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初見(三)
白澤用盡一切辦法,都沒能阻止臯陶身體進一步地虛弱下去。
臯陶每天只是坐在桌子邊,看着空蕩地院落發呆。
“舍不得為什麽還要讓人家走?”白澤問。
臯陶輕輕咳嗽了幾下,伸開手看着被汗浸濕的銀鈴铛。
“我不能再陪它了,總比讓它看着我死好。”
“對不起。”白澤苦笑,“我救不了你。”
臯陶起身折下一朵開的正好的山茶花,笑着說:“我活得太久了……原本這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既然它現在讓我離開,倒也沒有什麽。”
“這幾百年歲月洪荒,沒有什麽能讓我留戀的……”臯陶手中的山茶花輕輕地墜了下來,随着流水漸漸消失,“我只是還有太多事沒有做。”
沒能完成自己的抱負,沒能懲治作惡的賊人,沒能修編完傳世的著作。
沒能陪着那個人一輩子。
臯陶因為失職放走了梼杌,被革了職。梼杌被臯陶關了幾十年,心裏一直憋着一股氣,非要找臯陶去算算這筆賬。
臯陶因為中了毒,毫無還手之力,被梼杌擄到了洞穴。看着面前幸災樂禍的梼杌,臯陶不禁嘆了一口氣。
“你什麽意思?”梼杌很不悅地問。
臯陶無奈地看着梼杌:“嘆你不長記性,早晚還得被關起來。”
梼杌氣的夠嗆,張牙舞爪地要教訓臯陶,臯陶很是冷靜地說:“反正我都要死了,死在你手裏也算是因公殉職了。”
“我才不讓你這麽簡單就死了!”梼杌獰笑着說,“我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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臯陶靠着洞穴的石壁,疲憊地閉上了眼。
“麻煩快點,我累了。”
梼杌将他能想到的酷刑都在臯陶身上試了一遍,臯陶卻只是暈了再醒,醒了又暈過去,一句話也不說,像個任人擺弄的破布娃娃,脆弱的不堪一擊,卻有梼杌永遠無法打敗的靈魂。
梼杌沒有從臯陶身上獲得任何的成就感,氣的跳腳,它随意地将臯陶甩在地上,破口大罵。
一個晶瑩的鈴铛從臯陶沾着血痕的衣服裏滑出來,在洞穴的地面上滾動着,發出清脆的聲響。
臯陶努力地睜開眼,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把鈴铛拿回來,卻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梼杌伸出前爪,要把鈴铛壓碎,臯陶一直平靜無波的雙眼裏第一次出現了恐懼,喉嚨裏發出破碎的呼喊:“不要……”
梼杌偏着頭看着這個鈴铛,咯咯地笑了。
噼啪的聲音響起,銀質的鈴铛發出最後一聲哀鳴,四散分離。
一滴眼淚從臯陶的眼角滑下來,混着臉上的血水,敲擊在冰涼的地面上。
恍惚中,他看見一只黑色的小獸,脖子上挂着銀質的鈴铛,清脆的鈴聲像悠揚的樂曲。
“大人……我喜歡……你。”
再也聽不到了。
獬豸将朱厭咬的半死,才問出了梼杌的洞穴。
獬豸的身上都是朱厭撓出來的抓痕,黑色的毛發凝結着血塊,顯得傷口格外猙獰。
梼杌看着怒氣沖沖的獬豸,心情突然莫名的愉悅。
“喲,這不是獬豸嗎?今日何故來拜訪啊……”
它還沒說完,獬豸就直接撲了過來,将梼杌撞得一斜。
“自不量力……你找死!”梼杌一開始并沒把渾身是傷的獬豸放在眼裏,但獬豸卻像不要命一般發了狂,梼杌用了十分力氣才和獬豸打了個平手。
兩頭巨獸從洞外打到洞內,漸漸的,獬豸開始體力不支,梼杌才終于占了上風。
被梼杌撞斷了一條腿的獬豸癱在地上,看見不遠處昏迷的臯陶,還掙紮着想要爬起來。
“瘋子!”梼杌被獬豸咬傷了前爪,疼的要命,“他都不要你了,你有毛病啊?非來找我打架!”
獬豸一點點地挪到臯陶身邊,用頭上的角輕輕地拱着渾身是血的臯陶。
“大人……你醒醒……”
沒有回應。
獬豸有些痛苦地嗚咽了一聲,它看到臯陶手裏緊緊地攥着那個破碎的鈴铛,忽的轉頭狠狠瞪着梼杌。
“看什麽看!”梼杌被獬豸盯得有些生氣,“老子踩碎的,怎麽了?”
