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大冒險」
第17章 「大冒險」
wkeinauadqtqb【個簽】:這家夥很懶, 什麽都沒有留下。
怕水的海綿寶寶【個簽】:人一天需要四個擁抱才能生存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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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4日情人節當夜,崔栖燼點開手機屏幕,成都當天的天氣預報顯示——白天多雲夜晚陰。
根據氣象學分類,多雲是位于晴陰之間的一種定義, 指天空中的雲量占比四成至八成。多于這個比例的雲量, 就會被定義為陰天。[1]
崔栖燼二十六歲生日。好像白天的雲移開了, 卻又在這個夜晚彙聚成更充沛更錯亂的雲。
這個夜晚是陰天。
截止到這個陰天, 她和冉煙陳文燃相識八年, 和池不渝相識十一年。
這是她第一次,對這三個人提及她的戀愛史。第一次,移開這片雲。
她突然想看一眼珊迪的朋友圈。
不知道那個愛情天氣預報酒館燈箱上,會怎樣摘寫今日的天氣預報?
不過她還是沒能看成。
《普通朋友》再一次唱到結尾,藍牙音響裏輪到Twins在唱她沒聽過的一首歌;在玻璃壁試圖越獄的巴西龜,摔了個大馬趴一時之間沒辦法翻身;陳文燃咽下最後一個砂糖橘, 和冉煙對視好一會,發出一聲尖銳爆鳴,
“我靠你竟然還談過戀愛!”
崔栖燼緩緩掀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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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仍舊是晃動豐饒的藍色水波紋,以及坐在她對面的池不渝。
她說不準池不渝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只看到池不渝今夜偏淺偏綿的瞳仁,此時此刻卻格外迷茫的眼, 以及在看到她看過去之後, 瞬間垂下微顫睫毛, 拿起自己右邊水杯給自己猛灌了一口的行為。
看樣子應該也是不可置信的。
甚至在喝完之後又喝了一口,嘴巴上沾了點水光, 抿直着唇角。直到冉煙一把攔住她舉水杯的動作, 友情提醒,
“哎水水你拿錯杯子了,這是我剛兌的百利甜。”
“啊?”
池不渝有些茫然地放下杯子。低頭看到裏面的奶白色液體, 愣了半晌,指腹磨了磨杯壁,抿了抿唇,講一句,
“哦哦那是我不小心看錯了。”
準備把杯子還給冉煙,卻又砸了砸嘴,“不過怪好喝的,甜甜的,口感像奶茶。”
“我加了點烏龍茶,你想喝這杯就給你,我正好還沒喝過。”
冉煙說,又不太放心地拿起杯子看了一眼裏面的量,看樣子不多,又往裏頭添多一點烏龍茶,才放心地給了池不渝,補了一句,
“不過你酒量不好,還是少喝點。”
何止是酒量不好。
崔栖燼想,不過百利甜這款利口酒通常用來兌飲料,添多一點烏龍茶酒精濃度降低,想來也不至于像那天夜裏的愛爾蘭之霧,是傳說中的一杯倒。
池不渝點頭,像一只機靈的豚鼠,應得很好。希望不會變成一只喝醉的豚鼠。
“啪——”
是陳文燃在她眼前打了個響指。
崔栖燼看向陳文燃,聽到這人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你真的談過戀愛?你诶,你崔栖燼诶,你标榜獨身主義者多久了?你真的談過戀愛?”弦注敷
話題又回到了崔栖燼身上。
崔栖燼站起身來,從桌上繞出去,背對着三個人,先是把藍色氛圍燈關了,換成一盞不那麽刺眼卻也不那麽昏暗的暖黃吊燈。
然後又走到玻璃缸面前,把翻了個個的巴西龜翻過來,再重新坐到桌前。
全程不疾不徐,最後輕描淡寫,
“這很稀奇嗎?”
她沒有看池不渝,但知道池不渝在看着她,也許是和冉煙陳文燃如出一轍的驚詫,又或許是一種夜盲症在重新适應燈光時的迷茫,亦或者是池不渝的常态——
反應遲鈍,簡單直接,喜歡在別人講話的時候盯着眼睛看。
“當然稀奇啊!”
陳文燃說,“咱好歹也說認識七八年了吧,以前我們讨論這種事你硬是一聲不吭,要不是今天我們三個都UNO了,你是不是準備一輩子都不開這個口光聽我們三個在愛情裏傷春感秋啊?”
“快說到底怎麽回事?”
這三個人裏面就陳文燃最吃驚。冉煙過了半晌倒沒那麽驚訝,只顧着叮囑池不渝喝慢點,間隙才有空講陳文燃一句,
“你那麽好奇難不成你以前暗戀崔栖燼啊?”
陳文燃呲牙咧嘴地“呸”一聲,“不一樣好吧,好歹我和崔栖燼也算是大學四年朝夕相處,畢業後這麽久又算是共患難過來的,這件事她一句都沒跟我提這合理嗎?”
冉煙還想再說什麽。結果陳文燃順着這句話,語速飛快地堵回去,“假如現在水水才跟你說她那段網戀之後還有別的故事你怎麽說?”
“怎麽可能呢!”
池不渝突然插嘴,大喊一句,臉蛋紅撲撲的,“你們吵架歸吵架,啥子嘛,就扯到我這兒來咯。”
冉煙沒話再講,“什麽亂七八糟的!”
陳文燃抱抱拳,給池不渝道歉,“就是打個比方嘛。”
轉而問崔栖燼,“所以你那個戀愛到底怎麽回事?”
崔栖燼覺得自己這個時候應該看一眼池不渝,很自然地看一眼。于是她看了一眼,發現池不渝也正好在看着她,臉頰鼻梁上連着漂亮的微醺腮紅。
藍色氛圍燈已經關閉。
但她的視線還是像一條滑溜溜的熱帶魚,抓不住,避不開。
直到她們同時避開。
崔栖燼才仰仰下巴,把剛剛抽出來的真心話卡牌洗進去,“贏過我再說吧。”
陳文燃撸起袖子,仿佛三人特務的小組長一般宣誓,
“你等着吧!今天一定讓你輸得幹幹淨淨!”
