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甜芒果」
第05章 「不甜芒果」
Q:說一個只有你知道的秘密吧。
A:崔木火喝完酒第二天必吃芒果,吃不到會喉嚨痛,她就愛生些小娃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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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栖燼手起刀落,将一個手掌大的芒果一分兩半。
皮已經削完,鮮嫩的芒果果肉露出來,被水果刀利刃劃開,劃成片狀。她用餐叉插起一片,送到唇邊。
果香清甜,汁水四溢發散。
将宿醉後的惡心感和那股洗了兩次澡還殘留的酒精味道,瞬間驅逐得一幹二淨。
張了張唇,有些費力,唇珠上那片受損位置已經結了痂,被扯得有些痛。
她煩躁地閉了閉眼,放下那片快要送到嘴裏的芒果。
下一秒聽到陳文燃“撲哧”一聲。
掀開眼皮。
看到陳文燃坐在被她歸置給客人使用的沙發區域,表情很嚴肅,又沒笑了。
崔栖燼悠悠收回視線,繃緊下巴,挺直脖頸,端坐在高腳椅上。姿勢十分标準地拿起水果刀,對準切成片狀的芒果。
繼續劃開,将芒果果肉劃成細小的正方體形狀。
不知道究竟是隐藏已久的天性,還是後天養成的習性,她尤其愛吃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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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只能把這歸結于幼時那次發高燒的後遺症——
她覺得是那部海島風味十足的臺灣電影,促發她對芒果這種海島甜果産生無法抑制的食欲。
卻沒有在當時被滿足。
兒童時期對某種事物的缺乏和渴望,通常會在成人擁有自我滿足的能力後膨脹為百倍,這種心理被稱為報複性補償。
于是她從那次之後變得特別愛吃芒果。
她天生白細胞含量少,比其他人更容易感染病毒,感冒發燒是常事,再加上先天性貧血,一流血就很難止住。
對她來說,“病”不罕見,生些小病自己獨立處理也不罕見。
崔禾和餘宏東早已将自己一生精力和生命灌溉于自己的事業。在她十一歲,妹妹餘忱星五歲那年,崔禾因為一個森林病蟲害防治的項目去哈爾濱長期駐守,餘宏東也為了職稱評定去往上海大學。
哈爾濱和上海她都不喜歡。于是妹妹跟着崔禾去了哈爾濱,她和外婆獨自生活在成都。節假日周末外婆會開一輛電車回都江堰照看留在家裏花菜莴筍棉花菜,她有時候會跟着去,大部分時候也因為生病不太願意出門。直到她上初中開始住宿。
那次發燒恰好是在一個難得一遇的酷暑。外婆心裏憂着家裏的黃瓜苗,一大早給她留了一天的飯就開着電車回了都江堰。
她在清晨醒來後開始莫名發燒,外婆不知道她一大早起來生病,給她留的菜是大碗炖好的燒雞公、水煮肉片和幹鍋花菜。她喉嚨痛吃不了辣,便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含着溫度計給自己煮粥。
那碗粥煮得不是很好,她隐約記得很爛很軟很沒有味道。聽說生病的人最好不要喝粥,可她只會煮粥。
她沒能吃下去,後來又吐了兩三次。
風扇呼哧哧地吹,她渾身濕透,冒着黏膩的汗,嘴裏泛苦,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看到那部臺灣電影,看到那個鮮潤清爽的芒果。
緩緩吐出含在嘴裏的體溫計。
那一瞬間蟬鳴融夏,三十九度的體溫讓她好想吃那個芒果。而零幾年的時候餓了麽和美團外賣還沒有盛行。
那天外婆沒有回來。
沒有人和她說過,生病的人就會有支配他人的特權。
只有崔禾和餘宏東經常和她講,崔栖燼你已經長大了不是嗎?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并且應該自己處理。我知道,你一直是一個擅長獨立的孩子。
她猜,如果打電話給崔禾和餘宏東中的任何一個。
大概就是當下接不到,幾個小時之後回過來,聽她講完,極為耐心地沉默一會,和她講——
我去詢問一下樓下水果店的電話,麻煩老板給你送上來。當然,在這次之後,我建議你最好可以記得水果店的電話,下次就不必在等待幾個小時之後才能吃到這個芒果。
