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春雪
春雪
這是趙刀刀過的第一個新年。
新年的開始是漫天的煙花和一場雪,新年的終聲是一間初具雛形的漏風的小屋。
這年于別人來說是放松團聚,于趙刀刀來說卻忙得沒邊——除了頭兩天,她簡直像只勤勞的蜜蜂,整日上山下山,跑來跑去,為了她心心念念的木屋折騰着木頭和自己。
花九九在新年的最後一天聽到趙刀刀在做什麽的時候,嘴裏的一口茶差點就噴了出來。
“你說什麽?”
管家低頭道:“九九姑娘,趙刀刀最近是在造房子,派人看過了,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花九九笑了笑,将茶放到一邊,又漸漸板起小臉,心道:她造房子就是最奇怪的地方。趙刀刀不是一直想離開這裏,怎麽如今又蓋起了房子?難道她已經絕了離開的心思?只是不想待在花家?
因趙刀刀不想離開這事,花九九一時覺得開心極了,但心底某處又隐隐感到些無趣。
總歸哪裏還是有問題,花九九繼續問:“她過年難道只幹了這一件事?其他還幹什麽了?你從第一天開始仔細說給我。”
“是,從新年第一天開始,她給你和木匠送了禮,您說後面放她的假,咱們的人就撤了些,只知道她夜裏看了煙花,後來她就開始搬木頭造房子了。”
花九九剛欲問,“這其中沒有其他事?”又咽下話頭,人是她自己撤下的,又何必再去計較。轉而問:“去她那房子看過了?”
“看了。”
“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管家搖了搖頭,“沒有,只是普通的木屋,現在還差着些沒建好。”
“好。”花九九思索片刻道:“你下去吧。”
管家行了禮準備離開。
“等等!”花九九又忽然叫住了他。道:“她要是有什麽需要之處,就去幫幫。”
“是。”
年到尾聲,雪還在下。
即使已經做了保護,趙刀刀還是因為一時心血來潮做過了頭,她看着手上磨破的傷口,感受着肩上的酸痛和一停下就有些微顫的雙腿,漸漸停下上山的腳步。
她丢開背着的包袱,整個人毫無預兆的往後靠去。
噗的一聲,趙刀刀一下子砸在雪上,她順勢躺在雪裏。
身下冰涼的雪慢慢透過衣服傳來寒意,藍色天空中白色的雪還在洋洋灑灑地飄舞,落在臉上,嘴邊。趙刀刀輕嘆一口氣,終于冷靜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了,或許新年的氣氛也有影響,但前幾日的自己還真像個不知疲倦的怪物一般,上上下下,劈柴砍樹,有時一天過去連練刀的力氣也無就沉沉睡去。
趙刀刀的手抓近身側的雪地裏,她握了一手的雪,将雪團成球朝遠處擲去,手心沒了了冰涼,慢慢變得灼痛,她笑了笑,無奈地閉了閉眼睛。
趙刀刀坐起身,拍了拍手,決定停下來,休息幾日再繼續。
她有些想見別人,想和別人說說話。
蓋屋這幾天,除了采買貨物,她鮮少和人交流,直到後半夜才悄然回到花家,和衣休息一會兒又早早離開。
不如去見見沈木匠和花九九……但想及花九九,趙刀刀忍不住嘆了口氣,太久不見,她不知怎的,現在不太想見到那個小姑娘。
或許也并非不願……趙刀刀想,她可以去看一看,只是不想花九九看到自己。
她想到便做,将東西放好就出發。
花九九好像不在花家。
趙刀刀在花家四處都未見花九九的身影,她的房門關着,窗開着,望去也無人。
趙刀刀剛想離開花家,又停在樹上,心想來都來了,不如就此等着,如果快到天黑花九九還沒回來,自己便離去練刀。
初時,趙刀刀坐在屋頂上,一點一點摘出木刺,用來路順手買的傷藥和布條為自己包紮傷口。後來,她便托着腦袋朦朦胧胧看起雪來。
花九九住的院中沒有人來,安靜得只有雪落聲。
雪花晶瑩,從天而降,風吹雪落,只有幾片調皮的雪花被卷至他方。世界如此寂靜,除了一屋檐的落雪彷佛再也沒有其他多餘之事。
趙刀刀看了半晌,竟看呆了去,等她回神,才發現自己盯着雪看了好久。
她伸了伸懶腰正準備離開,腦中卻不由得奇怪,明明沒有風,那些雪為何卻輕輕飄近花九九的門前?趙刀刀一時福至心靈,俯下身子凝神細聽,一聽之下忽然大驚——屋中有人?!是花九九……不,如果是她,為何已經天黑卻不點燈?難道是賊?竟有小賊敢到花家行竊?