一般來說,這種話一般到最後都無法實現。今夜也是如此,崔栖燼沒有再輸過一次。反倒是陳文燃輸紅了眼,在那盒真心話大冒險裏,把自己羅曼史接吻史說了個幹幹淨淨,還當場用夾子音唱完整首好漢歌。
不知玩了多少盤,輸主終于換了人,陳文燃發出反派般的大笑,咬緊牙關給崔栖燼對面的池不渝支招。
池不渝皺緊鼻尖,時不時抿一口百利甜,大概是她認為這樣能夠讓自己冷靜。她當自己是熱血漫裏的女神探,靠喝酒來釋放大招。
于是她臉蛋上的微醺腮紅妝,變成了真正的微醺。崔栖燼出完最後一張,池不渝對自己手裏的一堆牌不太滿意,往桌上一扔,紙牌散落一堆,她抿一口百利甜,從懲罰卡牌中抽出一張大冒險——
“打一通電話給初戀,跟她說——古娜拉黑暗之神——嗚呼啦呼——黑魔變身!”
冉煙念了出來,撇一下嘴,“幸好不是那種惡心吧啦的玩意兒。”
陳文燃一晚上沒等到崔栖燼再開口,興致缺缺,撚起紙牌看一眼,“這還不夠惡心啊?”
“丢臉比再續前緣好。”冉煙說,又看向池不渝,“你應該沒有你初戀的電話吧?”
池不渝抱着所剩無幾的百利甜,臉上的微醺腮紅似乎開始蔓延,眯着眼說,“沒有。”
“沒有就算了。”崔栖燼适時加上一句,“反正也是最後一輪——”
“但我有Q/Q!”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一點百利甜喝嗨了,池不渝興沖沖地截斷她的話,然後歪歪扭扭地跑到吧臺那邊,埋頭在自己拎過來的腕包裏翻找一會,突然自帶音效地發出一聲“噔”,從其中掏出一部舊得很可以的手機。
黃澄澄的燈光像融化的果汁淌在周圍,崔栖燼看清那是一臺款式很舊的iphone。她突然想把池不渝那杯百利甜搶過來灌給自己。
冉煙問一句“這是什麽”,陳文燃“哇塞”一聲。
池不渝還站在吧臺那裏沒有過來。晃了晃手上的手機,自己也晃晃悠悠地站着,有些不穩地說,
“我以前的舊手機,前幾天被表姐翻出來,今天正好要拿去處理掉……”
一邊說,又一邊按緊側邊的開機鍵。按了一會,在微弱的手機光線裏,眼睫毛眨了眨,語速緩慢地說,
“開機了。”
陳文燃看熱鬧似的湊過去,“十年前的手機還能開機?”
冉煙一反常态,竟然也跟過去問,“這麽多年Q/Q還登錄着嗎?”
一瞬之間這邊就只剩崔栖燼一個人。
她發覺自己已經維持雙手抱臂的姿勢許久,下意識松開手,又拿起手機看了一眼,确認是她常用的靜音狀态。
再很自然地挺直背脊,背部皮膚隔着毛衣,貼緊在椅背上,好像這樣,就不會有一點風聲漏出來。
“你這時候打過去人家也不一定還用這個Q/Q。”她不露聲色地講。
吧臺光線比這裏更昏暗,她看到池不渝盯着屏碎掉的手機,像是很費力地在找什麽。她以為過了這麽多年,池不渝對着一個這樣的碎屏手機沒有什麽耐心。
結果池不渝冷不丁冒出一句,“找到了!”
陳文燃煽風點火,“那快打過去!”
冉煙給出合理方案,“既然是Q/Q,那就發條消息就好吧,這樣也有可能被當成盜號,看見了之後也不會以為你找她再續前緣。”
池不渝點點頭,手指在碎了的屏幕上滑來滑去。看上去這個懲罰對她來講,完全不值得扭捏。
過了半分鐘。
崔栖燼繼續雙手環臂,看這三人鬼頭鬼腦湊在一起的頭,心平氣和。她不打算參與這種無聊游戲,也不知道池不渝到底有沒有發完這條Q/Q消息。
就在這時候,陳文燃突然看過來,提醒一句,“崔栖燼你的手機一直在亮,好像是有人打電話給你。”
崔栖燼貼緊椅背的背脊松了松。
微微點頭,說“我知道了”,一時之間沒有看屏幕上的電話到底是誰,拿起手機走到陽臺落地窗邊,發現是一串陌生電話。
情人節的夜和以往并沒有什麽不同,只是天上的雲更多,能遮蔽住的東西也就更多。她坦然自若地按下接聽鍵。聽到那邊忽而傳來尤其鮮亮的一句,
“巴啦啦能量——”
恍惚間她聽見樓下有人在這個情人節很應景地大喊“寶貝再給我一次機會吧!”,然後是不知從何而來的“噠”地一聲,與此同時電波信號和現實空間連通雙重奏。在那一秒鐘她下意識回頭——
“生日快樂!!”
