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絕望
絕望
攸和六年二月初三,漫天大雪席卷上京。
熱鬧紛呈的長安街,阒然無聲。
雪花紛飛,靜悄悄砸落在畫坊門口的畫作上,禮部侍郎陶立垣俯身,将那畫一幅幅卷起來,遞給青妄。
“這般珍品,頗有陛下的影子,本官都誤以為是陛下畫的了。”他勾唇,搖了搖頭。
青妄接過那些話,複低頭跟着陶立垣打量那些畫,眸中閃過一絲光彩,“确實,這幅《春蠶吐絲圖》,畫風清靈,連青妄這介武夫都能窺見其一二。”
陶立垣笑了笑,未作聲。
簌簌白雪,飄落屋內,在絨毯上落下,化為雪水。
屋內尤為靜谧,當今聖上怒發沖冠,清冷的眉眼,折射出怒火,他一身月牙白錦袍,清隽溫雅,修長骨感的手指在畫架上挑挑揀揀,越看越膽戰心驚。
他随手拿出一本哀歌的小畫冊,丢在桌上,盯着店小二的目光如炬,“說說看,這畫冊在京中風靡幾時了。”
店小二目光微顫,面前的白衣公子,清雅隽麗,如皚皚白雪,可那渾身的矜貴凜然,卻讓人不敢直視。
他垂着頭,顫顫巍巍地躬身,“這位公子,半年前,苷州那邊有人送來哀歌的畫作,後來,這些畫,在達官貴人中盛行......”
剩下的話他未說。
男歡女愛,是人之常态。
特別是這種露骨背.德之畫,更大大刺激那些纨绔子弟的眼目。
宋沅庭冷冷瞧他一眼,沒再說什麽。
苷州,靠邊境,這是有人故意想使大京兒女,縱馳聲色。
毀一方地,聲色犬馬,紙醉金迷足以。
他踱步,走至門口,見陶立垣已然将門口那些畫作收好,他緊蹙的眉頭松了些。
“陛下,這立夏的畫作如何處置?”陶立垣開口。
宋沅庭指尖落在玉佩上,片刻後,邁開長腿,丢下兩字,“帶走。”
說罷,他轉身。
皚皚白雪落在他身上,他仿若未覺,這些年他忙于外政,倒忽略了百姓的身心。
竟給人鑽了空子,以情.色取悅他的百姓。
*
霧昔宮。
李桃之抱着那些畫卷,躊躇了下,還是轉身,往禦書房走去。
她本是想将自己的畫,和那哀歌的畫,交給陛下,查個徹底,誰料,在門口遇見宋寧安。
宋寧安站在禦書房門口,正和荔香說些什麽,她被太後養得驕縱,誰的面子也不給,在陛下的禦書房門口,咋咋呼呼,不斷喚着“皇兄,皇兄。”
李桃之躲在禦書房西側的屋檐下,身上的鬥篷落了雪,她解開系繩,遞給一旁的阿茶,“等會兒,我把畫交給荔香,你在這兒等我片刻。”
說罷,她轉身,恰好此時宋寧安垂頭喪氣地離開禦前。
李桃之松了口氣,忙提着裙擺,跨上臺階,朝禦書房走去。
荔香看見她,微微一笑,“公主,您來了。”
李桃之點點頭,“姑姑,一會兒陛下回來,勞煩将這些交于他。”
“奴婢知曉。”荔香看到李桃之,便想起那條散落一地的手串,她忙說道,“公主,手串定在您出發前給您。”
出發前。
今日二月初三,她初十便要出發元國都城,也沒幾日了。
心中一陣煩躁,李桃之垂眸,微微嘆了口氣,“多謝姑姑。”
雪花落了一地,她轉身,望向這場鵝毛大雪,赫然想到那日跪在長安宮前,亦是這般大雪。
她伸出手,雪花似羽毛,片片落在她掌心,長指蜷縮,那些雪立刻融化在她掌心。
眼睫沾了雪,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眨眨眼,雪水與長睫融合,自她臉頰落下。
她慌忙用手背擦了擦,提裙沖進漫天大雪中。
禦書房門前有棵碩大的桃花樹,此刻已被白雪覆蓋,枝頭被壓得一顫一顫的。
她站在樹下,擡頭看着這棵桃花,頭倏然疼了起來,恍然看見這棵桃樹枯竭的畫面。
腦海中浮過一句話,攸和六年二月十二,熹微公主暴卒于風雪,帝斫禦苑門桃,植于公主陵前。
二月十二,公主暴卒于風雪。
她不日便會死嗎?
頭痛欲裂,她扶額,長睫輕顫,再欲尋那腦海之話,卻已煙消雲散。
直到一把傘置于頭頂,替她遮去風雪,她才細肩一顫,回過神來。
“矗在這兒作甚?”
清冽雅致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李桃之整個人渾然一怔,她臉色驚慌,猛地擡頭看向面前的男人。
是皇兄。
方才腦子裏浮現的嗓音是皇兄的。
她微怔,整個人如驚弓之鳥一般縮着,臉色愈發蒼白,堪比皚皚白雪。
宋沅庭蹙眉,空出的一只手伸出,去碰她的額頭。
李桃之額頭微涼,明顯受驚的模樣,宋沅庭俯身,與她的杏眸對視,“這是怎麽了?”
