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077章 第 77 章
天邊還泛着微藍, 幾點星子沉睡着,慕朝游就已經起了個大早,夥同阿雉、老呂将井裏吊着的飲子一一裝箱收拾妥當, 蓋上厚厚的棉被保溫。
忙活了一通下來, 日頭就已經升到天上去了。
她頸邊滲出了點細汗,匆匆灌了一杯冷茶, 領着阿雉扭頭對老呂說:“我們出去了。”
老呂搖着頭,嗳嗳嘆氣, “外頭熱,早點回來, 別到時候過了暑氣。”
阿雉牽着慕朝游的手笑,“這有什麽大不了的, 有娘子在,熱得狠了大不了灌一碗娘子的香飲子, 到時候又精神抖擻啦。”
慕朝游也忍不住笑, “我飲子哪裏有這麽大的功效, 屋外頭這麽熱, 我看你今日就不必跟我出門了, 留在店裏給老呂打打下手也是一樣的。”
阿雉拉着她手搖了搖, “光待在屋裏頭也悶,我還是寧願跟娘子出去走走。”
這些時日,因為王道容的圍追堵截,店裏生意冷清。光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慕朝游想出了賣飲子的法子之後, 就日日推車出去叫賣。
店裏總要留個人看顧。阿雉就自告奮勇要跟她一起, 留下老呂一個在廚房照顧為數不多的可憐生意。
夏天的太陽才剛剛升起來,秦淮河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已經往來不絕了, 這裏是建康的商業中心,也是建康的貨運樞紐,每日彙聚了來自南國各地的客商,船工。
人一多,又催生了河畔大大小小的市場。慕朝游在後面推着車,阿雉走在她前頭,兩個人邊走邊扯着嗓子叫賣。
慕朝游鼓足一口氣,賣力吆喝:“飲子,飲子,清涼解渴的慕氏香飲子喽!”
人果然是适應能力極強的生活,最開始叫賣的時候她還有點兒放不開,時間一長,就已經能鎮定自若地無視道旁各色的視線了。
阿雉臉蛋曬得紅撲撲的,叫賣聲卻很有勁頭,嗓音清亮悠揚。
建康的暑氣似乎總比其他地方盛些,慕朝游的這些飲子味美價廉,生意一向很不錯。只是今日不知為何,來買香飲子的客人遠不如前幾日那般多。
慕朝游心裏正納悶,又往前幾步,豁然明了。
只見河畔早已林林散散支起了大大小小的飲子攤,附近船工客商,或蹲或站,就在那兒仰頭将飲子一飲而盡。
阿雉吃了一驚,微變了面色,“怎麽……”
早幾天前慕朝游就提醒過阿雉,香飲子正如冷淘,制作簡單,到時候一定有不少有樣學樣推車出來賣的。
大家也都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想着抓緊頭兩天能賣多少是多少。
阿雉喃喃:“怎麽這麽快……”
她忍不住小聲啐了一口,“這些學人精,跟在人屁股後面撿食的小耗子。”
慕朝游也始料未及,這些飲子攤出現得速度比她設想得還要快,短短幾日的功夫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這不對勁。
或許是因為這段時日和王道容隔空打擂臺久了,她第一反應便是或許是王道容在其中搗鬼。不過他僅僅會如此做嗎?慕朝游心裏隐約有了猜測。她沒驚動阿雉,只安慰她兩句,“生意要緊,咱們先将這些飲子賣了再說。”
再往前幾步,果見碼頭邊有人支起一口口大鍋,鍋裏是解渴涼湯。另有幾個打扮富貴的仆役正一邊舀着湯,一邊沖圍觀衆人喊說:“天氣熱,我們主家好心,特地叫我們煮了涼湯來送給大家解暑!”
有人遙遙喊了一嗓子:“要錢不要?”
衆人都笑,那幾個仆役也笑起來,“我們主家稀罕你們這幾個錢嗎?!”
話音剛落,衆人都連聲叫好,紛紛湧上前讨要。
那仆役忙甩起大勺,咚咚敲擊着鍋沿,“一個個來,莫急莫急,人人有份啊!”
“啊。”親見這一幕,阿雉面色一下子就白了,“這、這是什麽意思,娘子,這還叫咱們怎麽做生意?”
事已至此,慕朝游已經全明白過來了。
日頭高高地照在天上,天空像被燙漏了個洞,陽光一晃一晃地在她眼前閃。她勉強定了定心神,對阿雉道,“不要緊,咱們再往別處走走,先賣出去再說,總不能爛在車裏。”
只是路邊都是飲子攤,路口又有人架鍋免費施舍涼湯。又有多少人願意買她們家的呢?待到中午,往常早已賣空的飲子,車裏還剩了一大半。
慕朝游揀了陰涼處,席地坐了,又從懷裏摸出兩張大燒餅,遞了一張給阿雉。
阿雉心情低落,實在沒多少胃口。
草草解決了中飯,慕朝游站起身,瞧瞧日頭,對阿雉說,“走吧,咱們去和豐樓前瞧瞧,正能趕上他家的飯點。”
因為一碗素面價格低廉,幾乎白送,這些時日和豐樓前簡直人滿為患,人人排隊也要去吃。慕朝游總要推車去和豐樓前叫賣。
和豐樓既然是王道容的勢力範圍,她早有預感前途多舛,卻不死心,總要瞧上一眼。
等慕朝游跟阿雉來到和豐樓前,樓前的涼棚裏果然已經早早支起涼湯大鍋。管事夥計口中說的話與那些仆役如出一轍,無非是主家體恤如此如此。
慕朝游叫賣的那些飲子無了用武之地。其中一個夥計瞧見了她二人甚至還走過來驅趕,“去去去!”
