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04章
偏殿門前昏暗,落雪厚重,冷風從四周撲圍,簡寧怎麽受得起老人家一跪,這天氣連站着寒意襲人。雖然他不明白這個老太醫為什麽稱呼自己為貴妃,但他還是不能讓別人跪在雪地裏行禮。
他跑到太醫跟前,輕輕銜住太醫的褲腿,往上提了提。
“汪汪汪!”
(起來呀!)
老太醫不依,聲淚俱下地磕了個頭,低聲哽咽道:“娘娘,當年的事情,微臣也無可奈何,但微臣敢對天發誓,絕無害人之心,只是老邁昏庸,一時不查,被小人利用,我知道,如今說什麽也無益,若您真的轉生成到小狗……神犬身上,想必也是母子情深,感動天地,叫老朽實在汗顏,如今唯有盡力醫治十一殿下,方能勉強贖罪!”
簡寧:“……”
好吧,好吧,一時被哽住的簡寧連叫聲也發不出。
這番有理有據的話,說得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就讓老太醫認為自己是雲瀾舟的母妃轉世也可以,至少以後求太醫診治的時候,不用裝得太像狗。
心中留下一行清淚的簡寧苦中作樂地想,都成真的狗了,何必在意性別。
簡寧裝出電視劇裏娘娘小主的做派,小狗下巴揚了揚,輕輕地擡起爪子,示意老太醫請起。然而,他的狗身太小,不足三個月,恐怕本身也是小型犬出生,所以現在跟個巴掌大的毛團兒一樣,擡起一只前腿後另外三條腿像抽筋似的抖了起來,“啪叽”一下摔倒在地。
老太醫一愣,“淑妃娘娘”摔倒,他一個老臣,不知扶還是不扶。
簡寧:……
有機會他真的要把系統殺掉,不開玩笑。
簡寧強裝鎮定地站起來,領着老太醫往偏殿去。太醫拎起藥箱,緊跟上來。地上那只行動敏捷的小狗兒,有時小狗爪子踩在雪裏,半個身子都快看不見了,可它仍然堅定地引着自己去找小皇子,真是母愛如水,涓涓不斷,叫人萬分動容。
Advertisement
要是知道太醫內心所想,簡寧恐怕又得在小本本上記一筆系統這個真正的狗東西了。
入得殿來,雲瀾舟正躺在床上昏睡,比起白日,晚上的體熱降低了許多。
太醫切脈後,從木箱內端出一個瓷盅,為了防止吵醒小皇子,他低聲對簡寧囑咐道:“娘娘,這是溫良滋補的藥膳,乃我家夫人做制,不苦不澀,味道甘醇,若是小殿下醒來,可以讓殿下食用,另外……”
他又拿出一個小藥瓶,“這是我家傳治療風寒的靈藥,我已将其碾成小粒,殿下每日中午和傍晚服下,不出七日便可痊愈。”
簡寧一一點頭,嗚了幾聲。
太醫見它确通人性,不由心中一軟,目光中也增添了些許柔和。小狗兒皮毛泛黃,如此乖巧伶俐的幼犬,讓他又起了愧疚,若不是當年他……風華絕代的淑妃娘娘又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幅樣子。
唉!
老太醫說完,起身要走,簡寧跟上去送,太醫驚慌地拱手道:“怎能勞動娘娘,微臣自己走就可以。”
簡寧只好目送他離開,轉身跑到雲瀾舟身邊。如今試了幾次,跳上床已經不成問題!簡寧前腳瞪着小凳,後腳起跳,在空中躍起後,穩穩地掉落在床上……的雲瀾舟的臉上。
前世身體的平衡性就差,都成狗了,怎麽還這麽差啊!
簡寧無語又氣憤地嗚嗚幾聲,四只腳東倒西歪地扒拉着,本想趕緊跳開,卻踩中了雲瀾舟的嘴,又踩中了鼻子,他在人家一張小臉上跌跌撞撞,終于把雲瀾舟吵醒了。
因抱着“必死”的決心,雲瀾舟再次睜開眼後,結結實實地愣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他垂眸看向那個圍在身邊搖尾巴的小狗兒,有些迷茫。
偏殿中只有一盞燭燈搖曳,破木窗咯吱作響。本以為再睜開眼,見到的應是在地下等自己的母妃,奈何他仍留在這荒蕪寂寥的冷殿。
黃無常判官,還沒有準備帶他走嗎。
不僅如此,無常判官又給他帶了吃食,這次是一個精致的湯盅。雲瀾舟順着它的指引,打開蓋子,一股夾雜微微藥香的甜香撲面而來,湯盅溫熱,剛好适口。
此時,雲瀾舟并不餓,他只是着魔般,順着小狗兒的指示慢慢吃着東西。
簡寧兩條小腿蹲坐着,前腿撐得筆直,揚起小腦袋看着雲瀾舟,他不打算現在又讓小皇子吃風寒藥,尋思藥膳本就有藥性,孩子的身體無法承受太多藥物的作用。
雲瀾舟生得俊美,饒是尚且年幼,但小臉上已顯出幾分豔絕。偏一雙忽閃的桃花眼中,眸子清澈如水,帶着一絲不經世事的純真,望着那水靈的眼眸,讓人覺着,仿佛正透過窗棂,望向遠處清風拂過的翠山。
簡寧心滿意足地瞧着這個即将被自己親手帶大的幼崽,真是怎麽看怎麽可愛,心道:好好吃飯,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這番心裏話,如昨日般落到了雲瀾舟耳中,他微擡起頭,看向那個黃色的小團兒。
不是要帶他走嗎,現在為何說一切都會好。
難道它不是無常判官,而是民間話本中的神仙精怪?
