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八章
将昏迷的祝映臺托在臂彎,梁杉柏擡頭看向天空。
胡晉所化的光團撞穿了昭的黑影,露出了黑影之上一條窄窄的裂縫,裂縫很窄,不過幾寸寬,一丈來長,但昭的影子正是從那道裂縫進入了這個世界。此時,地界和人界的界壁仍然存在,然而随着越來越多的昭的影子湧出,裂縫正在被撕扯得越來越大。
時間不多了!
梁杉柏把祝映臺背到背上,用衣帶将他與自己捆到一起,而後吸了口氣,開始奔跑!胡晉燃燒生命形成的光團炸了,天地震動,黑影劇烈波動,許多圓球被炸裂,漫天潑灑下青綠色的黏液,人間就像是下起了一場腐雨,在這雨水之中,樹木枯萎,牲畜死亡,就連河水都腐臭凝滞,死掉的魚大片大片漂浮在發臭的湖面上。
胡晉的慷慨赴死終于傷及了昭的影子,可惜的是并不致命,反倒是被擊傷的憤怒使得昭更為劇烈地反撲起來,伴随着電閃雷鳴般的轟鳴,黑影源源不絕地湧出,那道天上的裂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大!一些稀奇古怪的生物開始從裂縫那頭試圖往外鑽,它們有的像鳥,有的像豺狼,這還是人類能夠認得的部分,但是只占少數,更多的生物則只能讓人聯想到猙獰恐怖四個字,具體到底是什麽,恐怕就是當世的文豪都難以形容。
那些怪物如同隕石碎片一般紛紛砸落到人間,初始還有些茫然,很快卻都興奮起來。比起地界環境的貧瘠惡劣,人界簡直是仙境一般的豐腴美好!不用誰來教,很快,那些怪物便開始追逐起自己的本能在人間興風作浪。人們滿地奔跑,不論是高官大爵還是貧民百姓,人類的武器在面對那些怪物的時候羸弱得不堪一擊,到處都在流血,到處都是生靈的悲鳴,一具具早已沒了人樣子的死屍從高處「啪啪啪啪」地墜落,不論是在巍峨雄壯的宮殿或是貧瘠荒僻的山間,死屍敲打着地面、撞擊着山丘、砸穿了河水。
人間地獄。
梁杉柏知道胡晉死了,過了那麽多年,他的忠心部下原來只剩下了那麽唯一一個,再也不會有人來幫他,所以他必須逃,只有逃走,才能保命,保住祝映臺和他自己的命!
不知何處傳來了吟唱的聲音,從某個地方遙遙升起了一團輕靈之氣,那股清氣仿佛來自極為久遠的歷史之中,來自一個比春秋戰國時期更早的人神雜處的年代,那個時候世界還是非常原始的面貌,有一個部族天生就有異能,能夠溝通天地神明,他們居住在遙遠的大海深處,那裏金玉堆積,瑞草靈獸遍地可見,他們以鏡為神物,龍為圖騰,玉為标記,他們是天地之間第一個具有龍的血統的氏族,他們是古老的有龍一族。
在那些吟唱聲中,輕靈之氣如煙如霧,向着四周漫溢開去,有一點像海市蜃樓的蜃氣,但是比之蜃氣,這股輕靈之氣卻更為純澈也更為堅實。那些輕靈之氣一邊擴散,一邊卻又聚攏,很快整片大陸的許多地方都已經被這種輕靈之氣所覆蓋,人間恍如仙境,就連适才那些血腥場面都被這輕靈之氣所掃淨。那些面目猙獰的怪物被輕靈之氣所覆蓋後便像是喝醉了酒一般,頭重腳輕,颠颠倒倒。
「嘎!」一只長翅膀三個頭的怪鳥從空中一頭栽下,撞進山中,摔了個四分五裂。
「嚎!」又一只渾身尖刺的怪禽一頭紮入水中,居然将自己溺死其中。
那股輕靈之氣明明幹淨無比,卻隐藏着無限的殺機。人們初始以為又來了什麽可怕的怪物,紛紛哆嗦着抱頭蜷縮成一團。然而,局勢開始變化。原本被怪物咬住了咽喉的男人以為自己就要死了,但是下一刻便覺得身上一輕,那可怕的長着尖齒的怪物不知如何便倒在了他的身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原本抱着孩童嘤嘤哭泣的婦女神思恍惚地擡眼看去,那圍住她和孩子的三足怪貓不知何時竟然身首分離,斷了生機。
