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下
天下
李桃之不知阿茶所想, 她倚在雕窗前,看着被風吹動的樹枝,出了神。
雖說這天下, 女子的身份不如男子, 但自打宋沅庭即位後,倒是打破了這個例外,女子地位比歷朝歷代高了不少。
就說那長安街上賣桂花糕的碧落,賣糕點,以笑攬客, 抛頭露面,這要是在其他朝代, 必定是會被嗤笑, 而如今, 倒顯得尋常許多。
李桃之思及此, 一股不甘淪為金絲雀的心,又燃了起來, 她轉身,踩着小碎步, 走至桌案前, 長袖一揮, 她喚來阿茶,眉眼一擡, “阿茶, 研磨。”
阿茶笑了笑,随着她走至桌案邊, 她拿起墨錠,輕輕擱置硯臺中, 詢問,“公主這是要提字?”
李桃之嗯了聲,她端坐在檀木椅上,愣愣看着桌案,眼神放空,窗外陽光灑在她雪白的側臉,她的臉融入光中,白得近乎透明。
“公主許久未題詞了。”阿茶緩緩轉動手腕,墨錠在硯臺轉了一圈又一圈,漸漸,墨汁逐漸滲出。
李桃之微微嘆了口氣,她垂眸,将手腕上的手串取下,置在桌上,纖細的手腕瞬間空落落的,她靜下心來,接過阿茶遞來的筆,想了想,畫了幅《士卒南下圖》。
如今這世道,平和又散亂。
宋沅庭治國有方,家家戶戶過上殷實的日子,可這種平淡,往往帶來的是人性的淪喪,溫飽問題解決,人心的問題,卻出現了。
窮日子裏,為了過上富足日子,男子願上戰場,為國捐軀,而如今,北夏欲拿下南堯,招兵買馬時,敢殺敵陷陣的卻寥寥無幾,如今,陛下所煩所憂的正是招兵問題。
攻下南堯,問題不大,但這些年,老百姓過夠了富庶繁華的日子,上戰場,殺敵陷陣,實屬困難。
窮苦日子出英雄,富足日子,出懦夫。
窮山惡水養刁民,富鄉沃土出逃兵。
醫能治病,卻不能醫心。
心是人身上的主力軍,牽動人一切的行為,唯有心淨了,才能潤良善,孕仁人,天下方才太平。
前陣士卒散亂,并不團結,故而,宋沅庭才這般想要穩定元國。
元國一旦涉戰,與南堯的戰役,并不一定能勝利。
和親,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可後來,皇兄和那拓跋太子都是因何而談和的?
李桃之無從知曉,她猜不透陛下的心思。
思來想去,她提筆,欲作畫。
三個時辰後,這幅《士卒南下圖》終于初步完成。
她擱下筆,瞬間覺自己的體力孑然耗盡,頭昏腦脹不談,身子骨更是軟成一團棉花。
阿茶端着茶水過來,見李桃之終于擱下墨筆,忙走了過來,将茶盞置在桌上,她忙上前替李桃之捏肩捶背,“公主,太陽都快落山了,您也可歇息了。”
李桃之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不累。”
她垂眸,看向桌上的畫,又拿起筆,在空白處,題了首詞。
纖細的手指握着黑色墨筆,手指如蔥白,指尖塗着蔻丹,鳳尾花調制的,粉嫩中透着水潤,看上去漂亮極了。
墨筆在紙上揮揮灑灑,娟秀的字體一個個板板正正的落在紙上,當朝公主太傅如今任職禮部尚書一職,此人是上京出了名的才子,故而李桃之的字極為出色。
幼年時,她與宋寧安一同在公主太傅手下學習,宋寧安懶惰,不愛學習,她篤定自己不學習,作為北夏唯一嫡親公主,定能錦衣玉食,不受貧困之苦。
故而,宋寧安每每都被公主太傅唠叨幾次,才靜下心來,而李桃之恰好相反,她做事認真細致,練字時,手磨出繭,才習得一手好字。
時常受到公主太傅誇贊,可太後每次都嗤之以鼻。
現下,李桃之才知太後的心思,估摸着,當時她心中在想,習得一手好字,擅水袖舞,又如何呢?
——不過是她的棋子罷了。
李桃之眸間暗淡下來,她想到太後,便會想到她那輕蔑不屑的眼神,好似就算她再出色,也不過是個無用之物一般。
手指捏緊墨筆,指骨泛白,她用盡力氣,寫下最後一句詩。
精兵不懼嚴寒,只嘆凡人意志堕。
其實李桃之擅作畫,題詞乃她的弊端,但她覺得打油詩出現在這畫上,亦是能振奮人心的。
題完打油詩,她拍了拍肩上那只手,笑道,“阿茶,過來看看。”
——過來看看她的打油詩。
阿茶彎腰,看了眼桌案上的宣紙,一幅士卒圖,畫上衆多兒郎骁勇善戰,到這裏,可看出李桃之畫出了士卒的勇敢與激情,為國奉獻時的精神與力量。
可再往下,又畫了形形色色,逃避的,恐懼的,擔驚受怕的,甚至是互相争執的幾個男兒。
甚至還有些臨上戰場,手上依然捧着不可描述的書卷,正癡癡流口水的。
畫盡人世百态。
這絕對不是多正面的畫,更多的是畫出人性的醜陋。
李桃之從前也畫過《士卒攻占圖》,只不過此圖在民間反響平平,百姓們更多的是關注兒女情長,家國情懷對富庶之地的老百姓而言,太遠太遠了。
而如今這副畫,最後那些嘴臉,簡直就是點睛之筆。
阿茶看完,又掃了眼旁邊的詩句,忙捂嘴笑了笑,“公主,您這詩寫的,絕對引起公憤。”
李桃之挑眉,她端起茶盞輕抿一口,“不必在意,反正世人不知立夏為何人。”
立夏。
她永遠忘不掉母親對她說的那句,待至立夏,便是桃子成熟時。
只是,那位婦人永遠看不見她成熟之時了。
李桃之長長嘆了口氣,她望向窗外的桃樹,綠葉繁茂,快要結出果子了。
快了。
*
禦書房。
宋沅庭坐在高堂上,氣的将手中的奏折扔到地上,他蹙眉,冷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兵部尚書、兵部侍郎、武選清吏司郎中等衆臣子。
“朕不知兵部如何篩選的士卒,上個戰場畏畏縮縮,沒一點兒男子氣概,朕十三歲便殺敵陷陣,不說朕,便說林大将軍的女兒,身為女郎,她不懼險阻,置生死于度外,真正是女中豪傑,而如今,朕的北夏男兒呢?個個貪生怕死!”
