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九章
再醒過來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是一座似曾相識的熟悉的山巒。梁杉柏感到自己正在晃動,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坐在一只異獸的身上。
「吼!」感覺到梁杉柏醒來,那異獸怪叫一聲,轉過兇狠的頭顱看了他一眼,把梁杉柏吓了 一跳,怎麽是……窮奇?
「你醒了。」
梁杉柏轉過頭去,看到祝映臺坐在他身旁另一只異獸的身上,兩只異獸正在山間飛速地奔跑,而此時場間除了載着他倆的異獸以外還有別的幾只異獸在奔跑。饕餮、窮奇、文豹……世間恐怕只有一個地方能夠同時集齊如此多的奇珍異獸而它們還不互相打架,這裏是……
「歸山。」坐在文豹身上的男子回過頭來,對梁杉柏道。這男子生得斯文白淨,一望而令人心生親切,梁杉柏看了他幾眼,試探着道,「歸山青蠱?」
「正是。」男人身邊尚跟着其他幾人,其中一人與他長相相似,氣質卻完全不同,
顯得十分悍勇激進,想必正是歸山赤蠱。
梁杉柏說:「我們……」
青蠱道:「我族大巫觀靈盤而知過往将來,特派我兄弟幾個前來迎接,黑蠱正在村中駐守,你放心,此處為我歸族領地,絕不叫那些異界怪物胡作非為。」
梁杉柏愣了一下道:「你們這一代也是三蠱齊聚?」他想起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那時他雖然一時清醒一時糊塗,關鍵點卻還是聽到了,他記得當時歸山青蠱胡三立說,三蠱齊聚是十分困難的事情,每有相聚,必有大事發生。
「此時便是大事發生之時。」青蠱道,「我們會負責把你們送回你們來的地方。」梁杉柏擔憂地望向仍在昏睡中的祝映臺,祝映臺此時臉色慘白,整個人都軟倒在一只似鹿似馬的鹿蜀背上:「他……」
青蠱說:「這位先生身中的惡咒發作,一時半會恐怕醒不過來,此時他一身靈力盡在流失之中,我已給他服用了我歸族最好的靈藥,待到他一身靈力散盡,便可醒來。性命倒是無需擔憂。」
梁杉柏的心放下 一半,卻又提起了另一半。失去了靈力的祝映臺……他不知道祝映臺醒過來得知此事會有何反應。天色忽而一暗,梁杉柏擡眼望去,卻見不遠處的天空就象是潑翻了墨汁一般,一大片的黑色正快速地向此方暈染過來。梁杉柏知道,那是昭在追趕而來。
「啧,我去會會!」赤蠱言出如電,掉轉身形,帶了一撥人便迎了過去,未幾,梁杉柏便聽到了數聲驚天動地的響聲,數頭如山般的巨獸撥開泥土,從地平面上崛起,猶如高山攔在空中。
「給你們添麻煩了。」梁杉柏心緒難寧地說。
青蠱看了他一眼,而後道:「只希望我們沒有做錯。」
梁杉柏看向他,從青蠱的眼神中,他發現這個人可能知道的遠比他所料想的要多得多。青蠱又說:「你們那個年代,我歸族如何了?」
梁杉柏微微一怔,他本想着說些好聽的,後來卻道:「人丁凋零,不是太好。」
青蠱似乎對他沒有撒謊這件事感到滿意,他說:「世間本沒有什麽能永遠在巅峰,有落方有起。」他說,「我相信我歸族人無論跌得多狠,總會咬牙爬起來,因為我們是歸族人。」
他說着,幾人終于停了下來。梁杉柏記得二十一世紀的歸山靈盤在山腰之內,沒想
到此時他們卻是停在一處山峽之中。
「這是……」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裏應該就是二十一世紀上下歸村間深淵中的忘川河,他們怎麽來了這裏?
