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5章
這幾日雪停,簡寧監督小雲瀾舟吃藥,風寒慢慢痊愈了,只是病去如抽絲,偶爾吹了風也會咳嗽幾聲。簡寧覺得還是營養沒跟上,七歲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說來也奇怪,往日給雲瀾舟送飯的宮女,都是清湯寡水地打發一通,全不管飯菜口味,狗看了都傷心。近日卻好了許多,朝食有濃濃的小米粥,配幾個花卷和小玉餃,夕食有大米飯,配幾碟挑揀之後的小菜,葷菜不定,偶爾是幾段排骨,偶爾又是細細炒制過的牛肉,素菜倒每日都重樣,是時令白菜和冬筍。
不知是不是送飯的宮女換了人,還是內膳房備食的人終于想起雲瀾舟是一位皇子,不是街邊随處可見的小乞丐了?只是內膳房的人做事,想必都是聽上面的吩咐。誰會突然好心的照顧一位比住在冷宮還不如的皇子呢?簡寧想不明白。
好在他不用到處去偷東西,目前的飲食雖然營養不夠,但勉強能果腹。
至于為何變化,簡寧打算下次逮住機會去探一探究竟。
這日辰時,天空灰蒙蒙的,瞧不出顏色,按照簡寧在現代的生物鐘,這會兒估計是七點多的樣子。雲瀾舟起身穿好衣服,他的衣服似乎很久沒有更換過,袖子短了好大一截,衣擺和袖口磨破了,原也是錦緞一般的料子,現在看起來也十分寒酸。只是小孩背脊挺直,相貌實在俊美異常,叫人注意到他衣衫的陳舊,更感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堅韌氣質,如松如竹。
可惜了,是個小傻子。也不知道在學堂怎麽學習,要是學不好,會不會被太傅打手板啊?
簡寧一骨碌爬起來,毛茸茸的小身子搖搖晃晃地蹦到雲瀾舟身邊,耳朵豎起,雙眼期待,尾巴不停地搖擺,輕輕地拍打着雲瀾舟的腳踝。
“汪汪汪!”
(我也去!)
雲瀾舟從小狗兒的叫聲中分辨出那句“我也去”的心聲,蹲下身子,摸了摸小狗腦袋,“你就在這裏。”
簡寧用濕漉漉的小鼻子蹭了蹭雲瀾舟的褲腿,頭搖來搖去,時不時地跳起來,前爪搭在雲瀾舟的腿上,努力用小爪子拉扯着他的衣角,滿眼的急切。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我不能讓你被打手板!)
簡寧計劃通,只要雲瀾舟要被太傅責罰,他就蹿出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讓太傅無暇顧及雲瀾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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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瀾舟一頓,撫摸小狗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起來。
簡寧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下定決心死皮賴臉要跟過去看看皇子學堂的那些人如何對待雲瀾舟,他一次次用小爪子拉扯着雲瀾舟的衣角,發出細小的嗚咽聲。
雲瀾舟的心中仿佛被什麽東西輕輕觸動,他深吸了一口氣,手掌探到小狗兒的肚子上,穩穩地把它兜起來,裹進單薄的衣衫中。
罷了,在旁人眼裏,他總歸是個瘋子、傻子,帶一只小狗去文啓堂也沒什麽可供人意外的。
簡寧緊緊貼着小雲瀾舟溫熱的胸膛,從披風中鑽出腦袋,看着雲瀾舟提起一個木箱,緩緩走出偏殿。
文啓堂內,一片靜谧莊重。
堂內布置簡約文雅,八張雕刻精美的紅木案幾整齊排列,每張案幾前都擺放着一套上好的筆墨紙硯。屋中燃着熏香,為了保暖,四角和正中放了幾個碳爐。
古以被北為尊,堂內的北面牆壁上懸挂着兩幅書法紙卷,每一幅都筆力遒勁,意蘊深遠。紙卷中間,一張講案,想必是太傅的座位了。
雲瀾舟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才到學堂,此時天色大亮,窗外的日光透過雕花木窗灑入屋內,明明是冬日,或因屋中炭火燒得旺,讓照進學堂的日光如春水環繞,明麗柔和。
跟着雲瀾舟在最後一排的右邊落座,簡寧從他懷裏鑽出來,窩在他小腹的位置,扒拉着矮矮的案幾,觀望學堂北面兩扇小門。
其餘皇子陸陸續續到場,都從那兩扇小門進來,
左邊的小門率先走進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年,身形卻退去了少年的青澀,頗具青年模樣。他身着明黃色錦袍,腰束金絲玉帶,衣袍上的雲紋随風曳動,打眼一看,便被這肅穆的氣度震懾。面色如玉,薄唇橫直,光是遠遠掃來的眼神,也無端帶着幾分英氣與威嚴。他步履穩健,雖步伐不大,卻走得極為從容,舉手投足間滿是無法忽視的沉穩與尊貴。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青衫少年,步履輕快,腰間的環佩随步調叮咚作響,雙眼明亮。
簡寧一愣,這莫不就是主角太子和他的小福星受?
