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婚期
婚期
雪花簌簌墜落,凄冷在天地間彌漫。
李桃之輕掀簾幔,一眼瞧見不遠處的身影,他着一身天青色長衫,外披雪白狐裘,長身玉立,整個人芝蘭玉樹,如高山白雪。
霧昔宮窄狹局促,宋沅庭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此逼仄的宮殿,格格不入。
李桃之扶梨花木桌,臉頰愈發滾燙。
她這陋室,怎配得上皇兄那尊貴的身份。
羞恥感如洶湧浪潮席卷全身。
那是不堪之态,是于高位人面前,她的落魄,被無情揭開,所帶來的恥辱之感。
那種羞辱,直直沖擊着她的心,仿若沉重的石頭,狠狠壓着她。
屋子裏斑駁的牆壁,破舊的木椅,無一不讓她羞慚得無地自容。
手指深深陷進掌心,喉嚨微微哽咽,李桃之呆愣地伫立在那裏,任由這番羞辱,将自己全然吞噬。
一旁的阿茶見到她,忙朝帝王躬身行禮,旋即快步來到李桃之身邊,她攙住李桃之的手腕,輕聲道,“公主,陛下帶了太醫來看您。”
炭火漸熄,此刻的霧昔宮一片寒徹。
李桃之走上前,恢複冷靜,微微福身,“皇兄。”
方才沐浴完,身子極為疲倦,這一聲皇兄,可謂是氣若游絲,分外招人憐愛。
但這裏,并不包括宋沅庭。
和李桃之的羞辱不同,宋沅庭面對這殘損的陋室,只是蹙了下眉,随後便若無其事地看了李桃之一眼,沉聲道,“免禮。”
片刻前,他恍恍惚惚行至霧昔宮,然而來到此處,宋沅庭又重歸理智,方才幻象裏的少女,漸漸消失,他欲抓卻抓不住,欲摸卻摸不着。
但望着眼前的李桃之,他想,那少女,定然不是她。
那女子生性爛漫,會攬着他的脖頸喚他“玄知”,而不是李桃之此般唯唯諾諾,眼睛都不敢看向他。
他松了口氣,想來,是他多想了。
既來之,則安之,他遂喚來身後的太醫,“給公主把脈。”
話落,他欲行至門外,避開。
“皇兄......”一道嬌嬌柔柔的聲音喊住他。
自小在江南長大,李桃之的聲線自帶吳侬軟語之韻,分外清甜悅耳。
宋沅庭停住腳步,看向她,目光淡漠,一如從前。
在此之前,李桃之與宋沅庭往來并不密切,也僅是在宮宴相遇之時,她行個禮,他颔個首,僅此而已。
但今日,不知吹來了什麽風,竟讓一向尊貴的帝王,親臨她這陋室。
李桃之細白的長指揪緊衣袖,滿心困惑,顫聲問,“皇兄......不是說不存存匹夫之心嗎?”
眼下來看她,又當作何解?
難道是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嗎?
後面的話,李桃之未敢道出,她趕忙噤聲,輕咬唇瓣。
她在說些什麽?
真是越了界,他是陛下,她竟想着如此質問他......
一旁的阿茶亦是吓得不輕。
拉着李桃之的手也微微用力。
那可是陛下。
是一言九鼎,從不食言,貴為九五之尊的宋沅庭。
皇帝行事,何須向他人解釋?
此乃大不敬,是越界之舉。
更何況,李桃之還是北夏不受寵,被太後舍棄的棋子。
她擡頭,偷瞄了一眼陛下的尊容,威嚴凜然,令人心生懼意。
李桃之亦然,她咬唇,拽着袖子的力道,不禁又大了幾分。
那雙秋水般的眼眸,盈滿淚水,霧蒙蒙的,透着無盡的哀愁與幽怨。
她本就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美人,這一垂淚,更是柔和且妩媚。
宋沅庭有一瞬間的愕然,但眨眼,恢複平靜。
他并未怪罪于她,反而朝她走近。
屋子裏的衆人皆愣住。
陛下竟未怪罪公主?
