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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侍寝

侍寝

雪月交光, 紅色瓦磚被雪覆蓋,風呼嘯而過,整個大京陰沉又寒冽。

宋沅庭醒來時, 已是子時。

月色下, 那張清隽的臉蒼白,凜冽如窗外雪。

他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一把扯開身上的衣襟,露出冷白肌膚, 胸口線條起伏,汗水滴滴落在胸膛上。

夢太過怪異, 且荒唐, 可心中的沉痛, 卻讓他無法無視夢中之事。

攸和六年二月十二, 公主暴卒于風雪。

他擡頭,望向窗外的鵝毛大雪, 赫然覺得墜入深淵,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倏然, 他想起那日李桃之在禦前桃樹下, 說過的話, “皇兄,天降大雪, 桃之遠嫁, 會暴卒于大雪中嗎?”

那雙水泠泠,含着霧氣的眼眸, 在腦海裏閃過。

頭痛欲裂,心像是被人撕扯, 針刺般的絞痛,疼得他倒抽口氣。

他死死拽着胸前的衣襟,喉間一熱,他猛地咳嗽,一股熱血,自喉間湧出,噴灑在雲錦衾被上。

宮外守着的宮人,忙吓得敲門,“陛下,您怎麽了?”

宋沅庭輕咳出聲,随後起身,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走至門口,打開門,問“幾時了。”

宮人俯身,答,“啓禀陛下,子時。”

宋沅庭點頭,“嗯。”

語落,他朝門口侍着的侍衛招手,“把禮部侍郎給朕喚來。”

那侍衛颔首,“是,陛下。”

宋沅庭矗立在禦書房門口,望着雪夜,心中像是破了洞,空落落的,想填滿,卻不知如何填滿。

他蹙眉,憶起夢裏,她倒在雪中的畫面,心更疼了。

半個時辰後,陶立垣抵達禦前。

他捂着嘴,打了個哈欠,瞄了一眼宋沅庭,輕聲道,“陛下,這大半夜,喚臣作甚。”

宋沅庭着一身白衣,拿起桌案上的書卷,敲了敲他的頭,“愛卿,已過子時,一會兒便是早朝,差這一個時辰嗎?”

陶立垣身穿紫色官服,不斷打着哈欠,腦子轉不過來也就罷了,他還得不斷迎合年輕帝王,“是,陛下,您說得對。”

宋沅庭差人端來一杯茶盞,遞給他,随後問,“公主車隊已到何處?”

“嗯?”陶立垣睜大眼,那點瞌睡勁兒,立馬煙消雲散,他拍了拍腿,看向宋沅庭,“陛下,這個點,您喚微臣來,就是問公主的座駕的?”

宋沅庭微微颔首,并未否認,“是,朕做了個......”

說到這個夢,他就覺得頭疼,在陶立垣身旁入座,他扶了扶額,沉聲道,“朕怕遇上雪災。”

“雪災?”陶立垣正在啜茶,聞言眼睛眨了眨,偏頭看向宋沅庭,“陛下,欽天監觀測過天氣,前往元國的路上尚無雪災。”

宋沅庭未開口,長指輕叩桌面,片刻後,薄唇輕啓,“早朝後,朕欲追趕和親車隊,把路線圖給朕一份。”

燭光下,那張白皙側臉,精致又柔和,和往日清冷矜貴的年輕帝王截然不同,像是多了絲如履薄冰的脆弱。

陶立垣心顫了下,想說什麽,但陛下做的決定,他無權幹涉。

*

是夜。

李桃之坐在雕車上,看向窗外,夜微涼,風雪蕭條。

和親車隊昨夜戌時,在昭山停下。

一覺醒來,天仍舊陰沉。

也不過才走了半日,但總覺得離京城甚遠,她掀開車簾,踩着踏板走下雕車。

就見阿茶坐在篝火邊,雙手環膝,頭靠在膝蓋上,正沉睡着,李桃之走至她身邊,摸了摸她的發,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眼裏露出憐惜。

“阿茶,跟着我這樣的主子,苦了你了。”

