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懸崖
懸崖
趙刀刀對老板娘要找的人本來只有不多不少的好奇,但聽到劍名的那一刻,她忽然很想見到那個人。
六月三更……為什麽要給劍起這樣的名字?
難道和她的刀一樣,那把劍也有什麽獨特之處?
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躍上屋頂靜靜等待。
送藥的人果然如周向晚說,很早就來了,趙刀刀這次遠遠就看見了人影,她提前翻進屋中,做出剛起來不久的模樣,開門接過藥喝下。
送藥的姑娘沖她笑了笑,将昨晚的藥碗一同拾進藥盒放好。
趙刀刀見過她,上次在這也是承她照顧,她回了個微笑,道了聲謝。
姑娘笑着搖搖頭,用手指指趙刀刀,又在空中比劃着什麽,長着嘴發出“啊,啊”的聲音,見趙刀刀不解,有些焦急。
趙刀刀指了指自己,“我?”
姑娘點點頭。
趙刀刀一點點猜測,“我……上面?”
姑娘連連搖頭。
“厲害?”趙刀刀接着猜。
“也不是?”她學着動作比了比,“我……好了?”
“你是想說……我的傷好了?你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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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
“謝謝你。”趙刀刀道,“是你一直照顧我,我才能好的這麽快。”
姑娘又撥浪鼓一樣搖頭,張嘴想說什麽,她不斷指着藥盒,讓趙刀刀看。
“藥?你想說……顧傾城?”
啪的一聲,這小姑娘的雙手在胸前拍掌合十,點頭看着她。
“我知道,我當然也很感激她。”
送藥的姑娘彎了彎眼睛,開心地左右晃了下頭,小辮子也随着翹起落下。
她又指了指桌上的黑刀,板着臉雙手在胸前交叉。
趙刀刀明白了,笑道,“你的意思是我現在不能練刀?嗯,周向晚昨天同我說過了,我不會做的,放心吧,我很惜命的。”
姑娘又笑了,将藥盒端起腳步輕快地離開。
趙刀刀站在門口目送女孩離開,見她走遠了才跟上。
她雖然答應了不練刀,卻還是将黑刀帶在身上,從屋頂飛入樹林。
趙刀刀提着的心在林中漸漸落下,這次她沒有跟丢。
她将氣息放緩到近乎虛無,始終隔了段距離在最隐蔽的角落藏身,即使是最厲害的高手,也不能覺察她的存在。
那姑娘帶去的方向和趙刀刀昨天探的不是一路,但這裏的房間更像她和顧傾城待過的那種風格,趙刀刀已遙遙看見一件屋子四門大開,挂着的帷幕在空中翻飛。
她沒有立刻離開,繼續蹲在樹梢上,從樹葉的間隙觀察四周。
只一小會兒,趙刀刀就覺得自己也要被熏入味兒了,這裏藥味兒太濃,揮之不去,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形成。
她第一次這樣清楚地意識到顧傾城雖然年輕,卻實在是個經驗豐富的醫生。
趙刀刀抿了抿唇,本打算等那個姑娘出來,卻突然眸光一定。
一個黑衣人從樹下走過。
趙刀刀沒有看見他的臉,但她死也不會忘了他背後那把巨劍。
這不是柳城門口的刺客首領?他為什麽會在這?
心神一轉間,趙刀刀已經換了目标,悄然更上黑衣人。
跟在這人身後她更小心了,距離拉開更小,動作也竭盡所能地輕微,全神貫注将自己融入四周隐蔽氣息。
黑衣人腳步不停,趙刀刀看見他走進重重帷帳,又從同一個方向出來,一進一出,中間幾乎沒有停留。
他又往藥房那邊走了。
屋檐遮擋了視線,趙刀刀看不到屋中景象,只看到靠近門口的花草,她不覺得黑衣人會無緣無故走進一間房散步,房中是誰?他和這裏的誰有聯系?
