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宮宴
宮宴
午時,李桃之回了寝宮,她并未與那群貴女在一起游玩。
雖貴為公主,但着實有名無實,特別是最近和親一事傳了出去,外界皆說,太後起初收養李桃之,便是為了替北夏和親。
阿茶端來臉盆,擱在木桌上,又沾濕帕巾,遞給李桃之,“公主,這些百姓可真毫無感恩之心,明明公主和親是為國,可他們呢?反以此事妄加議論,實在令人心寒。”
李桃之接過帕巾,擦拭面容,“也只是一部分百姓如此想吧!”
将帕巾遞給阿茶時,瞧見她那張郁郁寡歡的臉,李桃之微微嘆了口氣,她坐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的桃樹,輕言,“待至仲春,桃花盛開,本宮亦看不見了。”
那棵桃樹,是多年前陛下即位時,賞賜霧昔宮的,如今桃樹已亭亭如蓋,她怕是再也看不見它結果子了。
“公主,如若咱們逃至江南,這桃樹,重新種一棵便是。”
阿茶點燃木桌上的香爐,轉身替李桃之将外衣褪下,“公主,歇息片刻吧。”
李桃之微微垂眸,伸直手臂,任阿茶褪其外衣。
屋中燃着炭火,已然比往日暖和許多。
李桃之側卧在床榻上,心中滿是哀愁,今日她惹怒寧安,太後勢必會動怒。
如今此事,已過幾個時辰,想必因着皇兄的庇護,太後才未動怒于她。
李桃之翻了個身,秀雅的脖頸下,一片雪白露了出來,她雖身子纖細,但身姿婀娜。
及笄後,太後時常派人端些木瓜牛乳過來,她這纖薄的身軀亦逐漸玲珑有致起來,冬日衣厚,看不出什麽,但此時,單薄的衣裙下,豐腴之态愈發明顯。
起初,李桃之尚且以為太後是好意,可随年歲漸長,方才明白,太後竟是想拔苗助長。
實屬荒唐。
李桃之想着想着,一行清淚落了下來。
如今,她愈發懷念在江南與阿娘一同生活的日子。
袅袅青煙自那白瓷香爐間,徐徐升起,淡淡玉梨果香,在屋子裏彌漫開來。
在熟悉的清香裏,李桃之沉沉睡去。
夢裏,她夢見了阿娘,阿娘對她笑,輕撫着她的臉,喚她桃之。
大抵是阿娘太過美好,李桃之這一覺睡得極為香甜。
一覺醒來,她的耳畔似乎還萦繞着,阿娘那一聲聲桃之。
桃之,桃之,逃之夭夭。
沒錯,阿娘是從上京逃至江南的,阿娘原是貧苦人家的女兒,早已有了婚約。
可将軍偶然在河邊遇見正在浣衣的阿娘,阿娘面若桃花,明豔可人,實乃難得一見的美人,故将軍将其奪之,養在了郊外。
後來,阿娘有了身孕,逃至江南,最終死于疫病。
明明娘親是那麽善良溫柔的女子,卻被大将軍害得于親人決裂,躲在煙雨朦胧的江南,一躲就是七年。
最後落着個如此悲慘的結局。
李桃之起身,坐了起來,長發垂落在胸前,衣襟淩亂,她想起阿娘的下場,再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更覺人心叵測。
繡着嫁衣的阿茶,見公主坐了起來,忙走至床榻邊,捏起被褥的一角,給李桃之蓋上。
“公主,小心着涼。”
李桃之點頭,細白的指尖落在柔軟的被褥上,心中又苦又澀。
她不禁想,如若阿娘知曉她今日處境,還會生下她嗎?
她屈膝,将頭靠在膝蓋上,仿若夢中那般,躺在阿娘腿上,聽她細聲哼唱江南小曲。
阿茶見公主這般凄涼,眼眶一紅,她坐在床榻邊,拉着李桃之的手,輕聲道,“公主,莫怕,今夜我們就逃離這皇宮。”
當年阿娘逃離上京,眼下,她又要逃離皇宮。
這般不幸的命運,定要如此反複嗎?