尤其是侍立在一旁的候公公,他跟着陛下最久,在他心中,陛下總是清清冷冷,待人嚴謹,眼裏絕不容沙。
有一年,一位貴女進宮赴宴,只不過喚了一句陛下的小字——玄知,卻被陛下一個眼神怔住,那道眼神候公公到如今都記憶猶新,冷漠,冰涼,令人膽寒。
誰不知陛下那清隽如谪仙之姿容下,藏着何等的骜放不羁,其可與之論倫理,談道德,然萬不可逾其劃定之線。
但于當下,他卻朝那言語失敬的公主邁進一步。
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矗立,兩人之間僅有一尺之距。
近到,宋沅庭身上的雪松冷香,赫然湧入李桃之的鼻尖。
近到,她能清晰瞧見他眼裏的冷冽。
李桃之瑟縮了下,稍稍往後挪了一步。
“皇兄,桃之......無心冒犯皇兄之威嚴,還望皇兄恕罪。”
她垂着頭,長發散落,露出雪白的脖頸,似桃枝般纖弱,頗有破碎之感。
“擡頭。”宋沅庭沉聲。
他的嗓音攜着不可抗拒的威懾,李桃之慌亂擡眸,一滴清淚順着她白皙的臉頰滾落,留下一道清晰淚痕,在燭光下,熠熠生輝。
她靜靜望向宋沅庭,帶着驚恐,濃密的長睫被淚水洇濕,淚水無聲滾落,滑過那櫻唇,唇瓣輕顫,仿若她的無助和茫然。
那片紅唇,方才在雪中蒼白一片,如今泛了紅。
宋沅庭松了口氣,看她這副模樣,倒像是好了些許。
他看着那張唇,倏然想起那女子墊腳問他的模樣,結喉滾動,心跳劇烈,但很快,他重歸平靜。
望向那雙茫然的眼,他淡淡道, “朕會為你重修霧昔宮。”
李桃之目光一頓,“皇兄是何意?”
看着她那雙純淨的雙眸,宋沅庭心生不忍,他從不知曉,一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竟居住在這逼仄窄緊之地。
“朕不知霧昔宮竟荒廢至此,連炭火都供應不足,朕會查明原由。”
與他帶着關懷的語氣不同,他的眼眸深沉似海,寧靜如湖,薄涼若冰。
李桃之為之一怔,很快她尋回理智,勾唇淺笑,“皇兄莫不是在尋桃之玩笑?桃之即将嫁入元國,這霧昔宮于我,很快便無幹系。”
說這話的時候,心中一陣劇痛,像是無數蟻蟲侵蝕她的心口,又密又疼。
此話說來,可不就是玩笑話?
為一即将和親的公主修繕寝宮,說出去誰不說他宋沅庭做無用之功,她已是一枚廢棋,修繕寝宮,又有何用?
雪花拍打着雕窗,寒風自縫隙灌入,屋內一片涼意森然。
這寝宮哪有一絲皇室的華麗氣象?
倒像是一間荒廢的冷宮。
宋沅庭怔然,他曾去過寧安的寝宮,那裏奢華精致,就連随便一個梅瓶,亦是價值連城,是他為她從別處尋來的。
他從不知,在同一個皇宮,霧昔宮竟是如此敗落不堪。
李桃之微嘆了口氣,她柔聲道,“皇兄不必大動幹戈為桃之修繕寝宮,還無多日,桃之便遠嫁元國,這寝宮不用修也罷。”
話落,屋內一陣靜谧無聲。
門被風吹得“吱吱呀呀”,雕窗亦被雪打得哐哐作響,在這寂靜的寝宮,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宋沅庭未再多言,他背過身,喚了太醫,給李桃之把脈。
皇家自古講究利益得失,從未為誰低過頭,歷代和親的公主,誰願意嫁入他國呢?
不都是為國事所迫?
