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年關
年關
趙刀刀趕到時花九九已經醒了,正背對着她和人說話。
帶路的小厮使着眼色,伸手欲碰趙刀刀的胳膊,趙刀刀輕輕避開,低聲道,“我知道,你不用擔心。”
花九九在前面聞聲一愣,手腕輕擡,示意停下交談,轉過身來。
趙刀刀猶豫片刻,喚道:“九九。”
花九九将左手放在嘴邊清了清嗓,又将雙手背到身後交疊相握,左右晃了晃,笑道,“你回來啦。”
“嗯。”趙刀刀正準備點頭,卻忽然瞪大眼睛,“你——”
花九九嘻嘻一笑錯開身子,那個被擋住的身影露了出來——
那人頭發已經花白,淩亂地蓋在頭上,額頭上的幾縷整齊的格格不入,像是認真梳理過,臉上的皺紋證明着歲月,但那雙眼睛卻仍和年輕人一樣有神。
那雙眼睛從發絲間、從厚厚的眼皮下明亮地露出來,和藹地望過來。他手上纏着的白布已經換過一輪,一身褐色布衣上有數不清的補丁,這人——這不正是趙刀刀一直跟着的那位木匠?!
趙刀刀驚訝道:“沈老頭,你……”
白發老者笑了笑,“你這姑娘,總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還是九九姑娘這次把我叫來我才知道你叫趙刀刀。”
趙刀刀讪讪一笑。
木匠接着道:“對了,九九姑娘這次把我叫過來,就是為了和我說你的事。”
“我的事?”趙刀刀不解道:”我……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她疑惑的看向花九九,花九九朝她眨了眨眼,狡黠地笑了下,趙刀刀更摸不着頭腦。
沈木匠笑道,“你平日裏一直跑過來看我幹活,應該比我發現你有更久了吧。”
“啊……”趙刀刀撓了撓頭,低下頭躲避老木匠的目光,腼腆地笑了笑。
沈木匠接着說:“這些日子我問過你想不想上手試試,你總什麽都不說,我還當年輕人覺得這些玩意兒太無聊了,只看着就夠了,要不是九九姑娘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也想做着試試呢。”
趙刀刀看向花九九,花九九又一扭頭,鼻子翹上了天,輕哼一聲道:“你好好學,我會随時找你來我家鋸木頭的。”
“我……”趙刀刀看了看老木匠,又看了看花九九,一時覺得自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時又覺得這感覺沒想象中糟糕,有些哭笑不得,只應道:“好。”
趙刀刀送老木匠出去,邊走邊道:“九九她……和你說了些什麽?”
沈木匠笑了笑,“她說你很想學木雕呢。”他緩緩道,“九九姑娘讓我好好教你,越嚴厲越好。”
趙刀刀摸了摸鼻子,“只說了這些?”
“只有這些。”
趙刀刀安下心來,“那我明天開始……什麽時候去找你?”
“我明天沒什麽事要出門,你在花家忙完了就過來吧,不過要是到的太早趕上午飯——”
沈木匠像個老學究一樣搖頭晃腦,慢慢道:“我老頭子的手藝可比不上花家的大廚。”
趙刀刀剛想反駁花家哪有什麽大廚,又輕咳兩聲,道:“不會的,我經常過去,其實你家的飯香味比有些木頭還好看。”
“你!”老頭有些吹胡子瞪眼,一揮袖道,“哼!”
趙刀刀笑了笑,此處離木匠住處還有些路,因着沈老頭放慢腳步,兩人已不約而同地停下。趙刀刀問:“我送你回去吧?”
