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浮沉
江家的貨船接連啓程,江縱和樂連留在最末清點貨物。
樂連靠在合抱粗的楊樹底下,垂眼翻賬本,偶爾默算幾個數,給江縱瞧一眼。
江縱百無聊賴,坐在幹枯枝杈窩裏,踩着樹幹,另一條腿閑晃着,手搭在樂連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弄樂連的睫毛。
“縱哥,等會兒貨船啓程,東西我給你收拾了,你再看看,別落東西。”樂連分心囑咐,提筆把最後一頁的賬清了,卷起賬本揣進懷裏。
“爺帶你走就夠用。”江縱懶笑着搓弄他的臉,忽然被樂連抓住手腕往身上一提,江縱坐在樹杈上穩不住,被樂連輕而易舉放到背上,托着屁股往上颠了颠。
“哎!小子。”江縱為了不讓自己往下墜,只得摟緊樂連的脖頸,雙腿盤在他腰上夾緊了,輕聲嘟囔,“若是摔着我……”
“不會。”樂連背着他在落日餘晖鋪滿的石灘上小步快跑,偶爾停下來轉幾圈,吓得江縱直嚷嚷:“臭崽子,我抓不住了!”
樂連的手穩穩當當扶着他,淡淡笑道:“我扶着呢。”
嬉鬧累了便在石灘前停下,盤膝而坐,讓江縱面對着自己跨坐在腿窩,江縱靠在樂連肩窩,松了口氣,吃吃地笑。
如果前世也能遇見這樣的樂連,江縱願意把自己真正少年的時光與樂連共享,把樂連曾經最孤獨的日子都染上自己的氣息和顏色。
只是前世的樂連他不配。
江縱捏着他耳垂寵溺道:“你是我唯一疼愛的小孩兒。”
樂連微笑,不介意江縱常想出膩人的昵稱給自己,無論什麽昵稱從江縱口中說出來,都讓樂連無比欣喜,坦然接受。
日頭落到水底下,日光一下子被埋上,夜晚的潮海渡口閃爍的漁火照映着淺灘。
江縱回頭望着不遠處的水面,舔了舔嘴唇:“時辰差不多了。”
樂連順着他目光望去,淡然嗯了一聲。
Advertisement
潮海城的寂靜驟然撕裂,大隊官兵舉着火把包圍了石家老大石有才的宅子,潮海知府親自拿緝捕令到場,一聲令下,官兵湧進宅院,将石有才當場拿下。
石有才滿身肥膘直顫,氣喘籲籲被押在地上跪着,慌忙大喊:“知府大人!敢問一句為何抄我石家的院兒!石有德作奸犯科誣告陷害,都是他一人之錯!”
潮海知府冷冷瞥他一眼,将緝捕令扔在石有才面前:“你自己看。”
石有才汗如雨下,顫顫低頭,逐字逐句讀閱。
潮海知府怒極:“本官以為你們石家斷然不敢在貨物上作假,卻沒想到你們如此貪婪愚蠢,竟将送至滄州祿王府的石珍珠偷換成了爐灰!”
此話一出,猶如晴天霹靂,石有才瞪圓了塞在橫肉裏的小眼睛,梗着脖子半晌說不出話來。
“大人!那貨船裏的貨物都是您親自查的,小人是冤枉的啊!”石有才已經心知被江縱樂連狠狠擺了一道,這回算是徹底栽了。
潮海知府聞言色變,他最怕這事兒扯到自己身上,害自己丢了官服,更加嚴厲喝道:“大膽!還妄想污蔑本官不成?!”