思索間她正打算繼續跟着黑衣人,卻忽然僵住了。
房間裏又走出來了一個人。
她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紅衣在風中翻湧。
想找的人就在眼前,趙刀刀卻眉頭緊皺。
不待她想更多,又有一位少年走到另一扇門門口,張望了下朝顧傾城走去。
少年沖顧傾城行了個禮,驚喜道,“顧神醫,你在啊。”
“什麽事。”顧傾城淡淡道。
“長老他們已經出發半月,我收到他們的信了!哥哥正在按你所說的練習,他讓我來轉告你信中內容。”
趙刀刀凝神細聽。
“冰長老說了什麽?”
冰長老……唐雪的母親不正是姓冰?這少年是冰家的?
顧傾城果然和唐雪的母家有關系。
“長老說你醫術高明,但也要顧好自己的身體。”
顧傾城淡淡笑了,“我知道,你們回信時幫我一并回了吧。”
“嗯,神醫,長老還說……”少年有些難以啓齒,下了極大的決心才說,“他說唐雪是個好孩子,冰家不怪她,冰靈也不怪她,你該放下了。”
少年聲音清亮,轉達老者的話時總有股微妙的錯位,估計他自己也覺得別扭,說完一句就立刻閉上嘴,憋着氣。
顧傾城冷淡道,“這是我和她的事。”
少年弱弱道,“長老說非要算的話冰家也對不住你。”
他攥着衣角,杵在原地還沒有離開。
顧傾城淡淡道,“還有什麽,你全部說完就是。”
“神醫,長老……長老說你年少有為,同樣不應為仇恨所累,他說你們年紀相仿,如果沒有這事應當會成為一對姐妹。”
少年語速很快,沒有斷句一股腦說完。
“我說完了!”
他洩了氣看顧傾城的臉色。
顧傾城面無表情,道,“承了顧家的好,現在還想要唐家的好處?”
“讓他別白日做夢了。”
“不不……不敢,神醫,長老絕無此意!”少年匆忙辯解,急得滿頭是汗。
“嗯,我知道,你告訴他專心趕路就行,如果不是帶着一具屍體尤嫌不夠的話,別再管這種閑事。”
“我我我我知道了!”少年被顧傾城平淡話語下的含義吓到有些結巴。
顧傾城揮了揮手,招來一人,“送他回去,我出去走走。”
趙刀刀正欲跟上,卻差點一個不慎從樹上掉下。
“刀刀。”黑刀忽然出聲了。
她輕拍胸口,緩下心跳,幸好那黑衣人早走了,這裏的人察覺不到她,“小刀,我剛病好,差點被你吓出病了。”
趙小刀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錯了。”他問,“你的傷好了?怎麽在這?”
“昨天就好了,我也不知道。”趙刀刀搖頭,“對了,你知道那天之後發生了什麽嗎,我只記得找唐雪那晚了,之後的事有些記不清了。”
趙小刀一愣,“你忘了?”
“嗯,你知道多少,都跟我說說。”趙刀刀邊說邊提氣跟上顧傾城。
“你……”趙小刀緩聲道,“那天晚上你決定幫唐雪。”
“然後呢?”
趙小刀的聲音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抖,“第二天早上你收拾好出發了,等我再醒來時,在一個長廊樣的地方……那時你與人相鬥,走火入魔,差點瘋了,唐雪被人拉着……是柳城外出現的那個黑衣人幫顧傾城制住了你,然後将你帶回了顧家。”
“……唐雪呢?她見到她母親了嗎?”
“見到了。”
趙刀刀舒了口氣。
“但是不知道顧傾城與她說了什麽,唐雪最後跑出去了。”
趙刀刀的心又提起了,難道周向晚說的失蹤從那天就開始了,唐雪一直沒回來?
趙小刀靜了片刻,忽然道,“刀刀……你……下次不能那樣幫人了。”
趙刀刀知道小刀只有關心至極才會說出這種話,大概當時真的很兇險吧,她輕敲了下腦袋,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想起來那段記憶。
最近關心她的人很多,趙刀刀已經答應了很多人,趙小刀是最特殊的一個,她自然更要答應。
她保證道,“下次不會了。”
顧傾城走了很久,周圍越來越偏僻,趙刀刀跟在她身後,藏身之地變少,距離越拉越遠。
她忽然停下,看着顧傾城走到一處斷崖邊上。
“看來不用跟了。”趙刀刀自語道。
見顧傾城站在懸崖邊上又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一個極靠近崖邊的危險位置,仿佛下一步就要墜落深崖,趙刀刀心中一驚,正欲沖出。
“她要做什麽?”
