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手帕
手帕
陰雲不散,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下。
街上油紙傘生意又好起來了。
行人在街上看不清面孔。
顧傾城躺在崖邊,任由雨水無情飄落。
她松開了趙刀刀的外衫,突然掩面大笑起來。
不過是雨而已,适應了就不覺得冷了。
何況這樣的冷,相比玄冰棺,相比她熬過的無數寒夜,根本算不上什麽。
一想到自己來崖邊這麽多次,第一個找來的不是病人,也不是仇人,而是個不知仇恨為何的怪人,她忽然覺得更好笑了。
原來世上真有這種怪人。
她的笑聲逐漸逐漸低沉下去,指縫間流落出晶瑩的水珠,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雨水從睫毛上滾落,唐雪緊緊捂住了嘴,力氣大到快要不能呼吸。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裏遇上顧傾城。
顧傾城的衣裳已經被雨淋透,她倒在地上,瘦削脆弱,全然沒了咄咄逼人的模樣,像一朵摧折的花。
這是唐雪離開長廊之後第一次見她。
她還以為顧傾城這種人是不會受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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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雪轉過身體,背靠巨石,久久無法平靜。
那天和顧傾城在冰棺前的争吵猶在耳畔,當時她氣急攻心,失去理智沖出廊道,等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就發現自己來到了這片懸崖之上。
懸崖上沒有路也沒有人,只有一塊巨石高聳。
唐雪發現只要将自己藏在石頭的陰影中,世間就好像沒有自己這個人一樣,一天、兩天,皆是如此。
在這無人知曉無人出現的天地間,她終于找到喘息的時機,漸漸平靜下來。
這兒是個好地方,就是離母親太遠了,離趙刀刀也遠。
冰家人走的那天她是知道的,這裏風景太好,能看見長老他們離開的隊伍。
那天冰長老等了很久才出發,唐雪知道他在等人,但她沒有勇氣出現。
那天夜裏她夢到自己跟了上去,和冰家人與母親道了別。
夢中醒來時已經過去兩天。
唐雪全然不記得那兩天的事,或許夢是真的,或許她的魂兒跟上了那個隊伍,比她更有勇氣地說了再見。
後來,明知母親已經走遠,她還是整日整日望着玄冰棺所在的方位發呆,一坐就是一天。
期間唐雪下山過兩次。
一次是給唐二自己還安全的信號,唐二和父親聯系太多,她不想驚動父親。
一次是去看趙刀刀,那時趙刀刀還在昏迷。
剩下的時間她幾乎都待在這裏。
唐雪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他們,她無法面對任何人,只想躲在這裏,不被任何人找到。
縱然傷心欲絕,她也絕不願被看到這般潦倒模樣,唐家人不是這樣的軟弱之輩,她更不是。
她只是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多餘。
顧傾城的話如利刃一般一刀一刀淩遲着她的心,比幽魅鬼影更讓人輾轉反側。
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被保護的太好了,她只知道母親生下她之後就不久于世,對顧家的種種恩怨半點不知,乍然知道,才發現自己的命好像也背負了別人的血,不知該如何補償,如何面對。
即使知道父親不會做那些事,其中一定有所遺漏,但顧家已經切切實實地遭受了不幸,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或許真像顧傾城說的,她要是一生窩囊地待在家裏就好了,誰讓她偏偏要來柳城?
可再給她一萬次機會,她也一定會走進那個廊道,親自看母親一眼。
思緒如大雪将她埋沒,唐雪還沒想明白,就見顧傾城來了崖邊。
她躲在石頭後面不敢出聲,又見到趙刀刀也跟了過來。
虧得這塊巨石形狀奇怪,她與恩人分站兩邊也能不被發覺。
恩人醒來了,看起來沒事了,唐雪在這個好消息下打起了一點兒精神。
但正奇怪着趙刀刀為什麽過來,卻突然見她沖出吓人,顧傾城的膽兒還沒被吓破,她的魂兒已經吓走了一半。
死死捂住嘴巴,才堪堪擋下喉嚨裏的尖叫。
唐雪不敢被她發現,等趙刀刀走後,才漸漸平複。
聽她們交談,她才明白過來,巒岳派的蒙面醫生就是顧傾城,那傷藥也是顧傾城的手筆。
唐雪只覺得果然如此,她忽然平靜下來,她的心從未這樣平靜過。
即使所有的驚險都是顧傾城一手造成,即使還有更多她不知道的事,都已無所謂了。