越來越多本以為自己死定了的人們脫離危機,他們恍恍惚惚,而後興奮異常、痛哭流涕,他們重新拿起武器或者倒地跪拜,口中喃喃念誦着各式各樣的神祇之名。
人間的場景終于被昭所發現,黑影劇烈波動,圓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點亮」,原來那并非什麽圓球,而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那全是昭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眼睛代替着還不能真正降臨這個世間的昭觀察這個世界、尋找它的敵人,毫無疑問,梁杉柏曾是它最大的敵人,本來它也幾乎已經找到了梁杉柏,甚至鎖定了他,但是那些有龍氏的吟唱卻極大地幹擾了它。于是昭憤怒了,它憤怒的表現是,所有的眼球都轉動了方向,盯向了不同的地方。下一刻,那些眼球充分地鼓脹起來,就像是婦人懷胎十月的肚子,跟着,一個眼球接一個眼球地爆開,爆裂後的眼球就像是備足了箭矢的弩機,無數道黑色的黏液如同箭矢一般噴向下界。
黏液發出時像是箭矢,一旦遇着那些輕靈之氣卻成了馬路上最最讨行人厭惡的口香糖,它們黏上那些輕靈之氣,污染那些輕靈之氣,洞穿那些輕靈之氣,于是原本輕盈的變重了,幹淨的變髒了,原本有序的吟唱聲也開始變得斷續起來。
這個陣畢竟是不完整的,因為這個陣最開始的任務并非是對付昭,而是為了防止梁杉柏複活,何況胡晉千裏奔襲已經毀掉了其中的五座。陰錯陽差,胡晉和範青山沒有成為敵人,而是隔着遙遙距離聯手了,然而還是陰錯陽差,他們互相破壞了彼此的計劃,以致于現在對着昭,居然誰都沒有了辦法。當然,胡晉已經死了,他看不到這一幕也就沒法為這件事情再傷腦筋了。
伴随着一聲響徹天地隐帶痛苦的吟嘯,天地之間忽而狂風大作,原本似夢似幻的人間仙境頓時被冷風所吹醒,無形的輕靈之氣散開,露出了其中一道長逾數千裏的巨大身影,那竟然是一條——龍!
雲開霧散,露出輕靈之氣的真身,那是一條純然白色的雲龍,想必正是有龍氏陣靈所化。原本它藏匿于靈氣之間神行四處誅殺妖邪,此時卻被昭的毒箭逼得現了原形,更令人感到不安的是,雲龍身上潔淨的鱗片竟然有數處已經被毒液所腐蝕,鱗片腐爛,露出底下銀白色的血肉,實在慘不忍睹。
有龍氏的吟唱亂了片刻,終于又齊整起來,伴随着越發響亮的吟誦,雲龍的雙目緩緩睜開,明亮的電光在它瞳仁之中流竄,仿佛攜帶着來自天外的雷霆之怒。它振起長身,猛然躍向空中,一飛之威,竟然叫身下一座山峰也瞬間垮塌。蒼生震驚,不論天子諸侯,紛紛三跪九磕,只有梁杉柏還在跑。
梁杉柏一直在奔跑。他的速度飛快,快到腳上穿的鞋子已經化為碎片,身影如同一道流光,所過之處,草木低伏,地面上留下他深深的腳印。他要趕在昭發現他、對付他之前去到這個世界的歸山,找到歸山靈盤,回到二十一世紀。
路上還有些殘餘的地界生物在攻擊路人,梁杉柏經過他們卻無意搭救,因為此時他自己都自保困難,更何況只要他和祝映臺能夠安全回到二十一世紀,歷史就能被重新改寫,這個世界的畸變将會停止,那樣做才是救了更多人的命。所以梁杉柏對于一路上的種種景象都視而不見,然而或許是祝映臺身上流着的血終于開始散發出成熟的香氣,越來越多的怪物開始跟随他們,以致于梁杉柏看起來就像是個身後跟着長長身軀的火車頭。
「我的!是我的!」有些靈智初開的怪物發出了個尖叫聲,在旁人耳朵裏那些叫聲或許不可理解,但是梁杉柏能聽懂!
