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隔閡
7、隔閡
金城坊,六皇子府邸。
等到公孫珀一行人遠遠的從宮城出來,再繞過團團宮牆,回到自家府邸的時候已是宵禁時分,街上一片寂靜,除了馬蹄落在石磚上的脆響,遙遙還能聽見牆外巡視的金吾衛整齊的腳步聲。
公孫珀翻身下馬,面色平淡如水,若有所思的将缰繩扔給侍立的馬奴,轉身帶着阿梁阿氐就進了書房。
門口候着的阿固瘦小的身子,手上卻捧着厚厚的裘皮披風,待到公孫珀進門便披在他身上,嘴上碎碎念道:“郎君騎馬回來怎的不将大氅披上。”
阿梁笑嘻嘻的輕輕一碰阿固瘦弱的肩膀,“小阿固,從小到大,每到冬日,郎君送寶珠郡主回來有幾次是披着自己的衣裳的,你還不知道緣由呢?”
說道這個,阿固稚嫩的臉上就浮現出內疚來,對着公孫珀道,“是卑職的錯,在寶珠郡主來府裏的時候沒能将人留下。”疏雨帶着兩個小娘子,跑去平康坊這樣的地方,他卻沒能攔下來,真是想想就讓他覺得內疚。
“這不關你的事,我收到你的信了,你放心她這一路我都看着,什麽事都沒有。”公孫珀語氣溫和,安慰阿固道,“現下沒什麽事了,你就回去休息罷。”阿固乖巧的點點頭,又看了看公孫珀身後的阿氐,恭敬的行了個禮之後轉身告退。
阿梁無法理解,阿氐卻嘆了口氣,跟上公孫珀的步伐。
到了書房,主位之下僅有六張對坐的案幾,空曠的甚至有些冷清,案幾後府裏的幕僚都已到齊。
乾朝府兵盛行,就是尋常的官吏家中養的幕僚恐怕都是這裏的數倍,公孫珀的身邊向來卻是貴精不貴多,用他自己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就是,‘若是衆人拾柴,恐怕還不等火焰高漲就被自己人燒死了’。
“大皇子當真是天真蠢笨。”坐在左手邊下首的山羊須滿臉嘲諷,“竟然連自己的屬下都約束不住。”
“何止是約束不住,是識人不清。”這般在外就敢将主公的行事方向宣之于口,後更是被人一引就開的蠢貨,一開始能被大皇子挑中就證明了這人的昏聩。
這時,坐在左上首的老人笑眯眯的開口了,“子垣,你今日明知這時大皇子設下的圈套,為何還給了他可乘之機,”老人撫撫花白的稀疏胡須,接着道,“你去那恐怕是不止為了大皇子吧,甚至不惜花費高價買下那平康坊的妓子。”
老人年歲已高,在諸幕僚之間卻是很有,甫一開口,衆人皆是垂首靜待,等候着上首的公孫珀的回答。
燈火闌珊,高大挺拔的少年郎君在主位上微微一笑,向老人颔首道,“先生所料不錯,我去這場鴻門宴的主要目的不止是因為大皇子,還為了這宴上的那些纨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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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纨绔子弟有何結交的價值?衆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幾分不解。
老人卻笑了,欣慰道,“子垣當真是長進了。”
公孫珀會心一笑,撐着下巴等老人說下去。
老人道:“我猜子垣的想法是,如今我們的勢單力薄,頂層圈屬我們如今一動便是人盡皆知實與我們如今的韬光養晦不符,纨绔有纨绔的壞處,自然也有纨绔子的好處,爾等不妨深想?”
這般一點,便有人恍然大悟,“若說是纨绔子于朝堂無力,但與民間可謂是了如指掌。”
又有一道年輕的嗓音補充道,“衆人只知纨绔子不堪重用,但是,纨绔子又是不止是代表着自己,他們的背後還有他們的父兄呢,通過纨绔子甄選他們背後之人也是可行之路。”
至于為何明知這是大皇子的圈套,為何還要自己洗洗脖子套進去呢?這個問題公孫珀自己親自回答了。
“自然是如大皇子所願了,大皇子想要抓我的把柄還想以此要挾我為他所用,那我便遂了他的心意便是了。”燈色下,公孫珀目如寒星,神色卻從容而自信。
“可大皇子昏聩……”有人遲疑道。
方才那道年輕的嗓音又開口了,帶着掩飾不住的笑意,“若是不昏聩,怎麽為我們所控啊?”
衆人聽了這話轉頭去看公孫珀,看到他的神色就知這年輕人當真是說準了,頓時臉色十分精彩。
燈色如豆,幽幽薪火,直亮到深夜,書房裏的人影幢幢,直談到深夜。
*
第二日一清早。
阿氐打着哈欠坐在偏廳門前的門檻,木木的看着庭院的春和景明,看着侍女們忙忙碌碌的在庭院中掃灑修剪花枝。
他的身後,偏廳中坐在屏風前的,是明明昨日商讨要事到醜時,甚至今日還休沐的六皇子——公孫珀。
六屏絹花山水屏風前,一身半舊家常錦袍的公孫珀姿态閑适的斜倚在憑幾前,面前的小案上放着幾卷書,懷中蜷縮着一團毛茸茸的白雪,溫潤如玉的面上不見一絲疲态,看得眼圈青黑的阿氐心中大喊老天不公。
長睫輕掃,公孫珀修長的十指撫摸着白貓柔軟的毛皮,心神卻不由自主的想着另外一個人……
都這個時候了,應該發現了吧?
