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無奈?”
“金夫人, 坑蒙拐騙的行當也好意思說自己被逼無奈嗎?”
燭火點亮書房,敞開的木窗有風吹入,卷起一室墨香,玄底銀紋的寬袍被風吹動。
盛拾月斜倚在美人塌上, 單腿曲折踩着邊緣, 去了簪子的長發随意垂落,姿态很是慵懶, 可說出的話卻刻薄得很。
她手中捏着塊瑪瑙腰佩, 邊把玩邊道:“據我所知, 大梁還沒到百姓有手有腳卻吃不飽的地步吧?”
她态度不算太好,但也正常,畢竟這群千門人先是幫許正明坑騙孟清心,又試圖在賭桌上出千, 盛拾月看着曾經千門師傅的面子上,有心照拂,卻被金夫人闖入盥室, 傷了葉流雲,也讓盛拾月多躺在床幾日, 如此下來, 态度能好才怪。
金夫人也料到這一幕,一聲不吭跪在不遠處, 仍由她奚落。
她本就生的溫婉, 經這段時間的折騰, 身形更是消瘦薄弱, 像是風一吹就要倒下一般。
盛拾月眼神一瞟, 剩下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沒能說出, 不耐地道:“你要怎麽解釋?”
她最煩這種柔弱作态了。
那金夫人聞言,心中一松,暗道葉流雲果然沒騙自己。
兩人在盥室之中,雖處于特殊時期,可也有片刻清醒之時,金夫人見犧牲計謀不成,自然心焦,被連累的葉流雲卻不見氣憤,反倒溫聲安慰,說殿下不是外頭所傳的那麽惡劣,讓她不要多想。
許是葉流雲的安慰确實有效,又或者是金夫人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只能暫時忍下焦急。
兩人斷斷續續聊了許久,包括盛拾月、金夫人還有其他千門人,那田靈就是這時被葉流雲知曉。
她咬了咬牙,抱着橫豎一死的決然心态開口:“殿下,我們是靠着坑蒙拐騙為生不假,但此次入京,确實為了救人。”
“救一批無辜卻被當做商品,販賣給富商巨賈享樂的孩子。”
她重重一磕頭,說:“求殿下救救他們。”
金夫人本名金鏡憐,本是梁州棄兒,僥幸被幾個千門人收為弟子,也算勉強有了個家,可惜那幾人年歲已大,在金鏡憐十幾歲時就相繼離世,故城再故人,反而到處是傷心回憶,金鏡憐索性獨自離開,四處游歷。
而那些千門人都是她游歷途中,救下的可憐人。
比如那田靈,雖有獨特天賦,卻沒有得到父母寵愛,反手賣到勾欄中,日日表演口技,卻還要被打罵苛責,金夫人實在不忍,才花重金将她的契券買下,還她一個自由身。
其餘人各有各的可憐處,即便被金夫人救下,也無處可去,只能跟在金夫人身邊。
而金鏡憐身無長物,領着那麽一大群人,只能講曾經習得千門技藝教授給她們,她們便尊稱金鏡憐為夫人。
衆人也知自己幹的是坑蒙騙人的行當,所以只挑貪官惡商下手,騙來的大部分銀兩都捐給被欺壓的百姓。
盛拾月聽到這兒,面色稍緩,又問:“那你所說的救人又是為何?”
金鏡憐見她态度有變,忙道:“這事還要從前幾個月說起,我們一行人本打算趕往汴京,瞧一瞧大梁最大的城池長什麽樣,卻在汴京城外數十裏處撿到一小女孩。”
“她當時極其狼狽,身上全是傷,若不是遇到我們,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了,我們才将她擡進馬車裏,就有一群惡仆追來,我們見狀,只得先将這群人騙走,再躲到更遠處,等這小女孩醒來。”
金鏡憐眉眼露出不忍之色,嘆息道:“這小女孩就是之前出言頂撞殿下的人,她只是太信任我等,并不是有意沖撞殿下。”
盛拾月擺了擺手,倒也不至于和個小女孩計較。
金夫人一行人等小女孩醒來,便忍不住詢問她原因,那小女孩哭了半天,才磕磕絆絆說完一切。
她家住在汴京郊外,出門玩鬧時被人用布蒙鼻口,一覺醒來就被丢入一個黑暗牢房中,裏頭全是同年紀的小孩,只要哭喊就會被打,她的一身傷就是這樣來的。
而被關在牢房中的小孩,每幾日就會被帶走一批,再沒有回來過。
直到那一日,她與七八個小孩被惡仆喊醒,簡單梳洗後,給他們換上新衣,緊接着就被帶到一個十分奢華的地方。
裏頭的大人都蒙着臉,像是挑選商品一般出價,買賣成功後,有些大人帶着孩子走到隔壁房間,不多時就孩童凄慘哭喊聲傳來,而小女孩卻被人帶走,領進空無一人的馬車上。
她不知馬車為什麽沒有人,也不知馬車要去到什麽地方,心中恐慌之下,就尋了個機會跑了出來,幸運地跟在別人身後出了城,撞見金鏡憐等人。
小孩不知發生了什麽,金鏡憐等人卻清楚,心中又驚又怒,便商量着入城救人。
“不可能!”聽到這兒,盛拾月猛的站起,厲聲喝道:“天子腳下怎會有這種腌臜不堪之事!”