老者搖了搖頭,“不用,我知道路。”他已經拒絕,但似乎還有話要說,趙刀刀便靜下來等。
沈木匠猶豫片刻,嘆了口氣,沉聲道:“趙刀刀,九九姑娘很少和一個人相伴這麽久,你是個好孩子,她……趁此機會,你多陪陪她吧。”
趙刀刀張了張口:“自然。”
她嘴上應聲,心中卻有些不以為意,很多人都想陪在花九九身邊,但選擇權并不在她們這些人身上,而在于花九九的心思。
那小姑娘什麽時候膩了煩了,玩累了這樁游戲,并不是她能決定。
真到那時,趙刀刀不打算強求。
沈木匠接着道:“輪回城不比你原來居處,你有什麽想知道的盡可以問我,我知無不言,只有一個要求……你多陪着九九姑娘。”他竟拱手一鞠。
趙刀刀微微皺眉,伸手扶他,“不用這樣。”
“好。”沈木匠笑了笑,又恢複成趙刀刀熟悉的那個老頭,道:“我先走了。”話音剛落,便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離去。
趙刀刀伫立路口,看着木匠的背影漸漸遠去。
……
自趙刀刀開始跟着沈木匠學木雕,時間過得又快了些。
沈木匠還從沒見過這麽古怪的人,比起木雕,他發現趙刀刀更喜歡劈柴,或者說将大木料分成小塊。
木頭的生命是一圈一圈緩慢生長,雕刻也是一點一點塑造成形,這一切都慢得出奇,又穩健向前,這是他的樂趣,但趙刀刀不同,她雖然耐得下心,卻不是在雕刻上,而是劈柴。
比起刻刀,她用斧頭仿佛更加順手,甚至有種渾然天成的味道。
沈老頭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才有這種奇怪的錯覺。
此刻他又停下手,擡頭看向後院裏劈柴的身影。
趙刀刀舉起斧頭,一斧頭劈開,又快又輕松。
第一回,他曾以為她是裝作不累,但趙刀刀又試了幾次,好像是真沒什麽,沈木匠只得随她去了。
趙刀刀擦了擦汗,撂下斧頭,轉轉手腕道:“這些還夠嗎,不夠我再上山去。”
“夠了。”沈木匠嘆了口氣,“過來吃飯,下午你就給我坐在這裏,好好練手,這麽多天還只雕得出普通形狀,刻刀在你手裏和斧頭有什麽區別?!”
趙刀刀洗了手,擦着手笑道:“我不知道該雕什麽,你給我的那些模子我不是雕得還行麽?”
“那是看着樣子來,你自己呢,難道就沒有什麽想做的玩意兒?難道你只學到這裏就心滿意足了?”
趙刀刀搖了搖頭,“有的。”她保證道:“我今天一定認真想!”
“今天給我認真些!”
“好好好。”
這些對話已經重複多日,沈木匠哼了一聲,趙刀刀笑了下轉身盛飯。
趙刀刀握着飯勺,穩穩地将飯舀進碗裏,她的手還在動,神思卻已經游離。
沈木匠說的對,只要是個人,至少都有想要做的東西。哪怕是花九九,今天喜歡兔子,就想讓她雕個兔子,明天喜歡貓,便想讓她雕只小貓來瞧瞧。花草樹木,飛鳥走獸,甚至是鍋碗瓢盆,世界之大,人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沈木匠要求不高,只是讓她自己做自己喜歡的玩意而已,哪怕只是一時喜歡,憑着這點趣味進行雕刻也夠了。
她自然也有。
趙刀刀看着鍋碗上方的白氣消散空中,她自然也有的,只是想不起來了。
趙刀刀将碗筷放在盤中端出去。
“飯來了。”
“嗯,先吃飯。”
日子反複起來,趙刀刀也沒時間往城外跑了。
她還是住在花家,每日去看一眼花九九,那邊無事的話就到沈木匠處雕木。
夜裏和上山砍柴的時候,就撿着空繼續練刀。
她練刀的事目前還沒人發現。
趙刀刀暗自高興,時至今日,七絕刀法不能說爐火純青,但其中關竅都已一一練過,加之曾經留下的底子,一套刀法至少使得行雲流水。不過有些可惜,輪回城沒人和自己對戰,也不知到底練得什麽模樣,欺負欺負山石猛獸倒是不成問題。
想到此處,趙刀刀又有些好奇,“我以前是怎麽練刀的呢?”
