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夜奔
夜奔
院子裏啄食的鳥撲閃着翅膀飛走了,只剩下靜悄悄的風在流動。
唐雪回來時,院中無人。
她心中不安,快步走到趙刀刀門口,推開屋門。
她的手扶在門上靜止了,屋子裏三把刀好好地放在刀架上,一切都是剛打掃好的樣子,沒有任何變化。
唐雪面露焦急,走出屋子,呼喚道:“恩人?!刀刀?”恩人走了?
她走過每個角落,最後又回到院落中央,心漸漸涼下去。
她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頭頂傳來了一道沙啞的聲音。
“嗯?”
唐雪聞聲擡頭望去,穿過層層樹葉的間隙,高處的枝幹上有一個人。
趙刀刀坐在樹上,頭發有些淩亂,正懶洋洋地眯着眼睛看向自己,似乎才醒來。
唐雪又驚又喜,努力平複心情,笑道,“恩人怎麽跑到樹上去了?”
趙刀刀靠着樹,火紅的暮光映在她的臉側,暖洋洋的。她活動着身體坐直了,道:“你要上來嗎,從這裏能看見風月城的城牆。”她頂着日光側頭看了一眼,“挺好看的。”
順着她的動作,有一瞬間唐雪看見趙刀刀一只眼睛被映的鮮紅亮麗,仿佛要滴出血來,另一只眼睛避着光,在陰影中幽深黑暗。
唐雪第一次注意到趙刀刀的皮膚如此蒼白。
往日趙刀刀身上自有一股氣勢蓋住了外表,不覺得什麽,今天的她卻格外不同,坐在高處,身形被落日餘晖籠罩着看不清楚,好像随時會在暮色中消散,顯得脆弱而單薄。
Advertisement
唐雪忍不住要輕呼出聲,趙刀刀一轉過頭,那雙眼睛又和往日一樣平靜無波了,人也恢複了平時的樣子。
原來是錯覺嗎?
唐雪搖了搖頭,“太高了,我不上去啦。”
趙刀刀“嗯”了一聲,又望了一眼城牆那邊,從樹梢間幾個起落,回到唐雪身邊。
唐雪問,“恩人試過那些刀了嗎,怎麽樣?是不趁手嗎?我再去找些來給你挑?”
趙刀刀拍打着衣服上的塵土的動作一頓,“刀都是好刀,只是我用不上了。”她繼續動作,收拾完看向唐雪。
唐雪一愣,“用不上……”
趙刀刀無意瞞她,說得輕描淡寫,“我現在使不出刀。”
“怎麽會?”唐雪按捺住心中的激動,恩人肯把這事告訴她,幾乎等于将自己的命托付于她,她們已是這樣親密無間的朋友……她有些高興,但更多擔憂:“為什麽?是傷還沒好嗎,我們再去找大夫……”
“不用。”趙刀刀攔住她,“我身上沒什麽傷。”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我發現恩人的時候……你已經倒在地上?是不是有人用了什麽詭計?恩人,我們去找他……”唐雪抓住趙刀刀的胳膊。
“你和唐二不是還要忙着找人嗎?”趙刀刀笑了笑,拂下她的手,“沒事,就是我說的那樣,技不如人罷了。他的仇我會自己去算的,不要太擔心啦,況且我只是現在用不了刀而已,或許過兩天就好了。”
她說的輕松,也不知道是在勸唐雪還是勸自己。
唐雪聽她這麽說松了一口氣,雖然心中仍覺事有蹊跷,卻不再緊逼追問,道:“既然這樣,那恩人就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多吃些養好身體也不錯。”
正好唐二快回來了,唐雪和趙刀刀朝門口走去。
太陽徹底落下了,風月城的寒意不受遮掩地席卷而來。
