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是夜,
倚翠樓之中。
紅燈籠高懸,倚在木欄上的人往下抛着彩帕,裏頭莺聲燕語,酒杯碰撞。
大堂內, 孟清心、蕭景少見的坐在一樓, 歪斜着身子往椅子裏靠,眼中已有朦胧醉意, 卻還在笑着說些什麽。
旁邊的人聽得專注, 見兩人停下, 又連忙替起酒壺,往她們拿着的酒杯裏倒。
酒剛倒滿,就忍不住催促:“您兩可快說啊,九殿下是怎麽看出端倪的?”
孟清心卻故意擺着架子, 低頭抿了口酒,細細一品,才說:“咱們九殿下是什麽人?”
“雖然無心讀書, 但往日吃喝玩賭哪樣不擅長範子成的真跡流傳極少,但對于九殿下而言, 也不過是勾勾手就有的玩意, 之前就細細賞看過幾副真跡,剛見到那副假畫, 心裏就覺得不對勁。”
話說到這兒, 她又停頓住, 勾出意味深長的笑看着周圍。
衆人好奇心早被高高吊起, 前幾日就聽說九殿下巧得了幅範子成真跡, 卻不知其中緣由,如今終于能聽到詳情, 還是從前幾日鬧得沸沸揚揚的比試之中所得,更是百爪撓心,恨不得讓孟清心立刻說完。
“姑奶奶,你可別在這裏停啊,”衆人苦笑。
孟清心懶洋洋往椅子裏一躺,大拇指與食指疊着一塊,再輕輕一撮,意思明顯。
再看旁邊蕭景,她也不阻攔,就偏頭看向另一邊,任她所為。
孟清心又道:“當時就我和蕭景在九殿下旁邊,親眼瞧着那假畫怎麽變成真畫的……”
能進倚翠樓吃酒的人,兜裏都不缺那麽幾張銀票,當即你一張我一張,湊了一大把往孟清心手裏塞,集體央求道:“姑奶奶你就快說吧。”
孟清心這才開口,添油加醋地把之前事情一說,再着重将盛拾月誇了一遍,然後語氣嘲諷道:“也不知道許正明哪裏尋來的畫,竟空有寶山而不知。”
衆人聽完這些,一邊感慨這畫來得出奇,一邊也跟着笑。
而後孟清心突然開口,說:“你們想瞧那副畫嗎?”
怎麽會不想
衆人連忙應聲。
孟清心看了下周圍,壓低聲音就說:“九殿下前幾日無意提起,想将這畫轉手出去。”
有人疑惑,提問:“殿下又不缺錢,為什麽要将畫賣出”
孟清心頓時翻了個白眼,道:“她是不缺錢,可是她嫌許正明啊,那人過手的東西她都不喜,上次那個琵琶和蛐蛐,不就賣給其他人了?”
衆人恍然,繼而又閑談片刻,才各自散去,不多時,這事就傳遍倚翠樓,明日就成了整個汴京笑談。
還躺在床上的許正明氣成什麽樣不知道,但八皇女府邸裏是傳出不少暴怒打砸之聲。
再過幾日,孟清心又放出話來,盛拾月将畫托給倚翠樓,讓其代為轉賣,出價最高者得之,于是這幅被炒得人盡皆知的真跡,就這樣被懸挂着倚翠樓一樓。
來來往往的賓客擠入小樓,除去湖中心的那條小船,其餘包廂皆被擠滿。
有的是一心求畫的收藏者,有的人是抱着看熱鬧的閑客,有些則懷揣着其他目的,誓要将這畫拿下。
盛拾月三人早早就從後門遛到包廂,誰都不想錯過這個熱鬧。
盛拾月修養了大半個月,終于可以出門走動,向來疲懶的人趴久了,竟不肯坐下,靠在外人瞧不見的窗沿旁看熱鬧。
範子成流傳于世的真跡稀少,再加之這是一副藏于假畫之中、富有故事性的畫,又有盛拾月等人刻意派人宣揚的原因,所以出價者極多,你争我搶絲毫不退讓。
只聽見三樓包廂傳出一聲吼:“兩千兩!”
倚翠樓頓時一靜,前兩年有人轉手了幅範子成山水畫,形制與這幅差不多,不過也就一千二百兩銀子,可這幅竟有人出價兩千兩
孟清心臉上出現一絲喜色,壓低聲音道:“是許正明?”
沒錯,這場拍賣正是為了上次比試的主使者準備,靠着京中輿論,嘲笑了許正明和暗中的八皇女幾日還不夠,還得在倚翠樓中再坑她們一把。
這群二世祖,都是從小被捧着哄着、心高氣傲的祖宗,就連許正明的蛐蛐和琵琶落到旁人手中,他都能氣得半死,想方設法針對盛拾月,更何況是這種意外從自己手中丢失的寶貝
最可笑的是,他們這種整日賞詩品畫、自喻高雅風流的人沒看出其中端倪,反倒被他們瞧不起的、整日鬥雞遛狗的纨绔認出。
這不是明晃晃打自己臉嗎?