也是這樣一個人嗎?還是和人對練,師兄?師弟?或者師妹師姐?又或者……和師父交手?
想不起來。
轉眼就到了新年。
趙刀刀抱着年貨躲開人群。
明天開始就要開始過年了,花九九說過年的幾天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趙刀刀有點激動,只是還沒想好要去哪。
輪回城已經漂亮起來了。傍晚就點起了燈,這幾日就像是出嫁的新娘一樣,每天都比前一天更美,更紅,更亮。
只差最後一場雪的裝扮了。
趙刀刀打了招呼,放下年貨。
管家走來,派人接下,道,“每到新年家裏就有些缺人,幸好有你在,麻煩趙姑娘了。”
趙刀刀搖頭,“沒事。”
“我聽九九姑娘說了,你明天就不來府裏了。”
“嗯。”
“可想好了要去哪,手裏銀子不夠的話我再取些。”管家道,“九九姑娘應該和你說過報花家的名字就行,但還是多帶些為好。”
趙刀刀笑道,“心意我領了,不過我要去的地方也沒什麽花銷,夠用了。”
“好。”管家颔首道,“那我先行一步,趙姑娘趕緊去試試新衣吧,在屋裏放着,要是不合适還能趕着今天再改改。”
“嗯。”
趙刀刀揮了揮手。
進屋只見鬥笠披風兜帽挂在進門處,帽子圍巾也整齊地擺着,趙刀刀笑了笑,再繞過屏風,忽然呆住——床上鋪着兩件衣服,一件紅,一件黑,黑的那件看起來十分眼熟,她走近些拎起衣袖,是厚的。
她何時穿過這件衣服?
趙刀刀将拿起的袖子輕放在床上,嘆了口氣。
已是年關,張燈結彩。
趙刀刀白天給花九九和沈木匠送了禮,便出去轉了一圈,直到晚上才回到城中。
趙刀刀着一身紅衣,難得發繩也換了紅色,斜插一根木簪,百無聊賴地坐在橋頭上,打着燈籠等表演。
往河水兩邊望去,行人手裏的花燈樣式很多,有兔子樣的,題詩的,畫山的,望向水中,幾艘船正慢悠悠地駛來,也挂滿了燈,橋上也零星地放着燈,映得人臉又紅又火。
一陣風吹來也難得不覺得冷,晚上的河水難得比星河還要亮堂,搖晃着波光,煞是好看。
第一聲炮響像是某種信號,孩子和人群的尖叫歡呼漸起,爆竹聲開始噼裏啪啦地響,煙火此起彼伏地綻放在夜空。
趙刀刀沒見過煙花,一時看呆了去。忽然覺得臉上落了什麽,用手抹去抹了一手黑。
她一時疑惑。花放得久了,才終于意識到那是随着熄滅的火光落下許多灰燼。
趙刀刀忍不住笑起來,她終于明白了為什麽沒下雪卻有人打着傘看花,原來是怕穿着的新衣怕被煙花弄髒。
她呼出一口白氣,雙手抱着燈取暖。她第一次過這樣的新年,好生熱鬧,好生歡喜。
又見有人帶着面具,猴樣的,蝴蝶樣的,千奇百怪,更覺得新鮮。
趙刀刀坐在橋上欄外,正看着花,行人來來往往要麽只看路沒注意到她,要不就是在橋下奇怪地望一眼過來,也有一兩人叮囑她小心別掉下去,冬水太冷,她點點頭那人便離開了。
“你不高興嗎?”
趙刀刀擡頭望去,是個戴面具的小孩扒着扶欄在問她。
她輕聲笑道,“沒有,為什麽覺得我不高興?”
“那你為什麽不過來玩,就一直坐在這裏?”