陡然間有三張熱氣騰騰的笑臉擁擠着從木質吧臺底下冒出來,吵吵嚷嚷地整齊大喊。
此時視野黢黑,她先看到的是2和6兩根蠟燭,再看到兩根蠟燭背後的池不渝狡黠地笑,看到池不渝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個loopy形狀的奶油粉蛋糕;
冉煙頓了半拍,忽然又蹲下去掏出一個生日帽;
陳文燃拿着還沒來得及放下的火機,看到她之後忽然背過了手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藍牙音響忽然切到Twins的《Happy Birthday》,以及三道不算太整齊的伴唱聲音……縣諸負
其中有一道聲音在耳邊貼得最緊,嗓門最大最亮,不像是小時候在臺灣待過,反而像是在哈爾濱待過一段時間。
樓下那個喊“再給我一次機會”的人沒了聲音,不知道今晚到底能不能得到皆大歡喜的結局。
崔栖燼緩慢松開貼緊耳廓的手機,手垂落到腰側,手機屏幕發出微弱白光。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Happy birthday~ ”
三個人護着蛋糕緩緩繞過吧臺,朝她走過來,年輕臉龐被搖晃燭火映得輪廓模糊,光線籠統,她們好像在一幅色調統一的印象派油畫裏,光影迷虛,笑得好開心。
崔栖燼慢半拍地挂斷電話。
“Happy birthday to you~”
貌似這首歌的意義就在于重複。三個人的歌聲整齊而喧騰——
很快就飄到她近前,冉煙顯然不太熟悉業務,笑眯眯地給她戴上生日帽,一下子又掉落下來,似乎正砸落在她腳邊。
逗得池不渝撲哧撲哧笑出聲來,眼睛眯得快要看不見,嘴裏噗嚕噗嚕地,卻還是在堅持用癟癟音調給她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忽然間只剩池不渝一個人在唱,于是陳文燃又手忙腳亂地快速彎腰撿起生日帽,一邊哼哼着,一邊又像個老管家似的重新給她戴上,戴得牢牢的才滿意地松開手。
“Happy birthday to you~”
最後一句歡快而整齊地結尾,三張竄着熱氣的臉龐擠到她跟前。陳文燃呼出一口氣,指一指正中間的池不渝,
“是水水的主意,她說這是第一次給你過生日,總得來點驚喜,蛋糕是她訂制的,可愛吧,也是她今天跑到春熙路那家網紅店去拿的,差點遲到。”
猜到了。這麽喜歡loopy的還能有誰?
冉煙不滿陳文燃推卸責任的行為,“是我們三個共謀,一個也別想逃。”
然後又給崔栖燼解釋,“知道你不太喜歡驚喜,但想着買個蛋糕也不算什麽大驚喜,本來還想讓陳文燃故意和你吵一架然後再亮蛋糕的,後面水水說那種太老套了而且還容易惹你生氣,打個電話應該沒有吓到你吧?”
确實不算什麽大驚喜。
崔栖燼看着loopy蛋糕上兩根緩慢融化的蠟燭,塵埃落定地想——
這就是陳文燃一定堅持在家吃火鍋的原因?還從準備火鍋開始就一直在用藍牙音響放歌,稱這為情人節的浪漫?這就是冉煙一反常态和她們兩個湊熱鬧的原因?這就是池不渝……
今天下午行為舉止這麽奇怪,一直不讓她接近吧臺和冰箱,剛剛又很爽快接受那些懲罰的原因?
她們鋪墊了整整一個春節,就為了這樣給一個二十六歲的成年人過生日。
陽臺落地窗開了半扇,今夜風大。
崔栖燼看到面前的池不渝微微抿着唇,護着被吹動着的燭火,隔着暗黃火苗謹慎地望她,有些不太自信地強調,
“我看你上次還挺喜歡loopy的。這個蛋糕手稿是我自己畫的,你就算嫌我畫得醜,也不要在我面前說出來。”
其實不醜。
她們高中都學的美術,畢業後池不渝又走的服裝設計這一塊,平常手稿一張張的畫,畫一個已經形象非常飽滿的loopy,怎麽會醜。
而且……
“這家蛋糕店手藝還不錯。”
在一整首重複單調的生日快樂歌之後,崔栖燼終于講出第一句話,看到池不渝不服氣地癟癟嘴,便不經意地問,
“所以你們今晚玩這麽久的真心話大冒險,都只是為了鋪墊這個蛋糕?”
“诶我先說明啊——”陳文燃接了話,
“剛剛那張卡牌我們可不是設定好的,完全就是随機的,本來想着随便抽一抽最後就想個辦法把蛋糕亮出來的,結果這張卡牌抽得還算挺妙的,适合我們見機行事,水水剛剛突然來這麽一下,還是我和冉煙眉毛都擠掉了才來的默契。”
原來“巴啦啦小魔仙”完全是現場發揮。
“好了嘛,快別說咯。”
大概是今晚提及那段狼狽往事的次數太多,池不渝到現在才露出一點對提及初戀的抵觸情緒,低聲催促着,
“要吹蠟燭了,等下都要融掉了。”
“還要吹蠟燭?”
崔栖燼不太習慣這個流程,挪了挪步子。
“對哇!”池不渝把她攔得緊緊的,一雙眼睛眨呀眨,“你過生日不吹蠟燭不閉眼許願算什麽過生日?”