天越來越冷。
那天之後,趙刀刀再沒有在唐雪面前提起過練刀。
她私下裏不斷嘗試,然而兩天、三天、小半個月過去,還是沒有任何好轉。
每每嘗試,屢屢受挫,她的手手一拿起刀就開始顫抖,爛熟于心的刀法半點也使不出來。
再試下去,也只是更确認了自己無法使刀這點。
她已是個廢人。
這天唐雪回來的很晚。
趙刀刀看着夜色問,“唐二還沒回來嗎?”往常這個時間唐雪和唐二應該都回來了。
唐雪搖了搖頭,“我們來的路好像封了,唐二去确認了。”
封城?趙刀刀想起什麽,道:“風月城是有封城的規矩,好像風雪來時就會封城……”
最近已飄過兩場小雪。
唐雪面露難色,“我和爹爹說一月就會回去……”她知道風月城會在冬天封城,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麽快,現在還不到冬天,不過下了兩場小雪,路就被封住了。
趙刀刀算了算,現在離一月還早,聽說封城之後要到春天才會開城門,那會兒年都過完了,“封城之後至少要到來年二月才會再開城門,你們……”
唐雪眼神複雜地看向趙刀刀,她來之前覺得恩人在風月城待着沒有什麽,但看到她的狀态之後,心中擔憂,生出了一個念頭,想說服趙刀刀也跟他們一起回唐家,沒想到這打算來不及提,就要夭折。
這幾天恩人都有定時吃飯休息,可她不但沒有恢複精神,反而日漸消瘦憔悴。
唐雪猶豫片刻,問:“等風雪過去,恩人願意和我一起回水城嗎?”
趙刀刀沒察覺唐雪的緊迫,只是覺得現在的自己去了和沒去都沒什麽差別。
即使唐堡主還能毫無芥蒂地接受她,她又怎麽好意思留在唐家?她已經麻煩了唐雪很久,沒想到在風月城還要被人照顧,近來已經想回到山上的小屋去。
“我?我沒事的,在這裏待着就行。”
唐雪搖了搖頭,沉思道:“算了,不回去也沒事,唐家在這裏還有幾個弟子,等唐二回來,我們就聯絡各處聚到這裏,到時候寄信給爹爹,他不會太擔心的。”
趙刀刀心中歉意更甚,唐雪為了找她來到這裏,自己非但沒能幫上她半點,還拖累他們被困在風月城裏不能及時回去。
茶水咕嘟咕嘟地響了,唐雪走過去将茶壺拿起,倒了兩杯。
遞給趙刀刀一杯,自己捧着一杯,輕聲道:“恩人最近還是不能……”
“嗯。”
“為什麽?”唐雪試探道:“是因為……恩人的那把刀?”她一直沒有提起過黑刀,直到現在,終于将深埋的問題問出。
趙刀刀一愣,刀斷情景和黑刀化作沙塵消散那幕又在腦海中重現,藏在角落的隐痛卷土重來,心髒也随着感到針紮般的刺痛。
她垂着眼假裝思考,咬緊牙關,不露出一絲呻吟,唯有握住杯子的指尖用力到發白。
緩過勁兒,待不那麽痛了,道:“是有些關系。”
唐雪不解,但依舊篤定地看着她,“恩人,我相信你……”
江湖上也有人功法奇特,必須配以特殊兵器才能發揮威力,但唐雪看得出來,趙刀刀是那種即使換了武器也不影響本身厲害的俠客,一花一葉在她手中皆可傷人,或許恩人只是習慣了一直帶着黑刀,現在還不打算用新兵器。
唐雪以為趙刀刀失去了一把神兵利器,太過惋惜才會如此,提議道:“恩人,實在不行,我們再去找一把一樣的黑刀?”
或許有些東西失去了才會覺得重要,但于趙刀刀來說,那把黑刀從來都獨一無二,重要無比。她閉了閉眼睛,眉頭微皺,“不會再有那樣一把黑刀了。”
“天下之大,要找人或許很難,可只是要找一把特別的兵器,有唐家,還有陸家幫忙,又有什麽找不到?”