她長長嘆了口氣,把手伸在篝火邊烤了烤。

四下安靜,只餘篝火滋滋聲。

不遠處的陪嫁宮女、随行禮官已入睡,護衛武士輪流守着,此時仍有人點着火把巡邏。

月涼如水,李桃之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又回雕車上,拿了條披風蓋在阿茶身上。

本來,夜裏李桃之是讓阿茶随自己睡在車上的,但阿茶卻搖頭,說要在外面守着她,便點燃篝火,睡在了車前。

勸說無果,李桃之便也由着她折騰。

此刻,她才覺得寒風瑟瑟。

就這樣陪着阿茶睡了一會兒,再睜眼時,天色依然暗沉,她想起那個谶語,公主于二月十二暴卒于風雪。

二月十二。

今日二月十一,還沒到死期,她莫名松了口氣。

天微亮,簡單用過膳,和親車隊重新出發。

一路下來,李桃之車行不适,嘔逆症狀明顯,她掀開車簾,大口大口喘着氣,臉色蒼白,就連唇瓣也泛着白,看上去憔悴不堪。

有一宮女察覺她的異樣,忙端了碗藥汁過來,“公主,一路颠簸,您辛苦了,這是止吐湯藥,奴婢找太醫給您開的。”

李桃之擡眸,撞進一雙清麗的眼眸裏。

這小宮女,估摸年紀比她還小,梳着兩個發髻,唇紅齒白,俏麗又調皮。

阿茶接過那茶,試了毒,銀針無變化,才将湯藥遞給李桃之。

李桃之接過,道了謝,一飲而盡。

将湯碗遞給那宮女,她趴在窗邊問,“你叫什麽名字?”

那宮女臉紅了紅,“奴婢六月,浣衣局的。”

李桃之颔首,長指輕點車窗,“浣衣局啊......”

“是,公主。”那小丫頭笑了起來,笑容清甜,如沐春風。

六月。

李桃之喜歡六月,也喜歡這個小宮女笑起來的樣子。

索性,這條路也沒那麽無聊了。

車隊經過榆陽、骊山,最後停在瑚岩山。

此山極為險峻,甫一入瑚岩,一陣寒氣襲來,風雪似乎更猛了些。

此時那位禮部郎中于思勉披着鬥篷,冒着風雪,來到公主雕車前,敲了敲車窗。

李桃之打開車窗,看向外頭的青年,輕聲問,“郎中大人,有何事?”

四周荒涼,風雪越下越大,那些昂貴的陪嫁品,此刻都被暴風雪吞噬,就連公主的雕車,也陷在雪中幾寸。

風雪拍打着臉,又冷又疼,宛若冰渣子刺入臉中。

于思勉看着面前這張臉,聲音忍不住放柔,“公主,此處荒涼,車隊偶遇暴風雪,牲畜們有些已經罷工了。”

李桃之臉色一白,纖細的手指拽着車窗,她逼着自己冷靜下來,片刻後,她擡頭,看向面前的青年,“勞煩郎中大人,差人找處背風的山坡,或者是山谷,暫時躲避之地,我們竭力挪到此處即可。”

頓了頓,她從馬車中,找到路線圖,長指在上面滑了滑,最終落在一處山谷處。

她忙将路線圖遞給青年,“郎中大人,這裏有山谷,車隊去這裏避險!”

風雪過大,以至于她說話時,需要比平常的聲音更大。

雪花落在她臉上,黛眉被雪描白,唇瓣也白了幾分,偏生臉上多了抹紅暈,看上去蕭瑟又病弱。

于思勉震驚于她的靈敏,但又擔憂她的身體,他接過路線圖,問,“公主,您是不是發熱了?臉色這般紅,我喚太醫給您瞧瞧。”

李桃之搖頭,長睫輕顫,紅唇輕啓,“本宮無礙,眼下尋找山谷最重要。”

“您保重。”于思勉将路線圖藏在胸口,雙手抱拳,微微颔首,随後轉身。

李桃之看着他的背影,輕咳一聲,身體疲倦,她躺在雕車上,喘了幾口氣。

于思勉等人,很快尋到李桃之指出的山谷,他回頭,看向公主的雕車,眼裏露出碎光。

傳言,公主柔弱,只好歌舞,可方才一眨眼的功夫,她已然想處逃生對策,實乃奇女子。

這樣的女子,竟要送往元國和親,實乃大京的損失!