獬豸突然怒吼一聲,撐着遍體鱗傷的身體站起來,瘋了一般沖向了梼杌。
梼杌一時沒反應過來,被獬豸撲在了地上,梼杌的脖子被獬豸咬住,四個爪子拼命地撲打着,努力想把獬豸扒拉下來。
最後,梼杌把獬豸甩到了對面的洞穴壁上,自己也被它撞得徹底爬不起來。
支撐的巨石被兩頭巨獸撞倒,整個洞穴也開始搖晃,無數的碎石從洞穴頂部掉下來。
獬豸掙紮着爬起來,一個轉身把躺在地上的臯陶卷了起來。
臯陶被巨大的聲音驚醒,他有些迷茫地睜開眼,在搖晃的視線裏看見了紛飛的亂石,還有抱着他的獬豸。
鋒利的石塊劃過獬豸的背脊,它卻像無知無覺一樣,只是死死抱着臯陶。
像巨龍在守護最珍貴的財寶。
遍體鱗傷的獬豸一步一搖晃地馱着傷痕累累的臯陶回了家,身後都是一個個清晰分明的血腳印。
化成人形的獬豸攙着臯陶,還沒走到床邊,就直接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被摔醒的臯陶剛恢複意識,就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血順着臯陶毫無血色的嘴唇流下來,臯陶痛苦地彎起身子,身體不住的顫抖。
獬豸輕輕地喚了臯陶一聲,疼的失去意識的臯陶視線渙散,沒有回應它。
獬豸咬了咬牙,張嘴咬上了血痕斑駁的手腕。
刺目的鮮血不斷地從獬豸慘白的手臂上湧出來,透着一股迷人的清香。
獬豸摟着昏迷不醒的臯陶,眼淚順着臉頰滑下來,和着鮮血打在臯陶緊握的鈴铛上。
血液的快速流失使獬豸渾身發冷,身上的傷疼的它冷汗直流。
它可能要死了。
獬豸不怕死,它怕的是臯陶醒過來,看見身邊的自己已經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它不想讓臯陶冷。
白澤趕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是滿室刺目的鮮血,浴血一樣的獬豸緊緊摟着臉色蒼白的臯陶,呆呆地望着懷裏的人。
白澤将重傷的臯陶安頓好,轉頭跑回去照顧獬豸。滿手是血的獬豸忽地拉住白澤的手腕,盈盈的目光裏都是乞求。
“別告訴他……是我救了他……”獬豸有些哽咽,“求你了……”
白澤搖着頭,用浸濕的紗布擦着獬豸滿是血痕的臉。
“他沒有怪你,你不用躲着他。”
獬豸的嘴角滿上一絲苦笑:“可他不會喝我的血。”
白澤的手一頓,無奈地低下了頭。
“值得嗎?”
獬豸的眸子裏閃過了晶瑩的光,它望着窗外綿延的青山,輕輕笑了。
“值得。”
臯陶昏迷了三天,終于慢慢醒了過來。
白澤編好了托辭,臯陶卻始終沒有開口問什麽。他只是一遍遍努力地把碎的四分五裂的鈴铛粘起來。
鈴铛倒是粘了回去,外形還是很精美,卻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伯益多次外出去尋找相思藤的解藥,得到的答複卻都是無藥可解。
梼杌的折磨加速了臯陶的病情,盡管白澤每天在都飯菜裏摻一些獬豸的血,仍無法挽回頹勢。
臯陶的味覺消失了。
“味覺,嗅覺,視覺,聽覺,聲音。”白澤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都會逐步的消失,這是必然。”
獬豸低着頭,一言不發。
它終究沒忍住,趁着夜色,偷偷跑進了臯陶的房間。
獬豸看着月光下臯陶有些不安穩的睡顏,慢慢俯下身,在臯陶的蒼白的嘴唇上落下了一個很輕柔的吻。
獬豸睜開眼,卻看見臯陶也睜着眼,靜靜地望着它。
獬豸有些驚慌地想要離開,臯陶平靜地聲音從它的身後傳來。
“別給我喝你的血了。”
獬豸轉過身,一臉犯了錯被發現的怯懦。
“我沒有怪你。”臯陶扯出一個虛弱的笑,“我只是不想喝了,聞着難受。”
獬豸咬着嘴唇,慢慢點了點頭。
“以後想來不用偷偷摸摸的。”臯陶笑着說。
獬豸有些驚喜地點點頭,轉身正要離開,就聽見臯陶輕聲說:
“謝謝你救了我。”
獬豸的腳步一頓,眼圈忽的紅了。
它壓住喉嚨間的哽咽,快步跑出了門。
屋子裏的臯陶笑着閉上眼,輕輕地摸了摸自己嘴唇。
獬豸一開始還小心翼翼地跟在臯陶身邊,後來發現他并沒有反感,才漸漸膽大了起來。
原本死氣沉沉的院子又變得生機勃勃,獬豸又開始與伯益拌嘴,在院子裏來回晃悠,臯陶有些陌生的歡笑聲又再一次在家裏響起。
臯陶看着身邊擺弄花草的獬豸,笑着問:“怎麽總是開伯益的玩笑?”
獬豸偏着腦袋說:“我擔心他再想娶我……”
臯陶低頭笑了,說:“我本來覺得,讓他陪着你挺好的,可是沒想到你不喜歡。”
“我只想和大人待在一起。”獬豸蹲下身,拉着臯陶的衣角,聲音有些顫抖,“所以……別趕我走了好嗎?”
“我知道大人不喜歡我說那些話。”獬豸看着臯陶的眼睛,“大人總覺得我不懂,說的太随意。”
“可是我懂,我都懂,我明白自己的心意到底是什麽。”獬豸起身在臯陶的嘴唇邊吻了一下。
“我喜歡你。”
臯陶低垂的眼睛裏是滿溢的悲傷,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望着獬豸。
他拉起獬豸傷痕斑駁的手腕,輕聲問:“疼嗎?”
獬豸一愣,笑着搖了搖頭:“不疼。”
“我不想讓你做徒勞的無用功。”臯陶輕聲說,“結果都是一樣的。”
臯陶不再說話了,獬豸看臯陶有些落寞的樣子,起身伸手折下一朵山茶花,舉到臯陶鼻尖前。
臯陶笑了笑,說:“很香。”
獬豸心滿意足地将山茶花別在自己的頭發上,它今天恰好穿了一身紅裙子,陽光下的女孩笑靥如花,刺的臯陶的眼圈有些發紅。
臯陶努力地想要将這一幕記在自己的腦海裏,他有些惶恐地意識到,他可能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