香爐裏的青煙,從那白瓷罐,緩緩升騰而上,仿佛拼盡全力要擺脫那白瓷的束縛。
但漸漸,它變得稀薄,如同輕紗,若隐若現,直至消散。
而後罐子裏的青煙,又繼續升騰,試圖擺脫那束縛,如此反複。
李桃之嘆了口氣,良久,開口道,“阿茶,這世間,女子何時才能自由呢?”
阿茶咬唇,她無法安慰公主,因為她亦沒有答案。
她輕輕拍了拍李桃之的手背,柔聲道,“公主,不管如何,女子總該剛強。”
李桃之點頭,身子有些發冷,她扯了扯被褥,裹住自己。
香爐中的火熄滅,只餘滿室餘香。
*
華燈初上,燈火輝煌。
皇宮已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宋沅庭并不喜好宴樂,今夜這晚宴,他亦是許久都未露面。
樂師奏樂起,文武百官,世家公子貴女陸陸續續入場。
太後高坐上首,江瑟瑟坐在她身邊,嘴角微揚,正哄着太後,太後時不時露出和藹的目光。
片刻後,宴廳一側,世家貴女皆已入席,個個面容姣好,身姿婀娜。
太後将目光落在那些女子身上,心中暗自思量,忽然,目光落在一個神情淡漠,顯然與那些貴女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坐在李桃之身邊,長發高高豎起,僅用一根黑色發帶束住,黑色發帶在燭火下随風飄舞,和她人一樣無所拘束,她身着黑色勁裝,自帶清冷出塵的氣質。
此刻端着茶,淺啜着,目光落在木桌上,不知在想着什麽。
但這般英姿飒爽,在女子中實屬罕見。
太後默默嘆了口氣,子珺家世樣貌皆上乘,可子珺和她爹一個樣,不羁灑脫,壓根不像個女子。
縱然林子珺是她胞弟長女,可實屬不好掌控。
實在可惜。
李桃之坐在太後右下方不遠的位置,正襟危坐,不敢多言。
她在等待機會,一個能夠逃離的絕佳機會。
今夜宮門打開,夜裏必定有機會出逃。
美人身着素淨的白衣,手中拿着杯盞,一口接一口抿着。
眉如遠黛,目似秋水,瓊鼻挺翹,櫻唇不點而朱,肌膚勝雪,宛若春日裏盛開的桃花。
即使太後再厭惡這個養女,也不得不承認,這般姿容,在全程貴女面前,也是極為引人矚目。
怨不得她,這般美貌,留在皇宮,也是一禍水。
只能送往元國,一來換來兩國和平,二來杜絕後患。
李桃之不知太後正在看她,她垂着眸,拿了塊桂花糕咬了口,桂花清甜,又恰到好處的綿軟,她甚喜歡,咬在嘴裏,立刻化開,軟糯幽香。
吃了沒幾口,本還人聲鼎沸的宮宴,倏然陷入靜谧。
李桃之擡眸,随着人群看去,便瞧見白日見過的那人,此刻依然身着那身黑色錦袍,不過面容更為冷峻。
他身姿挺拔似雪松,步伐沉穩有力,腰側的方形玉佩,在他走動間,一晃一晃。
周身散發着與生俱來的尊貴及疏離。
他身後跟着貼身侍衛青妄,與大內總管候公公。
青妄正和他說着什麽,他微微挑眉,而後點點頭。
清冷的面容如白玉雕刻,劍眉星目,讓人難以窺其情緒,薄唇緊抿,神色淡漠。
李桃之靜靜看着他,反正衆人都在看,她不看顯得格格不入。
然而,僅一瞬,那人目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衆人,直直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直勾勾和那人清冷的目光撞在一起。
那桂花糕還在她嘴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睜大眼,神情極為驚恐。
然後......