他長嘆了口氣,将那路線圖疊好放進胸口。

夜色深重,車隊停在山谷,暫時躲避暴風雪。

篝火照亮天空,馱運物資的牲畜也在篝火前歇了下來,一切歸于寧靜,又是一日深夜。

李桃之沒坐在馬車裏,她靜靜等待着二月十二的到來。

也就幾個時辰了。

她想了想,還是拉着阿茶說了會兒話,望着夜空,她想起幼時,阿娘也是這樣,拉着她還有阿茶,唠着嗑,講着笑話。

那時候是夏日,蟬鳴聲悅耳,阿娘的笑容,李桃之到如今也未忘記。

阿娘說,立夏之日,便是桃子成熟時,也是桃之成熟時,可她未等到成熟,便要暴卒于風雪。

李桃之的側臉在篝火的照耀下,愈發柔美,且紅得很,她伸手摸了摸阿茶的長發,笑道,“阿茶,你記得我的錢袋在哪裏嗎?”

阿茶将頭靠在她的掌心,聞言擡眸看她,“公主問這個作甚?”

“怕我忘了,想不起來,到了元國沒銀子花。”她開玩笑道。

“公主,您的錢袋是在雕車下面的木匣子裏,是不是?”阿茶圓潤的眼裏,倒映着篝火,顯得亮晶晶的。

李桃之點頭,摸着她長發的手,忍不住輕了輕,“是,我的就是你的,日後,你盡管拿着用。”

不知她死後,嫁妝如何處置,但她的錢袋可都是阿茶的。

阿茶眨眨眼,好奇地看向李桃之,想問什麽,但終究沒問,她只是趴在李桃之身邊,聞着她身上的梨香,說道,“公主,別怕。”

戌時已過,亥時至。

李桃之眼皮發沉,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徐徐睡去。

再擡頭時,天還黑着,六月端着一碗湯走了過來,她看着李桃之泛紅的臉,蹲下身,将湯碗遞到她面前,“公主,奴婢見您面色發紅,似乎感染風寒,喝點姜茶湯暖暖。”

她此刻,未紮發髻,烏黑的長發随意用發帶束着,看上去沒那麽稚嫩。

按照規矩,阿茶試毒,試完毒,她扇扇風,讓熱氣散了些,才端到李桃之手邊。

李桃之伸手接過湯碗,輕抿一口,溫度适宜。

阿茶空出手,去探她頭溫,果然一摸,額頭滾燙。

她震驚了下,偏頭看向六月,眼中露出詫異,“你這丫頭,倒是好生聰慧,居然知曉公主病着。”

六月抿唇笑了笑,福了福身,“回阿茶姐姐,六月自小身子病弱,不是聰慧,只是病多了。”

李桃之将湯碗遞給她,打量了一番這個宮女,彎唇一笑,“倒是個好丫頭。”

*

六月走後,一切回歸安寧。

喝了湯藥,冒了汗,李桃之沒再待在外面,她進了馬車,卧在車上休憩了會兒。

再次醒來,她躺在風雪中,四處空曠,俨然不是空谷。

她手撐地面,踉跄着起身,看着漫天大雪,腦中一片空白。

寒風自她衣襟往下湧着,吹得她瑟瑟發抖,因風寒染紅的臉頰滾燙,全身乏力,無數次爬起,無數次跌倒。

雪路看不見盡頭。

谶語即将成真。

她的心靜到極點,擡頭望着漆黑夜空,她難過得忘了哭泣。

額頭滾燙,呼吸急促,李桃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氣,她不會是病死的吧?

念頭浮起,她踉跄了下,再次摔倒。

馬蹄聲噠噠噠,在耳邊響起,她回眸,便見無數士兵舉着火把往她這奔來。

心砰砰砰跳着,李桃之起身,仿若看見希望,一雙燒紅的眼,染上光亮。

馬蹄聲漸近,鳳簫聲呼嘯,掀起一地雪花。

雪花在天空飛舞,被火把的映照下,像是一顆顆銀星,紛紛揚揚飄着,指引着她回家的路。

朦胧夜色中,李桃之看見那群士兵手中拿着劍,正直直瞄着她。

她眼睛眨了眨,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幕。

攸和六年二月十二,公主暴卒于風雪。

原來,不她不是病死,是被人一劍刺穿心房,而卒。

心痛如針紮,她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往反方向跑去,呼吸漸促,她猛地咳出一灘血。

血落在地上,漸漸洇透雪地。

“大膽逆女,竟敢逃婚,将我大京臉面置于何地!”