紅唇微張,李桃之欲與皇兄說這詭異之事,但一想到那荒唐的夢,她一下子恍然過來,方才腦海裏的聲音,非皇兄發出,乃她夢中的情郎。
她垂着眸,思忖片刻,看向面前的男人,眼中浮上一層霧氣,“皇兄,天降大雪,桃之遠嫁,會暴卒于大雪中嗎?”
美人肌膚勝雪,水泠泠的眼睛眨啊眨,看上去甚是不安。
宋沅庭将傘往她那邊撐了撐,自己半邊身子暴于風雪中。
傘底下,他高挺的身影将她襯得嬌小玲珑,偏生他氣質凜然,讓人不敢直視他的雙眸。
李桃之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袖子,紅唇在風雪中,漸漸失去血色。
還是不行嗎?
終究還是要遠嫁元國嗎?
這棵桃樹真的要與她一起陪葬嗎?
一想到此,她的淚嘩啦啦落了下來,美人落淚,甚美,眼尾泛紅,鼻尖亦紅潤無比,整個人像只熟透的桃子。
她一哭,宋沅庭便覺得心尖疼,他握住拳頭,指骨泛白,額間的青筋凸起。
“你想怎麽辦?”他低聲問。
聲音隐隐約約抑制着什麽,聽上去并不真切。
李桃之擡眸,悄悄看了他一眼,長睫顫了顫,她放低聲音,開口,“皇兄,我可以......”
頓了半天,她都說不出話來。
“朕知你想說什麽。”宋沅庭沉聲,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抑制住那股想給她拭淚的沖動,冷了嗓音道,“別想着退婚,朕乃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如今退婚,何以面對天下百姓!”
李桃之張了張唇,身子顫了顫,她知道寄人籬下,人微言輕,可面前的人,全然沒有夢中的溫柔,他也壓根不把她這條命,放在眼裏。
她這才清晰意識到,宋沅庭和夢中之人的差別。
在面前的男人眼裏,她不過是一養女,僅此而已,最多是對她多了一絲愧疚。
與天下比起來,她算的了什麽呢?
尚未說出口的話卡在嗓子裏,李桃之眼眶泛紅,她止住哭泣,抽泣了聲,随後垂眸,“桃之知曉,是桃之僭越,求皇兄饒恕。”
在宮闱十年,她沒少遭遇苛待和冷眼,她早已習慣。
十歲那年,她在宮前玩球,宋寧安不知何時來了,她看上了那球,李桃之不想給,宋寧安便告到太後面前。
那日下着鵝毛大雪,她是被宋寧安身邊的宮女拖到太後面前的。
她凍得瑟瑟發抖,十歲的孩子懂什麽,她只知道害怕。
但她也天生敏感,知曉太後不喜悅她。
果然,那坐在高位的女人,冷冷看向她,輕蔑道,“熹微,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嗎?”
随後,太後抱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寧安公主,摸着她的長發,安撫道,“寧安,母後庫房有許多球,都給你,別哭了。”
李桃之到如今也忘不掉宋寧安的眼神,驕橫,鄙視,狂妄。
那時她便知曉,只有被寵着的孩子才有糖吃,不被寵的只有受不完的氣。
那時,她年紀尚小,也深知這道理,怎就做過幾次夢,就貪戀他的溫柔呢?
漫天大雪裏,李桃之胡亂用手背擦淚,後福了福身,“桃之失言,以後再也不提了,桃之告退。”
說罷,她轉身。
以後再也不提了,因為沒有以後了。
二月十二,她會暴卒于風雪中,再也不會見他。
宋沅庭看着那身影愈漸愈小,只覺得心口越來越痛。
薄唇微顫,他立在風雪中,臉色蒼白。
是他錯了嗎?
可自古以來,皆如此,哪一朝沒有和親公主呢?
宋沅庭走向禦書房,這一夜,他一夜未眠。
*
攸和六年二月初九,天色暗沉,這幾日來,上京的天色總是陰沉不定。
李桃之沒再出宮,明日便離開上京,她什麽也不再想,似乎已經放下逃跑,靜等死亡的吞噬。
她沒忘記那段話,三日後,她将暴卒于風雪。
她毫無辦法。
她只能幹等。
霧昔宮這幾日,極為繁忙,內務府、禮部、尚衣局快要将她的門踩破了。
金銀珠寶、绫羅綢緞,那可是一箱一箱往雕車上搬。
連內務府總管都直直稱嘆,“這份殊榮歷代公主從未有過。”
蜀錦六十匹,蘇繡三十匹,織雲錦三十匹......
光绫羅綢緞就有三百二十匹,還不談其餘古玩字畫、随行侍女、名貴香料等。
聽聞皇兄出手如此闊綽,宋寧安氣得幾日都未用膳,她砸了屋子裏的檀香二十盒,燒了雲錦二十匹,折斷金花嵌寶石步搖一對。
這位公主張揚跋扈,想以此要挾帝王,給她換新。
卻不料,宋沅庭斷了她宮內的所有布匹香囊飾品,更是将她所有的收回。
李桃之聽到時,眉頭都未擡下。
這些她都不在意了。
她獨坐于窗前,望着庭中桃樹,神色黯然。
美麗的杏眸,如今蒙了一層陰霾,她好像許久也未笑了。
風拂過,吹起她的發絲,她眼都未眨下。
她,好像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