青蠱道:「歸山靈盤便在此處。」
「這裏?」梁杉柏震驚地問,「不是在山腰的洞穴之中嗎,那裏還可以看到許許多多死去的異獸。」
青蠱微微一愣,随後道:「你說的并非歸山靈盤所在,而是歸山母體的葬處。想必你來的那個年代确實發生了大事,以致于歸山靈盤必須移入那處禁制之中才能獲得安全。」他指着面前一汪明鏡也似的湖面道,「在這個年代,歸山靈盤便在此處。」
自從進了海市以來,梁杉柏便對時間的流逝沒了概念,此時方發現又到了傍晩。春秋時期的環境自然好過現代,此時未被昭所遮蓋的滿天紅霞倒映在這深谷靈湖之上,整片湖水都折射着瑰麗的光芒。
好像冰中火焰。梁杉柏想。這水面是清澈明淨的,紅霞投影在湖中,便成了 一團被冰塊包裹住的火焰。傳說人進入輪回前需要飮過孟婆湯,跨過地獄火焰,或許這才是此處被稱為忘川奈何的由來吧。梁杉柏忽而想到了什麽,問:「我們一起的還有兩個人。」
「還有兩個人?」青蠱搖搖頭,「沒有了。」
「沒有?」
「對。」青蠱說,「我等奉大巫之命前去迎接你們的時候,那艘毀壞的船上只有你們兩人。」
蘇芷和思悠……梁杉柏沒敢再想下去,隐隐的,他覺得自己知道他們兩人哪裏去了。
「對了,倒是有個儲物囊,扔在了你們身邊。」青蠱說着,遞了東西過來,梁杉柏認得,那正是思悠從不離身的物件,那是祝映臺親手做了送給他的。小刺猬果然已經……梁杉柏不再想下去了,他将祝映臺背到身上,用衣帶捆緊了說:「我準備好了。」
沒有什麽神祕的儀式,青蠱做了個請的手勢,湖面忽然分開,湖水向兩側高高堆積,露出一條向下的階梯,梁杉柏看到盡頭處是一團紅紅的火焰。他背着祝映臺正要走,卻聽青蠱又說了一句:「兄臺。」
梁杉柏回過頭去,卻聽他道:「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回到你們的時代以後替我轉告那一代的青蠱一句話。」他說了,梁杉柏記下,而後點點頭,就此別過,永世不會再見。
湖水在身後慢慢合上,梁杉柏每下一級臺階,便有一波湖水湧過來,阻住回去的路,他聽得遠處隆隆的聲響,腳下也在微微震動,他知道那是昭在進攻,而歸族人在阻攔,但是這條階梯上其實很靜,靜得就彷彿千萬年都不會有其他人來擾。梁杉柏穩穩地走下去,祝映臺趴在他的背上,呼吸均勻,似乎還在沉睡,當他走到盡頭的時候,出現在梁杉柏眼前的是一扇朱紅色的門,門上刻着歸族的标記。
梁杉柏深深吸了口氣,推開門,突然之間,彷彿千萬年的冰山化作了春水向着他壓了過來,梁杉柏還不及反應就已經被卷入了其中,他只做到了在最後一刻緊緊地抱住祝映臺在懷中,因此并未發現自己身上帶着的屬于思悠的儲物囊中有什麽東西滑了出來。
那是三片鏡片,鏡片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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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人阻攔了我族軍隊!」
梁杉柏擡起眼來,發現自己在王座上竟然打了個瞌睡,而此時殿下跪着的正是他的忠心下屬之一靈光祭司。梁杉柏看着那張明明陌生卻又熟悉的臉孔,一時間竟然什麽話也說不出。
「王?」擔心主人的下屬疑惑地喊了 一聲,梁杉柏聽得自己說:「什麽人如此大膽?」
他的屬下回禀道:「是一個叫做有龍氏的人。」
梁杉柏說:「待我去會會。」
于是那一天,他通過地界與人界的界壁,來到了海上。
是的,那個年代,地界與人界也是有界壁的,但所謂界壁這種東西只對一般的地界生物有效,自然難不倒他。于是他在那個一點兒也不晴空萬裏的刮風天裏,第一次見到了他。他站在一座島嶼的高處,如同一面直立的旗幟,氣度從容,眼神清澈。
「您就是地界之王?」他聽到那名身着白衣,眉目美得不可思議的青年用好似清泉水一般的聲音問他,他正有些愣怔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卻聽那青年又說道,「實在不好意思,這是我所守護的人間,請您退回您來的地方。」
仇,就是這麽結下的!或者回過頭去想,一切的緣起不過是因為——惱羞成怒!他自诩自己乃是地界尊貴的君王,生得并不差勁何況又有無限威能,一個區區的人類哪怕是什麽有龍族血統的天人,怎麽敢用這種語氣對他說話?他怎麽敢……瞧不起他!