“這可是你二十六歲大壽。”陳文燃添油加醋。
“許一個吧,說不定真的能實現。”冉煙也附和。
池不渝對她做了個鬼臉,強調,“就是就是。”
貌似配合一下也沒有什麽壞處。崔栖燼沒有再挪動步子,只是在三人直勾勾地注視下,不太自然地閉上了眼睛。
許願。
——一個對她來說極其陌生的詞語。
她從來不信生日願望真的能實現,也幾乎從來不過生日。這種對別人來講是家常便飯的事,不知為何對她而言反而有些茫然無措。
人在茫然的時候思緒就會亂飄。
她輕而易舉地想起上次這樣類似的場景——是在她十八歲生日之後的三天。
她很突然地講自己堅持不婚主義。
餘忱星當時還很小,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頂着混身發亮的釘子。
剛放學回來換鞋,聽到她這句話,平淡地看了一眼崔禾和餘宏東,書包扔到房間,又出來叼着棒棒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開始擺弄吊着亮晶晶吊墜的手機。
崔禾坐在她對面,始終面帶微笑。半晌,從拉到下巴處的沖鋒衣外套裏掏出手帕,搓了搓手心——她的手非常容易出汗,印象中這一點一直沒有變過。
她那時十分和藹,沒有問她為什麽,只對她講一句講過很多遍的話,“這沒什麽不好的崔栖燼。”
蓋住她的手背,汗液很黏,以至于她以為她要在她十八歲生日過後的三天很親熱地擁抱她。但是崔禾沒有,她只是在對面注視着她,像往常一樣,講,
“只有一點你需要稍加注意。”
說完這句,像是特意給她留了個提問的話口,才說,
“你就是太渴望認可了,好像做什麽事都要經過別人的同意,才會更有動力去做,但我一向認為你是獨立的,我們都講自己的聲音要大過其他人的,才不會總是渴望從別人那裏得到一切。”
崔栖燼低頭,接住崔禾的視線,也接住崔禾的話,“我不應該這樣。”
崔禾柔和地笑,“我并沒有講你是錯的。你是成年人了,對一切都應該有自己的判斷,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崔栖燼點頭,“您說得對,對不起。”
崔禾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把手收了回去,沒有再講話。
餘宏東也坐在她對面,和崔禾隔了一個位置。他扶了扶眼鏡,他的眼鏡框好像也一直都是變形的,不知道為什麽不去換。
他平和地盯着她,和崔禾放在桌上的手隔了好像有一米遠,和她的手好像有兩米遠,記憶中家裏那張餐桌實在是尺寸太大了。險祝副
然後他蹭了蹭拖鞋鞋底,抿了一口酒,突然問,“崔栖燼你今年是不是十八歲了?”
她有些緊張地說是。
他又笑,“原來你已經這麽大了,那完全可以自己決定這種小事。”
看了看手表,
“我今晚的航班飛上海,如果你還想和我聊一聊的話,可以給我微信電話,我這周日下午有時間。”
崔栖燼說,好的,然後心平氣和地看他們從門口接過外賣蛋糕。
蛋糕上面有一圈草莓,很酸的草莓。崔栖燼一個都沒有吃。迫于時間安排,他們詢問是否可以省去吹蠟燭環節,崔栖燼善解人意地表示可以。
于是切完蛋糕。
崔禾就裹着那套不太禦寒的沖鋒衣,和她的學生開始視頻會議交流論文的事情。餘宏東踩着點去實行自己的今日日程計劃——這個時間點他有一節在成都還未上完的健身課。
在沙發上坐了半晌的餘忱星,對着他們的背影很不禮貌地嗤一聲,輕快地走到蛋糕面前,挖了一大口吞進去,聳着肩和她講,
“可能我哪天犯病在外面死了,你們三個也會用這種等邊三角形狀态來讨論我的葬禮吧。”
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結構。
這有什麽不好的嗎?
崔栖燼找不出這個結構的缺點。某種程度上,她無法反駁當時的餘忱星,因為她自己可能也是這麽認為的。
頓了半晌,發現自己已經把蛋糕搗爛,奶油黏噠噠地和蛋糕胚混在一起,像某種泥狀物體。
而那塊雙層蛋糕缺了兩塊三角體,也還是那樣完整無缺。
她盯了半晌,最後将勺子一扔,不耐煩地說,“吃蛋糕吧餘忱星。”
而餘忱星舔舔鼻尖的奶油,沒所謂地說,“好的崔栖燼。”
這三個人都向來只喊她的全名,也從來不因為任何事問她為什麽。她們是一家人,有一個名為“全家人”的四人微信群,記憶裏有家連鎖便利店與這個群名異曲同工,連廣告語都說“全家就是你家”。她們是一家人,很整齊很圓滿。時至今日,她也時常用這句話提醒自己——
這沒什麽不好的,崔栖燼。
“崔木火?你許完願了嗎?”
耳邊倏地傳來這道聲音——音量不大,還伴着一點甜甜的奶油味道。以至于她這一刻突然想,怎麽會有人的聲音是能被聞到的?
下一秒,奶油甜膩味道離她更近。不是草莓,很酸的草莓。她很不喜歡草莓。
微微睜開眼,燭火跳躍。
loopy的粉臉笑得很傻,池不渝今天特意化的微醺腮紅妝此時此刻看起來也有點傻,紅撲撲的。
夜盲症要怎麽過生日呢?
是不是在她沒有任何原因地注視她的時候……
池不渝只看得清兩根蠟燭,看不清她的表情到底是惡劣還是可悲,看不清她到底是誰,也完全不知道今夜超過百分之八十的雲量背後到底是什麽。
但或許,看不清對她來講才最好。陰天總歸不是一個好天氣。
“嗯?”大概是沒等到她反應,池不渝歪了歪頭。
“沒有。”
崔栖燼重新閉上眼睛,這是她成年之後第一次過生日。
三角形是最穩固的形狀。
她需要最穩固的形狀,她需要任何人都無法打破這個結構,包括她自己。
于是她許:
我希望,今夜的雲永不散開,我的三角形永不坍塌,我的世界永遠一成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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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opy蛋糕沒做得太大,六寸,一人一塊剛剛好。
争争搶搶地吃完被崔栖燼四等份平均分配的蛋糕,冉煙和陳文燃換好衣服準備回家,陳文燃的第六次分手之旅終于到了盡頭,被冉煙牽着手用一行李箱的甜食接了回去。
而池不渝吃完蛋糕後,對自己一整天的表現十分滿意,又大概是覺得自己實在是辛苦需要加倍獎勵,于是又趁她們不注意抱了一杯百利甜兌烏龍茶,悄悄咪咪地喝起來。
等她們發現的時候。
她已經頂着紅通通的臉,雙手抱着膝蓋在沙發上窩着,美滋滋地抿一口又一口,兩邊的丸子頭還沒有解下來,像一只在偷樂露着門牙笑的垂耳兔。
今晚的池不渝好像很開心。
是開心嗎?崔栖燼覺得是。
臨走之前,冉煙本來想把池不渝也帶走送回去。陳文燃在那裏和崔栖燼擠眉弄眼,“讓崔栖燼送吧,反正她近。我們還要回南邊呢,等下沒有地鐵了。”
她們是酒鬼情侶,從來不開車出門。
崔栖燼對上陳文燃的視線,很遲鈍地想起——這場生日宴的初衷,是為了還東西給池不渝,是為了跟池不渝劃清界限。
結果被突如其來的生日驚喜打破。現在是陳文燃提醒了她。
她揉揉眉心,看一眼在沙發上眯着眼東倒西歪的池不渝,點頭同意。
她這次沒有喝酒,應該不會出什麽其他意外,還可以趁池不渝喝醉,直接把東西還給池不渝,省去一份尴尬。
二十點三十四分。
崔栖燼懶洋洋地在陽臺上撐着頭吹風,看陳文燃和冉煙給自己帶上門,又在陽臺上低頭往下看。
小區綠化多,陳文燃推着行李箱順着花壇邊邊走,路過一棵挂滿燈籠的樹時,忽然坐在行李箱上轉了個圈,歡快地朝她揮手,朝她這邊大喊一句“崔栖燼生日快樂!”。
冉煙慢半拍,推着另一個行李箱跟在後面走,卻也還是跟着陳文燃一塊擡頭,似乎是分不清是哪個方向,朝她鄰居那邊揮了揮手,後頭跟了一句“生日快樂”。
不知道小區是不是還有其他閑着的人,反正成都這座城市的本性就是愛湊熱鬧。
于是在她們兩個之後,底下又零散地傳來幾道陌生聲音,吵吵嚷嚷地跟着用成都話喊了一句——
“崔栖燼生日快樂喲!”
