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劍爐
劍爐
趙刀刀發現,當天氣開始變熱,晚上開始變得比白天更令人眷戀。
可她卻無法肆意地享受佩城的夜晚,比這更可怕的是,她竟開始有些懷念那個總是刮着冷風的山門。
她無奈扶額,這當然是不該有的想法——
一切都源于那天晚上。
自那天之後,她總會莫名其妙被拉去與陸懷瑾過招。
一開始還算新鮮,有心思去琢磨陸懷瑾的出招和自己的遺漏,後來随着天氣變熱,交手變多,陸懷瑾似乎發現了她的出招習慣,摸準了她的出手方式,他下手更狠,變招更多,趙刀刀的進攻總是被輕易化解,不得不以守為主,變得被動起來。
被人看穿的感受不太好受,她的刀勢從未如此遲滞,瞻前顧後,依舊頻頻敗退,絞盡腦汁也難尋突破之點。
佩城人的心尖尖兒——陸懷瑾百忙之中不忘每天抽時間虐她,這份殊榮讓趙刀刀有些亂了步調,都快習慣失敗了。
他劍法精湛,出招冷酷無情,如狂風驟雨,但最難的還不在此,趙刀刀一邊要應對他的劍,一邊還要提防着他的手,實在心力憔悴。
陸懷瑾雖是劍客,卻不完全依賴劍,他的手套刀槍不入,空手亦是武器,打到暢快時随心所欲,抛棄招式,像是哪裏來的野路子。比起武器,長劍更像是他手的延伸,一個劍招能化出千萬種變招,還不一定是用劍——用手擋刀,以手作劍,招式之靈活多樣讓人目不暇接,趙刀刀過往所學對上他完全不起作用。
與他對戰,一切都是從頭學起。
趙刀刀每天深夜躺在床上都睡不着,她反複回憶,勤思苦練,迎來的就是第二天又被新的招式擊敗。
雖然自知這段時間一定有所進步,但她還是有些郁悶。
一個鑄劍師不好好鑄劍,把武功練這麽好做什麽?
經此一役,趙刀刀再聽到周向晚抱怨他小叔的時候,已能真心實意能體會到他的苦楚,頻頻點頭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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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還有刀子精每天安慰她,緩解了心靈上的傷痛。
她不止一次滿懷惡意地想到:陸懷瑾沒去行走江湖,絕對是天下人的損失!所有人都該看看他這副嚣張狂傲的嘴臉,這樣的人怎麽能被佩城人當成神呢?!
難以想象周向晚原來在家的生活是多麽水深火熱。
難怪他要跑。
終于快到去劍爐的日子了,她才可以緩緩。
周向晚最近也覺得趙刀刀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詭異,有時趙刀刀不在,他說着說着感受到芒刺在背一般的視線就知道是她回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引得她如此對待,趙刀刀見了他總是板着臉不說話,就站在一邊直勾勾盯着他,令人汗毛豎立。
他以為是趙刀刀覺得陸府太無趣,等不及去看劍爐,就開始拿他出氣。
經不住心中抱怨道,都怪陸懷瑾。
周向晚後來硬着頭皮私下去找過陸懷瑾幾次,可惜老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次他都铩羽而歸。
府中的人也說近來沒有見過二當家,既然人忙成這樣,周向晚不好一再打擾,只得歇了心思,在心裏怨怼兩句。
大約是因為離家許久,這次陰差陽錯回到陸家,待着的這些時日周向晚竟絲毫不覺得時間漫長。
可惜好景不長,當唐雪與那些小丫頭打成一片之後,周向晚開始覺得他們有點待太久了。
再待下去,唐雪都要把他那些少年糗事扒個底朝天了。
他都不知道那表妹還給自己寫過什麽信,送過什麽花,也不記得自己小時候天天纏着人家玩。
完全沒印象的事被一件件從唐雪嘴裏說出來,他已經疲于招架。
老天啊,行行好,快帶走她們吧!