「滾!」梁杉柏罵了一聲,回手一劍斬去,一道黑色的龍影竄過,被撞了個正着的怪物頓時灰飛煙滅,一旁擦到點邊的怪物也頓時缺胳膊斷腿。怪物們吓了一跳,但是它們并沒有因為這個威懾而被吓到遠離,它們只是略微空開了一點距離,謹慎但卻依然執着地跟在梁杉柏身後。祝映臺對他們的吸引力太大了,因為祝映臺的身體裏、血裏、魂魄裏此時種着它們無比渴求的東西,只要吃了他,它們就能……就能……怪物們的靈智實在有限,無論如何都想不出能怎麽樣,但它們知道一點,那就是吃了祝映臺一定會有好處,這好處大到它們明明聞到了梁杉柏身上可怕的味道還是緊緊跟随,情願冒着一死的危險也要前仆後繼。
「在那裏!」天空中掉下了密密麻麻的「輕盈」的隕石,梁杉柏不消擡頭看便知道那是地界真正的追兵出現了。那些膽小的懦夫,為了追殺他竟然動用了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真是叫人好不惱火!
梁杉柏揮劍砍殺,黑色的龍影四處奔流,将那些來自地界的精兵一一砍殺。然而追兵源源不絕,怪物嗜血而不畏死,精兵們則懂得互相配合,生怕被昭鎖定,梁杉柏又不敢用盡全力,他背着祝映臺左沖右突,煩躁得兩眼充血。
忽而空中傳來聲音:「上船!」
梁杉柏擡頭看去,但見一艘巨船破浪而來,正是思羽號,上頭探出一張面孔,是吳國的士兵頭子歐陽。見梁杉柏還在懷疑,那人将臉一抹,頓時變了一張臉。美豔無比的女子臉孔如此熟悉,正是曾經齊國的教琴先生也是如今的鬼仙蘇芷,「是我,青山先生着我來幫祝先生,快上船!」原來蘇芷竟然也是範青山的人。
梁杉柏微微一頓,随即腳下用力,一躍跳上甲板,同時看也不看,回手一劍,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龍影竄出,繞船一周,将所有試圖跟上的追兵斬得支離破碎。梁杉柏腳方落在甲板上,思羽號剛剛好發出「嗡」的一聲,一團薄薄的青光騰起,包圍了整艘船,蘇芷飛快地道:「思羽號結界已開,多少能阻擋一陣,我去開船,思悠同我一起來。」
小刺猬方才緊緊地抓着梁杉柏的肩膀,這時候卻猶豫起來,他說:「我要留在師父身邊。」剛才是情急之下,此時仔細回味,思悠也知道梁杉柏跟自己的師父之間問題很大,他有點擔心這個很兇的人會對他的美麗師父不利。
「思悠,跟蘇芷去。」祝映臺不知何時醒了過來,虛弱但卻冷靜地下了指示,「蘇芷一個人不行。」
「可是……」思悠還是猶猶豫豫。
「快去!」
「等等,把這個帶上。」梁杉柏一把拽下身上的儲物袋,「裏頭有有龍天鏡。」
小刺猬思悠最後還是遵從了祝映臺的意思,跟着蘇芷帶着有龍天鏡進入船艙去了。
甲板上一下子安靜下來,祝映臺輕聲道:「放我下來。」
梁杉柏的手緊了緊,沒有放他下來,反而抓得更緊。祝映臺說:「不是要去歸山嗎?我們沒時間了。」
梁杉柏還在猶豫,然而卻在這時猛聽得「嗥」的一聲慘鳴。這叫聲響徹天宇,伴随着如同雷暴一般的十幾聲炸響,哪怕有思羽號的結界擋了一擋,仍是震得梁杉柏頭皮發麻,耳膜陣痛。梁杉柏都是如此,更何況是世間衆多凡人,這一聲一出,無數人甚至承受不住這威壓,從身體內部血管筋肉爆裂,頃刻碎為一團爛肉。剩下還能活着的心志堅毅之人或是有氣運之人,也無不是瑟瑟發抖,如同三歲幼童。梁杉柏神情凝重,擡頭望去,但見漫天灑落「血雨」,其中還夾雜着許多如同碎玉一般的物事,有龍氏的雲龍被數團黑影團團困住,就像是一條砧板上待宰的魚,正有雪亮鋒刃毫不留情地順着它的身體剖剮龍鱗。雲龍疼得渾身抽搐,翻滾不歇,卻怎麽樣也無法掙脫昭的箝制,那數十聲雷暴正是天象感應到這靈物的痛楚所生。
