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初見(四)
獬豸曾覺得,這樣溫馨簡單的日子可以繼續下去,可上天一向很恪守時間。
臯陶從早上起床就一直坐在桌子旁,呆呆地盯着獬豸從山上采下來的野花。
獬豸看着臯陶沒有神采的雙眼,心裏忽的一沉。
它伸出手,有些顫抖地在臯陶漂亮的眸子前晃了晃。
臯陶沒有反應,只是平靜地問:“回來了?”
獬豸努力地使自己的聲音變得正常:“回來了……花香嗎?”
臯陶蒼白的臉上現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很香……也很美。”
獬豸終于忍不住了,淚水決堤一樣湧出來。它的聲音有些哽咽,臯陶聽到了獬豸的異常,他伸出手,試探着找到獬豸的方向,像過往的每一次一樣,輕輕地擦幹獬豸的眼淚。
“別怕,我沒事。”他的聲音很溫柔,“沒有必要哭。”
“我還能記得你最美的樣子,那樣就夠了。”
那個戴着紅色山茶花的美麗姑娘,笑容明媚的如同春日的暖陽。
獬豸開始重複臯陶曾經為它做的事情,它捧着一本書,伏在他膝前,一點點地讀給臯陶聽。
臯陶看不見東西,獬豸只能寸步不離地陪着他,夜晚微寒,躺在臯陶身邊的獬豸怕他冷,便伸手小心翼翼地拉着臯陶有些冰涼的手,臯陶感受到獬豸手心的溫暖,沒有避開,而是很用力地反握了回去。
“別怕,我不冷。”
獬豸的擔憂立刻化為虛無,它伸手輕輕摟着臯陶的肩膀,将自己的臉埋在了臯陶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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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一步,害怕的人一直不是臯陶,而是它。
(六)
清晨,一向早起的臯陶并沒有起身,只是蜷在床的一側,安靜地躺着。
過了很久,臯陶突然伸手在身邊摩挲,聲音有些顫抖:“獬豸……你還在嗎?”
獬豸拉住臯陶冰涼的手,咬着嘴唇,眼底是說不盡的悲傷。
終究還是來不及了。
獬豸明白,臯陶現在聽不見也看不見,身處無邊的寂靜與黑暗中,是一件多麽可怖的事情。
臯陶卻一直在說話,零零散散的,大多都是安慰獬豸的話。
獬豸抱着臯陶躺在床上,聽着臯陶的自言自語,心裏倒也安穩了不少。
“獬豸……你在嗎?”
獬豸輕輕地吻了一下臯陶,收緊了環在臯陶腰間的手。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我怕來不及了。”
“我從來沒有責怪過你……一直沒有……”臯陶的聲音很輕,“我不想讓你看着我離開,那樣太……太殘忍了,可我真的舍不得……”
“舍不得看你一個人走……走以後的路……”
獬豸的手有些顫抖,它咬着嘴唇,忍着眼裏的淚水。
“其實……你戴什麽顏色的花都好看……但紅色的最好……”
臯陶突然睜開眼,眼神溫柔的像山間的清泉,他的聲音很低,卻一字一句地敲擊着獬豸的心。
“有怪自遠方而來,可化人形,可語人言,可通人性。有攝人心魄之魅。今生甚傾慕之,願……”
願畢生守之,山海不移。
臯陶一直安靜地躺在獬豸的懷裏,偶爾輕輕動一下,眉頭會有些痛苦地皺起來。
臯陶呼吸時的熱氣會輕輕掃過獬豸的臉頰,獬豸有些貪戀這樣的感覺,這起碼讓它知道,臯陶還在。
獬豸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抱了臯陶一整天,它不敢離開,它擔心再回來,就是生死相隔。
“大人,你還記的你第一次罰我嗎?”獬豸知道臯陶聽不見,可它還是想講給臯陶聽。
“我當時就喜歡你,特別喜歡。可你不讓我說,我就一直忍着。”獬豸在臯陶耳邊輕聲說。
“我知道你為什麽喜歡紅色的花。如果有一天我要嫁給你,我一定戴着一大朵山茶……你可得等着我嫁給你啊。”
……
“大人,你看,天亮了。”
一滴淚水從獬豸的眼角滑到臯陶的側臉上,一直很安靜的臯陶突然睜開了眼,伸手輕輕攬過獬豸的脖子,擡起頭在它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一個笑容爬上臯陶沒有血色的唇角,再也沒有消失。
獬豸的手裏忽的被塞進了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漂亮的銀鈴铛上還系着五色的絲縧,如同一個被精心制作的幻夢。
時間恍若靜止了一般,太陽東升西落,萬物滋長,獬豸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攬着臯陶,直到耳邊再也沒有臯陶的呼吸聲。
天地歸于寧靜,神獸獬豸那顆暖了幾百年的心,終于還是冷了。
臉上是未幹的淚水,它很清楚的明白,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笑着将它的眼淚擦幹了。
再也沒有了。
臯陶身死,天地同悲。大雨下了七天七夜,滿地泥濘。
冰冷的雨水打在獬豸的身上,浸透了它的皮毛,它像沒有知覺一般,向着陰森的山林走去。
這筆賬,也應該清了。
窮奇早就聽說梼杌的洞穴被獬豸攪得天翻地覆,所以當他看到大雨中眼神死寂的獬豸時,着實吓得渾身一抖。
這注定是一場不要命的戰争。
窮奇到最後實在是沒了力氣,轉身想走,卻被獬豸硬生生又給拉回來。
兩只神獸的鮮血混雜在一起,合着雨水,整個山林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窮奇拼着最後一口氣,将獬豸逼到了山崖邊,看着同樣還剩一口氣的獬豸,窮奇氣的瘋狂怒吼。
“你還是救不回來臯陶。”窮奇笑的恣意,“認命了吧……你現在可以去陪他了……”
窮奇剛想一角将獬豸頂下去,就被獬豸死死咬住了喉嚨,一番掙紮中,兩個巨獸翻滾着墜下了山崖。
獬豸的視線裏都是鮮血,它憑着自己的記憶走到西山,身後的血蜿蜒了一路,染紅了山道旁黃白相間的野花。
雨過天晴,陽光映照着還挂着露水的新墓碑,青石的質地顯得格外通透。
獬豸有些眷戀地舔舐着墓碑上的名字,血水順着土地的凹凸沒入地面,巨大的神獸終于疲憊地倒了下去,躺在了新制的墓前。
獬豸仿佛看到朝着自己笑的臯陶,低着身子問它:
“你是誰?”
“不會說話?”
獬豸想要努力的站起身,去追上臯陶的腳步,卻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過往的片段像潮水般湧過來,伴着意識逐漸地飄遠。
“你叫獬豸。”
“以後就跟着我吧。”
“你為什麽讨厭做壞事的人?”
“別怕,我沒事。”
“沒有必要哭。”
“別怕,我不冷。”
……
神獸獬豸的最後一滴眼淚滑進它身前的鈴铛裏,帶着裂紋的鈴铛輕輕響了一聲,終歸于沉寂。
幾天後,有人在聖人臯陶的墓旁看到了一只已然死去多時的神獸。神獸蜷着身子,像是依偎在墓的旁邊一般,安詳的閉着眼,身邊浸入泥土的血跡上開滿了如血一般殷紅的山茶花。
花伴着血,隐沒在綠樹掩映的山林間,如同一場最盛大的婚禮。
願畢生守之,山海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