趙小刀冷聲道,“她都不急,你急什麽。”
下一瞬顧傾城大袖一揮,席地而坐,趙刀刀提着的心才放下。
她終于有心思再尋落腳點。
見崖邊有一巨石高聳,形狀怪異,約有六人合抱之壯,趙刀刀心中一動。
顧傾城以前想事情的時候會來這裏,但這幾年為了照顧師父,她已經很少再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走到這裏,甚至順勢坐在崖邊,曾經的習慣竟比她以為的還要頑固。
顧傾城從懷中掏出一個飛镖。
她知道冰家人說的沒錯,唐雪不是什麽壞人,但她已經恨了太久了。
讓她活到今天的理由,全系在恨之一字。
她恨這天下不公,恨自己,也恨唐雪。
他們不明白,即使所有人都在勸她,這股恨意也不可能消失。
一滴水掉落在飛镖上。
天開始下雨了,淅淅瀝瀝。
顧傾城垂着眼眸苦笑一聲,老天也總是和她作對。
她握緊了飛镖,棱角紮在手心。
突然,身後伸出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
一霎那,失重的感覺讓心髒狂跳不止,顧傾城喉嚨噎住,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一向執掌別人生死,此刻自己在生死邊緣,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時驚怕,想起自己手上醫白骨治死人,忽覺,原來死亡真可以來的這樣輕易。
死亡豈非就是這般輕易。
往日覺得平靜的懸崖,這時候底下竟然像是有一只巨獸張開血盆大口,讓人覺得危險萬分,不敢多看一眼。
顧傾城閉住了眼睛,大腦一片空白。
身後的手卻沒有一推了之,而是牢牢拽着她的衣襟。
顧傾城臉色蒼白,嘴唇也沒有一點血色,閉眼之後心跳卻漸漸平穩,她仇家衆多,此刻身後到底是誰連想也不屑去想,只覺得如果就此墜崖,何嘗不也是一種解脫。
身後的人出聲道:“你不怕這裏,是因為盡管看起來危險,但你覺得自己完全處于安全之中,不會掉下去,對嗎?”
趙刀刀額頭巨痛,手上青筋暴起,她想起來了。
她認出了那是唐雪的飛镖,那飛镖本來在她身上,在長廊中被自己丢了出去。
她不止想起了長廊那日。
她還想起了巒岳派擂臺上的銀光,想起了蒙面的醫生,想起了藍色的藥,紅色的血,但最多的,是眼前漆黑一片的時刻。
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劇痛卻突然從骨縫間冒出,仿佛一直蟄伏着,沉積到現在才決定将她擊倒。
趙刀刀怒道,“顧傾城,你在想什麽?你給別人制造了多少險境,此刻坐在崖邊,難道覺得自己也身臨其中,危險萬分?你不覺得自己坐在這裏也毫無長進嗎?你是在找刺激?還是想找死?”
趙刀刀的聲音像是從崖低傳來,深幽可怕,“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
身後的手緩緩松開了!
顧傾城的大半個身子已經懸在空中,她要摔下去了,失重的感覺令心髒跳到了極限。
她控制不住的向上伸手,想要抓住什麽,懸崖上只有想致她于死地的人,她什麽也抓不住。
在她最絕望的一瞬間——忽而又有一只手将她拽住,止住下墜的趨勢,穩穩地放了回去。
顧傾城撐着岩石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睜開眼睛。
她目眦欲裂,低吼道:“趙刀刀!”周圍哪有什麽別人,這出好戲全是趙刀刀一人手筆!
