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求他
求他
回到霧昔宮,李桃之仍無精打采,長長的羽睫微顫,裏頭滿是悲涼。
屋外下着鵝毛大雪,風吹着雪花,輕輕拍打在雕窗上,一下一下,重重撞進在李桃之心裏。
天寒地凍,怎有她的心涼薄呢?
她脫下身上的狐裘,遞給身邊的貼身侍女阿茶。
阿茶接過那淋着雪水的狐裘,轉身,挂在衣桁上。
挂完,她忙從衣匣,取出一套羅裙,走至李桃之面前,細聲道,“公主,先換身衣裳,以免着涼。”
梨花木桌上的魚嘴銅爐,此刻正散發着玉梨果香,袅袅青煙中,她仿若看見公主濕了眼眶。
阿茶心中一痛。
公主向來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宮中,忍辱負重,可即使再被寧安公主欺淩,公主也不曾如此傷心欲絕。
難道,這諾大的北夏國,一定要通過犧牲女子,來換取國泰民安嗎?
一人換取天下太平,是無私,是為國負重。
可那人的安危,有誰關心呢?
難道這就是女子的命運嗎?
阿茶不服。
這天下,一定有其他法子守護。
李桃之不知阿茶所想,她接過羅裙,點頭,“多謝阿茶。”
提着羅裙,李桃之走至屏風後,脫下身上沾濕的羅裙,羅裙解開,露出一身晃白的肌膚。
換完衣裳,她将潮濕的衣裙,交給阿茶。
阿茶接過,丢進竹織女筐裏,随後想起什麽,擡眸看向李桃之,話未開口,已被主子容顏怔住。
李桃之長發垂在腰間,不施粉黛,但卻分外明媚,玉軟花柔,堪比天仙。
特別是此刻,美人垂眸間,布滿哀愁,更顯纖弱嬌楚,惹人憐愛。
素雅羅裙,也遮不住那姣好身姿,一舉一動,都透露着嬌柔妩媚。
阿茶愣了好一會兒,才問道,“公主,此事還有回轉的機會嗎?”
阿茶覺得公主這般美麗,一落淚,誰能拒絕她的哀求呢?
李桃之眼眶泛紅,她坐在床榻邊,微微嘆了口氣,“太後堅決要本宮和親。”
阿茶見公主哀傷,忙端來一盞茶水,遞到李桃之面前,“公主,奴婢覺得,或許找陛下,這事還能有轉機。”
李桃之擡眸,接過那茶盞,輕啜一口,而後搖頭,“沒用的,使臣已經前往元國,呈交國書,皇兄......”
眼中泛起水霧,胸口的苦澀,漸漸漫溢,李桃之覺得渾身泛冷。
頓了頓,她繼續道,“皇兄已然決定,讓本宮和親。”
那元國太子,殘忍暴戾,手段極其兇殘,妻妾成群,更是夜夜宿在煙火之地,這樣的人,嫁了他,不是跳進火坑嗎?
皇兄,皇兄怎可,如此待她?
李桃之咬唇,櫻粉唇瓣被她咬得出了血。
阿茶忙遞過帕子,“公主別急,一定有辦法的!”
阿茶是李桃之從江南帶回來的丫頭,心思細膩,與她從小一同長大,此刻,看着公主微微顫抖的薄背,阿茶拉住了李桃之的手。
“公主,陛下英明神武,是普天之下,最為公義的人,您再求求他,或許此事就能成了,若不成,咱們再尋其他法子。”
阿茶眼裏的堅定,打動了李桃之。
長睫微顫,她點頭,柔聲道,“好,本宮再試試。”
她又想起夢中的皇兄,纏綿缱绻,他總是護着她,若被他得知,自己要去和親,皇兄定是攪亂這天下,亦不會讓她受苦。
夢裏......
她好像已然擺脫公主的身份,回歸原籍。
可這怎麽可能?
太後怎會放過她呢?