「放我下來。」祝映臺在這時再次冷冷地重複了一遍,梁杉柏一個沒反應過來,被他重重一掙,脫開手去。思羽號的結界隔開了外界的天候,本不該有風能灌入此處,然而此時祝映臺的身周卻騰起一股風來。風打着旋自他腳下而起,吹起他寬袍大袖,長發飄飛,猶如仙人将要登天,他手握常安,靈劍在他手中散發出暖熱光芒,不像胡晉靈光那般耀眼,卻更有雄渾威壓深蘊其中,猶如地心即将噴湧而出的溫泉水,勢不可擋。梁杉柏擔憂至極,雖有常安以為限制,雖然有他幫着分擔痛楚,但是如果祝映臺真的使用了超出常安限制的能力……
「你……」
祝映臺看向他,被這眼神一對,梁杉柏竟是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嘩啦」一聲,好似九天銀河倒灌,整個人間都被淹沒,一片白茫茫霧氣霎時充斥人間,那是有龍氏的雲龍陣靈消亡,化為由來本源——有龍氏敗了。
「有龍氏還未敗。」祝映臺輕聲道,風将他身體送起,如同插上雙翼一般,飄飄飛上思羽號最頂層。那裏有一座不起眼的圓臺,那裏是思羽號的祭天臺,「因為吾即有龍氏。」
話落光起,祝映臺身周乍然騰起一團清冽至極的光焰,隐隐有龍鳴聲徹天宇,一條泛着琥珀色光芒的玉龍自他
身影之中顯現,那玉龍通體黝黑便如墨玉所化,身周卻燃燒着琥珀色的光焰,一對墨玉龍角,一雙清澈明眸,如果不是七寸處釘着一枚堅釘,爪上還鎖了鐵鏈,看起來簡直神聖無比。玉龍一經喚出便親昵地蹭着祝映臺的手掌,眼中既有留戀,更多的卻是哀傷。哀傷于許久不見,哀傷于當年不再,哀傷于本為世間最潔淨之物的自己而今卻變成了這般模樣。
「是我對你不住。」祝映臺輕輕嘆息道,「你也是運氣不好,居然跟了我這樣一個主人,然而今日此事仍需托付于你。」玉龍搖頭擺尾,欣然允諾。祝映臺高舉常安,靈力順劍勢而出,「去吧!」随着他一語既出,那條玉龍便去勢洶洶,如同一名征戰沙場許久的名将,殺向敵陣。
這條玉龍的體型比之剛才有龍氏的雲龍小了不少,昭卻顯然感覺到了危機,不知多少奇形怪狀的地界生物在此時湧出,不要命地攔在它的跟前。只不過它們的不要命并不是自願的,而是被昭的力量所逼迫,無數黑色的雲團如同趕鴨子一般将那些猙獰兇惡的怪物全部趕在了一處,硬是在昭的前方豎起了厚厚一層屛障。祝映臺的玉龍一觸到那些怪物,并不貿然前進,反而巧妙地變換起路線來,弄得那些怪物左支右绌,不一會便被它找到空檔,趁勢殺入。
梁杉柏卻知道那并非祝映臺故意戲耍對方,而是他的……能力不逮。如果今時今日的祝映臺還是當年的有龍氏大巫,甚至只要還是當年的燃陰,他的能力便絕不止乎于此,然而現在的他是祝映臺,是比六年前更不如的祝映臺,是梁杉柏數千乃至萬年前定下的計劃籌謀下一世一世、一點一點慢慢打磨出來的祝映臺。一念至此,粱杉柏的心便疼痛不已,比承擔的絕心咒更痛。