奏折被扔在兵部尚書面前,他着紅袍,神色讪讪,看着地上的奏折,臉色漲紅,陛下的話,讓他無言以對。
禦書房內,萬籁俱寂。
宋沅庭起身,一身墨色長袍,襯得他的臉更加英俊如畫,長發束起,光潔的額頭洇出薄汗,精致的五官在夕陽下,更為清隽。
他身材高挺,氣質凜然,眉眼清冷,如月色。
他走至衆人面前,負手而立,腰間那枚玉佩,随着他的停止,也不再晃動。
“廉愛卿說說,如何看待此事。”他沉聲,垂眸望向為首的男子,正是兵部尚書廉俞中。
廉俞中生得濃眉大眼,年輕時倒是名動上京,如今年歲大了,倒已然氣場十足。
只是再怎樣在兵營嚣張,此刻在帝王面前,仍差之毫厘,氣場削弱,不敢輕易開口。
思忖片刻,他匍匐在地,徐徐開口,“陛下,微臣老矣,但也曾苦過,年少時,在戰場上,啃過樹皮,甚至吃過泥土,仍健壯如牛,而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倒是體弱多病,毫無建樹,陛下!天下苦矣!民若立根,先立于心,倘若人心松散,北夏這仗必輸無疑!”
宋沅庭在面前立住,聽聞後,眉目松懈下來,他俯身,定睛看向銀發束起,仍精神抖擻的老人,勾唇,“尚書大人一番言論,着實說到朕的心坎裏,得此賢臣,朕之榮幸。”
說完,他手搭在老人胳膊上,輕輕握住,沉聲道,“起身吧,朕心裏有數了。”
廉俞中聽聞,寬厚的肩膀顫了顫,他擡頭,看向身前面容如玉的男人,溝壑縱橫的臉上閃過一絲惶恐,從前,名動天下的兵部尚書,如今年歲老矣,頭發花白,眼中滿是紅絲。
宋沅庭扶着他的手臂,帶着他起身。
如此殊榮,令那位老将老臉一紅,他身子站直,竟發現,曾經高大威猛的他,如今已需擡頭仰望面前的青年。
宋沅庭眼皮微掀,他掃了眼跪了一地的臣子,深邃的眼眸暗沉了幾分,厲聲道,“傳喚禮部尚書劉淵、禮部侍郎陶立垣。”
吏部尚書劉淵腹笥充盈,談古論今,如數家珍,實乃當世鴻儒,因才學出衆,從前擔任過公主太傅一職,後被提拔為禮部尚書。
與禮部侍郎陶立垣共管朝廷禮儀、祭祀、科舉、外事等,可如今年歲已大,手中的職務大多轉交禮部侍郎,雖說占着尚書之位,可關于禮部事宜,宋沅庭傳喚陶立垣居多。
如今喚來劉淵,估摸是與從前他管理的科舉、民間書院有關。
而劉淵在傳喚的路上,正在長安街看一幅《月下賞月圖》,他看了許久,胡子捋了一次又一次,眼中泛着光。
直至被傳喚至禦書房,立在陛下面前,他的腦海裏仍是那幅畫。
精妙絕倫,可贊可嘆。
作為儒生,劉淵是個十足的畫癡,性格偏靜,擅筆墨,故而這麽多年,一直在朝中無建樹,但賴于從前功績在,陛下亦未革職于他。
今日傳喚,見一群匍匐在地的兵部衆人,劉淵心中一驚。
宋沅庭負手立在他面前,眸底一片冰冷,面如冠玉,清隽昳麗,只單單立在那,便讓人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惹得陛下龍顏大怒,久居高位,他身上帶着帝王的霸氣與冷峻,一個眼神,便讓人感到畏懼。
縱使曾身為先帝陪讀、公主太傅的劉淵,亦膽戰心驚,背後涼了半截。
宋沅庭,是北夏的天,亦是他們這些權臣的君主,君主不言,他人豈敢發聲。
內殿一片靜谧,宋沅庭指尖在腰封上輕輕敲了敲,雖然冷聲開口道,“劉尚書,子煜想必與您說了陋畫一事吧?”
禮部侍郎陶立垣字子煜。
劉淵一聽,身子一顫,忙颔首,“是,陛下。”
“您如何看待此事?”他問。
劉淵一驚,腦子頓了片刻,忙自袖中取出一幅畫,提着畫軸的指尖縮緊,嘩啦一聲,書卷滾開,一幅精妙絕倫的畫作,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