李桃之轉過身,看着那人,她睜大眼,臉色蒼白,“林将軍......”

她的生父。

“若知你是這樣言而無信,膽小懦弱之輩,真該死在十年前的鞭笞下!”

她的生父,望着她的目光滿是嘲諷和不屑,他拽了拽缰繩,盯着她的臉,蹙眉,“真是白瞎了這張臉。”

“父親......原來是你......”

她苦澀一笑,腳步有些疲乏,她捂着胸口不可控制的笑出聲,“原來我是死在生父箭下。”

鮮紅的嫁衣,在月色下徐徐拂動,她太過羸弱,這身霞衣顯得寬寬松松,李桃之輕咳一聲,血噴灑一地,她捂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眼淚落了下來。

阿娘說阿爹高大威猛,是大京戰神,戰無不敗,是大京的功臣。

他雖強迫于阿娘,可她也不怨阿爹,因他救了萬千百姓。

可此刻,這個救了無數人的大将軍,卻要親手滅了他的女兒。

何等荒謬。

李桃之搖搖頭,苦澀一笑,轉身往懸崖邊走去。

終有一死,她不想死于阿爹箭下,那樣,阿娘該多傷心啊......

風吹起,吹動她的霞衣,她實在是不甘心,可沒人聽到她的哀鳴。

驀然,另一陣馬蹄聲漸漸入耳。

雪花滾滾自地面騰起,如同一場暴雪紛飛而至,剎那間,萬馬奔騰的轟鳴聲不絕于耳。

馬蹄震耳欲聾,劃破夜的沉寂。

為首那人披着白色大氅,在月光下,宛若谪仙,他望着懸崖邊的李桃之,赫然一怔,勒緊缰繩,用力一蹬,高大的白馬立刻奔騰出去。

白馬在雪地疾馳,馬背上的帝王與雪光交織,融為一體。

李桃之穿透厚厚雪幕,與他目光對上,她宛若看見夢裏的那人,騎着馬奔她而來,紅唇微張,她淡淡開口,“玄知......”

最後昏迷前,她看着那人棄了馬,奔她而來。

她閉上眼,嘔出血,頭腦昏昏沉沉,一些虛幻的畫面浮上心頭,她捂着頭,頭痛欲裂。

......

“玄知,你要當爹了!”

少女笑着摟住男人的脖頸,仰頭看着他,那張臉燦若桃花,尾音上揚,嬌媚極了。

男人将她騰空抱了起來,清冷的眉眼浮上一層柔意,“桃之,朕要有孩子了嗎?”

女子羞得攬住他的頭,親了親他的臉頰,“玄知,你開心不?”

寝宮內,燃着香,煙霧袅袅,那女子的容顏有些朦胧。

男人點頭,“開心,朕自然開心,這世間,朕唯愛桃之,朕要親自輔佐這孩子,将他培育成明君!”

“那要是女子呢?”女子笑。

男人蹭了蹭她的鼻尖,笑道,“那就栽培女帝。”

畫面一轉,孩子出生。

夢中那男子沖進屋子,蹲在床榻邊,握着妻子的手,眼眶泛紅,“桃之,辛苦了。”

女子蒼白着唇,朝他微微一笑,“陛下,阿寶還未有名字。”

當初只潦草起了小名,大名尚未取。

年輕帝王将妻子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沉聲道,“朕早便取好了,阿寶名喚宋之棠。”

千古第一女帝,宋之棠。

*

李桃之仿若做了一場漫長的夢,夢裏男人溫柔的嗓音,還在她耳邊盤旋。

“桃之......”

她從未聽過這般溫柔的聲音,像是拿着羽毛輕掃着她的心。

不知睡了多久,她嗚咽了聲,忍着四肢巨痛,睜開沉重的眼眸,四周陰暗潮濕,到處充斥血腥腐臭氣息,漆黑到不能辨別周圍的景象。

她揉了揉眉心,頭昏沉得厲害,最後的記憶,停在男人騎馬而來。

她是死了嗎?

這裏是地府?

好在地面并不涼,她摸了摸,竟還能觸到軟綿綿的絨毯,她猛地掐了下自己,疼痛襲來,她打了個冷噤。

她沒死。

那這裏是?

