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蘇醒
江縱趴在縫隙裏關注着樂連的一舉一動,順着他目光看去,眼睛一亮,蹑手蹑腳順着木杆爬下去,從甲板與底艙的窄縫爬進舵艙,舵艙裏的掌舵手已然躺在地上斷了氣,背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幾乎将屍身斬成兩段。
江縱悄聲挪到舵前,循着航行圖找自己最熟悉的海域。
商船還在行進,卻不知不覺偏了航向,直奔前世觸礁沉船的海域而去,相去不遠。
沉重的商船猛然撞上淺底礁石,頓時地動山搖,甲板上的水鬼站立不住,紛紛跌倒。
領頭的發現異常,低聲吩咐幾個水鬼去舵艙搜查,樂連趁機想沖出包圍,領頭的縱身一躍,雙手持彎刀猛然下劈,将樂連逼回原位。
江縱聽見舵艙外急促嘈雜的腳步聲,飛快順着來時的窄縫爬出去,掀開油布撕開布袋,把滿口袋石珍珠粉全倒進舵艙。
灰白煙塵彌漫,闖進舵艙的十幾個水鬼看不見東西只得一通亂砍,江縱搬來幾袋子石粉壓着木門,一袋一袋拆開全倒進舵艙裏,煙塵幾乎充滿了舵艙。
“趁早投胎去吧。”江縱眯起眼睛,摸出一支火折子吹燃了,往舵艙縫隙裏一塞。
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響徹整片海域,貨船在浪濤中劇烈起伏,驀然斷裂,被洶湧巨浪狠狠掰成了兩截。
貨物、桅杆或是還在掙紮的人們像被抖落的虱子一般往海裏掉,江縱被掀進水裏,冰冷的海水驟然将渾身都凝凍透了。
熟悉的極寒冰冷,窒息的痛苦朝江縱襲來,盡管重生,結局依然未變。
海水隔絕了一切聲音,江縱在無聲的黑暗中緩緩墜落,尚未觸底,被一雙手緊緊抱住,摟進懷裏。
似乎有人在帶着他向上漂浮,可他已無力再動彈。
在水中,他緩緩睜開眼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感覺不到水,也感覺不到呼吸。
不遠處,江縱看見有個男人在拼命救一具屍體。
“樂連。”江縱想走近些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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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連眼角生了幾絲細紋,皮膚也粗糙了不少,臉頰落了一道清淺的疤痕,是江縱與他徹底鬧掰的時候打的,當時下手沒輕重,戒指劃破了樂連的臉。
“還疼嗎。”江縱伸出手,想摸摸那道疤痕,手指虛無,直接穿過了樂連的身體,驚訝地又縮回來。
樂連抱着一具屍體朝一條小船游去,用力把沉重的屍體拖到船上,用衣裳裹住他冰涼的身子,緊緊抱着他,眼睛瞪得血紅,虔誠而痛苦,如同抱着一尊死去的神像。
江縱跟着他坐在小船上,替他試了試懷中人的呼吸。
“他已經死了,樂連。”江縱想告訴他,但他聽不見。
樂連把臉貼近那具屍體,唇角緊貼着他毫無溫度的額頭,和再也不可能睜開的眼睛。
他懷裏的屍體是個美人,即使已經沒了呼吸,面目卻十分俊美周正,那雙緊閉的鳳眼若是睜開來定然風情萬種,即使化作骷髅,也會是死人堆裏最引人注目的那一具。
“是我的屍體啊。”江縱愣愣念叨。
樂連痛苦地擡起頭,眼淚順着那雙冷漠孤高的眼睛淌出來,江縱吓了一跳,連忙去擦,卻又觸碰不到他。
他只好把虛無的手搭在樂連的手背上,能感受到他的悲緒。
這雙手熟悉卻又十分陌生。同樣寬闊有力指節修長,卻帶着不同的粗糙傷痕,江縱沒摸過前世的樂連的手,原來摸上去也沒有那麽令人心跳加快,很普通呢。
這樣一雙普通的手的主人,為什麽永遠高高在上,不肯看他這個凡人一眼,明明自己是地上的走獸,卻偏偏裝出一副孤雲野鶴的情懷。
小船飄回岸邊,江縱仍舊跟着他,看着樂連抱着自己的屍體跑來跑去,推開每個醫館的大門,最後跪到那叫雲行的雲游醫人暫住處,拿出自己全部身家,一文不留,求雲行救那具屍體。
江縱站在窗外望着他,笑了笑:“你傻了,我死了那麽多天,只有你不嫌臭,快扔了吧。再不扔,我就不美了。”
雲行再妙手回春,對一具屍體能有什麽法子。
即使有樂連耗費萬金尋來的永生玉含在口中,時間耗得太久,屍體也漸漸開始凋殘了。
江縱陪着樂連坐在海邊,身邊放着自己逐漸消逝的屍體。
樂連望着一次次撲上石灘的海水,自言自語:“活着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已然活了三十三年,除了賺錢,不知為何而活。”
江縱知道他聽不見,卻依然輕聲回答:“為所愛之人,行嗎。”
樂連閉上眼睛,喃喃笑道:“如果那日我沒把桌上的镯子故意換成小的,你還會生那麽大的氣嗎。”
江縱皺眉看着他。
樂連從袖中拿出一個檀木小盒,取出枚紫羅蘭的镯子,擡起屍體的手,輕輕套了進去,尺寸合宜。
“我娶了別人,無法再把我的全部都給你,只好離你遠些,讓你死心,也讓我自己死心。”樂連緊緊抓住屍體的手,貼在心口,俯身輕輕把屍體抱起來,緩緩朝海水走去。
“江縱,若是有下輩子,我會在少年時就告訴你,我心慕你。”
江縱急着攔他,卻無論如何抓不住他:“樂連!”