就好像,全世界都在祝她生日快樂。二十六歲,二零二四年,她已經當了八年的成年人,已經不再當自己的生日是一回重要的事。
卻突然有人給她精心準備驚喜,突然就有這麽多人喊着祝她生日快樂。
喊聲在仍未平靜的夜顯得有些模糊,很快就被路邊的車流聲掩蓋。
但崔栖燼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她雙手撐在陽臺欄杆邊上,有些猶豫地往外伸了伸,看到有人路過擡頭看她時下意識地又收回來,最後等路人走了,才又慢慢伸出手,朝這兩人的背影很不明顯地揮了揮,很輕很輕地說一句,
“希望你們兩個不會再有下一次分手了。”
這大概也能算她的生日願望吧。畢竟今天還沒有結束。她可以一直許願。至于實現不實現,也不算作是她的事。
“生日快樂。”
身後傳來一句很微弱的夢語。
崔栖燼轉頭,背靠着陽臺欄杆,看到了在墨綠色皮質沙發上的池不渝——
她抱着膝蓋,坐得歪歪扭扭,或者說不是坐,是縮在沙發邊邊,抱着陳文燃今天送給崔栖燼的生日禮物,一個長了綠色四肢的洋蔥,細瘦手腕從衣袖裏垂落,環住洋蔥抱枕的四肢,拎着帶把的loopy杯,那裏面已經被崔栖燼剛剛換成了蜂蜜水。
總之很奇怪的姿勢。像一個擁抱。和一個長了四肢的洋蔥的擁抱。
也不像是剛剛在說話,或者自己剛剛說了一句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崔栖燼吹着風看了她一會,拿出自己的手機,微信裏是陳文燃發來的已上地鐵彙報,一些工作內容的交接,一些遲到的新年祝福,泰餐店老板對她這次選購綠植品種的認可……
四個人的微信群裏悄然無聲,餘忱星仍然沒有消息,最新一條記錄停留在餘宏東的“祝你新的一歲前程似錦”,大年初一那天,他們就已經都給過她生日祝福。
他們沒有忘記,他們都記得,只是崔教授和餘教授做事向來講究效率,覺得做過的事沒有再做第二遍的必要。
“生日快樂~~”
又是一句醉語。
崔栖燼已經記不得這是今夜的第幾次。怎麽有人喝醉了就一直喜歡說重複的話?也許還是不能讓池不渝喝酒。就算是百利甜也不行。
她沒什麽情緒地想。
又去看池不渝,就這麽一會,池不渝就已經換了個邊縮着,像個多動症兒童。
然後池不渝像是被自己不自覺說的這句話吓了一大跳,猛地驚醒,睜眼,睡眼惺忪,往周圍看了一圈。
看到她之後,端着loopy杯抿了口甜水,咂巴咂巴嘴,頭順勢一歪,又昏睡了過去。
崔栖燼在這一刻突然想到了一部動畫片,假老練和風車車。池不渝不像假老練,也不像風車車。她像随時可以在這部動畫片裏擁有一個角色,也像這部動畫片的總和。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醒。
崔栖燼低頭看看手機。
手機裏還有一個新到的快遞信息,寄件人是王女士。王女士每年在這個時候都會給她寄一個快遞,有時候是一顆眼睛,有時候是一顆牙齒,有時候是一個木乃伊頭,都是糖果,她從看到的第一秒就知道是糖果,也在那個時候就知道——王女士就是餘忱星。
不知道這次王女士又送她什麽。
她嘆了口氣。
轉眼聽到一聲砸嘴,然後是皮革摩擦聲,她擡頭,看到池不渝在墨綠色皮質沙發裏滾了一圈,手裏的粉色陶瓷loopy已經垂到邊緣,快要掉下來。
幸好裏面的甜水已經喝了個幹淨。
崔栖燼頭痛地走過去,靠近沙發,伸手去拿池不渝手裏的杯子。
拿到了。拿不出來。
反而是池不渝的手跟着她擡了起來。
她用了些力。池不渝的手擡得更高了。可能如果這是一部搞笑片,她能用一只loopy杯牽池不渝繞完整個地球,第二天醒來發現她們在非洲看大象;如果是愛情片,她會小心翼翼蹲下來,把池不渝的手指掰開,緊接着事故發生,池不渝摔進她懷裏,她們親密接觸;如果是文藝片,她會看着池不渝縮在沙發裏,點一根煙撫摸她的臉龐,不講話,但此時一定有內心旁白在訴說如果……
現實是崔栖燼猶豫不決地站着。
結果不知道哪一秒鐘,池不渝忽然就松開了手,于是整個人往前傾,臉像是快要砸到地上去。
事故發生,電光火石間。
崔栖燼只看見她毛絨絨的後腦勺越來越往下,猛然間直直伸出手去,小臂直挺挺地截住了池不渝的頸。
一瞬之間小臂橫在池不渝頸間,手肘貼在頸側——這個動作異常熟悉,像她給了她一道肘擊。
而此時池不渝微微仰起下巴,全身重量壓在她手肘處,就這樣也沒有醒,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下巴。
崔栖燼站定幾秒。
松開自己剛剛下意識握拳的手,一只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小臂背部撐起池不渝的下巴,異常僵硬,将人這樣送回到沙發邊邊。險主副