黃粱一夢,終是一場虛空。
天色漸暗,寒風凜冽,李桃之着一身素白錦裙,外披同色絨衣,踩着雪,前往長安宮。
三千青絲垂落腰間,不施粉黛,仍眉眼清麗,顧盼生姿。
皚皚白雪,鋪滿地面,幸虧有宮人為她點燈,她方才能平安到達長安宮。
李桃之提裙,欲下跪,卻被一宮女扶住,她凝神,看向李桃之,躊躇再三,還是開口,“公主,陛下不願見您。”
面前的宮女,乃陛下身邊的大宮女,名荔香。
李桃之凝着荔香,身子僵住,良久,她方才開口,“荔香姑姑,求您通融通融,本宮找陛下,有要事商談。”
荔香搖頭,“不可破了規矩。”
說完荔香立到一旁,守在宮門口。
一門之隔,生生将李桃之困住,她屹立在殿門口,任雪吹打在臉上。
此時,夜已深,天色漸涼,那種涼意,透過她的身體,直入她的心。
寒冷,無望。
李桃之雙眼泛紅,她垂眸,深思後,跪下。
縱然宋沅庭不喜人下跪于他,可李桃之無可奈何,她只知,她應求,這天下最為尊貴的天子。
求他的憐憫,求他的庇護。
“這是熹微公主?她怎跪在此地?”
“和親公主,不過是個沒人要的棋子,何況她本就是外室之女,能活到現在,應當叩謝太後才是,竟敢想着逃脫和親的職責。”
“這般容貌,不和親,留在宮中,亦是禍害。”
李桃之伸手掐住自己腿間的肉,才忍住淚水不落下。
她從入宮的那刻起,便知,這皇宮,無人看得起她,可她不知,這群人,竟猖獗到當着她的面,戲谑。
驀然間,衆說紛壇的聲音消失,一股淡淡清香襲來,李桃之眼眸微顫。
荔香毅然擋在李桃之身後,冷眼看向那幾個宮女,“禦書房前,議論公主,陛下若是知曉,便是死罪!”
“荔香姑姑,求您,求您別告知陛下!”
那幾個宮女跪下,磕得頭都破了。
荔香輕嗤,“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麽東西?公主金枝玉葉,豈由你們議論?此罪,必死。”
說完她蹲下,看着仍匍匐在地的李桃之,淡淡出口,“公主,這是何苦呢?”
李桃之擡眸,纖弱的身子微顫,像是不堪一折的桃枝,岌岌可危。
仿若下一秒,就能暈倒在這冰天雪地。
荔香嘆氣,她伸手替李桃之攏了攏絨衣,“天冷,公主別用性命開玩笑,陛下此刻不在宮中,就算在,他亦不會見您,和親一事,已成定局,國書已下,容不得作廢。”
“荔香姑姑。”李桃之澄澈的眼眸,泛起水霧,臉色蒼白,片刻後,她猛地咳了起來,“求姑姑通融,我想見陛下。”
荔香搖頭,“公主,陛下的性子您也知曉,他心中只有江山社稷,一旦牽扯國事,這事,已無反轉的餘地了。”
她頓了頓,看着這張嬌顏,又忍不住開口,“即使您跪到明早,陛下亦不會心軟。”
*
地上落了一層又一層的雪,而後積起,一夜,那雪已然厚到李桃之的足踝。
清早的太陽升起,雪漸漸化開,成了水,将地面刷得尤為明亮。
跪了一夜,全身凍僵,雙手使不上力,陽光落在她冰涼的身軀上,依然化不開她心裏的涼意。
喉嚨漸漸發幹,李桃之覺得身體的力氣被抽幹,額頭也漸漸發燙。
荔香清晨趕到長安宮時,一眼瞧見匍匐在地的李桃之。
她微怔,頭痛欲裂。
那小小的身影,身上蓋滿雪,烏黑的長發已然泛白,一夜過去,嬌軟玉柔的公主,成了雪雕。
何止一個狼狽可言?
荔香忙抓過一個侍衛,冷聲問,“公主在此跪了一夜?”
那侍衛點頭,“是。”
荔香擰眉,“為何不上報陛下?”
“陛下昨夜不在長安宮,姑姑您知曉。”侍衛垂頭。
陛下長居長安宮,但昨夜,卻是在禦書房批了一夜奏折。
“為何不前往禦書房上報!”荔香頭又疼了。
昨夜,此事她已然上報陛下,但陛下公務繁忙,南堯戰事迫在眉睫,他已幾夜未眠。
當即也只是揮揮手,讓她将公主帶走,可這是她能帶走的問題嗎?
公主的膝蓋像是釘在了地上,壓根拉不走,她便也不再管。
本以為,怎麽着,這公主後半夜也得回去吧?
可誰知,她竟跪了一夜!
荔香算明白了,熹微公主看上去柔柔弱弱,其實骨子裏和陛下一樣,性子倔得很。
她揉了揉眉心,朝侍衛揮揮手,“罷了,總歸陛下要回寝殿換衣,等着吧!”
