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堡狀雲」
第12章 「堡狀雲」
Q:在你印象中崔木火一直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A:一個好聰明,好驕傲,好倔強,好勇敢,好愛做計劃甚至必須完成計劃,好愛生病,不太熱情,一點毒舌,很多很多幼稚的……
小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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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loopy不應該長成現在這樣。
她是一只,兩個黑眼睛很圓,鼻頭會時不時發紅,一顆大門牙顯得很笨,哭起來的時候腮幫子鼓起來,兇起來的時候會叉腰,視力還不太好……
“愚蠢”的粉色海貍。
——崔栖燼拎着那袋真心話大芒果,站在雪人loopy面前,漫無邊際地注視着它,這只變成白色便一點可愛也不剩的粉色海貍。
夜色懸濁,街雪混亂。崔栖燼雙手插兜,一個兜裏是一個被握得癟癟的藥盒,另一個兜裏是她随身帶着的口紅手機。
呼出的氣體瞬間成了白色氣霧,她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過路的人影,沒有什麽人有閑情逸致地注意這邊。
微微收了收下巴。
慢條斯理地拿出兜裏的口紅,旋開,指腹點上去的時候有些涼,被風一吹似是快要凝結成口紅冰。
微冷手指輕輕研磨,猶豫了一會,還是伸出去手,接着十分随意地擦到雪人loopy的鼻梢上。
只抹了一下,雪人loopy鼻梢便紅紅的,模樣顯得很可憐。
冷風刮過,将她臉側略長的發吹得很亂,她不太滿意地咳出一口白霧,沒有塗勻的紅顯得雪人比剛剛更怪。便又撚撚指腹上殘留的口紅印,翹起指腹,一點點往上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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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雪人鼻梢,臉頰,耳根子都紅紅的。
她才直起腰酸背痛的腰。
面不改色,注視着面前已經大變樣的雪人,好像有點過了?這麽想着,便幹脆把手裏芒果再重新扔到旁邊,直接在路邊殘雪裏蹲下來,長款棉襖被風吹得飄起。
冷風刮過被毛衣包裹着的腰際皮膚,她用被凍得發紅的手,撿起一團雪拍在loopy鼻梢上,減輕一點紅。
微微皺眉盯着,又将loopy的大門牙摳掉一點,覺得尺寸合适了,站起來,胸腔脆薄,好像也被裝着冷空氣的打氣筒打滿,不留神咳一下,就會有冰塊在裏頭蒸發。
她沒有過這樣肆無忌憚玩雪的體驗。
小一點的時候,她大部分生病時間都在睡覺,不生病的時間……在被崔禾和餘宏東告知有許多事情都不可以做,有哪些事情是對自己負責的表現,要注意讓自己不要生病。
以至于她養成了在其他人看來十分苛刻的一些生活習慣。
冬天不玩雪夏天不出海,這條生存法則對她來說并不苛刻。更何況,成都不是每年都下雪,也沒有海。
大一點的時候,她知曉北方人大多向往海,南方人大多向往雪,仿佛每個人心底都存着一個未被滿足的向往。
而她對兩者都沒什麽興趣。甚至是不喜這種像是病毒發酵劑的天。
可現在就算玩雪嗎?
崔栖燼覺得這只算是有始有終,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到讓自己滿意為止。
她垂下眼皮,看到左手五根手指,上面都是亂糟糟的口紅印跡,蹙緊眉心。
身上已經沒有紙。
站定片刻,她不耐地阖一下眼皮,将用得亂七八糟的口紅扔到垃圾桶。
再走回來的時候。
左手手腕上挂着真心話大芒果,右手單手拿着手機,有些別扭地長按出相機,将攝像頭對準戴着聖誕小帽和圍巾的雪人——
此時馬路上的雪,已經被踩被車輪滾得化成了水,唯有一些草坪上堆着點白雪。
loopy雪人鼻梢耳尖臉頰都紅紅的,伫立在藍色公交站牌旁邊,咧開嘴露着大門牙,朝着每一個過路的人笑……
咔嚓。樣子還是好愚蠢。
崔栖燼盯着照片看了好一會,又瞥到自己手上殘留口紅,如夢初醒,忽然覺得好無聊。平白無故的,她為什麽要站在這裏不回去,反而還要做這種幼稚的事?毀了一只口紅還弄得手這麽髒?就為了在手機裏留下一張這樣的照片?