池不渝很配合,直接縮了回去,再沒任何糾纏。
崔栖燼收起自己微微發麻的小臂,松了口氣,頓時許多諸如此類的事故浮現腦海,她盯她歪七扭八的睡姿,古怪地想——
她們大概,永遠都是一部救人像肘擊的無厘頭動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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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不渝猛地清醒過來。
連忙去捂自己的嘴,沒有發現口水的痕跡,她松了口氣,手放下來,舒舒服服地抱着懷裏的抱枕,遲來地發現下巴有點不适。
看來她又張嘴睡覺了。
她打了個哈欠,室內留了一盞睡眠燈,黃暗暗的,不算太黑,周圍的家具擺設都看得清。
頭往沙發邊枕仰,她看到玻璃缸裏的巴西龜好像也睡着了。往沙發背枕外悄悄伸,她看到崔栖燼——
穿花灰色毛衣,黑色褲子,盤腿坐在角落,黑色長發随意盤起,只露了個側臉在這邊,下巴微微擡起,嘴巴紅紅的,看上去已經沒有痂。
面前是一個行李箱,一只手放在膝蓋,另一只手,手裏……好像是一個手機。
但沒有開機,崔栖燼只是愣愣看着。
那邊光太弱,池不渝也看不清到底是個什麽手機,只看清是一個屏幕很小邊框橢圓的,很有年代感。
她不知道崔栖燼這樣盤腿坐了多久,盯這個手機盯了多久。但崔栖燼這時候嚴肅得像是在做法事。
池不渝不敢打斷,只敢偷偷地想。沒過多久,她就看到崔栖燼慢悠悠地拉開那個行李箱,把手機放了進去,拉緊行李箱,這個行李箱也很老了,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流行的款式,很小一個,應該是三位數的密碼鎖,崔栖燼在上面随便摸了兩下。
接着,她就看到崔栖燼冷不丁回頭,看到了她。她兩只手還趴在沙發背枕上沒有縮回去,酒勁還沒又全消,暈暈沉沉的,下巴在上面戳了戳,
“你在爪子喲?”
崔栖燼看到她也沒有太驚訝,“醒了?”
池不渝覺得沒有,便回答,“還沒有。”
崔栖燼聽了這句。
從容不迫地将行李箱放到角落,站起身來,非常優雅地拍了拍身上壓根不存在的灰,不疾不徐地走到衣帽架旁,拿起外套扔到她頭上,
“那你一邊夢游着一邊跟我回去吧。”
其實池不渝并沒有睡太久。
崔栖燼裹着一件蓋到小腿的黑色大棉襖,到樓下的時候也不過才九點二十三分,這裏是愛情迷航街的街尾,走出小區就是一條夜市,不算太晚,到處都是小吃攤,燒烤炒飯炒河粉烤苕皮烤澱粉腸王孃熱鹵曹氏鴨脖,一路飄香,一路都是拎着小吃的人。只要不下雪,成都的冬天不算太冷,但夜裏的風總歸有些涼。
崔栖燼一只手拎着要還給池不渝的紙袋,另一只手插在衣兜裏取暖,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聽到池不渝問一句,
“這是啥子喲?”
風吹過來,崔栖燼咳一聲,把手裏的紙袋伸過去,本想順勢就還給池不渝。
一擡眼,瞥到池不渝笑眯眯地捧着loopy杯,裏面是剛剛在樹夏倒進去的生椰凍啵啵水牛乳。
店員說不能自帶杯,于是池不渝點了一杯自己倒進去,一定要用loopy杯喝,這個女人貌似真的很喜歡loopy。
“給我的?”
池不渝的臉還是紅撲撲的,雙手捧着loopy杯,手腕上挂着一個芭比手腕包,嚼着啵啵講,“除了loopy杯杯還有別的禮物哇?”
“杯杯”不是故意撒嬌。成都話喜歡用疊詞。
“不是禮物。”崔栖燼看池不渝沒有手拿,又把手撤了回來,“本來就是你的東西,等下到你家我再拿給你吧。”
池不渝說“好哇”,然後又開始嚼新的啵啵。
崔栖燼拿出手機。
看一眼冉煙發過來的地址,小區就在這條街的隔壁,走過去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
看一眼池不渝,池不渝在眯着眼鼓着腮幫子嚼啵啵。她的啵啵好像永遠也嚼不完,這家樹夏的晚班店員大方得有些過分了。不知道崔栖燼下次去會不會也得到這樣的大方。
又看一眼天,還是有很多雲。
“你在看啥子喲?”
崔栖燼聽到池不渝湊過來,惡作劇式地壓低聲音裝惡魔低語。往側邊看一眼,是一個剛嚼完啵啵的酒鬼惡魔。
崔栖燼說,“看天,看天上的雲。”
一般人聽到這種話,一定會說——雲有啥子好看的嘛?成都的雲,多得很嘛,看來看去都是那些啦,你真是無聊沒事幹。
而池不渝給自己悶一口奶茶,仰頭,和她一塊看了一會,氣息甜甜地說,“今天天氣不好。”
下一句卻是,“我生成都的氣。”
崔栖燼被她這一句逗得笑出聲,“成都才懶得管你生不生氣。”
池不渝皺鼻,“那我耍賴皮。”
“你耍賴皮成都也不會過來哄你。”
池不渝嘆口氣,“爪子今天還要天氣不好喲?”