「還愣着幹什麽,開路去歸山!」祝映臺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在梁杉柏的耳邊,梁杉柏猛然回過神來。思羽號已經揚起船頭開拔海上,船頭司南發出亮光,再度照出一條光路,然而與他們從光陰海中駛出之時畢竟有了不同。祝映臺此時全力與昭等追兵抗衡,分身無術,蘇芷本非海客一族,固然由範青山授了操控思羽號的方法,又有兩鏡相助,恐怕還是無法發揮出思羽號真正的威力,而況此時海上也已盡是地界的追兵。
梁杉柏跳上船頭,往下望去。思羽號周圍的海水裏密密匝匝全是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生物,梁杉柏甚而在其中看到了海王爺,但是那曾經呼風喚雨的東西此時卻是發着「吱吱」的慌亂聲音,像一只被貓兒戲弄的老鼠一般慌亂不安。這怪物也能感覺到自己此時處境不妙,因為周圍皆是它無法抵禦的強敵,來一只已是十分可怕,更何況是如此之多。再擡頭望天,梁杉柏看到許多的追兵密密排列在空中,他們居然打着不同的旗幟,顯然來自不同人的麾下,但是此時全數把他當成了目标。再看另一邊,祝映臺的玉龍已經對上了昭在人界的陰影,無數的眼睛聚合起來,閉上再睜開,成了一只縱貫天宇的豎瞳,睜開的眼中,只有眼黑并無眼白。與這巨眼相比,祝映臺的玉龍顯得如此嬌小和不堪一擊,但它仍在戰鬥。
祝映臺立于高處,金色的光芒如同倒懸瀑布一般順着他手足的動作,向着玉龍灌輸而去。他在舞蹈,就像當初的巫緘那樣,但與巫緘那般充滿荒莽山林氣息的舞蹈不同,祝映臺的舞蹈充滿了聖潔的意味,一舉手一投足皆充滿無窮美感,那是天人之舞。然而,在梁杉柏的眼中看來,這聖潔的舞姿卻充滿了不祥的意味。因為他曾經看過真正的天人之舞,知道真正的天人之舞不該是這樣的,他好幾次都看到了祝映臺顫抖的手指和微晃的身體,他知道,那是他身上的惡咒正在肆虐。
停下來!快停下來!他想這麽大聲吼叫,他想阻止祝映臺,但是到最後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只是越出船身,替思羽號開路。
殺!殺!殺!
時間彷彿又倒回到了多年前兩人在祝府的相遇,他和他一起在惡鬼的包圍之中左沖右突,要去太岳閣,把那段孽緣了結。只是那時候看來無比強大的惡鬼,如今在他們眼中不堪一擊,而如今他們的眼前,又有太多太多遠甚當日強大的敵人攔阻在前。
梁杉柏能力未複,陷身于敵陣之中,雖然自保尚可,但要為思羽號開路也是十分消耗心力。不知何時,他眼瞳變作幽深黑色,瞳仁周圍一圈赤紅,有若重瞳,而他臉頰皮膚之上也隐隐浮現出叫人心悸的紋路。無止盡的厮殺、絕心咒的折磨和對祝映臺的擔憂幾乎令他失去理智,他下手越發狠辣,硬生生在一海怪物之中沖出一條血路!
蘇芷正在船艙之內,比照範青山的教導操控思羽號。從旁邊一方明鏡如臺的玉石中,她看到了外面的場景,看到了在失控邊緣的梁杉柏,也看到了苦苦支撐的祝映臺。不過短短片刻,祝映臺的玉龍已然渾身浴血,原本清澈的眼眸之中也隐隐有了癫狂的意思。太危險了!必須得抓緊!
蘇芷短暫猶豫了片刻,轉頭對思悠說:「跟我來。」
「咦?」思悠仰起臉來,他有些不明白。剛剛這個大姐姐說她一個人的力量沒法操控這艘船,所以讓他也幫着一起向那些操控船只的玉石臺中灌輸力量,此刻正是緊要關頭,眼瞅着他們就要沖出重圍,為什麽她又要讓自己離開?