崔栖燼抿緊嘴角。
将手機鎖屏,轉身就走。
餘光瞥到一群混亂嘈雜的初中生,一人拎着一份打包好的蛋烘糕,沙沙地踏着雪走過來,還是北面羽絨服外面套着校服。
她眯起眼,步子停了下來。
風變得更冷,更大,吹得不少雪泥飄到棉襖衣角。她又面無表情地轉身,踏着已經濺上雪泥的雪地靴,回到loopy雪人旁邊,站定。
此時已經臨近店鋪關門時間。
燈具店老板又跟一批趕時間前來的新客,嚷嚷着口頭禪“兒豁”;安裝着愛心尾燈的公路自行車繞到最後一圈,沒再繞到這裏來;
唱片店老板又搬了條躺椅,慵懶地躺在冰天雪地下喝啤酒;最後一班社區巴士再繞過時,裏頭裝着的又是新的一批人。
車燈朦胧,公交站牌前,巴士轎車摩托車來來去去,将紅紅藍藍的光調晃成重影。
女人背對着城市殘雪,肩縮在長款棉襖裏,戴黑框細質眼鏡,目光孤亮,像一截在冬日裏的柔韌樹枝。
她與一個矮小雪人并肩站立,有些滑稽,又有些像一幀北海道溫暖電影裏的冬日畫面。
于是明明雪已經快要融掉,卻又讓人莫名覺得這場初雪才剛剛開始下。
——陳文燃岔着腿,歪歪扭扭地騎着一輛青桔,把手挂着一袋晃晃悠悠的小布丁,經過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畫面。
“你在等我啊崔栖燼!”她扯着嗓子大喊。
汽笛嘈雜,在街對面站着的崔栖燼掀開眼皮,目光往上眺望,沒有講話。
陳文燃以為她沒有聽到,便踩上單車,一圈一圈地踩到崔栖燼旁邊,在她微微往上的視線裏揮了揮,
“站在這裏發什麽呆呢?也不怕感冒了?”
“你怎麽還沒回去?”崔栖燼輕悠悠地瞥向她,這才邁着步子往住處走。
“我不記得你家密碼了啷個回去嗦?”陳文燃輕輕踩單車跟着她。
崔栖燼淡淡地說,“我說的是回你自己家。”
陳文燃“呸”一聲,說,“冉煙不來接我我是沒可能回去的。”
“那你倒是蠻記仇。”
“哎你不要對我們天蠍座産生刻板印象哈,談戀愛談久了就是這樣的咯,偶爾吵架也無傷大雅,無非就是雙方都賭這一口氣誰先咽下去,誰先認輸誰先服軟……”
“這樣的談戀愛法你也覺得有意思?”
“你試試不就曉得咯。”
“……”崔栖燼看她一眼,眼皮被透明鏡片隔着,還是能透出其中單薄內褶,“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好吧。”陳文燃聳聳肩,搭在青桔上的膝蓋扭來扭去,像快要撞到她,“那你剛剛和水水聊完了?”
想要繞開的話題還是沒能繞過。崔栖燼躲開陳文燃的膝蓋,吐出一口白霧,“沒有。”
“沒有?”
陳文燃簡直大驚小怪,
“沒有你剛剛在這裏站着幹嘛?真就跟那個醜雪人站一塊發呆啊?”
“只是教訓了幾個沒有素質的初中生。”崔栖燼說。
而後又眯起眼看向陳文燃費解的表情,“醜雪人?”
端詳了一會,還沒等回答,就非常不客氣地冷“呵”一聲,
“沒你那個蠟筆小新屁股馬桶推杆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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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講,成都屬于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春節過後再次下雪的可能性非常小。
崔栖燼昏昏沉沉地縮在陽臺躺椅上,太陽很單薄,溜到眼皮上像是水流。
感冒和頭疼腦熱是伴随她生命的老朋友,一不留神就出現,并且不會提前和她預約時間。盡管她對自己的時間管控十分嚴格。
于是,她只能在老朋友的陪伴下,完成自己每個周末都必須完成的曬太陽任務。
途中,她看到蟹老板班長在朋友圈發出照片,其中一張是愛情天氣預報酒館的燈牌,上面寫——
今日愛情天氣預報,低溫晴。
然後突然發現唇上的痂已經自然脫落。
那點痛意也快要消失,就算是在喝水時也不會輕易出現。
“我說你,沒事做跟幾個小孩子較勁做什麽?”