她一時無法接受,原地來回走了幾步。
盛黎書雖然不是個很好的母親,卻是個極好的帝王,在位期間勵精圖治,免除大量稅賦、嚴懲貪官污吏,即便放在大梁歷任皇帝之中,也絕不輸于任何人,可如今卻在皇城之下發生這種事。
盛拾月雖纨绔,但卻不是愚笨。
如按照金夫人所言,如此大批、長期的人口拐騙販賣,絕不是普通人能運轉的,必然有大批官員庇佑,甚至品級都還不低,才能将這些事情悄無聲息地全部壓下。
他們是誰
買家又有多少?
細思之下,豈不是半個朝廷都爛完了
盛拾月垂落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掌心冒出細汗。
而金夫人又是重重一磕頭,語氣鄭重道:“在此之前,我們已将一批幼兒救下,就藏在城中一處小院裏,殿下若是不信,可随我去看。”
與此同時,她心裏也松了口氣,盛拾月在外頭的風評極差,就連他們這些剛入汴京的人都知曉不少,所以被盛拾月關押後,她們才惶恐不安,既不敢将這事說出,又想出那麽拙劣的計謀。
直到盥室之中,葉流雲的再三保證,還有這幾日她們雖然被關押,卻沒有任何打罰,甚至連挨饑受餓都不曾,才讓她下定決心将這事告訴盛拾月。
眼下,她見盛拾月又驚又怒,便知她先前并未參與此事,而且還有可能幫她們一把……
窗外大風刮起,醞釀一整天的陰沉天氣,終于有大雨嘩啦啦落下,砸落樹葉,掀起泥土,湧出一股潮濕悶熱的味道。
來回走動的盛拾月終于停下,沉默許久,卻只道:“你先帶我去看他們。”
仍是不肯相信。
金鏡憐卻面露喜色,只要盛拾月願意去看一眼就好,忙道:“明日如何?我們留在小院中的糧食已經不多了,要是他們餓得跑出去,被那群人發現就不好了。”
盛拾月揮了揮手表示同意,疲倦地又坐回美人榻上,再問:“那你們又怎麽會落在許正明手中。”
提起這事,金鏡憐不由窘迫,說:“應是落在八皇女手中。”
“哦?”
這裏頭的故事就簡單許多。
這群人将孩子救下之後,手頭就沒剩下多少錢了,只得又拿出老本行,卻不料拿出的那副假畫被八皇女看破,繼而将她們全部抓回府中,幾日後又送到許正明那兒,許諾她們騙孟清心入套,再贏下盛拾月,就将她們放走。
結果卻遇到盛拾月這個硬茬,其他人只得趁許正明因失敗而崩潰時遛走,想另外找機會救下她。
可沒想到,許正明竟連夜想将金夫人帶到別處,若不是孟清心等人意外撞見,金夫人現在都不知在哪,生死更是難料,而之後的事情就不需要細講了。
話音被風吹走,盛拾月自顧自坐了片刻,才道:“明日我會準備一輛馬車,将你們一并帶去,若是說謊……”
她話還沒有說完,就聽金夫人斬釘截鐵道:“仍憑殿下處置。”
盛拾月張了張嘴,卻沒再說什麽,直接起身走出房門。
屋外已有人拿着傘在等候,見盛拾月出來,連忙将她護在傘下,擋得嚴嚴實實的離開。
金夫人等了一會才起身,剛跨出門檻,卻見身穿青色騎射服的葉流雲站在門口。
她沒有多說什麽,經常挂着笑意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線,溫和散去,只剩下沉默。
金鏡憐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被對方直接打斷。
“走吧,我送你,”葉流雲轉身将油紙傘撐開,常年練武的脊背挺得筆直。
金夫人便跟在她身側。
這雨越下越大,彈珠似的雨不停往地下砸,風更是呼嘯不斷,若不是葉流雲力氣足夠,恐怕連傘都要被吹走。
見狀,葉流雲擡手攬住金鏡憐的肩,稍側身将她護着懷中,就連油紙傘都傾斜向對方。
如此做的代價是淋濕了半邊身子,但葉流雲卻不見躲藏,仍半摟着往前。
金鏡憐掙了下,低聲開口:“你後背濕了。”
葉流雲語氣平淡,言簡意赅道:“沒事。”
金鏡憐不敢太過用力掙脫,見反抗無效,又道:“你都聽見了?”