大概是身處黑暗中,她的嗅覺尤為靈敏,那股血腥味極為濃郁,胃裏一酸,她忍不住嘔了出來。

她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響,手中黏糊糊的,血腥味尤為明顯。

這血腥味,不會是她身上的吧?

她起身,忽然觸及一陣冰涼,是鐵棍,往旁邊摸了摸,仍是鐵棍。

掌心的冰涼,讓她眉頭一皺。

她想,她知道此為何處了。

她縮在地上,雙手環住膝蓋,她不知自己怎麽身處地牢,是那位将他關起來了嗎?

她不想逃的,她早已喪失求生欲望,怎會逃跑呢?

定是被歹人陷害了,是誰呢?

她咬唇,縮着身子,腦中一片空白,終歸是活下去了,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了。

不知坐到何時,天色蒙蒙亮,有兵卒開始走動,随後便是各個牢門被打開的聲音。

李桃之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黝黑的臉,她驚顫了下,才想起來,自己被困在地牢了。

那人從桶裏打了一勺飯,扔在她門口,冷笑道,“好好的元國太子妃不當,要來此受苦,真是傻子!”

李桃之低頭看着那勺馊飯,想辯解,沒有的,她沒逃,她也不知為何孤身在荒野中。

可說出來誰信呢?

她長嘆了口氣,借着窗外朦胧的光,她打量着這個牢房,幹淨整潔,鋪着一層厚厚的絨毯,有桌幾,床榻。

雖簡陋,但勝在整潔。

和想象中的地牢有些差別。

李桃之眨眨眼,想起什麽,走至鐵栅欄處,死死抓着鐵棍,眼淚汪汪地看向士卒,“這位小哥,我可否見一面陛下?”

那人聽聞,冷嗤一聲,用勺子敲了敲鐵栅欄,“你還以為自己是公主嗎?陛下已廢除你的公主封號,不會還想着見陛下吧?做夢呢?”

李桃之心中一驚,她忙問那人,“今夕何夕?”

兵卒提着沉重的食桶往外走去,聞言,停住腳步,回眸看向這位廢棄公主,答,“看在林大将軍的份上,告訴你,今日攸和六年二月十六。”

話落,他提桶遠去。

李桃之看着他的背影,微怔了下。

腦海裏浮過一句話,攸和六年二月十六,帝黜公主封號,官籍複歸姑蘇。

應上了。

和夢應上了,夢裏便是她廢除公主封號,和年輕帝王......

思及此,她只覺得荒唐至極。

明明二月十二,她該香消玉殒的,可為何沒和谶語對上呢?

冷靜下來,她方覺頭痛欲裂,四肢似碾壓過般疼痛,她跪倒在地,猛地捂住胸口,咳了起來,一股鮮血噴灑而出,她擡起袖子擦了擦嘴邊的血,眼中閃過哀憐。

為何再深思,便似咒詛般噴血。

那夢是咒詛,還是巧合,還是幻象?

李桃之氣若游絲,癱在地上,眼尾泛紅。

天旋地轉,眼前一陣暈眩,她緩緩閉上眼,朦朦胧胧間,她好似聞見一股熟悉的香味,随後門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恍恍惚惚中,有人掏出帕巾替她拭去嘴角鮮血,将她抱到床榻上,蓋上被子。

失去意識前,她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

窗外洪鐘铛铛作響,深沉、洪亮、悠遠,仿若帶着無盡的悲愁,直沖雲霄,令風雲巨變,扭轉乾坤。

......

“陛下。”

荔香侍立在床榻邊,看着垂目,臉色蒼白的男人,嘆了口氣,“太後還在禦前盯着,時候不多,該回去了。”

宋沅庭微微颔首,冷冷應了聲,随後起身,接過荔香遞來的大氅披上。

高大的身影在這逼仄狹小的牢房,顯得格格不入,他身上潔白的大氅,不知何時沾了血,他仿若未覺。

從頭到尾,男人從未回頭,徑直往門外走去。

仿若剛才那位替女子拭血的男人,只是幻影。

荔香回眸,看了眼睡夢中的李桃之,心頭一痛,紅着眼搖了搖頭。

走至門口,她掏出帕子拭去淚,鼻頭一紅,她以手背抵鼻,抽泣了聲,想了想,從袖子裏掏出幾枚銀子遞給士卒,“這位陛下喜歡得很,別怠慢了。”

士卒接過銀子,笑了笑,“姑姑,您放心,這邊交給我們。”

“咔噠”一聲,牢門被重新落鎖,香氣消失,仿若方才兩人并未來過。

*

再次醒來,已是午後,天昏地暗,風聲飒飒。

李桃之睜開惺忪的睡眼,才發覺自己睡在床榻上。

細白的手指按了按床榻,軟綿綿的,她微怔了怔。

美人垂眸,臉色愈顯蒼白,她揉了揉眉心,才覺得喉間一陣疼痛,“阿茶,水......”