很快,其他皇子向那明黃錦袍少年行禮,口中的“臣弟見過太子殿下”印證了簡寧的猜測。
只有雲瀾舟沒有行禮,他端坐在角落,用毛筆沾了案上茶杯中的清水,一筆一劃地在案上書寫着什麽。
簡寧已經見過小傻子的鬼畫符,沒過多注意,忽的,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嗤笑,那笑聲短促,帶着極為明顯的譏諷之意。
簡寧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右邊小門發出動靜之人。
此人不僅吸引了簡寧的目光,也吸引了其他皇子的目光,剛剛彎腰和太子行禮的皇子們,瞬間調轉方向,恭敬地道:“見過二皇兄!”
這整齊劃一的聲音,這氣勢恢宏的語氣,好像那個“二皇兄”才是太子一般。
“都是自家兄弟,客氣什麽?”二皇子自偏殿走出,面容比太子更柔和,臉上有着幾分驕橫,一雙丹鳳眼鋒芒畢露。他雙唇鮮紅,可見那嬌養出來的好氣色。此時嘴角噙着笑,懶洋洋地擡起手,八個端着奉盤的的小太監躬身而出,排排站在每一張案幾旁邊。
簡寧在腦中翻看着原書劇情。
這個二皇子,與所有皇子不同的是,他生母榮貴妃受盛寵,他本人因此極受皇帝器重疼愛,形狀灑脫不羁,上學堂也不拘小節,中衣微微敞開,外面随意披了件虎皮大氅,黑發略顯淩亂,仿佛不願起床,被侍女們哄着騙着才肯梳洗打扮的嬌公子。
二皇子聲音懶洋洋的,揚起下巴,仿佛賞賜一般道:“前些日子舅父從徽州回來,得了些桐煙徽墨,并幾只象牙透雕松鼠毛筆,惦記大家勤奮苦學,便從舅父那兒要來贈與諸位,以示勉勵。”
好家夥,不僅做派像真正的太子,連說話也如上位者般睥睨衆生,無怪他一進來,主角太子便一個正眼都沒給。
簡寧不知道那些墨和筆有多貴重,但看得了禮物的皇子們雙眼瞪得溜圓,想必那名字複雜的筆墨極其難得。
一陣喧鬧後,侍講伴着太傅從左側小門進來,堂中頓時安靜,送禮物的小太監們放下東西,悄聲離開。
太傅身着寬松儒服、銀絲髯須,坐在正中講案背後那張太師椅上。旁邊的兩位侍講按照慣例,從皇子們的伴讀手中收取了之前的策論課業,等下課後再呈給太傅查看。
收課業的站到雲瀾舟身邊,并未詢問,瞥了眼桌上的水跡,目光被案幾下別的東西吸引,忍不住一看,竟然是顆毛茸茸的小腦袋!他悠悠轉開臉,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等另外一個伴讀收好所有課業後,一起回到了太傅身邊。
簡寧躲在雲瀾舟胸口,但不知哪裏暴露了,那個侍講一直盯着雲瀾舟的懷中看。簡寧不敢出聲,怕雲瀾舟被自己牽連,一起出去罰站什麽的。
實際上,簡寧多慮了,那個侍講即便和他對上眼神,也只是冷漠地轉開臉,當做什麽也看不見,不僅對他冷漠,對雲瀾舟也視若無睹,仿佛這個坐在最後排的十一皇子根本就是空氣。
簡寧有些憤憤,他坐在雲瀾舟腿上,坐得十分端正,好像這樣挺直背脊仍誰打量也不怕,就能找回面子一般。
殊不知它這幅小狗兒模樣,落在那個“冷漠”侍講眼裏,簡直是柔化了一顆心。那小狗兒像個縮小的孩童一般,坐得規規矩矩,兩只黑眼珠滴溜溜的轉着,鼻頭濕潤,一派懵懂天然,不像其他小狗那樣單純的可愛,反而有種故作正經地端莊,由此,稍顯滑稽,卻更叫“冷漠”侍講在心中連連稱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按捺住一把抄走小狗,摸一摸它,揉一揉它的沖動。
彼時學堂寂靜,老太傅随意抽了張策論看完,微微擡起眼,聲音洪亮而穩重:“《治國策》中有言,‘君臣之道,禮法并舉,治國安邦,萬民歸心。’君臣之間,當以何為先,方能天下太平?請諸位各述己見。”
皇子們作沉思狀,簡寧仰起頭,看到他尖俏的下巴。雲瀾舟垂着眼,纖長的睫毛一眨不眨,專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對太傅的提問充耳不聞。他用毛筆沾了清水,等桌案上的水跡幹涸後,再次提筆寫了幾個筆畫。因為堂中暖爐溫度高,他的兩腮浮現出一絲薄紅,難得有些孩童的天真可愛。又因此,他看起來更像“就算聽了問題,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漂亮小傻子。
