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和親
和親
應至者終必至。
攸和六年二月二十初十,良辰吉日,熹微公主出嫁元國。
宮闕璀璨,旌旗飄飄。
天未亮,陛下身邊的大宮女荔香親自過來,為李桃之梳妝。
霧昔宮內,白瓷罐內燃着梨香,正徐徐飄着,宮中氣氛有些低沉,衆人皆知,公主此次赴元國,或許終歲不歸。
自此。
這寝宮燭火無人點,雕窗無人倚,門前桃樹無人溉,後院茶樹無人采。
清風無人伴,落櫻無人賞。
霧昔宮淪為廢墟。
......
涼風起,燭火搖曳。
屋內寂靜。
荔香手持梳篦,旁邊侍着阿茶,正為公主整理嫁衣。
燭光下,李桃之垂着眸,盯着妝匣上的燭火,不知在思忖什麽。
萬千青絲散落,遮住了她纖薄的身姿。
“一梳梳到頭,榮華享不盡。”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1」
......
荔香每梳一下,皆說一句吉祥話,可那些話,在李桃之耳中,卻分外刺耳。
無病無憂。
多子多壽。
可沒幾日,她便暴于風雪,香消玉殒。
真是笑話。
悲至深處,心似被撕裂,李桃之細白的手指緊緊纏着帕巾,肩細若青枝,纖弱無助,幾欲昏倒。
荔香看着她纖細的背脊,長嘆口氣,“公主,到了元國,多吃點,您瘦了。”
李桃之颔首,神色凄然,“好,姑姑。”
“您別怪陛下,陛下身居高位,許多事無可奈何。”
李桃之面色蒼白,顯得尤為虛弱,荔香手蘸胭脂,輕抹在她的臉頰,瑩白的小臉染上紅暈,如春日桃花綻放,明豔極了。
“本宮知曉。”李桃之柔聲開口,嗓音放低,消沉萎靡。
燭火搖曳,霧昔宮今日一片紅色,錦幔羅列,珠翠盈光,那紅襯得李桃之的臉和脖頸,極為白嫩。
大京,恐再難尋逾其美者。
荔香笑了笑,再取來眉筆,彎下腰,細心為她畫眉。
“公主可真美,那元國太子必定滿心歡喜。”
她生得白淨,五官柔和,動作細膩,聲音如沐春風,讓李桃之覺得心中酸酸澀澀。
荔香姑姑,怕是她在這宮闱,最為不舍之人了。
她颔首,紅唇緊抿,手指緊攥帕巾,眼尾泛紅,給整張臉,添了一絲風情。
阿茶立在一旁,整理着嫁衣,一邊整理,一邊偷偷紅了眼眶。
梳妝完畢,阿茶為李桃之穿上嫁衣。
燭光下,李桃之那張璀璨的臉,光彩奪目,她抱了抱阿茶,聲音哽咽道,“阿茶,別哭。”、
說完,她掏出帕巾為阿茶拭去淚水。
阿茶在她懷中顫抖,腦中一片空白,只餘下公主身上的餘香。
好聞又溫柔。
李桃之拍了拍阿茶的頭,輕聲道,“這麽大的了,不知羞。”
語氣帶着調侃,但說出來,卻極為傷感。
“阿茶以後還有大好年華,眼下這些,不算什麽的,阿茶好好的,乖。”
她知自己時日可能所剩無幾,但阿茶不同,那日,阿茶不會暴于風雪。
阿茶無恙甚好。
“公主。”阿茶從她懷中擡起頭來,擡眸,圓潤的大眼盈滿淚水,“公主會平安的。”
李桃之揉了揉她的發,微微颔首,“嗯,乖。”
“大喜之日,來,來,別哭了。”
荔香打開檀木盒,從中取出一條手串,遞至李桃之面前,“公主,您的手串。”
李桃之掃了眼,每顆珠子瑩潤有光澤,只是其中有顆珍珠,是她之前手串上沒有的。
“公主,這是庫房裏最為珍貴的東珠,陛下讓奴婢串進去的。”
