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078章 第 78 章
晴光如瀑, 十丈紫藤飛瀑而下。
阿笪走近書齋時,正聽到書齋裏傳來王道容不慌不忙的一把淡靜好嗓音,“上好的華陽香茗, 叔父請用。”
另一道嗓音怒氣沖沖, 滾雷般地炸響,“我氣都要被你氣飽, 哪裏來得心思喝?”
王道容的嗓音有幾分不解:“芳之愚鈍,不知何處惱了叔父, 還請叔叔賜教。”
那道嚴厲的嗓音正是王羨的兄長,王道容的伯父王群。
阿笪走到花簾下, 香風吹動花簾一角,花影搖動, 流光點點。
王道容背對花簾,正對王群。背薄腰瘦, 烏發亦如瀑而下, 映重重花色。
王群卻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 一想到京裏這些時日瘋傳的“流言”, 作為旗幟鮮明站在大将軍陣營的王家族人, 他就很難有什麽好臉色。
他臉黑如墨汁, 厲聲喝問,“我問你!京中無災無殃,好端端的,需要你做什麽善人?施什麽涼湯飲子?!”
王道容面不改色,恭謹開口, “容見天氣炎熱如火, 哀民生多艱,百姓讨生活不易。”
王道容輕輕蹙了蹙眉尖, “伯父,父親自幼教導容要多行善事,容做錯了嗎?”
王群一時啞然,半晌才恨鐵不成鋼地掄起桌上竹簡:“父親,你還提你父親,我倒是想問問你爹到底是怎麽教的?繡花枕頭一包草……”
王群喃喃地又罵了半天,才皺眉問,“你父親到會稽去了也快一個多月了,怎地還沒見他回來?”
王道容說:“前幾日父親來信,世秀公病重,怕是不好了,少不得又要盤桓些時日。”
王群一愣:“世秀公……他這兩年身子一直不見好,竟病得這樣重了嗎?嗯……他與你父親是至交好友,你父親多留幾天也是應當。”
被這件事一打岔,王群氣也散了個七八分,只是瞧見面前這低眉順眼做派的王道容,心裏仍是不大痛快。
忍不住又高高擡起手,将那竹簡在桌上敲得咚咚響,“平日裏見你倒也聰明,怎麽幹出這樣的糊塗事。”
“大将軍與陛下之間誤會重重,你想做些好事,其心可嘉,也不能說錯,卻總要瞧一瞧時機。”王群的嗓音低下來,“烈火烹油,如今坊間的這些好名聲對大将軍而言可不算好,你這不是把大将軍架在火上烤嗎?”
王道容怔了一怔,露出恍然之色,喃喃說:“竟是如此。”
少年容色一凜,忙低頭認錯:“前些時日容與道蘭公論及佛法,這才想施些善行,未曾想弄巧成拙,是容做事欠缺了思慮。”
王群一陣無言:“事已鬧成這樣,你待如何?”
王道容說:“此事錯在容一人,容會盡力描補,絕不會推诿責任,給大将軍添亂。”
王群皺眉:“木已成舟,別說大将軍了,我看傳到陛下面前你就失了聖心了。”
王道容沉默了一瞬:“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不過盡力一試罷了。”
他态度倒是擺得端正,正如王群所言,木已成舟,他也不好再說什麽,又教訓了幾句,這才揚長而去。
王道容随他起身,柔聲說:“伯父何不用了這盞香茗再走?”
少年眸色澄平,呼吸平穩,流轉紫藤花色,王群差點被他的沒心沒肺給氣笑了,“免免免,這些茶水叫我喝了不如你回頭施舍給城中那些百姓。”
王道容也不與他置辯,待他一走,便端起茶盞,走到紫藤花下倒了。
阿笪這才見機走上來,“郎君……”
花光如虹。
王道容柔美的容色在紫藤花下愈多了幾分虛幻。他眼睫顫動,若有所思,想事情似乎想得有點出神。
阿笪不敢打擾他,隔了好一會兒,王道容這才轉過臉來,一本正經說,“我曾救下一只幼犬。”
阿笪糊塗了,“幼犬?”
王道容:“嗯。”
“小狗長得快,養了個把月才發現我錯了。這不是犬,是一頭母狼。”
阿笪無言以對。他已全聽明白了。明白歸明白,這話可不敢接。
王道容不以為意,容色清淡續說,“個頭不大,咬人倒是有些痛。”
他一人自得其樂,喃喃說完,忽然一彎眉眼,露出個孩子般輕快的笑,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愉悅的氣息,“備車。”
“然後你再把何臬叫來,我有事吩咐他。”
——
将計就計攀咬到大将軍頭上也是慕朝游無奈之舉。困獸猶鬥,若非如此,她想不到還有什麽能夠撼動高高在上的王道容。
事實證明,這個辦法起效了。不過短短幾日的功夫,路邊的盛放着涼湯的大鍋便被陸陸續續地撤走。就連和豐樓那不要錢一般狂撒錢的架勢也為之一收,店內的酒菜恢複了市場正常價格。
旁人若不滿問起,夥計樂呵呵一笑,抱歉,前些時日那是慶祝開業,日子一長,可不得恢複正兒八經的營業了嗎?
