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人
11、家人
和煦的微風,細密的雨絲,窗邊栽的幾棵垂絲海棠含苞待放,在細潤的雨絲下鮮妍生動得宛如少女頰邊的紅暈。
疏雨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襦裙,怔怔的望着窗外潋滟的春雨發呆。
再過三日,就是四月初六。
也就是她父親龍虎大将軍攜家眷回京都的日子。
公孫珀手中端着一杯溫熱的紅棗茶,走到她身邊,看着她低落惆悵的模樣,伸手将紅棗茶遞給她,“你父母要回來了,你怎麽反而悶悶不樂的。”
“我這難道是近鄉情怯?”疏雨郁悶的吐出一口氣,感受着手中溫熱的觸感。
悵然道:“我小時候最期盼他們回來,特別是我看到別人身邊都有父母寵愛的時候,而我記憶中父母的模樣都是靠畫像留下的,而現在……”
她轉過身看着公孫珀,水潤的眼中山水重重,“我的父母真的要回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惶恐,我不知道該如何與他們相處,也不知他們會不會喜歡我……”
“而且啊,我還擔心皇後,她身體這般弱,還總是不開心,若是澄明殿中只剩下她一個,她不知又有多孤獨,也沒人陪她說話解悶逗樂子了。”
“這你不用擔心,你是回家了又不是被驅逐出宮了,有皇後宮令,你想什麽時候去看皇後不行,”他的視線落在抱着杯子小口飲茶的疏雨臉上,眼神變得柔軟,“我也與四兄商量過了,等你回家之後便讓他的母妃劉婕妤遷去澄明殿偏殿,也好時時照顧陪伴。”
“這下你放心了吧?”公孫珀笑容和煦,“至于和你的父母相處嘛,相處不來就跑呗,跑回宮裏還是跑來我或者是四兄那裏,實在不行去二兄那裏也行,他的府邸離你家最近。”
“有什麽可怕的。”
疏雨想想也是。
想通了這些煩惱就開始想些開心的事,面上的憂郁一掃而空,當即樂淘淘道:“那我以後出去玩也方便多了,不管是找你還是找四兄,還能去找豐樂坊阿花玩。”
她口中的阿花就是唐雅意,算是宮中女孩們與她最投契的一個,只可惜兩年前她的父親凱旋歸來做了兵部侍郎,把她從宮裏接了回去,她們小姐妹也是好久都沒機會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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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珀失笑,勸她當真是最容易的事了,話都沒說幾句呢就自己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又是往日樂颠颠的那個紀疏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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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為離別憂愁的不止是疏雨,岑媽媽和崔掌使也在澄明殿中長籲短嘆的忙着收拾她的行李,心神不屬的等待這分別時刻的來臨。
那日晌午,疏雨細嚼慢咽的小口小口吃着面前的飯菜,眼卻不由自主的向外望去,明明內侍之前來報的時辰是晌午,可現在她們連飯都吃上了還沒聽到一點動靜。
非常的不對勁。
悄悄望了一眼上首靜靜喝湯的皇後一眼,不會是出什麽差池了吧,總不可能是自家老爹刻意藐視聖上故意遲遲不如京……不不不,那豈不是跟造反差不多……
造反?
疏雨又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吓了一跳,手握重兵的大将,深得百姓愛戴的聲勢,十餘年在外未歸,遠離京都的掌控,妻兒皆在身側,除了她這個出生後就沒見過面的大女兒……
正在默默喝湯的皇後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養女不知想到了什麽睜得滾圓的剔透雙眸,瞥她一眼輕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崔掌使适時遞上帕子,柔軟的絲帕壓在唇角,皇後溫聲道:“別着急,方才陳文沛遣小內侍來報,紀将軍和家眷在路上碰見了山崩,好在人都沒事,就是時間耽擱了一會兒。”
疏雨松了口氣,朝皇後笑笑,“阿娘再用些吧,您才吃了這麽一點兒。”
窗外的天氣陰沉,明明是晌午卻如同黃昏,枝頭幼嫩的枝葉在搖曳的風雨裏顫顫巍巍,這邊的澄明殿內溫馨和軟,那邊的龍虎大将軍一家卻在風雨艱阻之間前行。
“将軍!”天上的雨沉重得像是砸在人身上,落下沉脆的聲響,寬大的玄鐵馬車結實的車門剛剛打開,門內美婦人臉上的發絲就被水汽澆得濕黏,她大聲向前喊道,“這雨太大了,孩子們恐怕受不住!”