而那時,“滿足”的最佳時機已經錯失掉。她也不止一次通過這樣的經驗,習得“滿足不應該通過他人給予”的道理。
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也不忍心讓外婆頂着烈日扔下那一片黃瓜苗再折返回來。于是那一整天她沒給誰打電話,也沒能吃到芒果。
後來遇上某種特殊狀況,譬如感冒發燒,酒後頭疼,惡心沒胃口……
諸如此類的情況,只要口腔泛苦,她都會特別想吃到新鮮芒果。
十二歲的她關于生病的記憶,最深刻就是那個吃不到的芒果。
于是二十六歲的她搬到擁有好吃芒果的愛情迷航街,記下真心話大芒果店的外送電話,手機各種外賣軟件裏的最多訂單就是水果店,對“自我滿足才是最可靠”的原則始終堅信不疑。
直到成都一場初雪融化,她在宿醉後狼狽逃離,頭疼欲裂,失魂落魄間忘記看真心話大芒果店有沒有開門。
卻在衣兜裏摸到一個芒果。小小一個,溫溫涼涼,不是來自她自己。
那一瞬間關于初雪斷掉的記憶,又再一次以碎了的點狀形态湧入腦海——
雪洋洋灑灑地落下來,愛情迷航街的靜谧被閃爍的救護車警笛打破。
她似乎躺在雪上,脊柱上貼着那場薄雪,只覺得滿世界都變成了勃艮第紅,睜不開眼。
雪塊飄灑,夜街虛浮。
“噔噔噔——”
有特別跳脫的腳步聲傳來,她勉強掀開眼皮,聽到池不渝嗓音特亮的一句“給”。
然後是一個黃澄澄的芒果,直沖沖地亮到她眼前,還有那握住芒果被凍紅的手指,半截細瘦手腕。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笑,“你找到了啊。”
芒果移開,那雙色彩充沛的漂亮眼珠也撞進視野,隔着頸上那一條紅色圍巾望她。
好一會,戳戳她的眼睫毛。
池不渝的手指有些涼,她縮了一下眼睫毛。于是池不渝也倏地把手縮回去。
兩個人都喝得太醉。
很快池不渝有些撐不住,頭一點一點,唇快要點到她的眼睛。
濕濕軟軟的。
她皺起臉,池不渝暈暈沉沉地晃了一會,突然不上下晃了,而是左右晃了晃頭。
蓬軟長發飄搖,惹得她臉有些癢。
剛想說,池不渝你快走開,癢到我了。
結果池不渝就走開了。崔栖燼茫然地眨眨眼,看不到那雙眼,在空氣中抓了抓,一時之間覺得好落寞。
喝醉的人總是很情緒化,她不由得想到那次發燒吃不到芒果的酷暑。
于是她在雪裏突然覺得熱,覺得好難過。
下一秒,空落落的手心卻被塞進一個芒果。忽然有片雪花飄下來,落在唇上,很涼快。她眯起眼,聽到池不渝在她旁邊躺下的聲音,窸窸窣窣的,還微微喘着氣。
手心裏的芒果被體溫捂得逐漸有些熱。
脖子被拽了一下,視線往右偏,是池不渝将她頸間圍巾扯了一半過去,蓋住自己不知從哪裏蹭到雪的胸口後,十分滿意地在圍巾上蹭了蹭下巴。
轉眼看她,停了一會。
緩慢伸手過來,摸她眼眶周圍融化的雪。搖搖晃晃地笑,最後在薄薄雪中将頭慢吞吞地挪過來。
同她鼻尖對着鼻尖,迷迷糊糊地閉眼,似乎是打算睡覺,卻又在雪地裏嘟囔着說,
“崔木火你是小娃兒嘛,每次喝完酒都哭着鬧着要吃芒果。”
這簡直是危言聳聽。
崔栖燼不太滿意地将芒果揣進兜裏,緊緊攥在手心。
後來救護車再次穿過街中央,殘留意志讓她知道不可以在雪地睡,搖晃酒精卻讓她牽起池不渝的手,在紛亂嘈雜的馬路中央晃晃悠悠地穿梭。
一時之間她們真的變成兩條憋氣到缺氧的熱帶魚,在迷醉的夜裏混亂游蕩,掀起大片雪塵。
不知什麽時候,她們才重新回到池不渝的工作室。池不渝歪歪扭扭地将衣服脫掉,挂到那個顯眼的無頭女模肩上,回頭沖她笑。
她們并排倒入松軟地毯,頭枕着被空調吹散的絨毛,黑發棕發交纏在一起,雪水被暖風蒸騰,然後又開始很自然地側頭接吻。
意識散落間隙,她突然問池不渝哪裏來的芒果。池不渝不太滿意地咬她的唇。
不知是不是因為天氣太冷,明明不重的力道,卻讓她覺得疼。
她皺一下眉。
池不渝捧住她的臉,酒後眼梢微微泛紅,那是一種類似微醺芭樂的顏色。
“不好意思哇,我第一次和別個接這麽長時間的吻,不太熟練。”
“沒關系,可以諒解。”
“那再親一下哇。”
“……你是哪裏來的芒果?”她也變成了複讀機,原來接吻是真的會傳染。
池不渝十分驕傲地擡起下巴,
“找唱片店老板借來的啊。”
這個笨蛋。崔栖燼暈暈沉沉地想芒果怎麽能跟別人借呢?
那這個芒果應該不會太好吃。
然後又想,大半夜的,剛下過雪,周圍店鋪都關門了,給她找一個芒果得多費勁……
這樣的話,好像不那麽甜,也可以。
想了半會,卻突然聽不到池不渝的呼吸。于是半掀開眼皮,“你不是要再親一下?”
