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刀劍
刀劍
到陸府已有四日。
在這四天裏,唐雪和趙刀刀發現周向晚比之前沉默許多。
唐雪有些意外,周向晚在陸家的能說上話的朋友居然不多,甚至除了在本家待久的人,很多陸家人都不知道他是誰。
她打聽到,周向晚有位從沒對她們提起過的表妹,小時候關系不錯,可惜後來也斷了聯系。
周向晚和那表妹算是青梅竹馬,不過表妹十幾歲就離家去了巒岳派,後來一年最多回來一兩次,問起來,周向晚說他都有些忘了表妹的樣子,自從她離開後,他就再也沒見過她。
倒不是有意岔開,只是每次她回來的時候周向晚都恰好錯過,等她走了才知道這回事兒。
趙刀刀跟着唐雪長了不少見識,她終于知道了那天見到的人是什麽身份——陸懷瑾是位鑄劍師。
但又不只是鑄劍師,他的聲望一時無兩——可以說,他就是佩城兒女心尖尖兒上的人物。
據說他有一雙神奇的手,不至于點石成金,但凡是經他手出來的寶劍,無一不是江湖中人人追捧的利器。
趙刀刀想,真這麽厲害,與點石成金也相差無幾了。
所以佩城的武器攤主心中都有一個夢想:希望哪天陸懷瑜能路過自家門前,然後碰一碰自己攤上的刀劍。
據說只要他碰過一把劍,就能知道這把劍的弱點在何處,再加以改進,哪怕是中品的刀劍也能一躍成為上品。
可惜,哪怕佩城正是兵器之鄉,哪怕陸家的位置在佩城婦孺皆知,哪怕陸懷瑾就在陸家——
卻還是很難見到。
這樣的神秘反而更令人追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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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懷瑾聲望之盛,仿佛他已不是一個單純的人,更像是一個萬人向往的夢想,一種難以言說的榮耀。
他不但年紀輕輕就接手了陸家劍閣,還親手打造過兩把舉世聞名寶劍。
一柄是巒岳派張長老的秋水劍,一柄是刺客趙無意的逍遙劍。
這二人都是江湖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張長老根據斷水劍法孤本創新斷水劍譜,一生孤傲,只求劍道。巒岳派能有今天的名聲,有一半歸功于他不懈傳承,不斷進取,将斷水劍發揚光大。
趙無意雖是刺客,卻頗有風骨,從不亂殺無辜之人。據說他殺人不看出價,只要理由,更有傳言說他曾只身闖入賀家堡禁地只為了殺一個人,事後還能全身而退。而凡是他接了的單——這些人都已不在世上。
他們一個排在第八,一個排在第十。
而他們的劍,從他們成名之日起,便再也沒有和他們分開過。
劍的鋒利自不必多說,一個人能造出兩把劍完全不同的劍,适應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劍客,才是人們津津樂道之處。
所以陸懷瑾在佩城人心中已是神一般的存在。
陸府也成了令人心向神往的地方。
周向晚對此不置可否。
是夜。
在夜裏,萬籁俱寂。
陸家明明是鑄劍世家,府內卻少有燈火。
所以月光格外皎潔,星空也格外清晰。
在這藍紫色的,深沉又高遠的天空下。
人心容易變得柔軟,思緒也容易變得敏感。
趙刀刀正坐在屋頂吹風。
她已沐浴過,練刀後的燥熱被清洗一空,頭發上的水珠落在背上,衣物沾染了水珠,暈開一片水漬,風吹過就更涼。
她沒有擦幹頭發,她還不想弄幹。
這樣的清涼讓她感到舒适,坐在高高的屋頂上也讓她感到自在。
一個人能在這樣的夜晚下做自己想做的事,豈不正是一種幸福。
她的黑刀正放在旁邊。
院裏的榆樹被吹的沙沙作響。
這裏讓她覺得安全又惬意,她的身心都得到了徹底的放松,思緒也開始胡亂地打轉。
陸懷瑾打造過兩把寶劍。
趙刀刀想到唐雪的話——
陸懷瑾本身不正是一個劍客。
所以……他是不是還造過第三把劍?