趙刀刀冷聲道,“找不到的。”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
趙刀刀放下茶盞,“唐雪,找不到的。”
唐雪再問,趙刀刀起身道:“唐二回來了。”
唐雪看了她最後一眼離開。
趙刀刀看她出了門,放在桌上的手緊扣桌邊,按着胸膛彎下了腰。
她皺着眉不停抽氣緩和痛意,半晌才坐回位子,将後背靠在椅子上恢複力氣。
唐雪在等唐二,這些日子她也一直在等。
空蕩蕩的庭院寒冷肅殺,刀早就沒了,不會再來找她了。
唐雪去問唐二情況如何。唐二打探了一天,碰了一鼻子灰,封城之後沒有途中再開的例外,他們進來那扇城門已經關死了,看來只能在風月城多待些日子。
唐雪有些惱恨,早知如此,應該多帶些東西,不應一切從簡的。
如果要過冬,他們還要及時置辦很多物件,唐雪有些頭疼,臨時和唐二提起後續事宜,一直商量到了後半夜。
隔壁屋中趙刀刀靠坐發呆,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這些日子趙刀刀常常在夢中聽到一個聲音。
那聲音遙遠空曠,總是說,“趙刀刀,你什麽也不懂,什麽也不敢懂。這樣是找不到那把刀的。”
“你是誰,你是……趙如意嗎?”趙刀刀問,“我接受那些過去,我是趙如意也好,不是也罷,能不能把小刀還給我?”
“我不是趙如意。”
她聽見自己追問:“你是誰?”一連問了幾聲,卻無法傳達,那聲音一直重複着漸漸消失,只剩下她自己。
趙刀刀低下頭喃喃道:“那我呢?”她看着自己的雙手,“我又是誰呢?”
恍惚間她又聽見趙小刀的聲音,“刀刀。”
她呆愣道:“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希望你不要傷心。”
“可是我現在很傷心。小刀,你在哪裏……”
趙小刀的聲音不住安慰着,“刀刀,別害怕,不要怕。”
他的聲音那麽熟悉,那麽令人安心,趙刀刀卻慌了神,發不出聲回應。
聲音漸漸遠去,趙刀刀想要追尋而去,忽然頭一歪靠了個空。
她陡然經醒,渾身僵硬,脖子更是酸痛,這才發現自己蜷縮着倚在桌邊睡了一覺。
她看着自己的手,恢複知覺後一切和桌椅接觸的地方都令她感到密密麻麻的痛,趙刀刀握緊拳頭,重重地揉着額頭。
從早到晚,趙刀刀将自己關在屋裏沒有出門。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已經分不清身上的疼痛到底是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真實的。
即使是綢制的圍帳和被子,接觸到皮膚的部分也在隐隐作痛。她的指尖紮在手心,一拳砸在牆上,試圖用外力讓自己忽視這些不适。
忽然有腳步聲停在門外,趙刀刀停下了動作。
她聽到唐雪的聲音。
唐雪靠着她的門,輕聲道:“恩人,你睡了嗎?”
屋裏沒有聲音。
唐雪以為趙刀刀睡了,自顧自道:“我回唐家之後經常會想起見到母親那會兒,那時候你在冰家人面前威風極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厲害的人。恩人,縱使現在你使不出那些刀法,又有什麽關系呢?如果需要的是一把兵器,那我們慢慢找來就是。”
唐雪說起她和顧傾城還有書信來往,“我回去之後和爹爹問了,也找了她要的證據回了信,不過她可真是個怪人,我寫的信她都很少回我,也不知到底看沒看,不會直接扔了吧。”她安慰自己:“應該不會的。”
趙刀刀輕輕走到門邊靠着,聽她慢慢說。
唐雪說起他們怎麽發現那個異鄉人的,又說風月城真是太不一樣了,她原來見到最大的雪也不過和這裏的小雪一樣。
她的聲音漸低,“恩人,你曾說過,行走江湖的人有一朋友便足夠,要是有什麽事你告訴我便是,我們一起想辦法,我……唐雪還是你的朋友嗎?”