她好像看見那位一向尊貴,冷漠的皇兄笑了笑。
李桃之忙垂下眸,急速将嘴裏的桂花糕咽了下去,那軟糯的糕點一下子滑至喉間,她試圖吞咽,卻感覺那糕點卡在了嗓子眼,怎麽也咽不下。
雪白的小臉,憋得通紅,李桃之忙捂住嗓子,額上,漸漸冒出細密的汗珠。
林子珺瞬間察覺到李桃之的異樣,忙遞給她一盞茶,“公主,慢些吃,您喝茶。”
李桃之接過茶盞,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那桂花糕才慢慢沖了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李桃之才緩過來,小臉也漸漸恢複神色。
她偏頭看向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微微一笑,“謝謝這位女郎。”
林子珺目光落在李桃之身上,帶着笑意,“你無事便好。”
她一襲黑衣,長發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明明很清冷的模樣,可李桃之卻從她身上看見了柔和。
她看着面前的女子,愣了愣,随後很快認出此人。
畢竟能夠一襲勁衣赴宴之人,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是她那十三歲,便随父上陣殺敵的嫡姐。
今歲這位嫡姐二十有餘,未被嫁娶之事捆綁,依然随軍出征,前段時日,南堯之戰,是她帶着無數将領,上陣殺敵。
十年前,是她初次上戰場,如今,已有十年。
同樣是十年,而李桃之的十年,卻是被宮廷捆綁。
這位嫡姐,當真令人羨慕。
林子珺見這位庶妹眉眼泛着郁氣,忙開口問,“可還好?”
李桃之回過神來,坐直了身子,說道,“多謝林姑娘關心,本宮......尚好。”
“桃之,你是不是認出我了?”
林子珺倒不似女子的忸怩,她直接問道。
李桃之眨眨眼,很快點頭。
她未開口,不知該說些什麽,她自然是不喜将軍府的,當初大夫人那般無情,要将她處以鞭刑,一百下,那可是要命的。
可看着面前,這個英氣的姐姐,她又怨不起她來。
林子珺看她一眼,問,“桃之,你在宮中不開心嗎?十年前你初次進府,我正随父出征,未曾與你相見,後來才聽說你被姑母接進宮了......”
姑母。
她喚太後姑母。
是啊,原本太後就是她們的姑母,可她卻喚太後母後,還只是有名無實。
可其實,或許大家都清楚,她雖挂了公主的名號,但實則,只是太後的一枚棋子。
林子珺見李桃之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也不再多言。
兩人雖同是将軍之女,但模樣卻大不相同,林子珺随父,眉眼間,透露着一股英氣,而李桃之,随母,柔弱妩媚。
一壺茶很快見底,林子珺招來宮女,重新添上。
宮宴很快開始,說是李桃之的踐行宴,但太後一句也未提及李桃之,反而是看那些貴女獻藝。
恍然間,李桃之仿若看見那日,元國使臣訪問北夏,太後也是這般将她推出去,讓她舞一曲。
可那時,衆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輕蔑,是不屑。
但此刻,那些貴女彈琴,奏樂,舞動間,太後眼裏滿是欣賞。
原來,只是對象不同而已。
李桃之眼中逐漸染上憂愁。
片刻後,一股淡淡的香氣,飄入鼻尖。
林子珺湊到她耳邊,輕聲開口,“桃之,陛下在看你。”
李桃之身子怔了怔,她垂着眸,眼睫輕顫,“姐姐莫非是看錯了。”