趙刀刀一噎,在小孩驚恐的眼神下站起來,翻過欄杆,把燈籠遞給小孩,拍拍身上的土,“你玩吧。”
小孩的母親正好過來,牽住他的手,“人這麽多,怎麽亂跑?!”
“我沒有!”
趙刀刀聽着笑了笑,搖了搖頭,正要下橋,聽到那小孩又喊着問:“喂——你的花燈!”
趙刀刀轉身用兩只手抵在嘴畔,大聲回道,“給你玩啦!”
“你呢?”
“我也要去玩啦!”
小孩看了眼媽媽,又喊道:“我媽媽說不能去太遠!”
“我知道啦——”
趙刀刀擺擺手離開了。
為首的一條船已行到橋下。
船上,花九九正趴在畫舫邊緣,透過水的倒影觀察頭頂的橋洞。
畫舫裏除了花九九,船夫,還有一人。
花九九之前就在和她說話,此時一道溫柔的女聲從船艙傳出來,她說:“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花九九伸手撥了撥水,縮回手輕嘆一聲:“嘶,好冷!”
“九九。”
“嗯。”花九九輕聲道:“我知道的。”
她轉身靠坐在船尾,輕聲重複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姐姐常和她提起這話,可到底是要她無情,還是有情,她已無法分辨。
花九九喃喃道,“姐姐,我想不明白,這裏有什麽不好,為什麽就不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這裏呢?”
裏頭的人沒聽清,“什麽?”
“沒什麽!我說我知道啦,你講點別的嘛!”
船艙裏傳來一聲帶着笑意的嘆息,“好。”
趙刀刀離開了年味最濃的地方,随心所欲地走,不知何時,走到了一片荒地。
這裏遠離人群,只有蘆葦草叢和一條小溪,天寒,溪水只剩細細的一條靜靜流淌。
煙火的聲音還遠遠傳來,喧鬧的人聲已經聽不到半點,樂趣仿佛也被甩在人群中,停在此處,忽然覺得天地之間如此空寂,自己也這樣孤寂。
荒草遮擋住了這裏原來的樣貌,趙刀刀突然心口一痛,揪着胸口彎下了藥,如被針紮般,這疼痛不強烈卻令人忍不住蜷起身子。
疼痛來的快去的也快,她直起身子,眉頭一緊,明明還是空無一物,卻忍不住低聲自語。
“我原來,好像有個人住在心上。”
可此刻右手張開,摸上胸膛,那裏一顆心髒只是撲通撲通地跳着,空蕩蕩的沒有人在。
趙刀刀閉上眼,仰起頭。
有冰涼的東西落在臉上,雨?
她睜開眼,月光下白雪如精靈飄落。
“下雪了。”
呼出的白氣散在空中。
過了多久了?趙刀刀有些想不起來,已經在花家住了太久。她想,是時候離開那裏了,回去得做一間木屋搬出來。
她笑了笑,對自己道,“新年快樂,吉祥如意。”
……
風月城。
空蕩蕩的山間小屋,房子已被打理一新,也貼上了年畫。
奔波終于暫時得以歇下,趙小刀繞了一大圈,終于回到了風月城。
這些日子還是找不到趙刀刀的消息,仿佛她憑空消失在風月城一般。
常人早該放棄了,顧傾城見慣生死,開藥時總勸他不要太過執着。但趙小刀并不覺得自己固執,他只是知道她一定還沒死罷了。
他吃了很多藥,顧傾城明明善于調藥,卻非給他最苦的那些,即使他并不懼苦,也要吃得神魂出鞘。過年難得不用吃藥,竟也有些開心。
此時趙小刀正坐在院裏賞月,身側是火灼燒的聲音和酒被煮沸的聲音。
他墊着布給自己斟一杯酒,不知刀刀身處何方,但他們此刻應當正在同一片月光之下。想到此處,他感到一絲欣慰。
當人好也不好,他近些日子越活越懶了,像今夜,就不知為何打不起一點寫信的勁頭。
雪落在眼上。
趙小刀閉着眼輕聲道,“新年快樂,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