那顆東珠色澤明潤,在燭光下璀璨奪目。
李桃之垂下眸,眉眼毫無情緒。
“奴婢為您戴上。”荔香微微一笑,擡起她的手,拿起手串替她戴上,“公主皓腕瑩白纖細,這手串正适您。”
李桃之美目低垂,不知在想什麽,她心中除了心酸,好像沒有其他情緒,對這價值連城的珠寶,也無欣賞之情,她好像秋日裏枯萎的桃枝。
*
吉時到,樂起笙鳴,花瓣灑,公主登輿。
車輪滾滾,碾壓花瓣無數。
片刻後,公主雕車,停于城牆之下,李桃之下了馬車,她知曉荔香只能送于此了。
今日風大,狂風席卷上京,雕車上的窗幔,紅緞,紗簾,鈴铛,被吹得亂飛,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紅色蓋頭被吹落,李桃之反應過來時,那蓋頭已吹到不知何處。
阿茶和荔香侍于車旁,兩人正在低聲細語,察覺到公主下車,兩人忙走了過去。
“阿茶,取些你自制的花茶過來。”李桃之輕聲道,她身披大紅嫁衣,上等的蘇繡裁制,領口嵌着珍珠二十顆,袖口繡着嬌豔桃花,栩栩如生。
一張臉面若桃花,卻難掩眉目間的憂愁。
她站在風中,裙擺拖曳在地,被風吹起,似桃花在飛舞。
美人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婀娜妖冶,甚美。
周圍圍觀的平民百姓,看見這幕,紛紛睜大眼,似一眨眼,那仙子便騰雲駕霧,消失不見。
沒一會兒,阿茶取來花茶,李桃之遞給荔香,眼睫輕眨,“姑姑,這些時日多謝了。”
荔香并未拒絕,她收下,眼眶泛紅,但她還是笑着說,“公主保重。”
李桃之點頭,朝她揮手,上了馬車。
驀然間,她感到一道滾燙的視線落在馬車上,心中一動,纖細的手指掀開窗紗,往外看去,便瞧見林子珺騎着馬,在不遠處看着她。
李桃之朝她笑笑,那匹馬很快來到她車前。
林子珺紅着臉,大汗淋漓。
她猛地拽着缰繩,停下來看向她,大大的眼裏滿是憐惜,“妹妹,此去路途艱難,你好生護着自己,到了元國都城,那拓跋要是欺負你,姐姐幫你教訓他。”
姐姐。
這二字極為親切。
李桃之點頭,朝她笑笑,“謝謝姐姐。”
林子珺長嘆口氣,騎着馬行至一旁,為公主雕車讓路。
今日公主出嫁,宋沅庭給足了她牌面,只是一直到雕車離開天子腳下,那人也未出現。
李桃之趴在窗邊,回望宮闕,淚盈于睫。
這十載,她才發現,除了阿茶,她好像空無一物。
冷冷笑了聲,李桃之拽下窗紗,徐徐閉上眼。
*
禦書房。
宋沅庭坐在桌案前,蹙眉盯着門口的桃樹,久久不能回神。
這幾日,他忙着處理“陋畫”一事,已經幾天夜不能寐,一閉上眼,他便想到那雙泛紅的眼。
擱下筆墨,宋沅庭揉了揉眉心,喚來青妄,他問,“公主出宮了嗎?”
青妄微微颔首,“回陛下,公主已出城。”
宋沅庭冷冷嗯了聲,揮揮手,“下去吧,派人護着。”
“是,陛下。”青妄抱雙拳,低頭躬身,片刻後,阖上門離開。
屋內安靜下來,宋沅庭心中煩躁,他扯了下衣襟,用力捶打了下桌案,心中的那份郁氣難消,他喘着粗氣,起身,打開窗,長呼了口氣。
午後。
禮部侍郎陶立垣到訪禦書房。
他提着盒膳盒走進宮內,将膳盒置下,他瞥了眼坐在高位的男人,眨了眨眼,“陛下,今日未去送公主嗎?”
宋沅庭點頭,“嗯。”
“微臣想不通,是為何呢?”