恨意最終化作追随真相的決心,她聽着二人的交談,沒有任何波瀾,反而安心了些,就是覺得太對不住趙刀刀。
雨開始下了,有人離開了。
唐雪又見顧傾城在崖上大哭大笑。
她心裏難過,憋了這麽久,也經不住低聲啜泣起來。
等雨再大,唐雪想着該回去了,起來卻發現顧傾城還在那裏。
她左右為難,終于做了決定,跑下山去。
顧傾城撐着身子坐起,連着那件外衫,她的衣服已經被淋了個透,也不知自己還在期待什麽,只覺得可笑。
她抵着頭,頭頂的雨漸漸小了。
顧傾城不解擡頭,唐雪将一把紅色紙傘塞在她手裏,一句話不說就跑走了。
倒也怪了。
她緊握着傘站起身,看着唐雪跑遠。
第二天。
趙刀刀将自己一開始的那件藍衣疊好捧起,放進一張布裏綁着四角包好。
“已經不能再穿了。”趙小刀道。
“我知道,但我不想丢啊。”趙刀刀惋惜道,有些不舍地看着這件跟了自己一路的衣裳。
身上的傷好了,衣服上的破口卻已經多到不能縫補。
“唉,這可是我花光全部身家買來的。”
趙小刀聞言一笑,“曾經的全部身家。”
“錢要省着花!”趙刀刀撇撇嘴,抱怨道,“都怪顧傾城。”
“你是在替唐雪生氣嗎?”趙小刀問。
趙刀刀一愣,“我沒有呀。”
她一向忘得很快。何況昨天她那麽忙,換了衣服,沐了浴,喝了藥,還要在雨聲伴着下入睡,她已經完全忘了崖上自己在想什麽。
“我只是覺得,她倆不該變成那樣的。就是……”
趙刀刀想了想,“唐雪很傷心,顧傾城也沒有因此痛快多少吧。”
“我是不懂啊。”她嘆了口氣。
“你和顧傾城說的那些話,都是真心話?” 趙小刀問。
“你說哪句?那些話都是不經意脫口而出的,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趙小刀輕笑一聲:“我還以為你長大了。”
趙刀刀一愣,拍掌道,“我的确厲害了不少!我已經想起來了,小刀,你一定不知道那天我是怎麽過的陣!我跟你說,我當時又感受到了那種人刀合一的感覺!”
她精神一振說起當時,感覺自己身上閃閃發亮,沖破了陰郁的天色,實在帥氣極了。
趙小刀的确不知道這些,他有意識時趙刀刀已是強弩之末。
“看來等你好全就可以接着練下一層刀法了。”他問,“今天還要去找顧傾城嗎?”
“嗯。”趙刀刀緩下情緒。“昨晚沒有人送藥,我的傷大概好了,得去問問她。”
她已經收拾妥當,早上送藥時辰也過了,沒人來,趙刀刀準備出門。
雨下了一夜還沒停,已由大雨化作綿綿細雨,似乎要無窮無盡地下下去。
她拿起門邊的傘打開門。
趙刀刀的動作突然停下了。
門外站着一個人。
“恩人。”
唐雪笑着道。
她打着一把白傘,衣服是新的,神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從未失蹤過。
趙刀刀側開身子讓她進屋,唐雪搖了搖頭。
“恩人,我準備走了。”
“去哪兒?”趙刀刀驚訝道。
“回唐家。”唐雪笑着道。“我出來這麽久,爹爹該想我了,我也想他了。”
“什麽時候走,我陪你回分局?”
“今天。”唐雪道,“不用啦,我自己回去就行,唐二已經在幫着準備馬車了。”
“雨還沒停,等雨停再走吧?”趙刀刀看了看天氣,皺眉道。
“不啦,其實……是家裏有事,這事我已經拖了很久,不能再拖了,唐二也得盡快回去。”唐雪有些可惜,低落道,“恩人,明明已經在柳城,我卻不能陪你找到那個人了。”
“沒事……”趙刀刀有些恍惚,她從沒想過分別會來得這樣突然。
唐雪忽然發現趙刀刀身上的衣服不是昨天那件,想起什麽,問,“恩人穿的是顧傾城準備的衣服?”
“嗯。”趙刀刀還在怔愣。
“分局那兒還放着很多衣裳,我回去叫人送來。”唐雪問,“恩人那件藍衣呢,已經丢了嗎?”
“還在……”
唐雪笑道,“那衣服已經不能穿了吧,恩人既然舍不得丢,不如送給我?”
“不了吧。”唐雪難得提出要求,趙刀刀卻只能別扭地拒絕,擺手道,“那衣服太破了……”
“可恩人很喜歡那件衣服。”
“嗯……”
“我也喜歡。”唐雪伸手道,“我打小就愛收拾破爛兒,恩人将它交給我,下次我送你一件新的,一模一樣的。”
趙刀刀連道不用。
但幾番推脫,她發現自己除了破衣裳竟也沒有其他可以送給唐雪,只能不好意思地遞過布包。
“你要是不喜歡就扔了。”她實在怕唐雪把這東西當作寶貝。“下次見我送你更好的。”
唐雪喜上眉梢,“那我等着啦,恩人可別忘了。”
趙刀刀點頭。
看着唐雪離開,她連傘也來不及打就直奔顧傾城所在之處。
顧傾城正坐在那間四面設門的房內。
雨絲從屋外飄進。
小碟內的粉末攪出去了一點,桌上有些狼藉。她心不靜,索性放下細簪。
她從暗格中取出一個雕花木盒,打開木盒,裏面放着一張手帕。
顧傾城拿出手帕,看着手上的手帕一角繡着的雪花,針腳細密,栩栩如生。
她的指尖輕拂着那朵雪花。
顧傾城還記得自己母親說,“我和你冰靈姨媽結拜姐妹,等她這胎生了,要是個小弟弟,就給你們定個親事,要是個小妹妹,你們也當如親姐妹一樣相處,你可得好好照顧妹妹,不能每天只顧着自己玩了。”
她當時說什麽?