于是他開始三天兩頭地跑到人間找麻煩,每次去卻必然會遇上那個青年,慢慢地,他知道了青年的名字,知道了他的姓名、來歷,也知道了他的手段。他們不知道打鬥過多少次,他那時候才發現,原來那個青年竟然真的很厲害,因為他們倆之間的戰鬥通常都是以平手告終,誰也奈何不了誰,而青年每每總是平靜地來,平靜地走,從不與他多加言語,彷彿眼中并沒有他這麽一個人。越是這樣,他便越是不甘心,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意的其實并非輸贏,而是那個人,只是一切都已經晩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終于在某日聽信了某個下屬的讒言,布下了一個自以為無比英明的計謀。他為了戰勝那個青年,憑空捏出無數身分,又将自己的神魂分成了無數縷,附着在那些身分之上,投入了人世之中,而後與那青年約定一戰。
「如果你輸了,我地界子民便要占了這人間;如果我輸了,便任由你發落。」他驕傲地宣布,而青年欣然應戰。他們一連打了九十九個日夜,直到他佯裝敗退,被青年斬落塵埃。他們的實力太過強大,以致于生生在本該順流而逝的光陰之中開辟出了一個空洞,那就是後世被傳為有進無出的光陰海的地方。他本是天地至陰之氣所化的一尾黑龍,被斬落于斯,便化作了 一座龍骨島,而他死前,終于成功地将自己的一縷神魂作為咒種深深種入了青年的魂魄。
「等着瞧吧。」他暗暗地想,然後阖上眼睛。
生死輪回不過是數十載光陰,對于近乎擁有無限生命的他實在短得可以,他等得起。他死後,被他種了咒種的青年逐漸失去了力量,當他發現的時候,除了再入輪回滌蕩魂魄已經別無他法。而那些年人間也發生了極大變化,人妖雜處,魔亂人心,有龍氏竟然也受天地氣機變化牽連,逐漸衰敗。青年別無他法,只得化了自己大半的力量鑄有龍三鏡替他護住族人,自己則自斷生機,重入輪回修行。
青年并不知道,他的死并非結束,反而是開始。自他入輪回起,青年每一世轉世但要力量覺醒都會遇上他。他投在人世間的神魂并沒有別的作用,只為尋找青年,一經發現便會逐漸喚醒他的本尊,每一世,他換上不同的身分,接近青年、親近青年,他要讓他愛上自己。因為他為青年種的咒便是如此惡毒,一旦青年愛上他,便會從靈魂深處被污染,他會失去所有力量,從身到心受制于他,再無回天之力。他們錯過了許多世,也遇見了許多世,直到了燃陰那一世的時候,他差一點就成功了,但是那一世的海客們最終還是趕了過來,燃陰也醒了,在範青山的引導下他記起了 一些事情也發現了問題,最終狠心向自己下了絕心咒,叫自己一旦動情,便會魂飛魄散。其後,他将他斬于劍下,埋葬了羅睺雙劍,自己卻也未能逃過劫數,最終沉島葬己,長眠燃廬,而那個墨玉發箍,正是他作為常雲之時送于燃陰的定情信物。在他尚未完全覺醒的時候,他曾偶然得到了 一塊靈玉親手打磨以後送予燃陰此物,與羅睺不同,那東西反而有幾分壓制燃陰體內咒種的力量,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或許他就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心意,只是遲了、太遲了。
他抱着無限悔恨葬于海底,而祝映臺則将自己葬在燃廬之中,直到範青山不死心,杜酆不死心,陰差陽錯,将他倆人重投輪回,有了這一世的梁祝二人。
「嘩啦」一聲,水面分開,梁杉柏渾身濕淋淋地站起。一時間有些恍惚。回來了嗎?他擡頭看向空中,山巒間猶有争鬥之聲傳出,其中還夾雜着春秋時期絕不會聽到的槍聲,所以,應該是回來了吧。他腳步沉重,整個人只覺無比疲憊,那并非因為跟昭厮殺一場的後遺症,而是因為适才看了那許多的過往。或許正是冥冥之中的機緣,上官烈在海市之中居然尋到了有龍人鏡。昔年那人鑄了有龍三鏡替自己守護族人,陰鏡主幽冥事,天鏡斷天地機緣,而人鏡則道盡人間前塵後事,他們從浏河畔古鎮得了陰鏡碎片,在知姑居處得到有龍天鏡,而後又在海市尋得了有龍人鏡,于是天地人齊聚,才将他與祝映臺一段橫跨數界的前塵往事盡數看了個分明。
背上人忽而發出一聲呻吟,梁杉柏腳下一頓,雙手微微顫抖:「映臺,你醒了?」他輕聲問,身後的人則輕輕「嗯」了一聲。
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走到岸邊,将祝映臺放了下來。不過是不久前,他們共同墜入此間,他恢複了一些神智,祝映臺欣喜若狂,撲入他的懷中不肯離開,現在怕已是物是人非。梁杉柏放下了祝映臺半晌,才敢轉身去看他,一轉臉恰對上一雙微微彎起的眼睛。