天下百姓和一女子相較,孰輕孰重,毋庸置疑。
宋沅庭未再提此事,他本就是為了一荒謬的幻境而來,既未尋到答案,他亦無理由繼續留下,當即也只是叮囑幾句,便轉身離去。
帝王不需要同情心,更不需要特寵。
毫無例外。
*
霧昔宮又重歸往日的安寧。
太醫為李桃之開了藥,旋即離去。
她坐在泛黃的木椅上,凝神看向外面的雪,不哭不鬧,不悲不喜。
其實方才,她可以再祈求陛下,廢止和親,但......
她做不到。
她垂眸,拿起筆墨,欲要作畫。
她自小愛作畫,但自從入了宮闱,太後再也不給她習畫的機會,總是給她安排一些不正經的課業。
如長袖舞,唱小曲兒,亦或是點茶。
正兒八經的貴女,誰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從起初,太後教她的便是魅惑人的伎倆。
她微嘆了口氣,提筆後,又擱下。
心頭一團亂麻。
“公主。”阿茶沏了一壺茶端了過來,置于桌上。
她提起茶壺,将溫水,沖入茶盞之中。
擱下茶盞,她看向李桃之,開口道,“公主,方才為何不向陛下乞憐?”
李桃之端起茶盞,淺啜一口。
茶水的霧氣浮在她眼前,讓那張精致的臉模糊不清。
白皙,精致,可又帶着一絲無奈。
她搖搖頭,将茶盞擱在桌上,目光黯淡下來,她輕聲道,“阿茶,于這宮中,言行皆需慎之又慎,如行薄冰,謹言慎行,此乃本宮所悟之道,如有差池,恐有殺身之禍。”
就像方才,她随口一句“不存匹夫之心”,一出口,便引得衆人驚詫,她亦吓得直冒冷汗。
阿茶嘆了口氣,眼眶泛紅,她抓住李桃之的手,聲音哽咽道,“公主,從前在江南您不是這樣的......”
從前,在江南。
公主天真爛漫,嘴角總是彌漫着笑顏,夫人慈愛,總是撫着她的頭,喚她“之之”,即使公主犯錯,夫人亦是一笑了之。
豈是如今日這般如臨深淵,活得戰戰兢兢。
李桃之苦澀一笑,拍了拍她的手,又搖頭,“阿茶,随遇而安。”
話落,她端起茶,一飲而盡,随後重提筆,開始作畫。
良久,阿茶問她,“公主,你屈服于這世道了嗎?”
李桃之睨着梨花木桌上的茶盞,表情微動,輕聲道,“阿茶,女子在這世道可有抉擇之權?”
阿茶微怔,無言以對。
*
自那日起,宋沅庭沒再尋李桃之,此事亦漸趨淡忘。
仿若那日陛下親臨,似一場夢。
只不過宮裏的炭火多了些,霧昔宮的窗扇亦不再透風。
多日後,太傅返程歸來,與太後共議婚期及日程。
終定于攸和六年二月十八成婚。
在此之前,李桃之需先行啓程,抵達元國都城,休整十日,以待出閣。
近些日子,太後和內務府的總管正籌備李桃之行裝嫁妝,太後召她商議數次,李桃之郁郁寡歡,不甚熱忱,久而久之,太後亦不再喚她。
李桃之知曉,太後亦只是些明面上的功夫,實則內裏并無多想與她商議。
所幸随她意了。
日子索然無味地過着,終在李桃之離開上京的前幾日,太後為她設宴,并邀各府貴女前來。
此宴謂其踐行,實則是一場宮妃選秀。
李桃之興味闌珊,然到底還是赴宴了。
大清早,她便被阿茶拉起來梳妝,太後此番倒頗為慷慨,賞賜了她諸多布料首飾。
織金錦、浮光錦絲、赤金松鶴長簪、碧玉滕花玉佩......