此時陳文燃在客廳的另一半區域。以一種像毛毛蟲的姿勢将自己折疊起來,為了維持體貼的優雅,緩緩吐一口氣,再繼續跟她說,
“反正成都的雪在下完第二天就都融完,你還等別個走了,個人(自己)到那兒站起一個多小時,現在好嘛,還把自己惹起感冒……”
“我花那麽長時間堆好的雪人,還用了我一支剛買的口紅……”
崔栖燼壓着喉嚨裏的咳嗽,蓋在厚絨毛毯上的雙手自然覆在腰腹處,說,“憑什麽給一群沒有教養的初中生踢掉?”
陳文燃“哈”一聲,
“那你不都教訓完了讓別個走了嘛,還硬是在原地站那麽久?”
崔栖燼半掀開眼皮,“誰知道他們之後又會不會回來報複?”
真是想得夠周到。
陳文燃隔着陽臺落地窗望她一眼,沒有急着講話,而是換了個腰都快要折斷的姿勢,才不緊不慢地冒出一句,
“難道不是為了水水?”
崔栖燼果斷将壓着的枕頭拿起來。頭也不擡地扔過去,睫毛垂下,蓋住下眼睑,
“我看你是在做夢。”
大概是崔栖燼生病沒什麽力氣。
枕頭扔出去沒扔到陳文燃,反而只扔到客廳沙發上。
以至于陳文燃躲都沒躲,反而笑得一下趴到了瑜伽墊上,等笑了一會,撈起一瓶水喝了一口,笑嘻嘻地繼續問,
“那你為什麽要給水水換燈泡?”
崔栖燼不耐煩地睜開眼。
看了一圈,發現躺椅上實在沒東西可扔。便又閉上眼,沒有什麽語氣地講,
“如果換作是你有夜盲症,我也不是不會幫這個忙。”
“是哦……”
陳文燃咕嚕兩口水,吞咽下去,“仔細一想,你對我也還算不錯,有一次我和冉煙鬧分手哭着說我不活了,你是不是大夏天還騎着共享電動車過來接我來着?”
“你記錯了。”
崔栖燼緊閉雙眼,“呵”一聲,“那天晚上來的是鬼不是我。”
陳文燃讨好地“哈哈”一聲,
“那是我記性不好,我怎麽記得是個青春靓麗、個高腿長、身材比例非常好的漂亮女人呢?”
崔栖燼懶得和她逗趣。
神色恹恹在躺椅上翻了個身。聽到另一半客廳的陳文燃似乎又換了個姿勢,打開了keep裏另外一個課程,機械女聲開始響亮地倒數。
略微繃緊的背脊松了下來。
“不過……”
下一秒,陳文燃的聲音又在倒數的機械女聲中出現,有些模糊,
“我這麽久了都不知道水水有夜盲症,你怎麽會知道?她和你提過這件事嗎?”
恰好蓋在身上的厚絨毛毯滑落到肋骨下。崔栖燼睜開眼,懶洋洋地瞥到飄在天邊的堡狀層積雲,像棉花。
厚厚的雲層堆疊成堡,像成都剛融化的這場初雪,将瓦藍色低溫晴的天遮了一大半。
感冒病毒讓她思緒禁不住發散。
好無厘頭地想起馬格利特,這位尤其擅長畫雲的畫家曾經講過——可見的事物,總是遮蔽着其他可見的事物。
就像此時此刻的雲。
移開後或許是光明磊落的天,或許也有可能是戲谑錯亂的另一片雲。
“哎怎麽突然沒聲了?”陳文燃的聲音在客廳裏傳過來,好似也被這塊堡狀雲遮住。
“說過吧。”
崔栖燼翻了個身,将滑落毛毯扯起來,蓋住整張臉,直到看不見那片堡狀雲,才又低低地說,
“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