簡寧默默嘆口氣,挪開眼,堂中的皇子們大多唯唯諾諾,不願主動回答。
原來古代上學也一樣,都怕老師提問啊。
沉默之際,坐在左邊第一排的明黃背影動了動,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禮,沉穩道:“太傅所問,孤以為《禮記》中有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臣之間必須以禮法為先,方能和睦共處,天下太平。禮者,尊卑有序,和諧之本。君臣應以禮為先,明君則有德行,賢臣則有忠心。如此,君臣和睦,國泰民安。”
太傅表情欣慰,摸了摸胡須,“甚好……”
話音未落,二皇子站了起來,敷衍地行禮後,眼帶鋒芒地看向太子,唇邊攜了一抹譏諷的笑意,“我倒以為法家之言更為合适。商鞅變法有言,‘治國者必以法,法立則治,法廢則亂。’君臣之間,應以法為先。法者,國之利器,治之根本。若君臣皆依法而行,賞罰分明,則國家必能繁榮昌盛。故而,君臣之間應以法為先,以法治國,方能天下太平。”
太傅盯着二皇子的儀态,似有不滿,但聽其論答通透,也摸着胡須道:“二殿下也……”
不料再次被打斷,一直站在太子身邊的伴讀方湛行了一禮,笑如二月春風拂面,叫人對他的小小無禮也生不了氣,只好聽他徐徐答道:“二皇子所言雖有道理,但卻忽略了禮之重。孔子在《論語》中曾言,‘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君臣之間若僅以法治國,雖可一時立威,但難以久安。”
他頓了頓,微笑看向二皇子,“商鞅變法雖一時強國,但卻因法過于嚴苛,最終不得善終。唯有禮法并重,方能使君臣和睦,民心歸附。臣以為,二殿下所言偏重法治,未免失之偏頗。”
二皇子被這麽赤裸裸地頂撞,當即冷了臉色,面無表情地回道:“禮法各有其用,法治雖嚴,但能使國家強盛。古人言以史為鑒,難不成是說來诓你我的?既然明了教訓,自當取其長而避其短,若全盤否定,只講禮而不依法,君臣之間豈不無所依循?”
方湛聽罷二皇子的回話,面色不改,朗聲說道:“二殿下所言固然有理,但法治若無德禮為根基,又怎能持久?《左傳》中有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治國平天下,不僅需剛強之法,更需德禮以安民心。”
太子看了眼自己的伴讀方湛,沒多說什麽,目光帶着些許贊賞。
堂中兩股氣勢相沖,其他皇子們瑟了瑟脖子,不敢說話,生怕被波及。那兩位一個是太子,一個是父皇最寵愛的二皇子,惹了誰都不好收場。
簡寧正期待二皇子繼續出擊呢,不了二皇子身邊的一個伴讀整了整衣衫,站起身來。
那人穿着一襲雪白長袍,不怕冷一般,還持一柄翠玉折扇,撒開扇面遮住臉,輕輕碰着鼻尖,舉手投足間盡顯風雅潇灑。
簡寧在腦中翻了翻原著,這位似乎是禮部尚書嫡子,林雪衣。
林雪衣和二皇子自幼相伴,是鐵打的二皇子黨,後來二皇子奪嫡失敗而死,他也消失于世間,雲游四方去了。
林雪衣翩然一禮後,柔和道:“君子和而不同,自當聽聽其他殿下的想法,荀子亦曾言,‘學者有四失:處事好勝,見賢不從。’若只聽一家之言,恐難免有所偏頗。”
簡寧的小腦袋歪了歪,思量事情的時候,耳朵豎起一只,另一只還不能控制,軟塌塌地貼在腦後。
這個林雪衣看起來在做和事佬,實際上話語間滿是對太子的不滿,堂上分明是二皇子和太子黨辯論,他卻直指“一家之言”,言下之意是太子和方湛咄咄逼人,争強好勝,沒有胸襟。
方湛也不甘示弱,仍舊有禮有節地恭敬道:“林公子所言甚是,不如就請堂中最小的十一殿下來說說看,童言無忌,即便說錯了什麽,想必也沒人計較,林公子以為呢?”
說完,他像邀請一般,看向最後排的雲瀾舟。
原本針鋒相對的凝重氣氛頓時炸了鍋。
其他皇子唰地轉過腦袋,俨然一派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有的一臉幸災樂禍,有的眼含促狹的期待,仿佛在看精彩的猴戲開場,興致個頂個的高。
簡寧:?
簡寧狗牙一龇:謝邀,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