聞凝霜小心的将車內的厚氈簾在自己的身後攏好,不叫外邊的風侵襲車內的孩子們。
她微微探出頭,皺着秀美的眉頭望向身後跟着的幾輛馬車。
此次回京,不止有他們一家,還有跟随他們回京的臣屬部曲及其家眷,此時雨下如柱,兒郎們皆披着蓑衣騎馬跟随,留在馬車上的都是婦孺幼兒,但是其餘的馬車可不比大将軍的堅固,恐怕難以抵擋如此大的雨勢。
嘈雜的雨聲裏傳來馬蹄踏入水潭的整齊聲響,聞凝霜視線望過去,是丈夫騎着馬過來了。
大将軍紀元昌的模樣比她想象的還要狼狽些,雨勢太大,身上的蓑衣鬥笠只能算是聊勝于無,探過身來時就連耳尖都在往下滴水。
“前面不遠處便是驿站,到了驿站我們便休整一番,只是腳步不能停,今日,我們須得入京面聖才行。”他說得堅決,與妻子的眼神交換間,便知道她懂自己意思了。
“阿娘,今日雨這麽大,我們就呆在驿站休息一晚等雨停了再走吧。”馬車裏擁擁擠擠,不止是坐凳上,就連地下都是鋪了塊毯子坐着人,此時說話的是縮在角落的明眸少女。
“阿纓,這雨勢連綿恐怕一時半刻停不了,”聞凝霜神色溫柔,“我們還要進宮接你姐姐呢,你不想見你姐姐嗎?在隴右時你不是天天念叨着姐姐。”
“晚一天我們也可以見到姐姐啊!”紀琉玉既擔心又着急。
溫暖的手掌摸摸女兒小巧的臉頰,“今天我們全家就要團圓了,聖上也在宮裏等着你的父親呢。”
琉玉的心中第一次燃起對這個期盼了許久的姐姐的不滿。
雨大路滑,随時還有山崩的危險,阿耶和弟弟在外邊淋雨,将士們摔傷跌倒的不知幾何,為何要因為她一個人讓這麽多人受苦呢!
疏雨和皇後在澄明殿正殿中等待,待內侍來通傳‘大将軍入皇城了’的消息時已是午夜了,更深人靜,疏雨抱着沉甸甸的腦袋倚在岑媽媽懷裏打盹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還以為是在做夢。
皇後柔聲喚她,“疏雨,整理好儀容,你的母親和妹妹要來了。”
就在岑媽媽和小幺替疏雨整理鬓發順便戴上沉重的珠釵時,疏雨眼角瞥到了崔掌使在皇後耳邊說了什麽,皇後微微蹙眉似是不認同的模樣,但還是輕輕颔首。
雨聲,滴滴答答的聲響像是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只讓人沉在這一方世界裏,像是一座遠離人煙的孤島。
但疏雨知道這只是表象——外邊的雨幕下有掌燈巡視的內侍,有随時準備清掃落下的樹葉濺起的泥石的宮婢,沉默不語的随侍宮人,還有雨幕下一步步往澄明殿來的一行人。
琉玉牽着母親濡濕的衣角,母親的懷裏抱着年幼沉睡的弟弟,即便是身側宮人傾斜的寬闊大傘将他們遮得嚴嚴實實,可還有雨絲飄進來冰涼的落在裸露的肌膚,下馬車前剛換的衣裳,如今又濕了大半。
她現在開始有點羨慕文慧阿姊,她不是姐姐的妹妹,更不用走到宮裏淋雨。
煌煌燈火,面前寬闊宏偉的連綿宮室像是盤踞在黑夜裏的猙獰長龍,又像是沼澤裏的小島,安全又溫暖。
疏雨靠在皇後的身側,默默的等待着這個時刻的來臨,這個她在夢中經歷過數百遍的時刻。
輕輕的腳步聲,一行濕漉漉的女眷恭敬有禮的緩緩步入殿中,放緩自己的膝蓋,在皇後的面前行了個大禮,疏雨側過身避開。
三個人,一大二小。
目光停留,疏雨默默的猜測:跪在最中間的婦人梳着婦人樣式的發髻,應該是她的母親,一側跪着的少女應該就是她的二妹紀琉玉,另一邊在乳母懷中睡着了的孩子應該是最小的小弟。
就在疏雨默默打量的時候,她的視線驟然對上殿中跪着的少女——
二人在互相打量。
但只是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那個少女挺拔的脊背又挺直了三分,低垂的頭顱卻不願意在擡起來。
疏雨一怔。
只是眨眼的功夫,疏雨就聽到皇後一貫溫和的嗓音,柔聲讓宮婢扶她們起來。
“多謝娘娘關懷。”是一道帶着幾分沙啞的輕柔嗓音。
疏雨的心尖一顫,貝齒咬住下唇。
一股陌生的情緒随着這道聲音湧進她的心裏,像是潮濕的海岸,一下一下的拍打撞擊,這是從未有過的感受。
眼眶濕熱,她幾乎落下淚來。
其實從知道這個消息開始,疏雨什麽情緒都有過,惶恐,害怕,擔憂,興奮,高興……
但直到真正相見的時刻,疏雨感受最深的——卻是微妙的委屈。
她本以為自己是不在乎的。
皇後熟悉的嗓音落在耳邊,“你們的衣裙都濕了,要不在我這裏更衣換身暖和些的衣衫罷?”
岑媽媽悄悄拽她的衣袖。
疏雨這才回過神來,壓住嗓音裏的顫抖,軟聲道:“就去我的屋裏吧,我的身量與……與你們差不多,我還有許多沒穿過的衣衫。”
兩個簡單的稱謂在唇齒間留連,就是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