江縱和樂連從人群裏擠進來,跟潮海知府行了個禮,特意趕來看看石有才的笑話。
潮海知府一見江縱,臉色莫名好看了些,甚至主動說了一句:“江縱,別摻合。”
江縱回頭誠懇道:“大人,我就跟他說句話。”
知府點了頭,江縱緩緩從石有才身邊蹲下,在他耳邊輕笑道:“你那載着十萬斤石珍珠的貨船已經開往瑾州了,我在我剩下的貨物裏取了十萬斤……替你送到了滄州祿王府,還囑咐他們仔細查查,怎麽樣,體貼吧。”
“你卑鄙下作!”石有才瘋狂朝江縱掙紮,卻被緊緊押着手臂,像栓了繩的肥胖惡犬,狂吠不止。
江縱起身笑道:“多謝。論卑鄙,我能單挑你們整個石家祖宗十八代。樂連,把你那刀拿來,我給石大爺削個橘子好讓他安心上路。”
石有才幾乎絕望哭天搶地苦求:“知府大人!都是江縱!江縱把貨船給換了!”
江縱無辜解釋:“我的貨也是從您那兒買的啊,大爺。”
潮海知府不再聽石有才廢話,一揮手,石有才被官兵戴上重枷帶走,明日午時三刻當衆斬首。
潮海的石珍珠生意無人管理,移交給江樂兩家接手管理,萬不可再出差錯。
黎明時分,江家的最後一艘貨船載着十萬斤石珍珠啓程,樂連怕江縱恐水,不讓他靠近船沿,在微微搖晃的甲板上也盡量扶着他。
一路上,樂連比以往沉默,無聲地陪在江縱身邊。
江縱似是理虧,裝作無意道:“……我以後盡量不再動手了。”
前世的樂連厭煩他殺人,不知如今是否還是如此。他可以讓步,作為對這小孩的寵愛。
“無事。”樂連能理解前世的自己,所有腌臜事他可以一力承擔,卻希望江縱手上幹幹淨淨不染污血,而如今看來,一同面對迎面而來的刀鋒才是縱哥向來期盼的。
見樂連好不容易應了一聲,江縱爬上他脖頸摟緊,安撫地親了親唇角,哄道:“乖,不生氣。”
“我沒生氣。”樂連無奈一笑,繃緊的身子放松了不少。
樂連偶爾會心生嫉妒,前世的自己那般惡劣,為何能讓縱哥念念不忘。
他可以護着江縱為所欲為。
這是前世的樂連永遠做不到的,前世的自己定然是個剛愎自用的傲慢家夥,自視甚高冷漠無情,不知真心可貴,暴殄天物。
剎那間,外邊驟然發亮,緊接着,甲板火光沖天。
樂連猝然間的反應是把江縱按到懷裏,壓低他的頭,吹滅室中蠟燭,側身貼在窗邊,拿刀鞘微微挑開木窗,悄聲向外看。
粗略估計有五六十個穿緊身黑衣的大漢舉刀上了甲板,身上的衣裳滴水,在腳下積出一灘水窪。
樂連低聲道:“是水鬼,有六十三人。”
水上往來的貨商把打劫貨船的強盜稱作水鬼,擅長水中閉氣,能潛入船底攀爬而上,謀財害命。
船帆被潑了油點火,一股焦臭氣味灌注鼻腔,門外走廊混亂不堪,江縱被樂連緊緊按着,安靜趴在他胸前,屏息聽着門外的動靜,喃喃自語:“我沒賺錢啊,朝廷把石珍珠生意給了我們,這也能算?”
那幫水鬼闖進貨船內室中,順着走廊一間一間地找,混亂嘈雜的踹門巨響夾雜着船上工匠小厮們的喊叫哀嚎,半數镖師前些日子已跟着前兩艘貨船離開,留下了二十位,抵抗六十多個殺人不眨眼的水鬼猛漢猶如螳臂當車。
踹門聲越來越近,領頭的水鬼大聲威脅質問:“誰是江縱!說出來,饒其他人不死!”