俗話說,說曹操,曹操就到,說天黑還真馬上開始下暴雨。
馬車在六皇子府門前還未停穩,僮兒還沒将托凳放下,迎面而來的香風一閃,一身湖藍襦裙的小娘子就像只兔子似的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提着裙擺跑得飛快,看得皇子府衆人目瞪口呆。
“公孫子垣!”
疏雨進門之時正巧瞧見阿固正端着一碗剛煮好的熱茶,見着她突然出現在門前,阿固沒反應過來,吓得手上的茶碗都抖了三抖。
茶湯晃晃悠悠映出那人微微上揚的唇角。
四目相對,公孫珀明知故問道:“怎麽了?是誰惹我們郡主殿下生氣了。”順手将茶碗一推,讓阿固端走茶碗,将坐床邊空出來。
一邊站着的阿梁非常熟練的指示周邊侍立的婢女侍從們退出去,轉身便和阿氐一起坐到門檻上,将偌大的空間讓給這對冤家。
疏雨也不需要別人幫手,自己就将鞋履一脫,提着裙子跳上坐床,與公孫珀對坐。
面前的女孩眉頭皺起,怒氣沖沖的瞪他,明明是這樣的氣焰嚣張的模樣,卻更是生動得流光溢彩,看得人忍不住心尖發軟。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帶着八公主和曾谙阿姊來平康坊尋你了?”疏雨氣得臉頰泛粉,更像一只氣呼呼的可口蜜桃。
“是。”公孫珀眉目舒展,面上依舊笑容和煦,仿佛不以為意。
疏雨想到方才。
她起了個大早去清輝閣和曾美人請罪,曾美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待見她,見到她來了便神情淡淡的開始教訓她。
話裏話外的都是指責她不該帶壞公主和公主伴讀,這般不知輕重的事以後再做還是不要帶上向來乖巧膽小的八公主和曾谙為好。
從未想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就将所有的罪責都推到了她的頭上。
就像之前公孫珀曾經說過的那樣,當她和一件錯事聯系起來的時候,不管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誰,罪責一定是在她的頭上。
這是所有人下意識的反應。
聽完了這件事,公孫珀面上的笑意減淡,他凝視着她的雙眼,一字一句問道:“……所以你是在曾美人那裏吃了虧,來尋我出氣了是嗎?”
“可是我們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尋你,你也去了平康坊所以我們就去平康坊尋你,若是平常,我們在平康坊根本不會有什麽危險……”
“沒有什麽危險所以你們錢袋丢了?沒有什麽危險所以你們在偷偷上樓的時候撞見了大皇子手下的密謀?”
疏雨睜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你真的是早早就知道的……”
有些事,不必多說,便什麽都知道了。
刺冷的寒風刮在肌膚之上的疼痛,極力奔跑時胸腔劇烈的鎮痛,還有在春來閣時掩藏在高傲外衣下的無助。
她篤定他會在知道消息的第一刻就飛奔向她,但……事實卻并非如此,甚至恰恰相反。
“送我們回去的那個侍衛受不住小八的糾纏,悄悄告訴我們……”曾谙琢磨着措辭,頗有些難以啓齒的觀察着她的臉色,“恐怕六皇子殿下從我們踏進平康坊就知道我們來了……”
她的第一反應是覺得不可能,公孫珀不可能放着她不管的,不可能明知前方是陷阱卻放任她掉進去的。
因為不願意相信,所以她來找他了。
但得到的答案卻是——
“從你出宮門開始,我就知道了。”
疏雨突然就洩氣了。
沒有意義,什麽都沒有意義,她想來尋求的答案也沒有意義,她應該知道的,沒有什麽是理所應當的,沒有誰就該一直一直的對一個人好,也沒有人應該理所當然的對另外一個人偏愛和保護,永不改變。
“你可以接受曾谙在曾美人面前支支吾吾不願說出真正的原因,你願意為了她們兩個獨自冒險……”他的瞳孔中倒映出她怔愣的模樣,他一點點靠近,近似耳語,“但你卻不能接受我沒有第一時間為你解決危險……”
“這對我不公平。”
他此刻的話說的無比刻薄,像是一柄尖銳的長刀直接撕裂了回來之後他們之間隐隐約約的帶着幾分疏離的和平與默契,逼着她正視這一年的光陰給他們兩個人帶來的改變。
“……我沒有,”疏雨倔強的擡頭望他,卻不由自主的哽咽,她睜大雙眼強忍洶湧的淚意,聲音發顫,“我從來沒沒想過你一定要第一時間的為我解決危險……”
她甚至有些語無倫次,“我認為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我們是比朋友更加親密的家人,我們是彼此最重要的人!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以為我們還是和以前一樣的……我知道我給你惹了很多麻煩,你沒有責任一定要來幫我救我,這都是我的無理取鬧……”
“我不該這樣理所當然的質問你的……”
她的心裏空落落的,像是剜去了她的一段心肝。
眼眶裏的淚水沉甸甸的,仿佛下一秒,就會沖破她最後的一點自尊,疏雨不想讓自己落得如此狼狽的境地。
她掩飾性的轉過身,想要結束這場讓她窘迫得無地自容的争吵,匆匆開口道,“我回去了,你好好看書……”
她騰的支起身子,卻不敢低下頭,費勁的在坐床的邊緣尋找被她随意踢開的鞋子,眼角剛剛瞥到,驟然感到手腕一熱——
驚呼聲還未來得及從唇邊溢出,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疏雨就被公孫珀一把拉扯回了原位。
二人之間的力量實在是相差懸殊,這看似輕輕的一拉,她就跟烙餅一樣迫不得已的撞在了他的胸膛。
作者有話說:
疏雨:氣氣
公孫珀: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