未免陛下責怪,荔香忙進宮,為李桃之沏了盞茶。
她端着茶,蹲下,“公主,陛下馬上歸來,您先喝口茶。”
那茶泛着熱氣,在這冰天雪地裏,顯得尤為珍貴。
凍了一夜,李桃之身子也縮了一夜,如今,後背像是凍僵,竟連挺直,也有些困難。
她咬唇,忍了一會兒疼痛,方才挺直背脊。
她擡頭,目光落在荔香身上。
荔香被她吓了一跳,她将茶擱在一邊,盯着這張蒼白,毫無血色的臉看了眼,又摸了摸李桃之冰涼的臉,驚呼,“我的公主,您這是尋死嗎?”
李桃之任她摸着,美麗的臉上,毫無一絲神情,凄凄慘慘戚戚。
“公主,無論如何,您別尋死啊,事情不至于那般糟糕。”
說完她将熱茶遞至李桃之唇邊,那張飽滿紅潤的唇,此刻泛白,還沾了雪霜,“來,喝點茶。”
李桃之張嘴,淺啜幾口,擡頭,“謝謝姑姑,我何時能見到皇兄?”
一夜未開口,喉嚨幹澀,像是被刀割般疼痛。
她抓住荔香的手,一行清淚落了下來,“姑姑,我想見皇兄。”
聲音清泠泠,含着這個年紀特有的軟糯,甚是動聽。
荔香眼眶泛紅,握住她的手無比冰涼,力道不重,可卻讓她覺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喉嚨哽咽,荔香将頭撇向一旁。
左右不過,才是個十六歲,方才及笄的姑娘。
和親之路,生死未蔔,路途颠簸遙遠,女子本就體弱,死在路上,都不為人知。
荔香拍拍李桃之的手,柔聲道,“陛下快回來了,公主別急。”
在荔香柔和的聲音裏,李桃之漸漸平靜下來。
她松開抓着荔香的手,沉吟道,“多謝姑姑。”
*
太陽升起,照在精致恢弘的長安宮,紅牆上積厚的沉雪漸漸化開。
化成水,滴落在地面。
啪嗒,啪嗒,落在李桃之腳邊,清麗的臉龐染起紅暈,李桃之覺得耳邊的啪嗒聲,漸低,低到她聽不見了。
眼前一黑,她強忍住眩暈之感,抿了抿唇,等待着皇兄的歸來。
咽了口唾液,方才覺得耳力歸來。
“南堯那邊,朕派去的眼線,這段時間有消息嗎?”
倏然間,一個清冽,低沉的嗓音響起,李桃之眼睛亮了亮。
“回陛下,尚未有消息。”
宋沅庭冷冷嗯了聲,一擡眸,便瞧見諾大的宮殿門口,匍匐着一個纖弱身影。
他微怔,蹙眉,“荔香,過來。”
荔香忙踱步走來,垂頭,畢恭畢敬開口,“陛下,奴婢在。”
宋沅庭盯着那道纖弱的身影,沉聲問,“朕不是說,帶她離開嗎?”
荔香嘆了口氣,“陛下,公主性子倔,偏要等您,一等就是一夜。”
宋沅庭生性淡漠,從前面對這事,他尚能做到冷靜自持,可不知為何,看到那道身影,如折斷的桃枝,茕茕孑立,他便覺得心中一痛。
他不欲管此事,但還是耐着性子問,“長安宮的宮人、侍衛呢,這事,竟無人通報?”
荔香愕然,從前,陛下從不管後宮之事,今日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心中雖困惑,但還是将此事攬下,“陛下,這事是荔香不對,您處罰奴婢吧!”
宋沅庭睨了荔香一眼,冷聲道,“此事的确是你處理不當,自己去領罰。”
說罷,他邁開長腿,朝李桃之走去。
雪花不知何時又飄起。
一片一片落在李桃之臉上,她擡眸。
漫天飛雪裏,她瞧見,皇兄披雪白狐裘而來,昳麗的臉上滿是疏離。
長睫輕眨,李桃之仿若看見夢中的男人,踏着雪,朝她走來,一把将她抱在懷裏。
呼吸沉重,似是抱住什麽珍寶。
他看向她的眼,眼裏的柔意快要将她灼燒,他低頭,輕啄她的眼,柔聲開口,“桃之,朕護你周全,這世間,以後無人敢傷害你,桃之只需快快樂樂,似小鳥般自由。”
可此刻,要傷害他的也是他,将她送去和親,束縛她自由,捆綁她的亦是他,。
李桃之淚眼朦胧,長發垂于身後,身姿纖細,水泠泠的眼裏,滿是凄涼。
何等悲涼?
她竟還奢望皇兄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