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訣別
訣別
冬将盡,雪已經不下了。
年過不久,等風月城的官道徹底恢複,唐雪便動身回到了唐家堡。
一路奔波,到唐家堡時天色已漸漸暖和起來。
水城原本就比風月城更溫暖,春天陽光高照,正是舒适宜人的好時節。
一陣微風拂過,送來花香。
唐雪正擡頭望着柳樹新抽的枝芽發呆。
唐二走來拍了拍唐雪的肩,坐在她身側:“春天到了,時間過得真快。”
唐雪扭頭笑了笑,繼續望着柳條。
此時水城已入春,滿街柳絮翻飛,像是雪還在。
唐二坐了會兒,将手裏的信輕輕放在她身側,語調更加輕緩:“那邊來信了,還沒找到。”
唐雪淡淡道:“總能找到的。”
她和那個古怪的人一樣固執地相信着,總會有等到的一天。
“嗯。”唐二道,“你也別在外面坐太久,雖然天暖了,但你的寒疾還沒好全,還有幾副藥得吃。”
“我知道。”唐雪低頭看向手裏的信,用指尖揉捏着信封的一角。
唐二見勸不動她,嘆了口氣離開。
明明已經離開風月城很多天,唐雪最近卻總是想起那個地方。想起她醒來,發現自己睡在趙刀刀的房間,桌上放着一封信。
她看了信推開門,屋外風雪飄搖,白茫茫一片。
已經太久沒見到趙刀刀了。
曾經相別,飛雪似楊花,如今冬盡,楊花似雪,卻還是不見有人歸來。
或許是因為風月城的那個怪人還在等,唐雪才覺得這事好歹不是自己一個人的幻想。也有人和她一樣篤信恩人肯定還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活着,那繼續等着,又有什麽?
恩人還在。恩人總會回來的。只要一日找不到,她就一日這樣相信。
柳絮飄落她的頭頂,唐雪也渾然不覺。
……
輪回城。
趙刀刀正準備出門。
她搓了搓手,聽到樹枝上冰柱一點點裂開掉下,聽到冰化作水滴落在地上。
她呼出一口氣,立刻凝結成霧。
這一片白茫茫,世界都如冰雪般清透。
趙刀刀将房門閉上。
她已在山上住了幾日,近來她常常覺得自己将要徹底習慣這裏的生活,可每每冒出這種念頭,心頭卻總有一種感覺——這間木屋似家又不是家。
可是家……她有家嗎?家在何處?
趙刀刀嘆了口氣,她總覺得自己忘了什麽,有時候明明是想去找出城的路,但在街上總會不自覺走到一個地方,可那地方只有一個木牌立在地上,她也不知上面的名字是誰。
這感覺在看刀譜的時候也常常出現,她總覺得心裏空蕩蕩的,透着風,這股空虛哪怕拼命練刀也壓不下去。
可是看着刀譜,除了刀法還能想到別的什麽呢?趙刀刀有點不懂自己。
未散的寒意像細小的針刺在臉上。
天還是太冷了。
花九九的花樣換來換去,最近迷上了看戲。
或許是輪回城的人心底也有一份對戲的癡迷,總之花九九只是起了個頭,第二天空空如也的戲院就坐滿了人。
輪回城的大小戲班受了鼓舞,起早貪黑地改本子排戲,小班子也沾了喜氣,喜笑顏開地迎客,最近幾日從街頭走到街尾要是看不到一個戲臺,那才叫離奇。
紅色的幕布和舞臺看着熱鬧,捧場的人不少。
人群沖散了冷意。
花九九正坐在視線最好的位置。她周圍有捧着茶靜靜聽的,有拿手打着拍子的,有跟着搖頭晃腦咿咿呀呀的,還有些人說是來看戲,看起來親切熱鬧地交談,心卻早已不在戲上。他們拿不準花九九如今到底喜歡什麽把戲,此刻裝着熱鬧,卻也頗有克制,直到話題偏得太厲害才回過神拉一把,繼續談天說地。
不管怎樣,人多總還是暖和,只是趙刀刀站在離戲臺很遠的地方,冬日這點尾巴的寒意還是徘徊不散。
趙刀刀打了個哈欠,迷蒙着眼睛,把臉埋進厚實的貂毛領子裏蹭了蹭。
不知什麽時候,臺子上的戲子唱道:“楊柳依依,雨雪霏霏,知我者,謂我心憂——”
那聲音婉轉纏綿,透過層層人群順着一絲風鑽進耳朵。
趙刀刀低着頭,突然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她看向臺上的紅衣,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只有腦子莫名蹦出的一句詞占據了全部思緒——“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曷雲能來”。
道路遙遠,何時能回去……
這戲文在她腦海中徘徊不散,仿佛有什麽東西要沖出來,她蹙着眉努力地想,卻還是找不到自己記憶的破綻,只不斷地重複着這一段戲文。
往日的光景在腦海中糊作一團,隐約中,趙刀刀好像看到一朵花,聽到幾聲笑,聞到一股清苦的藥香。
無數難以辨認的場景在空中飄着,忽快忽慢,忽遠忽近。
趙刀刀轉身離開的一剎那,在石板的間隙仿佛看到了一朵紅色的小花。
她頓足,眨了眨眼睛再去細看,縫隙間只有青苔雜草,哪裏有花?