江縱緊緊攥着樂連的衣襟,身子緊貼着他,裏衣被冷汗濡濕,黏黏糊糊貼在身上,他卻不敢妄動。
“別害怕,有我在。”樂連帶着江縱躲到門後,單手拎血紅刀,另一手扶着江縱攬在懷裏。
江縱四處張望,找尋能脫身的出口,若是硬闖,外邊的水鬼衆多,以一敵六十絕不是明智之舉,跳窗逃走生還的機會大些,又無法确定甲板上是否有水鬼埋伏。
頭頂有個通氣窗,幽深黑黢,不知通往何處。
江縱樂連同時瞧見通氣窗,眼神交接,江縱便爬上了樂連的肩膀,樂連擡手一送,把江縱推上了通氣窗。
江縱躬身把手遞給樂連:“走。”
樂連剛要把手搭上,門外便映上一壯漢的影子,樂連眼神微變,把江縱的手推了上去,剎那間舉刀從木門中捅了出去。
只聽一聲悶哼,鮮血噴滿了門上的白宣。
“在這兒!樂連在這兒!”這一舉驚動了所有水鬼,數十水鬼頃刻間破門而入,江縱屏息躲在通氣窗裏,瞪大眼睛看着樂連翻身一躍,撞開木窗跳了出去,數十水鬼紛紛追去。
“樂連……”江縱咬牙順着通氣窗爬,邊爬邊思忖個中蹊跷。
水鬼不先搶貨物搜羅錢財,上來就點他江縱的大名,這是有人暗中想要他的命。
當初在金水山那一幫劫匪也直接開口要江縱的命,看來買兇殺人是那人的慣用招數。
二叔三叔雖說見不得大房好,買兇殺人卻并非他們的做事風格,且不說二叔三叔舍不得花這個錢,憑他們的手段根本也結交不着這路子上的人。
那幫人認得出樂連,看來不止想殺江縱一人。
放在前世與江縱結了仇的,能結交匪幫的路子,心狠手辣又眼裏容不得沙子,只有樂家大少爺樂合。
兩年前在迎春樓,江縱擺了樂合一道,樂合為人斤斤計較,即便是自己偷雞不成蝕把米,那名譽受損,被迫娶一房丫鬟做小妾的仇必然得報回來不可。
“樂合。”江縱冷冷扯起嘴角,心裏默默道,“傷了樂連一根手指頭,就等着拿你做人彘來還。”
前後兩世,無論多麽歹毒的誓言,江縱說到做到。
他順着通氣窗堆滿灰土的通道爬了兩柱香的時辰,掌心磨得發紅,身上沾着蛛網塵土,像條涸轍的魚,喪家的犬。
想想前世狗洞也鑽過,胯下之辱都受過,江縱臉皮厚,就是落魄到臭水溝裏,他也能爬出去從頭再來。
推開頭頂的木栅欄,終于重見天日,通氣窗通往貨船高處的晾臺,晾臺上曬着幾串魚幹,底下就是鋪着油布的石珍珠粉,剛好遮擋住江縱的身體。
俯瞰甲板,地上一片火焰灼燒過的焦黑,滿地飛濺的污血,支離破碎的屍身,水面躍起的萬丈霞光映在船舷,樂連背對着海面握着的半輪紅日,單手拎刀,輕輕甩下刃上鮮血。
他渾身沾滿肮髒血漿,獨自一人單挑六十來個高大魁梧的水鬼,即便功夫再高體力也支撐不住,面前還剩二十來個水鬼,樂連還未至窮途末路,尚有一搏之力。
這時,船舷傳來砰砰悶響,十幾條攀牆索倏然扣緊,數十水鬼順着繩索攀上甲板,沖進船艙見人就殺。
剩下的一批則一起朝樂連圍攏而來,身後是汪洋大海,跳下去也必然葬身海底,更何況江縱還在船上,樂連退無可退。
他能感覺到江縱在視線上方,卻不敢擡眼,恐怕自己的目光暴露了江縱的行蹤。
“縱哥……最好能找個機會……”樂連回頭看了一眼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