趙刀刀嘴裏有些苦澀,她的刀不是刀,說與別人也只會覺得她嗜物如狂,神志不清。往昔種種只有她與黑刀二人知曉,旁人眼中卻自始至終只有她一人,看不到他們的相伴。
唐雪是她的朋友,可她的刀,她的刀——
她不知道如果沒有刀裏那個人,自己是否還能走到今天。趙小刀的存在已深入骨髓,如今黑刀已死,每每想到刀斷之時,猶如扒皮抽筋,怎能不痛?
她張了張嘴,無聲道:“……雪啊,不是刀的問題。”
更何況,她的手已經握不住刀了。
趙刀刀記得自己是不常哭的,人哭的時候眼睛好疼,心也好疼,她不喜歡,就強迫自己不要哭。一開始,她還發現這事比練刀容易,眼淚嘛,忍忍就回去了。
可是此刻,她為什麽淚流不止,她為什麽要讓自己這麽疼呢?
她不知道。
唐雪的聲音低不可聞,“恩人,風月城比唐家堡冷太多了,好想回去啊。”
趙刀刀抱着自己,聽着斷斷續續的聲音,心想,唐雪也在哭啊。
唐雪又說了幾句漸漸沒了聲。
趙刀刀等了會兒,将門推開一道縫隙。
唐雪還在外面。這麽冷的天,她一定是累極了,竟靠着門就睡了過去。
趙刀刀将唐雪抱進屋中。
剛準備蓋好被子,她自覺喉頭一腥,匆忙轉頭緊捂住嘴,鮮血從指縫間溢出。
趙刀刀慢慢轉動視線,餘光見唐雪毫無反應才松了口氣,出門洗淨手,擦幹嘴角,又回來将地上的血跡擦幹。
日子竟能過得這樣絕望,她看着唐雪眼下的烏黑在心中嘆息。是她絆住了他們的腳步,害唐雪和唐二無法回家,此刻趙刀刀甚至不知找她的那些人還會不會再來,她除了是個麻煩外再也派不上其他用場。
這些日子渾身上下都在胡亂地疼,或許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夜黑如墨。
趙刀刀從袖中抽出一封已經寫好很久的信放在桌上。
“睡一覺就沒事了。”她輕聲道,掩上了門。
夜裏靜谧,雪積了薄薄一層,沒有風。
趙刀刀沒驚動任何人離開了。
她策馬狂奔,不知跑了幾天幾夜,積雪越來越厚,走到後面無路可走,就棄馬而行。
沒有目标,只一路向西,停下來也不知身在何處。
趙刀刀跌跌撞撞在雪中前行,一時不知天地間還有何處容她。
早知刀會斷,她寧可什麽都想不起,不要去做那些古怪的夢,不要想起刀法的來歷。她寧可永遠待在山上——只要她的刀還在。
只要趙小刀還在。
她悲痛至極,在漫天雪地長嘯一聲。
太陽升起。
趙刀刀手腳皆已皲裂,嘴巴和臉幹裂了口子,被凍住又再次裂開,她已不覺得痛。
身上的痛漸漸消失了。
她從來沒有這麽自在過。
只是那些刺眼的光,白色的雪,看得人好累。
她眯着眼睛,從縫隙看向前路,頂着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
太陽落下。
趙刀刀覺得自己的生命仿佛也要随着最後一絲日光抽離,她竟感到一種詭異的安逸。
她倒在雪上。
不知過了多久。
有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
那聲音柔柔的,好似輕紗一般,問她:“你是誰?”
她又做夢了,趙刀刀想。
這是最後一個夢了麽?
“我不知道。”
一聲輕柔的嘆息落下,那聲音道:“你不該來這裏。”
無窮的黑暗和疲累籠罩着趙刀刀,她任性道,“我走了很久的路,我累了。”
周圍的雪好像化作了煙,輕輕彌漫在周圍,又是一聲嘆息,“睡吧。”
趙刀刀的意識徹底陷入深淵。
風月城又下起了鵝毛大雪,洋洋灑灑,下了一夜。
唐雪推開門,這一片銀裝素裹白茫茫,卻再也找不見她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