周向晚一見唐雪就忍不住由衷地祈禱。
出發去劍爐這天很熱。
但陽光并不刺眼,因為眼睛被遮住了。
工匠所在處比較隐秘,并不在陸府中。
趙刀刀和唐雪不是陸家人,被蒙着眼帶上馬車,只覺得馬車晃晃悠悠走了很久,令人昏昏欲睡,不知道什麽時候真的睡過去,一覺醒來,就到了地方。
趙刀刀還有些怔愣,眼上的綢布滑落脖頸,她适應着光線,摸到腰間的黑刀,清醒過來。
馬車停駐,周圍有風沙和鐵屑的味道。
她叫醒唐雪,扶着車緣跳下,一手伸過去接唐雪下來,一手順勢取下了脖間的綢布。
車夫已經悄然離開,陸懷瑾正負手站在前面。
兩天不見,趙刀刀心有餘悸,見他先是心中一怵,随即明白這會兒的陸懷瑾不是那個深夜劍客,只是佩城最出名的鑄劍師,放下心來。
他回頭看了一眼,“跟上。”
趙刀刀和唐雪對視一眼,快步跟上。
陸懷瑾帶着他們穿過一扇巨大的門。
他邊走邊說,“這裏有制刀、箭簇、長槍和其他兵器的工匠,你們若有興趣可以停下觀摩片刻,不要打擾到他們。”
二人點頭示意。
他接着道,“鑄劍在最裏頭。”
這裏四面通風,卻還是帶不走籠罩的炎熱氣息。
空間被劃分成不同大小的房間,窗開的很大,門的位置只有空出來的口子,沒有裝上門板,多餘的空間裏擺滿了水缸,除了他們還有人來來往往,敲打鐵器的聲音不斷傳來。
仿佛一個百折千回的迷宮,一個隐于世俗的村莊,沒人引路就要迷失其中。
走着走着,趙刀刀已經開始懷疑眼前的屋子是不是剛剛才遇到過。
她和唐雪緊跟在陸懷瑾身後,不敢落後半步。
眼前豁然開朗,高高的穹頂被火光映照得通紅,或長或短的劍被随意的插在兩旁的熔爐中。
唐雪瞪大雙眼,眼神發亮,忍不住問道,“這就是劍爐?!”
陸懷瑾停下來,看着一把劍被熔煉成水,砰的倒下去。
他淡淡道,“不是。”他繼續往前走,聲音冷冷地傳來,“這裏都是煉廢的劍。”
唐雪驚訝地看着那些看着鋒利無比的劍刃,已經打磨過的成品居然就這樣丢在這裏,她低聲與趙刀刀耳語,“這也太任性了吧。”
趙刀刀點頭低聲道,“的确任性。”
不久,她們就見到了真正的劍爐。
哪怕再不識貨的人,也能一眼看出這裏的劍已經與之前所見完全不同,也與市面上的賣品有明顯的區別。
有的劍被插在劍爐裏,尋常的高溫已經無法将他們融化,只是與火焰接觸的地方微微發紅。
還有漂亮的半成品被挂在空中,高低錯落,像是垂下的裝飾。
它們美麗而銳利,可若是伸手去碰,只會比玫瑰更加傷人。
這些劍的花紋各不相同,卻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讓這把劍更順手。
劍柄還沒有裝上,裸露在外的劍把上都刻着小小的字。
陸懷瑾的到來讓這裏的大部分人都壓低了頭,更加認真地忙着手裏的活兒。
但還是有人瞥見陸懷瑾,放下手裏的劍,興沖沖地過來打招呼,“陸當家!”
陸懷瑾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今天可不喝酒。”
那人也大笑幾聲,玩笑道,“難道我老八在你這裏就只是個酒鬼嗎?!”
陸懷瑾搖搖頭,“你當然不只是個酒鬼。”
老八還以為陸懷瑾要在外人面前給他幾分薄面,正挺起了胸膛,就聽陸懷瑾道,“你還是個會耍酒瘋的酒鬼。”
老八撓着腦袋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轉頭問,“欸,這兩個姑娘是陸家的?那個去巒岳派的?”
陸懷瑾道,“不是。”他看向她們。
“八前輩,”唐雪上前行禮道, “晚輩唐雪,家父與我皆對陸家鑄劍術慕名已久,今日終于有緣得見。”她側身道,“這位是我朋友趙刀刀。”
趙刀刀也上前行禮。“晚輩趙刀刀。”
陸懷瑾看着她不着痕跡地揚了下嘴角。
趙刀刀低着頭抽了抽嘴角。
老八明白過來,“唐堡主的掌上明珠啊!對對對!你前幾天說過的。”他一拍腦袋道,“瞧我這記性!”