所以為了挽回自己的最後一點兒尊嚴,這畫絕對不能落入旁人手中,即便花高價拍到手中,丢到庫房裏擱置,也不能流傳在外,不然,日後每将這畫拿出來一次,他們就想起一下,臉就更疼一分。
這兩千兩才落下片刻,左面包廂就傳出一聲清朗聲音:“兩千五百兩。”
孟清心又扭頭看向另一邊,突然開始猶豫起來:這個才是?”
盛拾月未和她們提及八皇女,故而這兩人都以為此行的目的是許正明,卻沒想到會有兩批人都出如此高價競争。
右邊包廂又有人吼:“兩千六百兩。”
聲音微微顫抖,像是把全部家底都拿出來。
孟清心摸着下巴,又開始嘀咕:“我覺得這個更像許正明那小子。”
蕭景點頭,終于出聲道:“這确實是許正明貼身小厮的聲音。”
那另一邊……
盛拾月心裏頭如明鏡一般,随意摘了顆果子往嘴裏一丢。
許正明和八皇姐的合作并不牢固啊,那麽丢臉的事情兩人連一聲招呼都不打。
不過想來也是,許家明顯更支持六皇姐,這許家幼子為了一時之氣,跑去和八皇姐合作,要是被六皇姐知道,豈不對許家産生疑心,覺得許家想要腳踏兩只船,不是真心歸附于自己,短時間可能無事,但疑心一旦出現就只會不斷擴大,長久以往必生間隙。
所以事情結束之後,許正明必然會和八皇姐劃清界限。
她摸了摸下巴,就是不知他是怎麽解釋,自己請出屈钰打馬球這事。
思緒起伏間,兩方人已将價格擡上三千銀兩,許正明那邊好似已經放棄,好半天不出聲。
而盛拾月在這時看了眼後頭,包廂稍遠處站在一個年近二十的女性,面容、身材都十分普通,是丢入人群之中就會被遺忘的存在。
盛拾月喊道:“田靈,三千五百兩。”
那人當即上前幾步,腮幫子小弧度動了下,繼而喉結往下一滑,立馬出聲喊道:“三千五百兩。”
這聲音壯且粗,像是一個五十幾歲的胖子在大喊,
孟清心兩人一愣,難以将這個聲音和眼前的瘦弱女人聯想到一塊。
盛拾月卻微微點頭。
這人乃是那群被關押的千門人之一,看似普通,卻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賦,只要聽過,就可以模仿出一模一樣的聲音,哪怕是鳥聲蟲鳴、人語物響,無一不真切。
那幾個千門人就是靠着她的聲音,才引得守衛開門。
前幾日盛拾月提起這事,葉流雲不知懷着什麽心思,向盛拾月提起這人,幫金夫人求了個情。
于是盛拾月這才松口答應,只要金夫人将田靈借她一日,她就願意給金夫人一個解釋的機會。
聽到有新的人出價,衆人不禁議論紛紛,讨論着這又是哪個冤大頭,出幾倍的價格搶一副畫。
八皇女那邊自然不肯放過,直接喊到四千兩。
盛拾月這邊立馬喊:“四千五百兩。”
“五千兩。”
聲音剛落,倚翠樓直接掀起喧嘩聲。
要知道如今一畝良田不過二十兩銀子,這五千兩足以購買兩百五十畝田地,能讓一個普通農戶翻身成富戶,妻兒老小都過上一輩子衣食無憂的生活。
“六千兩,”盛拾月這邊絲毫不讓。
再看八皇女那邊,好像糾結了下,一時沒有出價,而盛拾月這邊,卻有突然小厮敲響房門。
孟清心先走到門前,從門縫中看到這人是倚翠樓中小厮,才打開門讓她進來。
那人端着一木盤,木盤上放着塊金制令牌,令牌上頭刻着一個八字,不用想就知這令牌的主人是誰。
孟清心和蕭景瞧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原來左邊這人是八皇女”
“她不是還在禁足嗎,怎麽跑到這兒來湊熱鬧”
盛拾月卻不說話,只斜瞟兩人一眼。
這是很難的事情嗎她之前也沒少在禁足期間溜出來,和孟清心幾人喝酒取樂,難不成這兩人都失憶了
孟清心她們自然沒有忘記,她讪笑一聲,解釋道:“沒想到八皇女也會做這樣的事。”
蕭景思慮更多:“那位眼下還在氣頭上,八皇女卻敢冒着那麽大的風險偷跑出來,甚至不惜暴露自個身份,也要這幅畫買下……”
她想不通,也不敢想。
而盛拾月則啧了聲,看向那小厮,問:“這令牌是不是也給右邊包廂的人瞧過”
小厮立馬點頭。
怪不得許正明不再出價了,原來是八皇女被逼的不得不暴露身份了。
寧清歌之前便透露過,這倚翠樓與寧清歌關系不淺,應是寧清歌的産業,故而盛拾月沒有半點遮掩就直接問。
旁邊的兩人聽到這話,又想起上次倚翠樓幫忙遮掩的事,心裏頭也想明白幾分,就是這八皇女……
左邊人終于又出價:“六千一百兩。”
想來是以為盛拾月這邊瞧見令牌,就不會再出價了。
盛拾月卻笑,看向旁邊田靈,說道:“你可以模仿右邊那出價人的聲音嗎?”