趙刀刀将黑發紮起,用內力烘幹些。
她輕聲道,“你醒了?”
刀子精剛醒。“嗯。”
“我總覺得你比之前還要嗜睡。”
“或許是來到這裏還不太适應。”
趙刀刀思考了下這種猜測,覺得很有可能。
她接着說,“我在山上的時候從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去到這麽多地方。”
刀子精笑了笑,“現在呢?”
趙刀刀思索片刻,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道,“真好。”
刀子精道,“我也覺得挺好。”
趙刀刀聞言兩眼彎彎,正想要調侃兩句,卻突然噤了聲。
他們住的院門處不知什麽時候起站了一個人。
趙刀刀起身,望向他。
榆樹的影子遮擋了他。
他一動不動,就像一個黑影站在影子裏。
但他的目光說明了他不是一個影子,因為他也擡起了頭,冷冷地望着趙刀刀。
突然他動了。
趙刀刀提刀追去。
他們穿過院落,掠過長亭,翻過高牆。
他終于停下,趙刀刀也停下。
他望着趙刀刀,好像輕輕嗤笑了一聲,就沖了上來。
他還沒有拔劍,趙刀刀亦沒有拔刀。
他們空手過招。
他出掌,掌風破空,趙刀刀擡手擋下,迎勢而上,躍起飛出一腳,砰的一聲,攻勢被他手中長劍劍鞘擋下,趙刀刀立刻翻身躲開劍鞘,剛落在地上,第二招已到!
她彎腰撐地,撤步向後,又自下而上向他攻去,拳在他面前只差毫厘,被一只手截住,她用一只手控着刀柄撞去,如泥鳅一般收回自己的手。
正欲出聲——
忽然寒光一閃,趙刀刀知道,他劍已出鞘!
她眯着眼緊握刀柄,頃刻間也拔出了自己的黑刀!
又是一聲輕哼。
這簡直是在挑釁。
但他的劍卻和這惹人厭的脾氣不同!
他長劍清揚,飄身而來,衣擺在空中飄揚,劍鋒向趙刀刀所在疾速點來。
趙刀刀側身躲去,也快到只剩影子,眨眼間他們已過十招。
趙刀刀轉守為攻,抓住劍招空隙,用黑刀自下而上直取面門!
只聽叮的一聲輕響,趙刀刀後退三步。
兩人中間隔着三丈。
趙刀刀看向他的指間,就是那只手,剛剛攔下了她的刀!
她低笑一聲,握緊了刀柄,目光炯炯。
她的頭發已完全幹了。
她飛身而上,提刀劈去,看到他以劍相迎,突然轉了方向化劈為削,直取他握劍的右手!
他又輕哼一聲。
本用右手握劍接招,卻突然松手,趙刀刀一愣,他的劍落在左手,反手揮來!
趙刀刀低喝一聲,下叉仰身,劍身貼着她的鼻尖擦過!
她迅速起身,卻為時已晚!
劍光一閃。
她握着黑刀橫在胸前,撤步而立。
趙刀刀擡頭,她的瞳孔收縮——
他的劍不知什麽時候又巧妙地交換到右手,已指在她的眉間。
趙刀刀并步站直,呼出一口氣,放下了刀。
他勾起嘴角,似乎有幾分愉悅。
“你輸了。”他收回長劍。
“嗯。”
“你的刀法不錯。”
趙刀刀自嘲一笑,“可我輸了。”
眼前人心情不錯,揚眉道,“對年輕人來說,輸是一件好事,你會變得更強。”
趙刀刀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應道,“你說的對。”
這裏也有一棵高大的榆樹,榆樹下也有石桌和石凳。
他走到桌邊,将劍放在石桌上,坐下。
趙刀刀跟着他走到桌邊,只是站着。
他望過來,那眼神像是在說,你怎麽還站着?