無所不有。
可李桃之并未瞧上一眼,她每日坐在桌案前,提着筆發呆。
這些日子,她甚少夢見皇兄了,但想要出逃的念頭,終日萦繞于心。
那日阿茶的話,讓她一番醒悟。
女子在這世道無抉擇之權,但有跑路之權啊!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再等,就要出嫁了。
今日人多嘈雜,太後心思定在選妃一事上,李桃之欲趁亂逃跑。
她将念頭告知阿茶,阿茶笑語嫣然,甚至還和她一起商讨。
兩人對宮外的廣闊天空,心生向往。
那是自由,無拘無束,任其遨游。
今日宮宴,李桃之并未着華麗宮裙,僅着一襲珍珠白長裙,外披同色狐裘,并不打眼,可她姿容明豔,穿在她身上宛若天仙。
阿茶在她身邊拉着她的手,輕聲道,“公主,上京城的老百姓,可誇您為天仙呢!”
李桃之笑笑,未置一詞。
美若天仙又如何,命運不照樣坎坷。
李桃之看向鏡子的人兒,眉如遠黛,目若秋水,一襲素雅宮裙,閃爍着清冷的光澤,倒将她那份媚态遮掩了些許。
她轉了個身,細聲問,“阿茶,這般逃跑是不是方便些?”
阿茶圍着她轉了個圈,點點頭,“是,公主,美而低調。”
李桃之聽了這話,忍不住笑道,“阿茶,美怎麽低調呢?”
阿茶點頭,“對哦!”
說着,她轉頭,從銅爐裏拿了些炭,用布巾包起,“公主,屆時奴婢為您易容。”
阿茶笑得眉眼都彎了,她本就有一雙圓眼,此刻笑起來,如彎月,伶俐可喜。
李桃之看着她含笑的眼眸,心裏一陣不安,但她還是勾了勾唇,柔聲道,“阿茶手最為靈巧了。”
晨曦透過窗棂,灑在李桃之那張瑩白的側臉上,她骨相絕美,巴掌大的臉上,眼睛楚楚可憐,美得朦胧又柔美。
阿茶看着自家公主的臉頰,眼睛眯起,嘴角上揚,“公主,若有朝一日離開皇宮,我想回到江南,把咱們以前住的房子買下來,說不定,公主還能在江南,遇到一位善良溫和的公子。”
李桃之望着窗外的雪,心中泛起苦澀,她喃喃道,“阿茶,真心難覓,我不敢信,也不敢想。”
如今她自身難保,每日都在擔憂未知命運,又如何能期待那虛無缥缈的愛情。
思及此,她忍不住想到,夢中的皇兄,溫柔,善良,待她極好。
可那終是夢境,眼下,她都要出嫁了,皇兄亦未再來看她,或許,那日,是皇兄被她氣昏了頭吧?
等他清醒過來,他便也發現,她只是一顆用掉的棋子。
阿茶看着公主失落的眉眼,忙說道,“公主,您這般美好,可不能如此喪氣!”
李桃之搖搖頭,“阿茶,身在宮闱,我亦無數次問自己,難道就只能任人擺布嗎?可每一次,我都尋不到答案。”
她的目光從窗外收回,神色凄然。
阿茶望着公主的眼,心中五味雜陳,這次逃跑,她們誰也不知結局如何,若成功,便自由,若失敗,便是死路一條。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公主的眼,輕聲道,“公主,陛下對您并非無意,他關心您,或許,此次還有轉機的?”
“阿茶,為何你總讓我求陛下呢?”李桃之忍不住開口問道。
阿茶總是一次又一次對她說,陛下是君子,他必定會為她主持公道,可......
那推她入火坑的,亦有他一筆啊!
阿茶咬了咬唇,在李桃之耳邊輕聲道,“公主,奴婢說出來,您可能不信,奴婢做過夢,夢見陛下跪在地上,抱着您,死死不松手!然後還哭了呢!”
說完,她笑笑,“是不是很荒謬?陛下怎麽會哭呢?”
李桃之點頭,敲了敲她的腦袋,然後眨眨眼,“此事切不可對外說,掉腦袋的大罪呢!”
皇兄怎麽可能如此做呢?
他可是九五之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