崔栖燼不疾不徐地走,“不只是今天,成都陰天多。”
不經意地仰頭,那些雲還是陰沉沉地堆在天上,成都陰雨天氣一向多,雲量也比其他城市更多。
“陰天?”
池不渝像抓住了什麽關鍵詞,突然扯着嗓子大唱,“陰天,在不開燈的房間——”[2]
她像一個自動點歌機器。
然後又忘了詞,一下卡了殼,悶着頭喝一口奶茶,又張嘴,跳了一句,“愛情究竟是精神鴉///片——”[2]
崔栖燼突然之間笑得肚子痛。這條街這麽多人,只有她一個人笑成這樣。
池不渝唱完這句也不唱了。臉上笑嘻嘻的,湊到她跟前,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腮幫子,
“你的心情好了點沒?”
崔栖燼臉上的笑斂了一半,“為什麽要這樣講?”
池不渝轉了轉眼珠子,喝一口奶茶,搖頭晃腦地講,“因為今天天氣不好啊。”
崔栖燼以為這個醉鬼又要開始唱陰天,或者是晴天。
結果池不渝并沒有唱,也沒有繼續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很突然地嘴一癟,說,
“崔木火我走路走得好惱火喲,太遠咯。”
像是在轉移話題,很刻意。
“十幾分鐘路哪裏遠了?”看在陰天的面子上,崔栖燼維持着耐心,“你大學的時候揚言減肥每天拿杯奶茶在操場怒走十幾圈這樣長的路。”
“加油,你可以的,你還是當時的你。”
“我不是。”池不渝垂下頭,認輸得很快,“我長大了。”
不是來真的吧?
崔栖燼狐疑地盯一會池不渝,發覺池不渝真的沒有繼續往前走的趨勢,強調一句,“我可不會背你。”
池不渝嘴角往下,嘴巴癟得很不好看,看起來有點像生氣。
崔栖燼選擇循循善誘,“再走十分鐘就到了。”
池不渝委屈地捶捶腿,說,“我今天拿蛋糕在春熙路找了好久好久,那裏人好多好多,我手表都顯示我消耗一千多卡了……”
崔栖燼一動不動地看着她。
有些猶豫,“那我——”
話沒說完,池不渝開始搖頭晃腦,四處張望,然後突然跑向一個公交站牌下。
崔栖燼跟上去。
生怕她就這樣趁着醉意跑到馬路上去。結果池不渝只是湊到公交站牌研究了很久,最後喜滋滋地用手指戳着上面的塑料面板,冒着熱氣地講,
“我們來坐公車!”
大半夜,坐公車。
崔栖燼看了一眼,“就一站,坐完也還要走路,你确定要坐?”
池不渝暈暈乎乎,頭一晃一晃的,腦門快要碰到塑料面板,“坐嘛坐嘛坐嘛。”
崔栖燼眼疾手快,拎着她的芭比小腕包,用了點力把她拉得離冷冰冰的站牌遠一點,自己又湊到站牌面前看,
“末班車是九點,現在可能沒有——”
“來咯!”
話沒講完,她就聽到這句聲音很亮的話。崔栖燼下意識轉過頭,直接對上近在咫尺的車燈,刺得她立馬阖緊眼皮。
再睜眼,還沒看到到底是哪一輛車,就先感覺到了攔在自己眼鏡之前的掌心,軟軟涼涼的,間隙中透着一點光。
她還沒反應過來。
捂住她的掌心就松開,抓住她的手腕,極其熱情地将她直接拉上了車。
那一瞬間她臉色蒼白地被空氣嗆到咳嗽,踉踉跄跄地跟着這個醉鬼上了車,差點還以為她們在逃難,就像這次不上車就不會再有下次上車的機會。
不過,只要和池不渝待在一塊,就總有這種處于計劃之外的意外。她都已經不意外這種意外的發生。
反應過來時,是車門呲啦一聲關上,車輛往前開,她和她已經一前一後地落座。這種車型仍舊沒有并排座位,仍舊是複古的木質車座和全木的車廂和內飾,仍舊是卡通化的外觀,十幾年前的社區巴士,座位不多,功能落後,運行線路很短,如今還在運行。
成都似乎就是一座如此戀舊的城市。
崔栖燼有些陌生地靠在椅背,恍惚地看着窗外街景飛快掠過。
沒看幾眼,就看到池不渝突然從椅背後探頭出來,暈沉沉地趴在她的椅背上。
先是往外看了幾秒鐘,用後腦勺對着她。過了一會,像是這邊的風吹夠了,臉又換了一邊壓着,面對着她,眯着眼用後腦勺來吹風。
兩顆綁起來的丸子還是沒有松下來,冒出來的發岔被夜風吹得亂亂的。
這時她聞到了她的味道,是已經變得極淡的柏林少女。她想她看到的風景她都沒有看到。
“崔木火我頭好暈哦。”池不渝迷迷糊糊地講。
“忍着點,馬上到了。”
崔栖燼微微挺直背脊,側眼,忽而看到在池不渝臉上流淌的車燈,紅的,藍的,黃的,都有,那些光在池不渝臉上像一個打翻了的調料盤。
池不渝壓着臉,蹙着眉,不太舒服的表情。
“誰讓你喝那麽多酒的?”