樂連抱着江縱的屍體走進深海,直到沒頂,再也沒出現過。
江縱失了魂般坐在石灘,望着洶湧雪白的浪花,失聲流淚,輕聲自語:“遲鈍的蠢貨,你只配抱個死人。”
浪花撲來打在臉上,銳利刺痛。
江縱猛然清醒,發覺自己仍舊泡在海水裏,樂連正一手撈着他,一手往前劃水,往不遠處的一條小船游去。
江縱出神打量面前這張年輕的光滑的臉,試探着叫了一聲:“樂連?”
還沒叫出聲兒便劇烈地咳嗽,吐出大股的海水,腦袋裏天旋地轉,被樂連抱住,輕輕拍着後背。
“縱哥……”樂連的眼睛通紅,似乎剛剛哭過,說話伴着哽咽鼻音,慶幸地抱了抱江縱,繼續拖着他游,扒着船沿,把江縱先推上了小船。
江縱想拉他上來,卻猛然僵住,看見樂連周身的水一片血紅。
樂連臉色蒼白如紙,根本無力爬上小船,江縱拼盡吃奶的勁兒把樂連拽上小船,他腹上插着一塊斷裂的木片,足有擀面杖粗細,衣裳一片淋漓血色。
“小連兒。”江縱盡力讓自己鎮定,弓身扶着他,輕聲哄他,“放心,我有準備,出海前我就派人在這片海域投放了上千條小船,栓在礁石上,以備意外之需,不遠處就有座島嶼,岸上有住民和藥材,只是小傷,不嚴重。”
小船順水而流,海面寧靜,很快便能看見那座偏僻的小島。
樂連抓住江縱的手,慢吞吞把十指扣在一起,溫和道:“不疼。”
江縱卻心疼難忍,躬下身子不停地吻樂連的眼睛,哽咽道:“別怕。”他不敢貿然拔那根木片,怕一拔就止不住血。
樂連笑了,沒再說話。
小船漂流了一日,就看見了那座小島嶼,江縱拼命用手劃水催促小船快些,一到淺水便背起樂連上了岸。
這是個比想象中更加閉塞的小島,簡陋的石頭搭的村莊,赤着腳席地而坐叫賣的商人,所幸還能夠交流,江縱找了個人家暫時收留自己二人,轉身便想沖出去找郎中。
樂連疲憊地抓住他手腕:“別出去了。”
江縱焦急地撥開他的手:“你等我,這地方再閉塞總得有生病的時候,我不信這兒沒人會治病!”
樂連擡起眼睛,祈求地望着他:“別離開我。”
他像只受傷的小狼,哀求着不被抛棄。
江縱抿了抿唇,拿銀子塞給這戶人家的老太太,求老太太去找個會治病的郎中來,好在這地方銀子也能流通,但銀票不行。
樂連又摸索着去牽江縱的手,江縱由着他,只盼着樂連命大,能逃過這一劫。
“我陪着你。”江縱紅着眼眶把樂連的手攥在手心,貼在唇邊,“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着,真的沒事兒,別害怕。”
他剛剛在夢裏親眼看着前世的樂連絕望沉海自盡。
如果夢中幻影都是真的,痛失所愛時的錐心蝕骨他沒有勇氣再嘗第二次。
樂連勉強笑笑,輕輕拿起江縱的手,淡然道:“斷氣的時候抓住的人,會成為下輩子的愛人,你知道嗎。”
江縱愣住,怔然望着他。
樂連沒能逗笑他,失落道:“我娘說的。或許我記岔了,或許不是真的。”
江縱木然道:“沒錯。”
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