“輪回花……”趙刀刀低喃道。
這些日子她打聽了這花,本以為這古怪的名字應該諱莫如深,但連老木匠都知道這是什麽——一種紅到發紫小花,正是她之前遇到過的那種。
像老木匠一樣随意輕松回答的人很多,城裏的人被問起都說這花就是尋常野花,沒什麽特別的。
趙刀刀不信邪,采了幾株找了個瓶子插着,整日沒事就去瞧上一瞧,可無論怎麽看,也看不出這花半點特別之處。
非要說,就是輪回花實在難養,不過一天就在瓶中蔫了過去。
但趙刀刀也不敢确定究竟是這花本就難活還是自己養花的手藝有問題。
這事便沒了後續。
年過之後,花九九像是變了性子,只是偶爾找她,趙刀刀樂得其所,也沒有再去花家。
可惜這種徹底輕松自在的感覺只持續了十天半月,自從每個方向她都找不到出去的路,趙刀刀的心中又開始不安。
春去,夏至。
轉眼藤蔓已經爬滿了趙刀刀的木屋,綠色的葉子圍着屋子放肆地生長。
趙刀刀已經在輪回城待了很久,久到她覺得自己好像生來就待在這裏,從沒有離開過。
只是這天早上她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趙刀刀摩挲着手指,猛地想起來花九九前幾日借了自己那把木刀。
木刀雖小,但刻成之後她一直貼身攜帶,甚至都沒再給老木匠看過,花九九要是知道這事也該是很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一直不說直到昨天才突然提起?最關鍵的是——她怎麽就鬼使神差地答應借給花九九了呢?
趙刀刀歪了歪頭,想不明白。
她趕到花家,花九九不在,只有管家送來一個小葫蘆。
“這是什麽?”趙刀刀不解。
管家輕咳兩聲,“趙姑娘,你那把木刀太小,九九姑娘昨天拿了之後放在桌上出去了下,不知怎的回來就找不見了,她讓人把花家翻了個遍,但是……”
趙刀刀一時還沒理解,“你是說……”
“九九姑娘到現在還在找,她沒找到,不願見你,說先把這葫蘆給你償還。”管家小心翼翼地張開手裏的絲綢手帕,裏頭包着一個精致的手掌大小的葫蘆,“這葫蘆也是九九姑娘心愛之物,因為實在找不到那木刀,她便令我把這東西拿來先償還與你,若你不想要……”
管家似乎有些為難,“找到之前,姑娘說她願意用任何東西抵着。”
“我……那我先收着。”趙刀刀皺了皺眉,她倒也沒其他想要的東西,低聲自語,“東西總不可能丢了。”花九九雖然看着不着調,可趙刀刀與她相處多日,卻對一點深信不疑——花九九絕不可能沒由來地丢掉任何東西。
是巧合?還是故意?
“趙姑娘……”管家見她收下,舒了一口氣。
趙刀刀點點頭,“她要是找到你及時告訴我,我明天再來。”
“好。”管家送她出門。
不成想,此次離開花家之後,竟連門也踏不進半步。
花家閉門謝客,一連幾天,趙刀刀都找她不見。
趙刀刀日漸心神不寧。
不記得第幾日,終于有人送信說找到了。隔日花九九派人送來絹布包着的木制小刀,那會兒趙刀刀正在屋裏把弄刻刀。
那人只是代人辦事,話到便走。山路崎岖,他來此之前也疑惑到底是什麽樣的怪人,才會放着花家的豪宅不住,非要住在山上?
如今終于見到這人了,卻覺得沒什麽奇特之處,只是個普通女子。
趙刀刀聽腳步聲減遠,放下刻刀,打開絹布,她的眼睛瞪大了——那裏頭是一把木刀,一把巴掌大的,斷了的木刀。
一時之間,天地仿佛倒轉,她心神劇顫,錐心蝕骨之痛卷土重來。趙刀刀揪緊了衣襟,捂住胸口,突然留下兩行血淚來。
她突然開始在屋內瘋狂的翻找,終于在花瓶內找到了那枚黑色銅錢,趙刀刀将銅錢狠狠攥在手心中。
這是顧傾城曾經給她的東西,記憶在此時終于被撬開一點破綻,“是真的……”
“那朵花……”她想起來了。
“趙逐……”趙逐出現在那個夢裏,也在輪回城生活過,所以她還記得趙逐。
趙小刀……她的黑刀早已斷了,難怪自己想不起練刀的日子。
還有唐雪、顧傾城、周向晚……
天旋地轉間,砰的一聲,趙刀刀昏倒在地。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夢太過離奇,不但夢中有夢,還有一座她待了很久的山,幾座溫暖的城,和一把消失的刀。
等趙刀刀再醒,床邊坐着的人轉過頭——這不正是她一直在找的花九九?
“你做夢了?”花九九好奇的看着她,“是什麽夢,你很傷心嗎?”
“不,是個美夢。”趙刀刀起身問:“我躺了多久,沈木匠來找過我嗎?你怎麽來了?”
花九九漫不經心道:“沒多久,還沒一天呢。大概是找過吧,我怕你一個人死了沒人收屍,所以過來了。”
趙刀刀沉默半晌,“多謝,我要去劈柴了。”
“你……”花九九剛說一字,又将話咽回肚裏,嘿嘿笑道,“算了,沒什麽,你勞累過度,最近可得好好休養。我不打擾你啦!”
說着就徑直出了門。
她一向很忙,趙刀刀沒有阻攔。
但趙刀刀也沒像答應的那樣去劈柴,反而走到林深處開始練刀。
咔噠。
踩斷枯枝的腳步聲出現在附近。
趙刀刀沒有去管。
本該剛才就離開的花九九從樹木後露出身影,她像是看到什麽可怕的事一般,楞在原地不能動彈。
木刀削風,花九九從不知道趙刀刀還有這樣一把木刀,沈木匠也從不知道。
“你在幹什麽!”花九九大喊着問道。
趙刀刀手下未停,只是刀勢放慢了一步,聲音清晰地傳來。
“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