話落,她才反應過來,此處是地牢,她已不是霧昔宮的公主,是一階下囚。

微嘆了口氣,李桃之掀開綢被下了床,驚訝地發現桌上擺了些小菜,門口的馊水已然消失。

李桃之走至小桌前坐下,端起茶水喝了口,茶水入嘴,她睜大眼,似不可思議,又飲了一口,竟是阿茶泡的桂花茶。

眼眶泛紅,她伸手擦了擦眼角,低着頭,環膝抱腿,無聲哭泣。

終究是一口未吃,她趴在桌上,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夜間,她醒來時,燈火照亮漆黑的地牢,一道身影徐徐走來。

李桃之眨眼,她又再次聞到那股香味,雪松冷香,是皇兄......

她微微怔然,與那雙漆黑淡漠的眼眸對上。

那人披着雪白大氅,頭發束起,以玉冠固定,俊臉白皙,清隽孤傲,有兵卒親自打開她的牢門。

牢門被打開,宋沅庭走了進來。

他一襲白衣,霁月清風,芝蘭玉樹。

李桃之方才透過茶水,看見自己的模樣,長發淩亂,臉色蒼白,身上的霞衣早已破爛不堪,隐約可見內衣白色亵衣。

她咬了咬唇,有些難堪。

從前他見識過霧昔宮的破爛,後又見到她被扇耳光的狼狽,如今又是衣衫褴褛的慘樣。

精致雪白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但她還是下意識匍匐在地,給人行禮,“皇兄......”

雖已被廢除公主封號,但她仍改不了口。

宋沅庭也并未在意,他冷冷應了聲,長袖輕拂,清香徐來,李桃之眨了眨眼。

他走至桌邊坐下,入目的便是未動一筷的膳食。

他解開大氅,扔在一旁,凝目望向她,眼神薄涼,毫無情緒。。

片刻後,男人修長骨感的長指摁在桌上,輕叩了叩。

李桃之心都随着那輕叩聲,跳出嗓子眼了,如今她已淪為階下囚,誰能救得了她?

她那親生父親恨不得她死于十年前,太後更是想讓她死,這世間還能有誰救得了她?

還有誰想她活?

燭火搖曳,映照在她身上。

她嬌弱的身軀微微發顫,發絲淩亂地散在臉上,遮住了那張淚痕交錯的臉。

淚光在燭火中,尤為明顯,亮晶晶的,似一顆顆珍珠掉落在地。

破舊的嫁衣未遮掩她的天人之姿,反而添了幾分憐人的無助。

“皇兄......桃之知曉自己人微言輕,桃之無處訴苦,只能仰仗皇兄憐憫......”

她緊咬唇瓣,因用力,那唇瓣都被她咬唇了血,猩紅刺目。

宋沅庭長睫微斂,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

他的冷淡,毫不在意的模樣,讓李桃之的心沉了沉。

是啊,在他眼裏,她是逃兵,是大京的叛徒,他怎會幫自己呢?

或許,之前對她的好,都只是憐憫,眼下,那點憐憫,已因着她的“逃婚”,煙消雲散。

心口漸漸疼痛起來,她又開始哭泣。

“別哭了。”宋沅庭起身,高挺的身影靠近她,他蹲下,漆黑的瞳仁倒映出她蒼白的臉。

李桃之藏在袖子裏的手指縮了縮,她顫着眼睫,望着男人,哽咽道,“皇兄......皇兄......桃之差點死了。”

那雙瞳孔灼熱地盯着他,有渴求,有哀怨,宋沅庭心口酸酸脹脹的。

他盯着那張喋喋不休的唇瓣,伸手抵在她的唇上,“閉嘴。”

閉嘴......