“你喚我姐姐了?”林子珺眼中滿是驚喜的漣漪,原本波瀾不驚的眼裏,此刻滿是璀璨奪目的光芒,絲毫不見方才的清冷。
其實林子珺已做好了李桃之不理睬她的準備,畢竟林家确實有愧于她,但她沒料到,李桃之會喚她姐姐。
林子珺眉毛高高挑起,像是月牙穿破烏雲的束縛,得以見到光明。
李桃之也沒反應過來,自己方才喊了林子珺姐姐。
此刻,愣在原地,緩了片刻,才開口道,“方才或許是姐姐看錯了,陛下或許是在看您。”
林子珺溫和道,“桃之,陛下方才确實看的是你哦。”
說完,她低頭拿起水壺給李桃之倒茶,“吃東西慢點吃,免得又噎着。”
李桃之拿着桂花糕的手僵了僵。
這嫡姐倒不如傳聞中那般冷漠。
到底是男女大防之時,身為一女子,竟不顧性命之危上陣殺敵,着實令李桃之欽佩。
驀地,她察覺到一股目光,淡淡的,含着探究和打量。
她擡頭,并未尋到那股目光。
倒是看見陛下正在聽江瑟瑟說話,江瑟瑟站在他面前,躬着身,纖細的身子微顫着。
而宋沅庭,垂着眸,狹長的眼眸半掩,淡漠出塵,約莫是飲了酒,清隽白皙的臉上染上紅暈,修長的脖頸,被黑色錦袍襯得更為冷白。
線條分明的下颚緊繃,似在忍耐着什麽。
片刻後,薄唇輕啓,不知說了什麽,江瑟瑟臉色大變。
他似無動于衷,白皙的手指摩挲着腰間的玉佩,漫不經心地盯着桌上的茶盞。
随後擡眸,與李桃之的目光對上。
四目相對,李桃之瞬間垂下眸。
江瑟瑟似有些尴尬,忙低垂着頭退下。
但卻還是順着陛下的目光看去,卻只看見将軍府的嫡女林子珺,她微微一怔,這位身份并不比她低,甚至與太後還有些關系。
心中咯噔一下,江瑟瑟眼眸深處閃過不安。
“你也在看他?”
身旁響起林子珺帶着笑意的聲音,李桃之臉一紅,忍不住低聲道,“只是随意看看。”
話落,她提起筷子夾了塊雞塊放進唇間,宮宴的菜肴和她平日吃的大不相同,味道鮮美,她喜愛極了。
不過她還是想起方才皇兄看她的目光,晦暗不明,不過,狹長的眼眸,微微上挑,眼尾因着酒氣腥紅,倒是英俊又眣麗。
不知為何,她又想起,曾經夢過的皇兄,彼時她已擺脫公主的稱號,皇兄有日來看她時,亦是飲了酒,推開她的門,身上一股子酒氣。
可那時的他,亦是如這般,臉頰泛紅,狹長深邃的眼眸泛着漣漪,李桃之正欲上前,卻不料,皇兄已然來到她身前,拉着她的手,将她攬到懷裏,柔聲道,“桃之,陪朕沐浴……”
那之後的事情,就是令人耳紅心跳了。
不過,仿佛是親身經歷,她竟将皇兄胸口的小痣看得清清楚楚。
她也一樣,胸口有顆小痣。
“桃之,你在想什麽?臉這般紅?是不是飲酒了?”林子珺問。
李桃之滴酒未沾,但此刻,甚似飲酒,她只覺着渾身火一樣的燃燒。
她本就生得清麗動人,此刻微醺着臉,倒顯得更為妩媚。
可那眉眼之間,卻滿是純然幹淨,仿佛不染塵埃。
林子珺托着腮看着李桃之,眼睛眨了眨,“桃之,其實你和陛下真像兄妹,身上皆有一種天上雪的氣質。”
李桃之垂眸,斂住眉心的不自在,“姐姐說笑了,陛下乃天子,桃之怎堪比陛下呢?”
林子珺聞言,頓了頓,面上有些驚訝,片刻後,她拉住李桃之的手,輕聲道,“桃之,雖說陛下身份尊貴,但你切不可自輕自賤。”
而後,她擡眸,看向身居高位,清隽雅致的男子起身,朝她們這邊走了過來……
目光直直落在垂着眸的李桃之身上。
林子珺晃了晃李桃之的手腕,輕聲道,“桃之,他來了。”
“姐姐在說誰?”李桃之眨眼,看向她。
林子珺指了指她身後不遠處的男人,“陛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