從佛陀裏出來,順着秦淮河一帶走了一圈,親眼目睹了身邊的改變,慕朝游不禁稍稍松了口氣,之所以說是“稍稍”,是因為她不相信王道容會如此輕易善罷甘休。
他一定還有後招。
果不其然,她剛回到面店,阿雉便迎上來又交給她一個錦盒。
“剛有個食客吃了一碗面就就走了,等我過去收拾的時候,桌上正丢了這個。”
慕朝游拆盒一看,盒底仍壓着一張淡紅梅色的花箋,淡淡芳香,與之前那張如出一轍,恍若鬼物一般自始至終不曾離去,糾纏在她身邊。
那花箋上的小楷,遒勁端秀如初。
“朝游。多日不見,甚為想念。
“自朱雀橋畔西行六七裏,綠楊巷口,第三棵柳樹下。盼卿卿倩影。芳之。”
慕朝游雖然沒打算赴約,但并不妨礙她一邊默念,一邊在心中略想了想箋上所載地址。
這一想,她忍不住捏着花箋愣住了。
阿雉不明所以,“娘子,這信有問題嗎?”
慕朝游沒回答,捏着花箋快步跑到後院,推開後門一看,只見柳樹成陰,積翠流深。
正在這時,耳畔呼響起一道破空之聲,一粒輕而小巧的東西正巧砸在了樹幹上。
慕朝游心裏隐約預感,扭頭一看,左邊的棗樹下,正站着個白色道袍的少年。
風兒輕輕地吹,青秧秧的棗兒累累地挂在樹梢。
王道容垂袖站在棗樹下,微風吹動他烏黑的發,他白皙柔軟的指尖正撚着一顆青棗。
四目相對好久,王道容朝她一笑。淡漠烏黑的眼底流轉薤青,這一笑恍若明珠生光,照破山河萬朵。
“朝游,我們談談罷。”
慕朝游不偏不倚,直直頂撞上他的視線,看他良久才說:“我和你沒有什麽可談的。”
王道容也不惱,他身邊的仆從從車上抱了坐具、棋枰下來,小心在棗樹下鋪設妥當了。
王道容先入座,他坐下,平伸出一只手邀她: “朝游,請。”
慕朝游一動不動,與他僵持着。
王道容垂眸去擺棋子,口氣很淡泊。
“朝游既不願與我羅唣,不如你我手談一局,如何?”
他穩坐泰山,不改其色,一副時間充沛,慢慢與她磨洋工的架勢。
撚起一粒玉色的棋子,王道容舉到半空,看了一眼。
“事态發展至今,想必非你我所願。”
“坐下來有商有量的不好嗎?”
慕朝游的确不太情願跟王道容有太多牽扯,她心裏也清楚,他若打定主意賴在這裏不肯走,她拿他也毫無辦法。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她雖不信王道容真有這般好心,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能對他目下的态度有個大致的把握也并非全是壞事。
慕朝游一念既明,改變了主意,在他面前坐了下來。
王道容說:“朝游。我很高興。”
慕朝游不想跟他寒暄:“說你來此的目的吧。”
王道容不答,只将一盒白棋遞給她,“我知你對我有怨,不若先在這棋枰上好好厮殺一場,解了心中的怨氣,你我再相談也不遲。”
慕朝游看着拿一盒白棋,沒接,“我的棋藝是送給你虐菜的嗎?到底是解了誰心中的怨氣?”
她象棋是她爹教她的,圍棋是當初王道容教她的,事實證明,她腦子直,大腦皮層光滑如鏡,就學不來這麽複雜深沉的東西,不管和誰下棋都是屢戰屢敗四個字。
王道容:“也可連五子。”
慕朝游這才接過,也不含糊,撚了棋子“啪”直接敲在天元。
王道容緊随其後落下一粒黑子。
很快,四周只餘閑敲棋子的琅琅清響,飄散在淡淡棗香熏風之中。
雙方各有勝負,如此幾局之後,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隐約的騷動,好像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慕朝游跟王道容都擡起頭來看,門前屋後附近百姓也都走出了家門,倚門張望。
“哪裏走水了?”有人問。
另有人說:“好像是東邊?”
東邊的上空飄出一陣陣的黑煙來。
王道容:“不知誰家災殃。進忠有三術: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夏日炎炎,容易走水。朝游在鬧市中開店,也當防患于未然。”
火勢似乎不大,不多時,黑煙便降了下來。
慕朝游聽到王道容提自己,半點面子也沒給他,平板地說:“堂前屋後蓄有水缸,不勞郎君費心。”
王道容被她這一通嗆,幽幽地嘆了口氣,擱手案上:“難得享用與你對弈的這片刻清閑,朝游非要如此不解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