李桃之傻了眼,呆呆看着他。

宋沅庭長指捏住她纖細的下颚,眼神薄涼,“皇妹,想朕救你嗎?”

他的聲音帶着蠱惑,那雙鳳眸在燭火下顯得尤為薄涼,但他本身生得好看,如今這一舉動,倒更顯出他的昳麗妖冶。

李桃之被迫仰頭看向他,眼尾泛紅,雪白的臉也漸漸染上紅暈。

冷香襲來,她的心猛地狂跳。

“想......”她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袖,眼中霧蒙蒙的,像只被人欺負的小鹿。

“皇妹,朕一向不吃素。”男人伸手拭去她的眼淚,喉結滾動。

燈火搖曳,模糊了他的眼。

無盡的絕望中,李桃之望着男人的眼,心一橫,親上他的薄唇,“皇兄,這樣可以嗎?”

大抵是剛從外面走來,男人的唇瓣冰涼,和他人一樣。

冷不丁,李桃之想到夢中的皇兄,他的唇是溫熱的,狂熱的,總是變着法逮着她親。

她臉一紅,慌亂離開。

身子縮在一旁,有些後怕,她真是......

方才怎麽敢去親你高山白雪,不要命了嗎?

但總歸她的命是他撿回來的,那日風雪中,要不是這位出現,她定早就死于父親箭下。

這邊想着,心一動,她又擡眸望向那人,帶着小心翼翼,生怕陛下大怒,彈劾于她。

唇邊的溫熱轉瞬即逝,宋沅庭愣愣看着她,随後起身,“朕派人送你去未央宮。”

未央宮。

李桃之默了片刻,大着膽子抓住男人的袖子,問,“皇兄,阿茶呢?”

宋沅庭挑眉,“你倒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自己危難存亡之時,還惦記仆人。”

李桃之搖頭,眼裏閃過柔意,“不,阿茶不是仆人,阿茶是桃之的親人。”

她眼中的柔意太過灼熱,令宋沅庭有些恍惚,他将袖子從她手中抽了出來,蹙眉道,“說話便好生說話,別拽朕袖子。”

李桃之紅着眼看着他,她的眼在燭火下尤為清亮,像是天上的星辰。

“皇兄這般嫌棄桃之,為何還要桃之?”她眨着眼,聲音中帶着哽咽。

宋沅庭比她高上許多,此刻她又是跪在地上,仰着頭,竭力看着他的眼,雪白脖頸露出,衣衫下,微微起伏,雖衣衫褴褛,也掩不住她的幽香。

宋沅庭挪開眼,不再看那雙澄澈的眼。

“朕不嫌棄你,別胡思亂想,起身,別總跪着。”

清冷的嗓音響起,李桃之擡眸,撣了撣身上的灰,她忙起身。

落魄的公主,此刻烏發淩亂,霞衣破爛,雪白的細肩因着扯動,稍稍露了一塊,宋沅庭嘆了口氣,拿起丢在一旁的大氅替她披上。

他這皇妹,嬌憨又懵懂,還魯莽。

真不知怎麽活到這麽大的。

李桃之微顫着眼睫,鼻間,盡是男人身上的冷香,不濃郁,有點清冷,甚溫和。

她曾聞過這香味無數次。

此刻,她有些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又出神了,她猛地掐了下自己的胳膊,輕聲道,“多謝皇兄。”

“嗯,朕走了。”宋沅庭淡淡掃了她一眼,目光沉靜,如雪山霧霭,朦胧沉重。

頓了頓,他複又開口,“片刻後,你那親人會來接你。”

李桃之擡眸,有些啞然,沒想到,這位皇兄竟會開玩笑。

親人,是阿茶吧。

阿茶等會兒來接她?

頃刻間,李桃之的心暖了起來,她微躬腰,福了福身,“謝陛下。”

宋沅庭微微颔首,随後拂袖離去。

李桃之看着男人離去的背影,高挺似雪松,神秘缥缈似霧霭。

女子應當極喜愛這樣的男人,高嶺之花,誰不想摘下?

可她不能。

李桃之從未想過,會淪為宋沅庭養在未央宮的金絲雀。

可當真住進來,宮殿燈火通明時,她才有了一絲真切感。

可那又如何?