看葉流雲的模樣,應在外頭站了許久,衣衫被水霧浸染,一片冰涼。
葉流雲“嗯”了聲,停頓片刻後才道:“此事牽扯衆多,即便是殿下……”
金鏡憐說:“他們會将慘死的孩子埋在郊外一處空地,我們去時,深坑都快埋不住枯骨,專吃腐肉的鴉雀成群站在樹梢,幾乎壓斷樹枝。”
她越說越快,恨意幾乎從牙縫中擠出:“他們不過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卻被一群喪心病狂的家夥虐待致死,何其無辜?”
葉流雲卻十分冷淡:“其他人與我無關,我只求殿下無事。”
漆黑夜雨之中,兩人的身影變得渺小,連腳步聲都被吞噬幹淨,只剩下緊貼時的呼吸聲。
被打落的葉砸在油紙傘上,握緊傘柄的手青筋鼓起,被雨水覆了一層又一層。
直到兩人走到小院裏,金鏡憐才又開口:“你和殿下都是好人。”
葉流雲扯了扯嘴角,有些用力地将人推到臺階之上,屋檐之下,自己則站在雨中。
忽有一道雷電閃起,照亮兩人身影。
葉流雲突然開口:“早知道我就該将你掐死在盥室之中。”
金鏡憐不言語,只看着對方轉身,逐漸變小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皇宮之中。
依舊埋首伏案的人似有所感,繼而就有人敲門而來,行了個禮後才恭敬道:“大人,今年的武試名單已經各部審查、整理出來,請大人審閱。”
寧清歌微微點頭,那人便雙手端上紙冊,繼而俯身垂手站在一旁,低着頭不敢看寧清歌一眼。
寧清歌餘光瞧見,卻沒有露出一絲異色,好似早就對他們又敬又怕的态度習以為常,随手翻起紙冊,垂眼看去。
旁邊的人不敢動彈,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等待,直到對方突然開口,他頓時一抖,連忙向對方看去,慌張喊道:“大人……”
寧清歌語氣倒十分平靜,聽不出半點責罰的意思,只道:“屈家屈钰怎麽還在裏頭?”
那人被吓得跪下,忙道:“屈大人特地囑咐,說是她家女兒雖折了條手臂,但不影響騎馬、策文,甚至單手都比大部分考生優秀得多,再說武試還有半個月,就讓我們行個方便……”
寧清歌表情不變,過分精致的眉眼輪廓越顯清冽疏離,只道:“去掉。”
“明知武試将臨,卻為一時之氣與人争鬥,性情暴戾,心胸狹隘,即便過了武舉,也難堪重用。”
這話說得決然,那人想為屈钰解釋幾句都不行,只能咬牙說:“是。”
寧清歌再翻看片刻,才點頭表示通過,那人連忙将紙冊擡走。
房門又一次關上,屋外雨聲越來越大,像是要将前些日子沒落下的雨水一并潑來,根本不見停歇。
寧清歌看向旁邊三層螺钿食盒,這是南園晚些時候送來的,她拖延到現在,現在才覺得有些饑餓。
木盒被打開,第一層只有一盤綠豆糕。
寧清歌不喜甜食,也不愛吃糕點,南園不會不知道,若突兀放入,只有一個可能,她有什麽消息想傳遞,這消息不是很急,但又是寧清歌特地囑咐,不能耽擱的。
關于盛拾月的事。
寧清歌取出中間糕點,稍用力一掰,便出現一張紙條,展開之後,上頭只寫着:殿下在趕往倚翠樓前,曾被孟清心、蕭景兩人帶去暗春閣,三人停留許久,采買緬鈴、角先生……”
下面是一連串名單,這祖宗財大氣粗,還沒有搞清楚怎麽用,就直接揮手買下,只怕是半個暗春閣都被她搬空了。
捏着紙頁的手收緊,指節微微發白。
寧清歌停頓許久,最後才冒出一句:“出息。”
語氣無奈,好氣又好笑,不知道這三人又偷偷商量了什麽,竟跑到這種地方。
至于她為何能知曉暗春閣的事,這實際與倚翠樓有關,當年她有意尋到歡顏,詢問當年之事,卻意外得知倚翠樓已被一品級不低的官員看中,想要收于麾下。
倚翠樓老鸨不肯,便被他想方設法針對,寧清歌去時,倚翠樓已是外強中幹之相,恐怕要不了幾日就會封門閉店。
倚翠樓雖是風塵之所,卻有諸多達官貴人流連其中,酒醉美人懷中時,最易套話,若是利用得當,倒是個極好消息渠道,最重要的是盛拾月時常在裏頭玩鬧,若是被不長眼的東西惦記,故意設計貼上來,總歸是個麻煩。
寧清歌思索許久,最後與老鸨私下交易,将倚翠樓收入麾下。
而暗香閣,原本只是幾個手藝人取巧,常做些稀奇玩意賣到倚翠樓中,賺取些許銀兩。
後頭寧清歌聽聞此事,便在汴京暗處開設暗香閣,專賣坤澤所用的物件,本只是随手之舉,沒想到生意出奇的好,甚至比明面上的倚翠樓還要賺錢,如今還抓到一個偷偷摸摸過去的盛拾月。
她揉了揉眉心,表情越發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