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白手
江縱坐在樂連身邊攥着他的手,不斷往窗外張望郎中來了沒有,哆嗦發冷的手端着邊緣參差不齊的土碗給樂連喂水。
他弓着的腰發酸,索性蹲到地上,拿衣袖按在樂連額頭上蘸去冷汗,又焦急地回頭看了一眼破木窗外,回頭安慰道:“郎中快到了。”
木楔插在樂連腹上已然有一整日,被海水浸泡過,邊緣的皮膚已然泛白化膿。
樂連沒力氣多說話,輕輕捏捏江縱的手當作安慰。
江縱仰頭深深喘了口氣,疲憊地趴在炕沿上,攥着樂連滾燙的手貼在眉間。
他如今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前世的樂連,抱着自己的屍體沉海自盡,睜開眼睛又見這小孩奄奄一息倒在床裏,腹上插着一根三指來粗的木楔子。
一顆心都被灼燒煎熬得快碎了。
破屋子外邊傳來腳步聲,家裏的老太太匆匆踩着軟底布鞋蹭着沙地回來,口音濃重地喊了一聲江縱:“郎中來了!”
江縱匆匆轉身,見到來人僵了僵。
門口那醫人一身雲鶴白衣,雲行彎着眼睛揣手望着他:“江公子,別來無恙。小生在此地雲游采藥,偶然遇見可謂緣分。”
江縱本已不大記得這位雲行先生,見他眯眼微笑,眼神卻不善,才模模糊糊回憶起自己十五六歲時曾當街調戲過雲行先生,當時雲行先生甩他一耳光拂袖而去,江縱還為此惆悵了半日。
回憶起往事,江縱臉色不大好看,只得躬身行禮,恭敬道:“先生,人命關天……求先生先救人,江某定将重謝。”
雲行側身坐在樂連身邊,翻開眼皮看了看,又診了診脈,回頭淡然輕笑道:“好說。”
江縱不敢大意,等着雲行先生的後文。
雲行緩緩道:“二十萬兩白銀換他一命,只給你七日。”
二十萬兩對于江縱的身家而言九牛一毛,然而他現在身無分文,全身上下最多摳出幾個銅板,沉船損失了十萬斤石珍珠,距離隋小侯爺給的四個月時限只有不到一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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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行邊給樂連紮針邊等着江縱的答複。
江縱勉強笑笑:“先生,從前是我不好,我當時年紀小我犯渾了,真的,我錯了,我現在真拿不出二十萬兩,您寬限我幾日,我讓家裏人捎銀票過來,別說是二十萬,就是二百萬兩我也給您拿出來。”
雲行不為所動,緩緩停了紮針的手:“七日內,二十萬兩,拿不出小生便走了。”
江縱咬得後槽牙直響,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好低聲下氣乞求:“你這是讓我看着他死……雲行,你就沒個心上人嗎。”
雲行略微挑眉:“有啊。不然你以為是誰把逼迫我行醫的人打得滿地求饒?你總得為你的胡作非為出點兒血,是不是。”
連剛剛萌生的強迫雲行救人的想法也被掐滅,江縱無奈點頭答應:“我盡力而為,萬望先生救他一命。”
雲行并不正眼瞧他,吩咐了一句:“按住他。”
“好好。”江縱趕緊過來爬上床榻,把樂連扶到自己懷裏,按住他雙手,低聲撫摸安慰,“別亂動,一會兒就好。”
樂連意識模糊,靠在江縱肩頭呼吸微弱。
雲行先生将藥湯喂進樂連口中,銀針紮在穴道上,單手握住那根沾滿血污的木楔,緩緩向外拔。
樂連脖頸上的青筋驟然鼓脹,靠在江縱肩窩汗如雨下,臉色因為傷口處傳來的劇痛變得蒼白如紙,緊閉的唇間隐隐流露出難耐的痛吟和低吼。
江縱手心滲出冷汗,緊攥着樂連的手,用身子擁着他,暖和着他,低聲安撫。