雲瀾舟心中駭然,面上卻不動聲色,母妃教過,遇事不可驚慌,需鎮定自若,方能化險為夷。那這小狗兒是他的險嗎?若是,為何對自己這樣好,還希望自己好好活着。
若不是,它是精怪?圖謀自己什麽呢,難道圖自己好吃?
話本常說,精怪吃人,總挑皮嫩肉肥的童子下手,他是童子沒錯,可離肉肥卻相去甚遠。要是喜歡吃小孩,為何不去找他那些金尊玉貴的皇兄們?整日燕窩養出來的孩子,總比他這個粗茶淡飯養出來的好吃。
這麽一想,雲瀾舟眼睫動了動,輕輕伸出手,帶着試探地觸碰小狗兒的耳朵。
【怎麽啦?】
還是之前一樣的聲音,小狗并未開口,只是眼睛仿佛能說話,兩眼滴溜溜地看着他。
雲瀾舟有了判斷,傳聞精怪都是醜惡不堪,哪有精怪生得這樣可愛。且無論它是什麽,此時此刻,風雪交加的夜裏,只有這只小狗兒身上的點點體溫,能叫他安心。
心中湧起一陣暖意,他輕輕攤開手,小狗兒挪動了一下,貼近他的掌心。毛茸茸、柔軟的觸感,讓雲瀾舟那雙黑沉沉的眸子增添了一點光亮。
這或許是個小神仙吧。
而不自覺用腦袋蹭着雲瀾舟手心的簡寧很無奈,他也不想這麽狗啊!但是好舒服,被摸摸好舒服……不行,他不是狗,就算是他也是個有尊嚴的帥狗!
舒服……再蹭一下……
雲瀾舟摸了摸他的腦袋,起身收拾瓷盅,還有之前燒水的銅壺。簡寧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搖尾巴……根本控制不住!
可惡。
他自然想幫雲瀾舟做點什麽,可惜除了用嘴去叼,四只爪子根本派不上用上,雲瀾舟沒察覺他的動作,自顧自冒着風雪,挾木桶到院外的石井裏打水。那井中結了冰,雲瀾舟費力地仍了好幾塊石頭,砸破冰層才将木桶放下去。
他像是做慣了粗活,兩只手凍得通紅,指節隐隐浮現青紫的凍瘡,碰到涼水後,只瑟縮一瞬,便面無表情地開始清洗瓷盅碗碟和銅壺,末了,又打水上來擦臉洗漱。
水中帶着冰碴,簡寧心疼死了,那得多涼啊。
總有一天,他會讓這個小乖崽過上有飯吃有房住,有小厮伺候的日子!