田靈當即道:“可以。”
盛拾月便招來那小厮,叫他帶着田靈先去右邊任意一個無人包廂,再囑咐田靈,喊道一萬兩銀子就停下。
急促的腳步聲消失在遠處,夜色越暗,将紅燈籠也侵蝕,燈火暗淡些許,陰影悄然覆住角落,将地盤不斷擴大。
正當八皇女那邊以為能拿下這幅畫時,右邊又突然喊出一句:“七千兩!”
坐在暗處的女人面色瞬間陰沉下去,右手一用力,竟将手中茶杯硬生生捏碎。
“八殿下……”旁邊的仆從慌張上前一步。
卻見她一字一句擠出:“八千兩。”
這人立馬轉身重複了一遍。
“九千兩!”
八皇女直接站起,說:“一萬兩!”
仆從再重複。
底下的人已被驚得麻木,翻十倍的價格買一幅畫,真不知該說這人是傻子好,還是富可敵國、有錢沒處花、胡亂揮霍的好,但可知,明日汴京就要出現一個能與盛拾月齊名的神秘敗家子。
旁邊終于沒有了聲音,八皇女氣得朝那仆從一踹,罵道:“還不快去取來!難不成你還要等許正明他們再出價嗎?!”
她不知許正明為何又突然出價,目的是什麽,但已在心中狠狠記下一筆,甚至懷疑許正明與盛拾月等人早有龌龊,不然十拿九穩的比試,怎麽就只贏了許正明那一場。
想到這兒,她面色越冷,甚至已聯想到六皇女那兒去。
另一邊,孟清心不可思議地哇了聲,又驚又喜道:“居然賣了一萬兩?!”
孟家一年的收入也不過萬兩,她扯下腰間的金算盤,撥得噼裏啪啦的響,也不管其他了,滿心滿眼都是一萬兩,整整一萬兩白銀!
盛拾月之前可是答應分她們兩成,再加上前頭在倚翠樓收的賄賂,才幾日,她就賺到了一年的例銀!
旁邊的蕭景稍微有些理智,疑惑道:“盛九你怎麽知道她能出到萬兩白銀?”
不敢明說,也不敢确定,只能用第三人稱代稱對方。
另一邊的盛拾月似笑了下,半張臉隐在陰影之中,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莫名顯得沉郁。
她低垂着眼,看着那小厮取走畫,依舊是那漫不經心的語調,卻帶着幾分譏諷:“我不知道她的底線在哪,能出多少兩銀子。”
“那你……”
盛拾月懶懶回看,随意道:“我只是覺得一萬兩銀子,聽起來不錯。”
兩人頓時啞然,這萬兩銀子對她們來說,是很多,但在盛拾月這兒,卻是個無足輕重數字。
蕭景張了張嘴:“可……”
可你有,并不代表八皇女也有。
盛拾月往後一退,徹底落入身後陰影中,說:“可我了解她們。”
“我們家祖傳的,心眼子小。”
盛拾月回頭看她們,又一遍強調:“心胸狹隘,睚眦必報。”
絕不可能讓這種丢了自己面子的東西落在別人手中,只是可惜,這價值萬兩的畫,估計才被帶回府邸,就要被八皇姐銷毀幹淨。
話說到這兒,孟清心兩人都不敢再接下去。
盛拾月也覺索然,見田靈回來,便揮了揮手道:“得了,等會會有人端來銀兩,你們取了自己的份子後,就派人送到我府裏,我先回去了。”
她看了眼田靈,重重嘆氣:“我這兒還有事呢。”
還是個頂麻煩的事情。
馬車駛出倚翠樓,再過一段時間便到九皇女府。
盛拾月被扶下馬車,見另一邊站着個南園,不由出聲問道:“你去給她送飯了?她還沒有回來嗎?”
南園先是行了個禮,而後才道:“是,武試将臨,大人難免操勞,今日也得宿在宮裏。”
盛拾月聽到這話,不由撇了撇嘴。
寧清歌這幾日忙得像個腳不沾地的陀螺一樣,有家都回不了,一連幾日都留在宮裏。
不過倒是方便了她,盛拾月眼神往一瞥,身後的葉流雲抱着一袋用厚布包裹的東西,曲折的手指微微用力,看起來有些緊張。
那還是前幾日,孟清心等人給她出謀劃策時提到的東西,為此,她今兒還提前出了門,跟着孟清心兩人繞了許久,才找到那麽一家隐秘店鋪。
不過寧清歌那麽忙,短時間是用不上了……
盛拾月略微遺憾地嘆了口氣,然後才對南園道:“你這幾日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南園當即稱是。
再過片刻,書房的燭火亮起。
被推進來的金夫人猛的往前一跪,便喊道:“殿下,我們也是被逼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