雲行面不改色,除了偶爾的一句“按住了,別讓他亂動”,其餘時候屏息凝神,将木楔從樂連腹中拔了出來,裹着污血碎肉的木頭扔到盆裏,再用銀刀片清理創口,将腐爛化膿的皮肉割去。
樂連痛得快把牙咬碎了,擡起手臂挂在江縱脖頸上,蒼白灰暗的臉頰貼在江縱脖頸邊,顫抖的嘴唇在江縱耳邊用氣聲嗚咽:“哥哥……喜歡哥哥……樂連……喜歡哥哥……”
仿佛如此就能減輕尋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
一聲聲虛弱的呢喃簡直要烙在江縱心坎裏,江縱摩挲着他的頭發,薄唇挨着他眉心:“我在這,我知道。”
連綿不絕的劇痛持續了足足一個時辰,待到傷口縫合,樂連徹底沒了知覺。江縱蹲在床邊給樂連擦手擦身子。
雲行先生拿了塊布巾不緊不慢地擦手上污血:“七日後帶着二十萬兩銀票過來,我給他換藥。”
江縱顧不得別的,只要能把樂連從鬼門關拉回來,他就是出去搶銀子也無所謂。
雲行瞥了一眼失魂落魄守着樂連的江家大少爺,這位浪蕩子着實轉了性,風流多情數載,現在反倒成了最專情的一個。
“哎……千古奇聞了。”雲行撂下一句輕巧感慨,揣起手拎着藥箱緩緩出了破屋,“這期間他若是沒挺過來,小生也回天乏術,江公子就多費心照看一二吧。”
江縱趕忙追出去,繞到雲行先生身前躬身作揖:“多謝先生。”
雲行并不多搭理他,目視前方朝前走。
江縱又繞到先生前面,作揖道:“先生,從前是我年少無知冒失輕浮,我……真心賠罪,您醫者慈悲,別與我一般見識了。”
雲行淡然道:“醫者慈悲是自謙,不是別人拿來約束我言行的道義,這人我想救,就能救,我不想救,就得死,我向來不是什麽好說話的醫者,七日後沒有二十萬兩,樂連的下場你心裏清楚。”
江縱重重捶在雲行臉頰側的石壁上,微微低頭,鳳眼微眯:“行,二十萬兩,七日後我一文不差交給你,如果他死在我面前,或是落下什麽殘疾不良于行,你就死定了。雲行,別耍我。”
雲行不禁被這陡然變化的氣場驚了驚,微擡下颏,清淺眼眸與江縱對視,輕笑道:“你可以試試。”
江縱目視着雲行消失在窄路盡頭,拐角有幾個乞丐跪在地上乞讨,街市的小販喧嚷叫賣,偶爾走過推着土塊的工匠,身後留下一路塵土飛揚。
江縱托家裏的老太太照顧一會兒樂連,自己跑到街市上溜達。
有個隐秘的鐵匠鋪子窩在最角落,江縱進去溜達了兩圈,看中了一把碎骨刀。
刀刃後彎,像是一把小鐮刀,江縱比了比,形狀堅韌都合适。
老鐵匠背着手緩緩走過來,低沉道:“這個一百文一把。”
“……”江縱渾身上下現在還真拿不出一百文,搓了搓手,“租用一日多少錢?”
老鐵匠冷道:“十文,押在我這兒一百文,若是損壞還得另賠,還刀退錢。”
江縱掂了掂碎骨刀,放回桌上:“行啊師傅,這刀你給我留着。”
鐵匠輕蔑道:“這種刀有得是。”
江縱笑笑:“那好說。”
他走出鐵匠鋪子在街市裏閑晃,最後跟着推着空車的工匠走到一片沙石場,不少人光着膀子大汗淋漓地把沙石鏟到推車裏,再往別處運。
幾個掌櫃打扮的男人坐在涼棚底下喝涼茶。
江縱自來熟般往幾個男人身邊一坐,拎上剛從街市那邊買的瓜,切開給桌上一圈人分了,邊分邊笑道:“大哥,這邊兒活計怎麽樣啊。”
有位滿面虬髯的光頭胖爺呵呵笑着拿了塊瓜啃,搖着蒲扇,手裏盤着一串楠木珠子道:“哎,前些日子南邊刮風,給南邊村子淹了,官府撥來銀子要我們修,嘿嘿,吃幾個月天災飯,不可說,不可說,阿彌陀佛,善哉。”
江縱雙手合十笑笑:“是是,佛爺說得是,阿彌陀佛。”
胖爺先前從寺院待過幾日,做了一樁重修佛座的活計,這便半路出家皈了佛道,美酒穿腸過我佛留心頭,在外最愛聽人們對自己恭敬禮待,江縱一聲佛爺叫得胖子渾身舒坦。
江縱給胖爺倒了杯茶:“你這兒鏟一日沙土給多少工錢?”