正上塌時,雲瀾舟對着床上那些厚厚的被衾一愣,轉眼看向小狗。
簡寧會意,下意識地想開口,又發出一連串汪汪聲。
“汪汪汪汪汪汪……”
(是太醫院一位老太醫拿過來的,你悄悄的哦。)
雲瀾舟眼中映着微弱的燭光,此時無風,他眼中的光彩動了動。伸手将小狗抱起來,一起上塌鑽進了被窩。
簡寧受寵若驚,雲瀾舟看起來冷冷淡淡的,雖然身在如同冷宮的地方,做着下人做的雜活兒,周身的氣度仍有皇家子弟的風範,處變不驚。簡寧以為他或許只當自己是哪來的小野狗兒,沒有趕開自己,純屬心善,誰知他竟能舍下皇家的體面,抱着自己入睡。
簡寧激動地汪了幾聲,然後就見自己的舌頭很不受控制地伸出來,開始猛舔雲瀾舟掌心。
簡寧:……
一夜無夢,簡寧醒來的時候,雲瀾舟已經起身,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前持筆寫着什麽。經過這兩日相處,簡寧已經從雲瀾舟自持清冷的形象中明白,這是一個自強不息的三好學生!早早就起床練字,這份苦心、這份自制力,俨然是一個未來可期的小天才了!簡寧湊上去一看——一汪看不出字跡的水跡。
簡寧沉默地看了半天,最終帶着憐憫的目光瞅了瞅乖崽。
也是,小雲瀾舟此時還是個傻子,能記得自己應該早起習字就非常勵志了。
實則只是舍不得用紙墨而沾了清水習字的雲瀾舟:“……”
在小孩手邊蹭了蹭,簡寧噠噠噠地跑出去,有昨天的經驗,他順順溜溜地摸到了貴妃的小廚房去偷早膳。這回他口中銜了個布兜,是昨日老太醫送來的,包在瓷盅外面,想是防止降溫。這可方便他了,小布兜輕便,叼在嘴裏也不影響跑步。
小廚房門前,多了好幾個丫鬟看守。簡寧心中一緊,怕是昨日的事情在貴妃宮裏鬧開了,今日要防小偷。簡寧只好耐心地藏在牆角花叢,一直等到膳食被送去貴妃寝殿,才狗狗祟祟地出來,走路時只敢用肉墊,怕爪子在地上吱出聲響。
小廚房裏的精美菜肴自然全都被送走,簡寧在鐵鍋中找到了一些蔥餅,做得十分精致小巧,還有類似于紅糖饅頭的面食,想必是擺盤用不完的材料,旁邊的蒸鍋冒着熱氣,簡寧用鼻子拱開,發現了多餘的幾根雞翅,問着像豉汁雞翅,不過這個架空朝代有豉汁嗎,他說不準,聞起來香就行了。
收拾好東西,簡寧叼起布兜,一路狂奔。
卻不知身後的轉角處,走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她臉上浮現幾道清晰的巴掌印,眼神卻很是機靈,看到小狗兒帶小布兜艱難地鑽出耗子洞,她神色多了幾分詫異和凝重
這只小狗,怎麽這樣像淑妃娘娘以前養的那只……
簡寧照昨日一樣,把東西擺在雲瀾舟面前。簡寧的小狗鼻子呼哧呼哧的,實在是跑累了。但狗頭揚起,期待地看着對方,像在求表揚。
雲瀾舟持筆的手頓住,面對偷來的膳食,自是不願動筷,昨日以為是無常判官送自己走,然今日已知不是,怎麽能再動偷竊之物。
小狗是好心,可他不能有違母妃教導。
見小狗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實在不忍斥責。
罷了,下不為例。
他将布兜裏的膳食拿出來,一點點掰開了喂小狗。既然是它偷來的,也不能還回去,那就由它自己享用吧。以後要好好教育小狗兒,叫它做一條君子狗。
簡寧猛搖腦袋,觀他神色,不像嫌棄,倒像為難。心中也有了幾分猜測,古人自幼學禮,有君子不齒嗟來之食的規矩,更遑論偷來的呢。
沉吟片刻,簡寧誠實道:“汪汪汪!汪汪……”
……
可惡!
【雖然是偷來的,但都是貴妃宮裏裝盤剩下的,不髒,而且你不吃飯,身體垮了,怎麽為你母妃平反呢?】
耳邊徐徐傳來的心聲,将雲瀾舟震得身形一晃。他微蹙起眉,像是疑惑,也像是不敢置信,眼中帶着無盡的悲痛,他死死盯着小狗,卻不敢出聲詢問,怕驚了小狗身體裏的那個人。
“汪汪汪……”簡寧不知他為何突然凝重,面頰上好不容易養出來一點氣色,此時消失殆盡,只剩下蒼白。
【怎麽了這是,生氣了嗎,難道是不喜歡我狗叫?我也不想啊!但是你得吃飯,你母妃的冤屈還等着你昭雪呢!】
雲瀾舟愣了許久,最終閉上眼,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頗有些咬牙切齒地打開布兜,狠狠咀嚼着一個饅頭。
簡寧弄不懂他怎麽回事,想想也合理,這是個小傻子呀,對待他要花點耐心。
東西沒有吃完,雲瀾舟把雞翅掰開,一點點喂給了簡寧。簡寧吃得搖頭晃腦,本想勸小孩多吃點,但看雲瀾舟執着的模樣,只好順着他的意思來。
等小狗肚子圓溜溜的時候,雲瀾舟收拾好桌案,凝視它,也像凝視自己。
母妃是冤枉的,母妃沒有自焚,母妃是被人害死的。
這個念頭一起,雲瀾舟就感到心口一陣絞痛。并非是他輕信,而是誰會料想,一只小狗身體中似有一個人的靈魂,而這個靈魂又怎麽會無聊到來關心他,救他,還撒謊說母妃是含冤而死?
除了上天相助,雲瀾舟找不到其他緣由。
什麽君子周儀,什麽聖賢道理,一切都被那句“你母妃的冤屈”沖散。他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要叫殘害母妃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思及此,雲瀾舟往日總帶着灰敗的目光被陰沉替代,凝視着門外的茫茫雪地,他想,雪總有一天會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