顧傾城眉頭緊皺,她常年在懸崖峭壁采藥,按理說,比那更驚險的時候并非沒有,卻因趙刀刀那一下事發太過突然,一瞬間六神無主,手腳發軟,連反抗的力氣也無。
趙刀刀看着她一言不發,表情固執又可惡。
顧傾城啞着聲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趙刀刀道:“我知道你是神醫,你救過很多人,見慣了生離死別,或許人命在你眼中早就一文不值。”
她的聲音比峭壁上的冷風冷雨還要冷上幾分,“可是你從沒有親眼見過死亡,不知道生的珍貴,今天我讓你見一見。”
顧傾城從來沒想過這個人還有這樣冷峻的一面。“我救了你……”
“我知道,你傷過我也救過我,唐雪也一樣吧。”趙刀刀克制着五髒六腑的刺痛,聲調平緩,“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救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麽讨厭唐雪。”
她直直看着顧傾城的眼睛,“你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你拿唐雪的母親狠狠傷她,她又哪裏對不住你?你明知道她什麽都不清楚!”
顧傾城似無奈地哈了一聲,又冷笑了一聲,接着忽然狂笑不止,笑到發咳,“你也是來說這個的?你又知道什麽?!你無親無故,當然覺得什麽都無所謂,一切都可以原諒,你知道什麽是血海深仇,什麽是喪親之痛嗎,你又知道什麽?!”
趙刀刀橫眉冷道,“死去之人就這樣重要嗎?你長這麽大,怎麽還像個孩子一樣任性?”
顧傾城緩下咳嗽,滿懷惡意地看着她道,“我真羨慕你……可是,我又好同情你!一個連仇恨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人,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趙刀刀一噎,她這會兒也不知道到底是唐雪不對,還是顧傾城不對了。
其實剛剛所言,更多是借唐雪之由出自己一口惡氣,顧傾城畢竟救她一命,算起來,自己竟然還是欠她的。
正是算不清,想狠卻狠不下手,她才只能借唐雪來說。
可顧傾城這番話卻忽然将她說得無言以對。
崖邊風冷。
時間在雨中凝滞。
顧傾城還在笑,笑聲混着雨聲凄厲無比。
趙刀刀抹去臉上雨水,氣勢漸弱,緩緩道:“我只是希望,你……別再用這件事傷她了。”
顧傾城瞪着她:“你可憐她?她在唐家堡錦衣玉食,從小到大無憂無慮好不自在,你可憐她,世人都可憐她,誰來可憐可憐我?!”
“如果……”
趙刀刀見她身着單薄,衣衫淩亂,在風雨中顫抖不已,眼眶和鼻子都紅透了,楚楚可憐,話也有些說不下去了。
其實那一推已解了她心中所有怨氣,顧傾城和唐雪的恩怨她渾然不知,也不知自己還留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嘆了一口氣。
抹開眼睛上的雨水。
趙刀刀沉默着将外衣脫下披在她身上。
因着病愈,她穿的衣服比顧傾城厚很多。
顧傾城似乎愣住了,又或是已經凍僵。
趙刀刀收回手,沉默片刻,道:“如果恨能讓你活得更好,那也挺好的。”
她抿了抿唇,轉身離開。
趙刀刀走了。
顧傾城翻過身來,無力地躺在懸崖上。
雨水不斷從她的臉頰滑落,黑發淩亂的貼在臉上。
她不過二十有五,因着心思深沉,卻從來沒有被人當成過年輕姑娘,人們敬她畏她,本就是如她所願,為什麽今天被趙刀刀一說,反而心中不快,難道自己還真有幾分小孩心性?
顧傾城慢慢蜷縮身子,抱着自己。
為什麽,你總能遇到對你這麽好的人呢?
唐堡主是,冰家人是,她的父母也是,現在,還多了趙刀刀?
她在流淚。
她在大笑。
她好冷。
顧傾城攥緊了趙刀刀留下的外套,想要遮住自己。
瀕死的恐懼仿佛還籠罩着她。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喃喃道:“唐雪,我有些懂你為什麽喜歡她了。”
峭壁上的風吹動了石子,雨越下越大。
唐雪躲在巨石之後,雙目圓瞪,雙手緊緊捂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