“對哇,但是我還忘了一件事……”池不渝微微皺着鼻頭說,
然後在地毯上翻一圈滾到另一邊,手在空氣中抓了抓,結果從那邊挂衣架上扯了個什麽東西下來。
滾一圈似乎還有些累,莫名在地毯那邊停了一會,像只正在發呆的企鵝。
崔栖燼笑得肚子痛。
剛想發出嘲笑,下一秒池不渝在絨絨地毯上滾一圈,毛絨絨的腦袋滾到她胸口。
下巴和頭發同時戳在她鎖骨。
擡手将手裏的東西蓋到她臉上,十分滿意地拍拍她的臉,犯困地說,
“我困了,留着下次再親吧……”
一時之間視野變黑,崔栖燼只覺得世界穩重得好安全。
她睡眠不是很好,睡不好容易偏頭痛,睡覺的時候也不能有一絲光亮,必須戴好眼罩拉緊窗簾,才能睡得着覺。
這件事連崔禾和餘宏東都不知道,池不渝一個醉得連翻身都沒有腦子運轉的人,怎麽會還會将這一件小事記得那麽清楚?
可沒有亮光的環境實在很安心,她也困了,沒辦法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只稀裏糊塗地回一句“好吧我也困”。
池不渝在這之後就沒聲音了。過了好一會,崔栖燼已經快要入睡。
意識模糊間。
感覺到池不渝像是被驚醒似的,很慌亂地隔着布料碰碰她的眼皮,大概是摸到她眼睛上蓋着的東西沒有被弄掉。
才十分放心地将手繞到她後頸,摟住。嘆一口氣,像是說夢話般的冒出一句,
“你小娃兒得很~”
尾音亂飄,咬字因為醉酒而含糊,整句話聽起來都是往上揚的。
池不渝并不是完全土生土長的成都子女,從她們認識起說成都話都不是很說得慣。但每次都要堅持說,所以就總是帶有一股她說成都話時的獨有腔調,時不時蹦出一些自組詞,名詞當動詞用是常有的事,說一句話,裏面也時常有些不該這麽用的詞亂飄。
一般條件下,崔栖燼都很嫌棄池不渝半生不熟的成都話。
特別是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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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一口都不吃啊?”
陳文燃的聲音驟然出現,拽出崔栖燼的思緒。
她如夢初醒般地低頭。
看到已經被切成正方形小塊的芒果,一小塊一小塊地堆在盤子裏,正散發着果肉汁水的清香。
陳文燃慢悠悠拖着步子走過來,在她嚴格按照待客空間劃分的餐桌區域落座。
“啧”了一聲,
“都快把這盤芒果盯爛了,想什麽呢。”
崔栖燼接話很快,“什麽也沒想。”
陳文燃“哦”一聲,轉眼瞥到這盤被她切好的芒果,把手伸了過來,
“反正你嘴巴爛了吃不了,那就給我吃呗。”
崔栖燼直接整盤端走,瞥一眼她不滿的表情,
“不給。”
落下話。
也不管陳文燃在身後的鬼哭狼嚎,微低着頭,輕輕張開唇,把這盤切成規整正方形的芒果,一口一口地送到嘴裏。
被借來的芒果果然不甜。
但聞起來怪甜的,芒果氣息還是在口腔裏無限漲大,她将果肉抿爛,沒有情緒地吞咽進去。
陳文燃在一旁說她小氣,她獨占這盤芒果,很突然地想起一句話——池不渝那句半生不熟、說得不太好聽的成都話。
然後又想崔禾和餘宏東好像從來不和她說成都話。
一個上海人一個成都人,平時和外地學生交流久了,和她也不講成都話。
他們三個人不太親密是真的。但彼此之間不講成都話也不代表什麽。
他們一直都把她當成一個大人來尊重,從小都和她用普通話溝通。
高中學藝、畢業後選大學去重慶,十八歲沒有任何緣來地宣布自己“不婚”,畢業後有一年差點決定赴往地球的另一邊參與某個持續二十年的環保計劃……
在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上,他們聽了都只點點頭,給她說清利弊之後,給出基于自己人生經驗基礎上的建議。
那種時候,她們三個人都會十分平靜地坐在一張書桌上,三個成都人用普通話溝通。不像一家人,像導師和學生在談話。
崔禾和餘宏東總是會坐在她對面,将雙手手肘撐在書桌上,很和藹地同她講,你從小就獨立,既然做了選擇,我們作為局外人也沒有幹涉的權利,你要對自己負責。
外婆是個利落爽快的人,平日說的是四川話,愛搓麻将愛開着電車燙着頭和老姐妹們擺龍門陣,但不會像電視劇裏那樣摸她的頭把她抱在懷裏搖。
只是一直跟別人炫耀,小西從小就懂事,跟個小大人似的,我沒怎麽操過心。
崔栖燼垂下眼睫,将口中快要抿完所有甜味的芒果果肉咽下。那句話還在腦海中揮散不去,不依不饒
——“你小娃兒得很~”
她沒有聽人這麽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