「怎麽不敢看我?」祝映臺問,聲音慵懶中帶幾分媚意,竟是不像以往那般。
梁杉柏的身體微微一顫,慢慢捏緊了拳頭。祝映臺左右看了 一眼道:「我們回來了。」
梁杉柏機械地點點頭。
祝映臺忽而笑了起來:「怎麽回事,我有那麽可怕嗎?」他站起身來,似是體力不支,猛然一個踉跄向前栽倒,梁杉柏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将他抱了個滿懷。一切都好像不久前一樣,但是根本不可能一樣了。
「你、去、死、吧!」祝映臺嘴裏吐出冷冷話語,忽然狠狠将什麽東西紮入梁杉柏的胸膛。梁杉柏倒退兩步,祝映臺卻也順勢往前沖了兩步,他狠狠拔出手來,手裏居然是一根尖銳的石錐,不知什麽時候,從什麽地方折來。,粱杉柏震驚地看着祝映臺,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人一樣。他的胸口很疼,疼得幾乎不能自已,但事實上,他并沒有傷口。既然他的神魂已經蘇醒,既然祝映臺失去了靈力,那麽區區一根石錐根本無法傷到他。祝映臺顯然也發現了,他慘笑一聲,扔掉了石錐。
「你贏了!」他輕聲說道,跟着擡高音量又說了 一遍,「你贏了!」他的聲音凄楚無比,就象是一只折翼的仙鶴,充滿了悲怆之意。
「映臺……」梁杉柏悲楚地喊他,他還試圖挽回些什麽,但是祝映臺粉碎了他的美夢。那個人,朝着他冷冷地吐了口口水。祝映臺本是有龍一族的天人,即便投入人世輪回,也是知書達理之人,從來做不來這些粗魯舉動,但是這一刻,他卻對着他,吐了一口口水!梁杉柏只覺得自己象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整個人都懵了。
「映臺,是我……我是阿柏啊!」他茫然地說着,像被父母抛棄的小孩一般無助。
祝映臺卻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他的眼神裏有冷漠、疏離、譏諷甚至是殺意,就是沒有懷念,他說:「你的目的已經達成了,可以不用再騙下去了。」
「我……我沒有。」
祝映臺幽幽地說:「巫緘曾經告訴我,他的兄弟有一生死劫難,他趕去相救卻沒來得及,而你在那時候恰頂着他兄弟的身分借屍還魂醒了過來,所以……」他微微垂下眼睑,「我知道了,阿柏他……已經死了,我的阿柏已經死了。」
絕心咒的殘餘仍在肆虐,祝映臺覺得很痛,但是他感謝那些痛苦,正是因為那些痛苦他才能在回憶的汪洋大海之中保持一點清醒,是那些痛苦提醒了他,不要再上當受騙,不要再沉湎過去,因為,梁杉柏已經死了!他愛着的那個梁杉柏,那個傻傻追尋他的陽光青年,那個為了他拜師學藝追到金英島的青年,那個調皮又強勢,當面臨金剛夜叉明王的時候,義無反顧擋在他面前的他的戀人已經死了!是的,花了兩年多的時間,跨越了數千年的歲月,盡他所有的努力,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然而,還是不行,然而,還是要接受,祝映臺凄然一笑,長長的黑發在風中飄揚,更襯得他的蒼白與虛弱。
他終于認了,是認輸也是認命,向殘酷的現實和這個無情的世界,是的,他的戀人,愛着他的、他也愛着的那個青年梁杉柏,已經,死了!
「阿柏是被你殺死的,你這個……殺人兇手!」說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已是咬牙切齒。
梁杉柏徹底地傻住了,不是的……不是這樣!他就是梁杉柏啊,他從來就沒有變過,他想大吼着争辯,但是祝映臺沒有給他任何機會,他掉轉身,腳步踉跄卻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不知什麽時候,天上下起雨來,雨水沖刷了血跡,帶走了在不休戰鬥中死去的生靈的體溫也澆透了梁杉柏的心。
「映臺……映臺……」梁杉柏輕聲喊着,虛弱而無力。
祝映臺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映臺!」一瞬間,梁杉柏的眼中又燃起了一線希望,他下意識地向前跑了兩步,但是當接觸到祝映臺的眼神的時候,卻盡數歸于了絕望。
祝映臺一言不發地拽下身上的什麽東西沖着梁杉柏扔了過去,而後轉身離開。梁杉柏看向自己的掌心,那裏躺着一枚缺了的墨玉發箍,那個缺口被雨水沖刷着,顯得那麽刺眼和猙獰。梁杉柏喉中發出一聲悲楚的嚎叫,終于孤零零地跪倒在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