趙刀刀追雪而下,落在門側的牆外,打算從外頭瞧一眼再從窗戶進去。
她從未進過花九九閨房,此時剎一落地,先看了一眼窗,從窗裏望去空無一人,床簾收着,錦繡的被子和花九九一樣精致。趙刀刀又矮下身子動了一步,探頭從門縫往裏瞧去,這扇門正對着桌,桌旁竟隐隐瞧見一坨黑影端坐椅上,趙刀刀不由愣住,不是賊?
裏面突然傳來啪的一聲響,随後有人大喝道:“誰?!”
趙刀刀心中更驚,這聲音——是花九九?!
情勢雖然不在預料之中,但趙刀刀身法輕巧,練功多日早已對自己輕功自信得要命,心想她雖來的突然,但落地那刻也絕不至于驚動他人,更何況她和花九九間還隔着一堵牆?
遂撤步靠回牆上,安靜片刻,動也不動。
聽着花九九起身向門邊走來的腳步聲,就在花九九手碰到門這一會兒功夫,趙刀刀便身如飛燕一般閃身從窗戶竄進了房。又借着下雪天陰房間無燈,飛速躲到屋內梁上。
花九九左右瞧了瞧,見門外真的沒人,地上連一個腳印一根頭發也沒有,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悶哼,四周看了看便關上門,走回桌邊點了一盞燈
。
燭火幽幽,照亮了桌上一本倒扣的書。
趙刀刀從見過花九九的許多話本小說,但這本從她還從未見過。她凝神靜氣,想看看花九九接下來會做什麽。想知道這小姑娘為何在屋內卻給人以不在的假象。
花九九拿起桌上的書冊,翻了幾頁。
趙刀刀耳力不錯,可惜僅憑耳朵可不能知道書中所述,她心中癢癢,眯了眯眼卻只能看到書上墨跡的黑點。等了片刻見花九九只盯着手裏的書,不欲再起來走動的樣子,便悄悄吊下半個身子仔細辨認。
房梁高,趙刀刀所在處光線昏沉,花九九的臉和手裏的書卻被映成金黃。趙刀刀仔細辨認書上的字——有許多地方認不清看不懂,最終只從字裏行間看出“輪回花”這三個字。
輪回花?趙刀刀來輪回城已久,還從沒聽人提起過這種花,但這名字她卻很熟……為什麽?
趙刀刀縮回梁上,心中不解:輪回……趙刀刀一驚,若不是趴的穩當,她差點當着花九九的面兒落下去。
輪回城可不也叫做輪回?
既然名字相同,想來這花一定對輪回城有什麽意義,可自己為何從未聽人提起?