總歸是上不了臺面的。

但阿茶卻很開心,自從出了天牢,阿茶一直纏着她,就怕一眨眼,她從眼皮底下消失。

浴池裏。

李桃之躺在水池邊,阿茶用自制的香料在她後背塗抹,一邊塗抹一邊哭,“公主,奴婢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吓死奴婢了。”

她一哭,眼淚就落在李桃之後背,溫溫熱熱的,她回眸,微醺的臉望向阿茶,“阿茶,別哭了,我不是沒事嗎?”

阿茶一邊抽泣,一邊胡亂用手背擦着淚,“不哭了,都落在公主的背上了。”

雲霧袅袅間,李桃之閉着眼趴在水池邊,雪背沾了水,更顯瑩潤,她的手擱在大理石上,十指纖細修長,根根似蔥白。

“公主,您真的要跟着陛下嗎?”

阿茶舀了一捧水,澆在李桃之身上,水落下,濺入溫泉池,泛起一陣漣漪。

李桃之睜眼,露出一雙水泠泠的眸子,“阿茶,如果不是陛下,我不會活着,也不會來此泡溫水了。”

這般奢靡,她從未享受過。

不,享受過。

在夢裏。

她紅了臉,将頭埋進水裏,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再次湧出水面,她聽到阿茶說,“是啊,公主這麽美,想必是陛下也對公主愛不釋手的。”

愛不釋手......

臉紅了又紅,李桃之拿起一旁切好的櫻桃,放進嘴中,清甜的味道萦繞在唇齒間,她的心也靜了下來。

唇瓣染了紅汁,看上去嬌媚動人。

阿茶并未看到李桃之滿身是血的模樣,她甚至不知那日發生了何事,但她知曉,那定是滔天大罪。

不過幸好有陛下,陛下救了公主。

她笑笑,拿起一旁的皂角,抹在李桃之雪白的後背,輕聲道,“奴婢就說,陛下一定不會不管公主的。”

李桃之拿了塊櫻桃丢進嘴中,問,“你怎知?”

阿茶勾唇,看着比水還要滑嫩的後背,答,“奴婢的直覺心。”

李桃之未再問,泡了太久,腦袋有些昏昏沉沉。

穿好衣裳,美人走出浴池,長發飄飄,一身雪白的蘇繡長裙,将她整個人襯得更為清雅。

回了寝宮,兩人大眼瞪小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茫然。

是,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後來李桃之又被封為公主,如此十幾載,可從未有人教過她們什麽叫侍寝。

故而,這夜顯得尤為漫長且旖旎。

兩人對望一會兒,還是李桃之開口,“阿茶,要下雨了,陛下今晚會來嗎?”

她一襲白衣,婀娜多姿,身上散發梨香,像初熟的桃子。

阿茶眨了眨眼,臉紅了紅,“奴婢亦不知,公主您坐會兒,奴婢去看看水有沒有燒。”

雖說不懂為何要燒水,但今日未央宮的嬷嬷是這麽告訴她的,夜晚時,別打擾公主,要時刻盯着寝宮內,陛下叫不叫水。

當時阿茶懵懵懂懂問嬷嬷,“為何要叫水?”

嬷嬷睨了她一眼,“到底是個不受寵的,出嫁前,這些也沒有人教你們主子嗎?”

阿茶搖頭。

随後那位嬷嬷帶着她去了未央宮的庫房,從裏頭掏出個木匣子遞給她,神神秘秘說,“交給你們主子,老奴保證你家主子将陛下伺候得服服帖帖。”

阿茶思及此,忙将胸口藏着的木匣子拿出來,遞給李桃之,“公主,這個您等會兒看看。”

李桃之垂眸,“這什麽?”

阿茶紅着臉,搖頭,往外跑去,“奴婢不知,公主您自個兒看。”

室內,一陣靜谧,只餘滿室梨香。

李桃之眨眨眼,帶着好奇,白嫩的長指打開木匣子,看了一眼,她慌亂中,将那冊子扔到地上。

重歸平靜後,她又撿起,藏到枕頭下。

片刻後。

李桃之坐在床榻上,蒼白着臉,手指蜷縮,心砰砰砰跳動。

那樣,真的不會疼死嗎?

想想都覺得可怕。

能不能不侍寝啊!

雖說在夢中夢過無數次魚水之歡,但也都是些朦朦胧胧,尺度可沒這麽大啊!

太吓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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