胖爺呵呵一笑,重新上下打量江縱:“在我這兒想吃閑飯要不得,實打實裝一日沙土給十七文,我這兒正缺人手,可我瞧着公子你這小身板可推不動土車啊。”
江縱連忙擺手,哼笑一聲:“我哪行,我給您找人來幹活,您工錢照給就是。晚輩江縱,您貴姓?”
胖爺瞧着美人兒長相養眼,心情愉悅,點了個頭:“陳。”
江縱回到街市裏,到拐角的乞丐堆蹲下來,吹了聲口哨:“嘿,小子們。”
這地方閉塞窮困,普通人家也靠打漁種地過生活,沒什麽餘錢能施舍,小乞丐們餓得無精打采,有的怏怏擡眼看看江縱,有的根本不屑于看他。
江縱拿出一小摞銅錢,在幾個小乞丐面前晃,這地方物價低廉,一文錢能買兩個大饅頭。
頓時幾個小乞丐眼睛都放光,流着口水盯着江縱。
江縱又把銅錢收了回去,蹲在地上揚起漂亮的鳳眼,微笑道:“我給你們找個活計幹,怎麽樣,咱拿力氣賺錢,不偷不搶不伸手。”
有個瘦弱的小乞丐小聲回答:“飯都吃不飽呢,沒得力氣。”
江縱拿出三文錢:“一文錢夠買一個包子一碗粥,或是兩個饅頭一塊醬豆腐,我借你們每人三文,你們去那邊的沙石場鏟沙土,今晚回來找我,每人還我十文錢,餘下的工錢是你們自己的。”
小乞丐皺眉氣憤:“你這不是高利貸嗎,賺乞丐的錢你有沒有良心?”
江縱挑眉:“那你們去找當鋪,看誰樂意貸給乞丐錢?”
小乞丐搶了江縱手裏的三文錢就跑,反正他是個乞丐,就算簽了契紙都不怕,更何況空口無憑的三文錢呢。
小乞丐眼裏的狡黠被江縱盡收眼底,江縱俯身撿起小乞丐落在地上的棉被,慢悠悠道:“晚上拿十文錢來贖家當啊。”
跑出十來步的小乞丐漸漸停了下來,回頭皺眉看着這個無賴公子。
江縱說罷又蹲下來,跟其餘幾個小乞丐談條件:“果然丐幫還是有幾個有骨氣的,小師傅們,你們晚上還我九文便可。”
一見能撿着大便宜,十來個小乞丐一湧而上,興高采烈地從江縱手裏接下三文錢,滿大街跑去買吃的了。
江縱也不在乎他們是不是真的去幹活,把地上的棉被都撿起來歸置歸置,搬回了住的小破屋裏,拿茅草蓋起來。
樂連有了些精神,靠坐在床頭,擔憂地看了一眼臉上沾了沙土的江縱。
“你醒了?”江縱驚喜地給樂連倒了碗水,坐在床邊喂他喝。
樂連抿了一口,看了看地上的一灘髒棉被,發白的手搭在江縱膝頭:“你在折騰什麽。”
江縱拿了塊濕布巾給樂連擦手擦臉,随意講了幾句。
樂連勉強笑笑:“想起一出是一出,乞丐哪會還你銀子。”
江縱揚起唇角:“今天或許不會,但明日必來。”
樂連搖搖頭,從枕邊摸出自己的刀遞給江縱:“想用刀就用這個,或是當掉它。”
江縱從樂連手裏接下那把血紅紋路的刀,抽出鞘摸了摸,又合進刀鞘,放在膝頭:“你曾經跟我說這刀名叫‘縱歌’,縱馬長歌的歌,有名字的利器哪能亂當。”
樂連怔了怔,忽然笑了。
“我上輩子騙你的事真不少。”樂連抿唇微笑,“是‘縱哥’。它是你的替代物,你不在時,它陪我保護我。”
江縱扶着橫在膝頭的刀,僵硬地撫摸血紅紋路的刀鞘,纖長的睫毛低垂着瑟瑟發抖。
樂連擡手摸他的臉,卻摸到一手眼淚。
江縱緊緊抱着那把刀,濕漉漉的睫毛尖垂着水珠。
“你耍了我半輩子。”江縱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