趙刀刀心中默默記下這個名字和大概的頁數,便繼續靜靜等着。
花九九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些酸才揉了揉放下書,打開門迎着往屋內狂飄的呼呼風雪,伸了個攔腰。
趙刀刀趁這會兒從窗戶溜走了。
趙刀刀總覺得花家有古怪,心中想回去探探,又怕太急切暴露自己。索性和沈木匠打了招呼,如果花九九不派人來找,她就在庫房裏睡幾天,等木屋建好再搬上山去。
年已過完,花九九那邊也沒派人找她。
兩人好像都忘了這事,轉眼就到了二月中。
庫房已從沒有落腳地的一間屋子變成了能容下一張床的卧房。
趙刀刀從花九九那邊搬到了這裏暫住。
倒不是沒有別的屋子,只是趙刀刀覺得這裏最靠近後街,離木匠所住也有點距離,不會打擾到他,方便。沈木匠拗不過她,就讓她住了。
這些日子白天裏趙刀刀跟着沈木匠學雕木,蓋房子,夜裏練完刀就回來歇下。
沈木匠還是有天閑聊才知道趙刀刀忙着搭窩,便上山幫她看了看房子。
有人搭把手,木屋比她想象中更快快建好了。
這天是趙刀刀喬遷新居第一天。
終于閑下來,她才又想起那天在花家所見。
趙刀刀暗自沉思,右手把玩着一把小小木刀。
這把木刀是她有天心血來潮想到的,也是她第一件想雕給自己的東西。
那天過年之後,她總覺得自己該有一把刀,她應當生來就是刀客,那為什麽不能有一把刀常伴左右……常伴一生呢?
木刀只比巴掌大一點,但打磨得漆黑光亮,精致又漂亮。
這種烏木是趙刀刀精挑細選的,沈木匠舍不得讓她浪費,逼着趙刀刀下了保證不胡來才給她。
一般木刀會雕刻紋路,沈木匠滿心期待着趙刀刀的作品,選了很多紋樣給她看。但東西太小,趙刀刀怕自己刻出錯來,只能委屈師父大失所望——她最後只輕輕刻了一個”趙”字在刀柄上。
沈木匠評曰:“字體飄逸,但靈動談不上,只能說畫風清奇。”
木刀徹底打磨完那天,沈木匠望着那個趙字深深嘆了口氣。
趙刀刀彼時正在興頭上,問:“師父有事?怎麽啦?”
老木匠又嘆了口氣,然後甩手摔袖道:“好好砍你的木頭!”離開時又補充道:“沒事!”這才牙癢地離開。
第二日沈木匠下了氣頭,剛想安慰她開了竅就好,以後定能做出更好的東西來,不成想木刀完成之後,趙刀刀居然又只能看着別的成品雕些小玩意了……氣得沈木匠簡直要沒了脾氣。
趙刀刀用指腹磨着刀尖,輪回花的事她還是想不明白,或許得打聽打聽。
她按着頭,忽然想到什麽笑了笑,定睛看着手裏的木刀,摩梭着上面小小的字。
她知道老木匠不滿,是覺得自己在最後關頭反而敷衍了事,但刻這字的時候她心裏真是一點兒也不想遵循任何字法結構,只想随性而寫。便寫出了這麽個趙字。
醜,也還好吧……真的很醜嗎?
屋裏火旺,趙刀刀坐在火邊熱的有些臉紅,忍不住輕咳兩聲。
屋外雪落靜靜落在小路上。
同樣是羊腸小道,七扭八拐地在雜草間延伸,同樣是山上,順着小路慢慢地走,也能遇見一間木屋。
風月城的木屋裏也生着火。
地上鋪了席子,放着被雪打濕的裘衣。
趙小刀将寫完的信折好放進箱裏,扶着桌沿坐下,靠在椅子上,沉默地看雪。
冬日沉沉,明明新年已過,春天卻好像再也不會來了。
桌上放着酒壺和酒盅,趙小刀記得刀刀是不愛喝酒的,但這樣的日子裏,如果連酒也沒有,就太難熬。
他近來會下山去城裏的鋪子看一看,但大多時候還是會回到這間小屋待着。
這間小屋已經建好太久了,久到他覺得自己已經在這裏等了很多年。
新年之後的日子也沒有快起來,趙小刀仿佛一個行将就木的老人,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正在從他身體裏慢慢抽離,也帶走了他的生命。
而這樣的生命曾是他最渴望的東西。
趙小刀輕輕喝了一口酒。
找不到,他便在此等候。
他最擅長的就是等待。
天黑了。
今夜這間屋裏同昨夜一樣無人入睡。
一碟花生,二兩小酒,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