陸懷瑾斜睨了他一眼,道,“帶她們過來看看,也沒你什麽事。”
老八讪讪一笑,“有朋自遠方來,我這不是惦記着客人嘛。”
陸懷瑾道,“別看了,沒帶酒,幹你的活兒去。”
“真沒帶啊……”見陸懷瑾輕哼一聲,老八又用那雙大手摸着自己的後腦勺,“成成成,你帶她們好好看看,有什麽事兒叫我。”
“嗯。”
陸懷瑾帶着她們從中間兩人寬的小道繞過去,他指着劍爐裏的劍,介紹道,“這把已經快成了,這些是打給巒岳派的一批。”
他忽然想起什麽,轉身打量起趙刀刀和唐雪。
趙刀刀隐約感到來者不善。
果然,陸懷瑾道,“你們多留幾天,到時候跟陸向晚一起把劍送過去。”他補充道,“巒岳派最近有大比,過去瞧瞧沒壞處。對了,到地方讓陸向晚滾去見他表妹,那姑娘年年等他年年見不着,讓他過去給人賠個禮。”
唐雪先是愣了下,随即有些激動,看見趙刀刀默許的眼神,立刻笑了,“好!”
遠在陸府的周向晚不知為何突然感到一陣惡寒,打了個寒戰。
他扇着扇子在樹下納涼,不解道,“這大熱天兒的……”
陸懷瑾接着說,“這裏的劍已算是上品,給門派和其他家族的基本都是這樣的品質,還有更好的,在裏邊。”
趙刀刀看着這些劍,指着不遠處的一把問道,“這把怎麽不一樣?”
唐雪看過去,這些劍乍一看都差不多,她仔細些瞧,才發現恩人指的和其他的花紋不同。
陸懷瑾看着她。
趙刀刀見他半天不說話,忍不住後退一步,手已默默搭上刀柄。
說來慚愧,這是她最近不得已養出來的習慣。
唐雪沒有注意到氣氛微變,她正在好奇。
陸懷瑾低笑一聲,轉頭看劍,解釋道,“陸家的規矩是,六歲學劍,十二開始制劍。”
趙刀刀不着痕跡地垂下手,默默點頭,難怪外面有好多小孩。
陸懷瑾的目光已穿過那把劍望向更遠的地方,他慢慢道,“陸家先輩認為,所謂制劍,并不只是單純地重複。”
“就像是給小孩做玩具的木匠,如果只是一味制作玩具自己卻不去玩,那就不過是個物件。”
他的聲音低沉冷漠,“這樣的技藝不足為道,其他人也能學會,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所以陸家不同。”他說。
“想要制出真正流傳千古的寶劍,制劍反而不是最緊要之事。”
“倘若一個人想做一把真正的好劍,他就必須知道持劍的劍客會如何握劍,知道他的拿劍的到底是左手還是右手,知道他最慣用的劍招,最多揮劍的方向,有時,劍的兩面還要有細微的區別。”
趙刀刀驚訝道,“一個人要做到這些?”
這和她所想的鑄劍不同,實在太過強人所難。
陸懷瑾輕笑一聲,“這當然不是一個人能辦到的事。”
他一伸手,拔出一把長劍,手指輕輕拂過劍身,一彈,劍身嗡鳴不止,“倘若一個人學習三種以上的劍法,便已經注定他此生無法真正掌握其中任何一種,甚至于越是想要深入,那些細小的區別越是能将人逼瘋。不是每個人都是天才,這世間最多的還是普通人。”
他将長劍擲回劍爐,低聲道,“所以陸家每一代,每一個人,都在為這個目标努力。”
劍還在輕顫。
陸家弟子被送到不同的門派習劍,被請來不同的老師教導。
其實許多世家後代也是如此。
唯有一點不同。
世家子弟總是還有選擇——選擇留在門派,選擇繼承家業,選擇浪跡天涯。
天下之大,少年意氣,何愁留不下自己的故事。
而陸家人,終埋名劍冢。
趙刀刀又感受到了初進陸府大門見到那塊巨石時的那種莊嚴和榮耀。
爐火生生不息,寶劍永垂不朽。
她又忍不住看向他的手。
原來那雙手套也不算完全貼合,她竟看不出那雙手是否繃着青筋。
陸懷瑾的手在背後交叉,一只手虛握成拳。
這就是陸家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