她也坐下,将黑刀橫在膝上。
趙刀刀想要目不斜視規矩地坐着,但她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掠過他的手。
那上面戴着一雙黑色的手套。
陸懷瑾也靜靜看着自己的手。
這張桌子上已經擺了酒,酒香混着夜風吹來的清香,這樣美好的夜晚總是令人沉醉。但這張桌子上還擺着長劍,又令人不敢徹底沉醉。
陸懷瑾出聲道,“你好像很好奇?”
趙刀刀咽了咽口水,“嗯。”
她出手去探自己的刀柄,指尖輕輕搭在上面,仿佛這樣能令她安心些。
陸懷瑾眼中有笑意,卻問起了另一件事,“周向晚的扇子還在用嗎?”
趙刀刀微微一怔,點了點頭。
陸懷瑾打量着她,輕笑道,“不必這麽緊張。”
“嗯。”
“吓着你了?”
“沒有。”
“我想也是。”
陸懷瑾的手搭上了桌邊的酒杯,不過他不打算喝酒,只是虛攏着酒杯。
美酒在月光下晶瑩剔透,輕輕搖曳。
他緩緩道,“他很信任你。”
“……是。”
“他離家兩年,陸家發生了一些事。”
趙刀刀看向他,不解道,“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陸懷瑾的指尖輕敲酒杯,緩緩道,“因為我不打算和他說這些。”
趙刀刀制止道,“你不該和我說這些,這是你們的家事。”
陸懷瑾道,“你很懂得分寸,所以我告訴你,你也不會告訴他。”
趙刀刀皺眉,“我該回去了。”
她還未起身,膝上的黑刀被出鞘的長劍壓下。
趙刀刀歇了離開的意思,她好像聽見來自刀子精的一聲輕哼。
陸懷瑾終于說明來意,“等他出了佩城,到了柳州,你就可以告訴他。”
趙刀刀驚訝道,“你不打算見他?”
“呵,”陸懷瑾道,“我只答應唐雪帶你們兩個去劍爐,那小子看過幾百遍,自然不用去看。”
趙刀刀還是不解,“你為什麽不親自告訴他呢?”
陸懷瑾問,“你覺得他更喜歡聽誰說話?”
他好像只是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趙刀刀張了張嘴,低下頭。
她不明白。
人總是喜歡對外人親訴衷腸,卻對親近惡語相向。
這不是一件好事。
但總是一件常事。
總覺得自己能尋到真正的知心好友,卻忘了最近的地方還一直有人等着。
等着什麽呢?
等着挑燈夜談?等着把酒言歡?還是——等着更激烈的爆發?
或許正是因為再過激烈的沖突也不會将血脈分離,反而有恃無恐,變本加厲。
陸懷瑾清楚,這一點上,他與周向晚也沒什麽不同。
可他們天生不夠柔軟,也不必為了表面的和平強求自己。
趙刀刀擡頭,輕聲問,“那些芥蒂就一直存在嗎?”
陸懷瑾看着她,“他以後會懂。”
趙刀刀不想替他們接下這樣的折磨,“那不就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的事……”
陸懷瑾笑了笑,問,“你真的覺得說清了矛盾就不會存在了嗎?”
趙刀刀失語。
陸懷瑾道,“我從不認為那些沖突是假的,而那些所謂的交流,也未必真的就不虛僞。”
他說,“我不想他知道太早,強撐着對我認錯,然後留在這裏。”
他望着酒杯裏的星空,“就像其他孩子一樣。”
那麽高遠又廣闊的天空,被裝在一個小小的酒杯中,一眼就望到了底。
趙刀刀覺得自己的喉頭好像被什麽東西梗住,“可——”
陸懷瑾笑道,“你也可以不說,等他再回來我會告訴他,如果等得到的話。”
周向晚的小叔真的很惡劣。
趙刀刀的睫毛動了動,她緩緩閉上眼睛,又慢慢地睜開,“你應該去抱抱他。”
正如他也應該來到你的面前,與你抵足而眠。
人總是對親近惡言相向,人總是尋求外人的理解。
原來有些話注定說不出口。
而他們還不願強求。
可不論懷有多麽大的抵抗,有時候只需要一個眼神,又可以親密如初。
所以他不會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