“看你們好幾天了!這是你們做生意的地方嗎!”
阿雉漲紅了臉,不服氣地反駁,“我們……我們賣我們的,又不在你們家地頭,你們憑什麽不讓我們在這裏賣?”
夥計吓說:“不讓賣就是不讓賣!再嚷嚷就把你們打出去!”
阿雉嘴上打磕絆,還想擠出幾句來,夥計卻不耐煩地蹬了推車一腳,“走走走!快帶着你們這些破爛走!”
慕朝游手按住阿雉肩頭,示意她到自己身後去,轉頭對夥計說,“冒犯了小郎君,當真對不住,我們這就走。”
夥計翻了個白眼。慕朝游蹲下身拾起地上散落的香飲子,招呼着阿雉跟自己慢慢推車出了和豐樓前。
阿雉氣悶,臉漲得更紅,汗水滴滴答答落下來,“他們……他們怎麽這樣?”
慕朝游替她揩了一把臉上的汗,沒接這個話茬,“你先回去找老呂。”
阿雉一愣:“阿姊你不回嗎?”
慕朝游搖搖頭,“我再去逛逛,瞧瞧街上的情況。”
好說歹說勸走了阿雉,慕朝游繞着秦淮河走了一大圈兒,凡是她平常做生意的,那些人流量大的地方,俱都有幾個仆役守在路口分發涼湯。
太陽照得她頭暈目眩,臉上熱得發紅發燙,慕朝游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內心的怒火,走到河畔一棵柳樹底下,臨水照影,企圖保持冷靜,轉動腦筋。王道容的手段層出不窮,他有錢有勢,光是這樣被動還擊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這就像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王道容居高臨下,清淡無塵,動動手指,便叫她疲于奔命。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認輸。
人活一口氣,哪怕明知這一切不過只是開胃菜,只要王道容他想,就能輕而易舉地撚死她。
她還是不想投降。
她能不能主動出手?他高高在上,到底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咬痛他?
不知不覺間,滿腔的不甘、不平、不忿,化成了綿綿的恨火,從四肢百骸燒上來。
燒得越劇烈,慕朝游反而越冷靜,凝視着水裏的垂楊,心中一個大膽的念頭緩緩地浮現出來。
——
打定主意之後,慕朝游整個人一下冷靜了下來。她先回家取一頂幂籬,又換了一套今夏還沒穿過的新衣,這才折回了秦淮河畔,什麽事也不幹,只與人聊天。天南海北地到處聊,遇上那些說話到處跑馬的男、婦女、少年便更啰嗦一點。
說到這涼湯,就是再挑剔的都忍不住感念王家的恩情。
慕朝游忍着惡心附和說:“我聽說王家六郎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如今看來不禁人長得美,更有一副菩薩心腸。”
對方吃了一驚,追問說:“這竟是王六郎安排下去的?”
慕朝游說:“怎麽不是呢?我可是親耳聽那幾個仆役說的。”
她笑:“難怪大将軍如此看重他,自小就帶在了身邊。嗳嗳,大将軍保家衛國,司空坐鎮朝堂,手底下的小輩在京裏行善積德,照拂一方的百姓。咱們能有今日的安生日子,多虧了琅琊王氏啊。”
“回去之後我可得好好在菩薩面前拜一拜,感謝王家的恩情。”
就這樣,見一個慕朝游便說一個,不僅誇王道容,更着重關心了下他與大将軍的關系,連帶着大将軍一道兒大誇特誇。
也無需她如何費心思,很快,坊間流言四起,從誇王郎人美心善,再添油加醋地誇到大将軍天人下凡,勇武愛民,這一切其實是大将軍與司空授意雲雲。
這一日,慕朝游照例坐在酒肆裏與人說話,忽見一個樣貌儒雅英俊的中年男人将眉一皺,喚了身邊小厮來打探詳細。
慕朝游攏着酒杯的手不由一緊。
她這些時日以來走街串巷,四處散布謠言等的便是今日。
小厮來問,她就不遺餘力地當着他的面對王道容和大将軍一頓大誇特誇。
中年男人眉頭皺得更緊,似乎滿腹心事,匆匆飲了兩杯酒之後,便起身出了酒肆。
目睹他離去,慕朝游抿了一口杯中的果酒。
她與王道容濃情蜜意時,王道容曾對她坦言過家中人員構成,她記得他有個叔父王群,乃大将軍頭號粉絲,對他忠心耿耿。
她跟謝蘅打探清楚了王群的消息,知他散值之後常有小酌兩杯的習慣,便特地沿街附近蹲守、布置。
眼見着大将軍與陛下之間的明争暗鬥日趨白熱化,慕朝游并不指望自己這小小的坊間流言能上達天聽,造成多大的效果。
但王群聽了一定不會置之不理。
這就夠了。
她輕輕吐出一口芳醇甜美的酒氣。
不論南國民風如何開放,這仍是個宗法制的社會,王道容的一言一行總掙不開家族長輩的約束。
大将軍還未進京,你便在這裏替他收買起了人心?
京師無災無殃,哪裏輪得着你來慈善?
三人成虎,衆口铄金,天子腳下你擔得什麽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