝猛然擡頭,臉上挂着的塑料袋嘩啦嘩啦地響,看了她好一會,視線又踉踉跄跄地縮回去,像只鹌鹑似的點點頭,自顧自地說,
“果然,你的閱讀理解比我高那麽多分不是沒有理由。”
這像是在岔開話題,卻又沒有真正岔開話題。或者這件事,原本就是一件沒有辦法岔開的話題。
截止至今日,成都的初雪過去很久了,天氣預報說成都這個冬天不會再下雪。這件事也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了。
中間下了不止一次雨,将那些殘餘酒精沖刷得幹幹淨淨,還有一場農歷新年,理應把過去一年的舊事全都忘掉。
原本在崔栖燼的計劃裏,也是這樣的。她只要悄無聲息地将紙袋還給池不渝,就可以稀裏糊塗地回避掉這次談話,和回避掉今夜的這場雨一樣……一切都順利,按照她的計劃推行。
雨好像停了,又好像要變大了。
“你——”
“你——”
又是異口同聲。
崔栖燼張了張唇,池不渝閉緊嘴巴,頭垂下去,兩顆丸子頭晃來晃去的。
崔栖燼繃緊的背脊忽然輕松起來。好像一個人覺得緊張覺得不好開口的事,遇到更緊張的另一個人,反而會好過一點。
于是她拂了拂她輕晃着的丸子頭,極為慷慨地說,
“那你先說吧。”
池不渝發現她的動作,不太滿意地捂緊自己的頭發,嘴裏哼哼一句“崔木火你好煩嘛”,然後又将紙袋捏得霹靂吧啦響,咬緊下唇,
“那我們現在是……”
她猶猶豫豫,哼哼唧唧,始終說不出後半句話。以至于崔栖燼的耐心在這期間消耗掉,她忍不住截斷她的話,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嗎?”
“啊?”
池不渝被她打斷之後有些茫然,但還是在塑料袋下出聲回應,塑料袋被她說出的那些字吹得嘩啦啦作響,
“我記得我們親了三下。”“嘩啦啦~”
崔栖燼不太自然地咳嗽一聲。某種程度上她羨慕池不渝,在這個時候還可以有個塑料袋可以吹一吹。
“我記得你說……你說要愛我一百個世紀。”“嘩啦啦啦啦~”
崔栖燼覺得自己還是不能做吹塑料袋這麽愚蠢的事情。顯然池不渝可以吹,因為醉鬼本來就是不太聰明的。
而崔栖燼只能在沒有遮擋之下強調,“這句話确實是你誤會了。”
“哦。”“那我還記得,還記得我們……”池不渝說不下去——還記得我們有一個親親,沒有親掉——池不渝沒有說,池不渝選擇繼續吹塑料袋——“嘩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崔栖燼一把攥住她嘩啦啦的塑料袋。池不渝鼓着腮幫子望過來,臉頰還紅紅的。她好像把自己當成了魚,有那麽愛吐泡泡。
“既然你都記得……”崔栖燼清了清嗓子,收緊下巴,講,“那應該也知道……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事情了。”
在她的記憶裏确實沒有這回事,而且按照道理來講,酒後亂//性約等于早有預謀。她肯定沒有這個預謀,池不渝也想必沒有。
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講這句話時語速要這麽慢。都是成年人,就算真的做了?局面應該也沒有跟現在差很多吧。
池不渝像是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繞着手指,語速比她更慢,甚至還有點結巴,
“好像,好像沒有了。”
崔栖燼“嗯”一聲。她确信自己此時此刻的動作和表情都很正常。但一切也沒有她想象得那麽如釋重負。
而池不渝眨了眨眼。還是臉蛋紅撲撲地看着她。
“事情說完了。”崔栖燼說。
“我曉得的。”池不渝點頭。
崔栖燼又“嗯”一聲。池不渝還是盯着她看。
“那你還看着我?”崔栖燼直接問了。
“你還扯着我的耳朵。”池不渝突然講。
什麽耳朵?崔栖燼覺得莫名其妙,然後就看到自己還攥着池不渝的塑料袋。
有些生硬地松開。她極為平淡地解釋,“忘了。”
“嗯嗯,我知道。”池不渝沒有懷疑。
崔栖燼清了清嗓子,看到她微微發紅的臉蛋,忽然想起自己剛剛塞進兜裏的飲料。于是左手掏出寶礦力,右手掏出葡萄味的菊樂,問池不渝,“喝哪個?”
池不渝微微皺鼻,手指緩緩指向她左手邊的寶礦力。崔栖燼給出去。池不渝又指向右邊,一字一頓,
“點、兵、點、将、點、到、哪、個、我、就、選、哪、個——”
崔栖燼瞥着她一搖一擺的手指。
在她點完之前,把菊樂拆了,吸管插進去遞給她。
“哇——”池不渝吸了一口菊樂,笑起來像一個葡萄味的Loopy,“你反應好快。”
“小娃兒才用點兵點将。”崔栖燼說着,左右看了看,池不渝看起來很忙。她将自己左手裏的寶礦力也塞到了池不渝的衣兜裏。
池不渝很配合地揣着。
衣兜鼓鼓囊囊的,吸了一大口菊樂,笑嘻嘻地說,“嗯嗯,我們大娃兒兩個都要。”
小娃兒,大娃兒。她要開始演葫蘆娃了。
崔栖燼沒有接話。
果不其然,下一句,池不渝疑惑地問,“大娃兒是會噴火嗎?”
崔栖燼無言,過了幾秒,給出回答,“大娃兒是力大無窮。”
面上波瀾不驚,插在衣兜裏的手指卻懊悔地搓了搓。她怎麽也開始跟着用大娃兒了?明明是大娃。
池不渝渾然不覺,“哦哦,這樣。”
過了一會,又問,“那會噴火的是哪個?”
崔栖燼懷疑她要把七個葫蘆娃全都問一遍,“四娃。”
“那三娃兒呢?”
“刀槍不入。”
“二娃兒是千裏眼哇?”
“嗯,它也有順風耳。”
“那會隐身的是哪一個哦?”
“……六。”
還剩五和七沒有問。崔栖燼做好應答的準備。池不渝卻突然不問了,只像個木魚一樣點點頭,說一句,“我酸奶喝完了……”
崔栖燼“嗯”一聲。
突然不知道該提“回去”,還是再提“葫蘆娃”之前的事。
一時之間她們再沒話講。
她不知道關于那次醉酒的事是不是真的已經聊完了,也不知道她們怎麽突然就聊到了葫蘆娃。不知為何崔栖燼覺得有些古怪,一般來講任何談話都要有個結尾的标志,才會讓她覺得安心。
譬如陳文燃在回家之前和她說——生日快樂。她剛剛下車之際對池不渝說的——下車了。池不渝常慣用的那一句“因為金木水火土,我們要同甘共苦。”……她是有點關于細枝末節的強迫症。
“嗯嗯我知道”——雖然是陳述句但聽起來像有話沒有說完,似乎後面還應該講一句話當作結尾。但她們怎麽就忽然聊起了葫蘆娃這種沒營養的話題?果然池不渝這個人好容易把別人帶偏。
而就在她這樣想的時候。
池不渝已經又扭扭捏捏地捏緊紙袋,腳尖戳了戳地地,好一會,才慢吞吞地問一句,“那我們現在是……”
“是什麽?”對了,是這句話,這句話沒有說完。
“要和好了嗎?”“嘩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又在吹塑料袋了。這句話既像結尾也像展開。就像這場雨也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