雖然崔栖燼這麽說,雖然只有一站路,但她還是摸到了自己随身帶的藍牙耳機。
拿出來,連接手機。
瞥一眼倒在她椅背的池不渝,看池不渝被壓得癟癟的臉。
她嘆一口氣,想池不渝喝醉了可真麻煩。她用兩根手指抵住池不渝的腦門,将池不渝的頭從硬梆梆的座位上移開,将耳機塞到池不渝的耳朵裏。
接着在自己身上找了找,想找到一點東西給池不渝墊一墊,可翻來覆去,卻只找到自己剛剛塞進衣兜裏的紙袋。
思忖了一秒,看在她掌心裏貼着臉的池不渝,将紙袋墊在椅背上,再把池不渝的臉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
反正裏面的衣物也是池不渝自己的,池不渝應該不會嫌棄。
池不渝果然沒有嫌棄,咂巴了一下嘴,臉上的表情看樣子舒适了一些。
車外的風吹進來,崔栖燼打開網易雲,随意地滑了滑,點開日推裏的一首Twins。過了幾秒,池不渝遲鈍地搖頭,
“要普通朋友。”
醉成這樣了還能挑?
崔栖燼看池不渝皺緊的鼻尖,服輸地點開了《普通朋友》。
池不渝滿意地舒展眉心,又在風聲裏含含糊糊地問她,“你不聽嗎?”
崔栖燼握着還剩一只耳機的耳機盒,“我不習慣和別人用一副耳機。”
這種在現代社會十分常見的親密行為,在她看來卻十分尴尬。這種習慣大概沿襲于有線耳機時代,而兩個人用同一副耳機,必然因為一根線捆綁在一起,從而限制行動距離,互相幹涉一整首歌的時間,或者不只一首歌的時間。
那時她就從來沒有這樣做過。
直到如今已經是藍牙耳機時代,她仍舊堅信用同一副耳機不是一個好的習慣,還是會将兩個本來是自由來去的人,束縛在10米左右的有效距離。
本來是一件好的事,結果變成束縛。
池不渝“哦”一聲,嘟囔着,“那你為什麽不把兩只耳機都給我?”
給一只還不夠,還要兩只?
“給你兩只怕你攜耳機潛逃。”
“哇我有這麽壞撒?”
“那我怎麽知道你壞不壞。”
“拜托,這麽多年了诶,我是什麽人你還能不知道的哦?”
是啊,這麽多年了。一不小心,我們認識了十一年。但我還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有時候和我一點也不合拍,有時候給我帶來很多麻煩,總是自以為是總是想一出是一出。
我說看雲的時候你又要說今天天氣不好,說你生成都的氣。然後我才知道,原來我也在生成都的氣。為什麽成都總是有這麽多雲呢?但我下一秒又希望雲更多一點才好。我很矛盾,我知道我很矛盾。
每次我以為我足夠了解你,你身上就會出現一些令我困惑的新變化。
池不渝,你真的一點也不簡單。
“不知道。”
崔栖燼如實作答,池不渝沒有再繼續抓着她不放。她們一起心靜氣地坐車。
平心而論,許久沒有坐過公交車,感覺還是不太一樣。
現代人坐慣了時速很快的地鐵,習慣了窗外是黑黢黢的軌道和一閃而過的軌道燈,早已忘記了,公交車外是敞開的路,是這座城市或熱情或啰嗦的生活邊角料。
譬如現在,社區巴士路過一輛歪歪扭扭的電驢,是兩個貼得緊緊的女人,戴着頭盔,一個雙手把住車頭,一個雙手環住前面的人,她們互相取暖,車頭貼着一道被淋濕的彩虹,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崔栖燼看了一會,她不知道這一會到底有多久,只知道這一會自己什麽都沒有想。然後,她注意到池不渝也将臉換了一邊,暈沉沉地看着窗外,臉上還是有好多顏色的光,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不知道是不是和她一樣,在看那輛電驢,看這兩個女人。
等這輛電驢與她們分道揚镳,她收回視線,看到池不渝突然轉過頭來,臉朝向她,慢慢睜開眼。
車窗是開了一點縫的,整座車只有她們兩個乘客,像是全世界都只有她們兩個乘客。她不知道司機到底是誰,只知道刮進來的風很涼,有一道紅色車燈潑進來。
而她将下巴枕在她椅背旁邊,右臉壓出一道紅印,就這樣歪頭看了她一會,像好奇,像茫然。
最後碰了碰她被風吹得揚起來的頭發,縮手的時候冷不丁地說一句,
“崔木火你談戀愛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子的啊?”
崔栖燼沒想到池不渝忽然會問這個問題,一下子頓住。
她不打算回答,可池不渝盯着她,很執拗,像是要非要得到答案。
她們好像在比賽大眼瞪小眼。
最後,池不渝先認輸,将那一只藍牙耳機讓給她,涼涼手指塞到她的耳廓裏。再繼續用那雙醉醺醺的眼盯着她看。
她們像只有一個耳機。
然後她讓給了她,讓她能有随時去向十米之遠的自由。
“應該不怎麽樣。”良久,崔栖燼聽到《普通朋友》唱到結尾又重新開始唱,然後這樣回答。
“應該不怎麽樣?”池不渝困惑地眨了眨眼,手指戳戳她的頭發,
“應該不怎麽樣是什麽意思?”
“應該不怎麽樣就是不怎麽樣的意思。”崔栖燼耐心地講,雖然這聽起來很像繞口令。
“那為什麽會不怎麽樣?”
她們像是在這一站路不停地說繞口令,試圖先把對方繞進去。
她問她為什麽。
崔栖燼不明白這一站路為何還沒有到站,可能是她也喝醉了,可能是這是池不渝喝醉之後的夢境,她不小心入了夢,于是這輛公車原本就不會到站。就像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要真的回答這個問題。
她只知道,開到一個紅燈,一直敞開的車窗外忽然有雨絲飄進來,水霧在車窗外彌漫,潮濕朦胧,忽然之間陰天變為雨天。
然後她聽見自己特別漫不經心地說,“可能是因為我愛得太少了吧。”
“那我談起戀愛來應該正好和你相反。”
那一瞬間,池不渝淺淺亮亮的眼也變得霧蒙蒙的,在她耳朵旁邊咯咯笑,笑了好一會,才倒在椅背上,輕輕地講,
“我好像愛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