陶立垣這個人,嘴碎就罷了,他尤愛八卦,帝王的尊榮,也未讓他在八卦面前膽怯。
況且,他與宋沅庭素來交好,雖比當今陛下大上不少,但這朝中,也就陶立垣和陛下說得來話。
外面不知何時,又飄了雪,細雪簌簌,飄打在雕窗上,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宋沅庭垂眸,輕聲道,“朕不敢。”
當今帝王說不敢,着實讓陶立垣驚了半天,他眨眼,指尖輕摁桌上的膳盒,久久沒回過神。
“陛下,怕自己舍不得公主走嗎?”他問。
宋沅庭睨了他一眼,提筆落在奏折上,沉聲道,“陶愛卿,你僭越了。”
陶立垣輕咳一聲,眉眼微挑,吊兒郎當地聳聳肩,“陛下,您先說不敢的。”
“找朕有何事?”宋沅庭握着筆的手,重了重。
陶立垣擡眸看了眼垂頭的男人,背脊挺直,重歸正經,輕聲道,“臣想與陛下說這陋畫一事,大理寺那邊已在徹查,但微臣還是有一事不解。”
“說。”男人冷着聲,“朕不喜廢話。”
陶立垣神色讪讪,揉了揉鼻子,繼續道,“微臣好奇那立夏,此人實屬良才,只是為何這半年都沒有動靜,此人如今身在何處?”
“你對這人感興趣?”宋沅庭擱下筆,漆黑瞳仁深縮,他擡頭,看向陶立垣,“你今日來,就是讓朕調查立夏?”
陶立垣聞言點了點頭,臉上浮現笑意,“是,微臣對這位曠世之才頗為好奇。”
其實,他更好奇,這人與陛下有何瓜葛,為何筆下會有陛下的影子。
屋內暗了下來,有宮人敲門,來點燈。
燭火點燃。
頃刻間,昏暗的屋子重歸明亮。
宋沅庭起身,走至雕窗邊,負手而立,掃了眼窗外的風雪,他沉聲道,“朕自會調查,你先回去。”
陶立垣笑了笑,“陛下英明,微臣告退。”
*
宮中重歸寧靜。
宋沅庭立在窗邊,聽着雪落的聲音,心倏然一痛。
鵝毛大雪時隔幾日,又下了起來,像是在暗示着什麽。
天空昏暗,偌大的皇宮仿若已入夜,明亮的燈籠高高挂起,他仿若看見站在桃樹下,纖弱的身影,還有雪中一大片血跡。
心慌,焦慮,不安。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深夜,本以為又是不眠之夜,但困意倏然襲來。
宋沅庭揉了揉眉心,滅了燈,上榻入睡。
頃刻間,他便入了夢。
夢裏一片黑暗,只餘一個身着紅色嫁衣的女子奔跑着,紅衣與白雪,形成強烈視覺沖擊,在夢裏,極為明顯。
不知被什麽絆了下,女子摔倒,寒風凜冽,她凍得瑟瑟發抖,但依然踉跄着起身。
身後有大批人馬追了過來,舉着火把,騎着馬,馬蹄聲急促而響亮。
那女子被逼得走投入路。
她擡眸,眼眸裏滿是驚恐,偏生孤立無援,
驀然間,一只利箭從人群中穿來,狠狠射中女子。
瞬間。
她跪倒在地,纖細的手指扶住胸口,她摸上那箭,血自嘴角流出,與嫁衣融為一體。
她被困在雪中,雪染白她的紅色嫁衣,鮮血落在地上,又将雪染紅。
蕭瑟寒風拂過她的臉,她望着騎在馬上的人,臉色蒼白。
“是......你......”
她笑了下,而後癱倒在地。
嬌顏在月色下,孤寂又凄涼。
雪花不斷落下,紅色身影很快被大雪覆沒,窸窸窣窣的雪花落下,方才那抹紅,再無蹤跡。
睡夢中的宋沅庭神色不安,薄汗流過臉頰,落入衣襟內,俊容被打濕。
醒來前,他的耳畔響過一道清冽溫和的嗓音。
攸和六年二月十二,熹微公主暴卒于風雪。
帝斫禦苑門桃,植于公主陵前。
公主之薨,乃大京之損,亦百姓之哀也。
嘆兮,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