她說:“我才不要弟弟,隔壁小義每天捉弄小姑娘,他們男孩都壞,要不是我厲害,他連我也要捉弄的!我只要妹妹,冰靈姨媽,你可一定要生個乖巧的小妹妹,我一定好好待她。”又看着母親道,“媽媽,要不我教妹妹學醫吧!啊,爹爹說過咱家醫術不傳外人……不過既然是妹妹,那也不算外人吧……”
母親呵呵一笑說:“你冰靈姨媽還沒生呢,就開始想着妹妹了?瞧你這麽喜歡,如果真是個妹妹,媽媽做主跟你爹爹商量,你想做什麽就去做,這樣可好?”
後來呢?後來她真的有了個妹妹,但是一切都沒有如想象般美好起來,冰靈難産去世,她父母為沒能保住冰靈自責萬分,唐雪剛剛出生體弱多病,父母心灰意冷又不得不寸步不離照顧友人之女,日夜憂思,歸家途中被歹人乘虛而入,奪走醫書,雙雙殒命。
顧傾城突然攥緊手帕,煩躁更盛。
自那時起,她恨極了自己的無能,恨極了那些無賴歹徒,也恨極了剛剛出世的唐雪。
因為唐雪,她家破人亡,流落街頭,受盡折辱,如果不是遇上師父,凍死街角也無人知道。
而唐雪呢?她繼續過她的好日子,從不知道有多少人因她而死,她被送到唐家堡,什麽都不缺,受萬千寵愛,無憂無慮的長大,從不知道有人因為她失去了一切。
此恨不共戴天。
此恨本當不共戴天的。
啪的一聲。
一把黑刀拍在桌上。
顧傾城冷冷擡頭,趙刀刀從上至下看着她。
“唐雪要走了。”
顧傾城過了好久才說了一聲,“我知道。”
要不是趙刀刀耳力過人,這輕輕一聲就要被當成錯覺略過。
趙刀刀道:“你們……”
她也不知道自己站在什麽立場,有什麽資格問出這話,只是唐雪要走了,她們或許再也見不着了,“你……去見見她?”
顧傾城忽然撲哧一聲笑了,“說你天真,你竟真的這麽天真,你不會還想我跟她道歉吧?”
趙刀刀抿着唇,如果可以,她自然希望如此。
顧傾城幽幽道,“你昨天說的不錯,恨能讓我過的好,那也沒什麽不行的。”
“我不會同她道歉的,你別想了。”
趙刀刀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黑刀,思索着在顧傾城迷暈她之前自己先制服她的勝率有幾成。
“不過另一件事倒可以商量。”顧傾城道。
趙刀刀一愣,“什麽事?”
“我可以帶你去見那個人。”
顧傾城道,“現在你可以走了。”
趙刀刀拿起黑刀。
顧傾城已經收拾起桌上的東西,下了逐客令。
那天見過的香料還在桌上擺着。
趙刀刀沉默片刻,怕趕不上送行,只好離開。
趕在唐雪離開前,趙刀刀到了唐家分局。
周向晚已經在了,正在和唐二說話。
“恩人!”唐雪驚喜道,又怨道,“怎麽不打傘?”她将趙刀刀拉進屋檐下避雨。
“我來送你。”趙刀刀道。
“不用這麽麻煩的!”唐雪壓不住翹起的嘴角,語重心長地叮囑道,“我走之後,恩人可要好好養傷啊,不準再受傷了。”
趙刀刀點頭,沖唐雪伸出手。
唐雪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
她握住唐雪的手腕。
“保重。”
唐雪忽然鼻頭一酸。
“恩人快回去吧。”她低下頭,将手裏的傘塞給趙刀刀。
趙刀刀搖頭,一直等到馬車來了,打着傘送唐雪上車,跟到城門口才離開。
唐雪坐在馬車裏搖搖晃晃,看着柳城大門被遠遠抛在身後,忽然有些傷感。
眼角一瞥,卻看見一個包袱在地上散開。
她明明都收拾好了的啊?
唐雪拾起包袱将衣服塞了塞正要系好。
卻突然靜住。
她把衣服堆撥開。
她輕輕撿起那張手帕。
手帕上有些折痕,像被人仔細壓平未果,索性不管了。
手帕透着淡淡粉色,一角繡着一朵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