蘇芷彎下腰,伸手想去摸思悠的小臉蛋,小刺猬卻下意識地躲開了。蘇芷想,能得祝映臺青眼的小妖精果然不是普通的妖物,只是可惜……她說:「現在的速度還不夠。」
「還不夠?」
「對,你師父已經快要支持不住了。」蘇芷伸手一拂,給思悠看祝映臺那邊的情況。不知什麽時候,祝映臺的動作已經慢了下來,靈力還在順着他的動作流淌,然而仔細看去便會發現此時的他額頭布滿冷汗,眼神也已經有些渙散,更要命的是,他的嘴唇上全是血——那是一個人只有在拚命忍耐痛苦的時候才會咬出來的痕跡。
「師父!」思悠驚叫一聲就要往外沖,總算想起來自己還在操控思羽號,硬生生逼着自己又停下了腳步,「我能做什麽?」小妖怪鎮定下來後便飛快地問道,思路十分清晰。
蘇正說:「我要你和我一起……獻祭。」
「獻祭……」思悠傻傻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似是有些不明白。蘇芷也不催他,只是看着他,過了一會,思悠反應過來了,「能幫到師父嗎?」他沒有問自己如何,第一句話卻是這個。雖然祝映臺收他做徒弟是他硬纏着求來的,但是對思悠來說,跟在祝映臺身邊的日子是他有了智識以來最開心的日子。他的師父又溫柔又強大,教了他很多道理還保護他、照顧他,給他買吃的,為他說故事。他本就是無父無母天生天養的一只小妖精,生死之事他不算太懂,但他肯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給他的師父,所以哪怕是生命也沒有關系。
蘇芷說:「應該能幫到一些。」她說,「不能說一定,但能幫到一部分。」
思悠又看了眼玉石臺上映出的祝映臺的臉,此時他師父已經彎下了膝蓋,雖然依靠拄着常安仍然站立在船頭,但是整個人都在打顫。天幕之上是一雙巨大的手,那只手就像能夠遮天I般蓋下來,而他的師父僅靠一人苦苦支撐。思悠不再猶豫,他說:「好,怎麽做。」
蘇芷說:「跟我來。」大手牽起小手,慢慢地向着思羽號船艙底部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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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映臺猛然一個踉跄,往前栽倒。這一次,沒有常安來幫他了,因為常安已被他擲出,此時不知掉在了何方。他一路支撐到了現在,其實早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的極限。常安早在他手中變得火燒一般的燙,燒焦了他的皮膚,吸飽了他的血肉,而剛才,就在他孤注一擲,運起所有靈力沖破那加諸在他身上的重重禁制,以命相搏的最後一刻,他失敗了。
真是可笑!制止他的其實并非什麽別的東西,也不是為着保護他的理由,而是他後背的惡咒終于完全地發作了,一瞬間,他便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像是被一座大山迎頭壓下,他再也支撐不住,就此彎曲膝蓋,重重跌倒在地。可惡!只差一點點,真是可惡!
他其實知道,就算他剛剛那孤注一擲的攻擊奏效,最後得到的也不過就是比之前那個以光芒與昭戰鬥的人好那麽一點點的結果,但是在剛才那一刻,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以這樣的無用的、被污染了的肮髒的樣子活着,倒不如死了,倒不如把魂魄都散了,真的,為什麽要救他回來呢?這世上本已沒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怪不得杜酆臨死前要拚命對他道歉,那孩子做得太錯了……然而,祝映臺也沒法怪他了,因為杜酆已經死了。
祝映臺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控制的玉龍在一瞬間變得動作遲滞起來,于是它被昭的魔爪擒獲,伴随着一聲悲傷的鳴叫,玉龍化作一片光點,消失在空中。祝映臺猛然抽搐起來,而後噴出了一大口血。他要死了嗎?他想,他死了的話,二十一世紀的人可怎麽辦啊?随後他又自己覺得好笑起來,以他現在這副樣子,就算不死,又能做什麽呢,畢竟他輸得那麽慘啊,他已經完完全全地輸給了那個人,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來着……
「映臺!」梁杉柏焦慮的聲音傳入了祝映臺的耳中,但是祝映臺只是微微掀動了一下眼皮,他此時的思緒完完全全是混亂的。惡咒已經完全發作,但是因為身體裏已經一點抵抗的能力都沒有,所以反而痛得麻木了,祝映臺的眼前完全模糊,過去的影像又浮現出來,光影紛紛交錯,一時是他在大學裏與梁杉柏的初見,他無意之中施恩于他;一時是他們在上官家廣場上與金剛夜叉明王戰鬥,他擋在他的身前而後倒下;一時又是他們在金英島的旅館裏初嘗禁果,翻雲覆雨的做愛令他渾身顫栗;一時又是在上下歸村間的山崖底部,梁杉柏醒來對他說話……祝映臺的神智開始失去,眼角卻流下了淚水,然而那些淚水還沒有落下來,不是被蒸發殆盡,便是化為了薄霜覆在了他的臉上。
梁杉柏悲恸難抑地望向空中,層層的黑雲在天空不知何時組成了 一張臉,一張男人的臉。那其實應該是一張很好看的臉,帶着幾分妖豔,幾分聖潔,矛盾無比卻又和諧無比,那是昭的臉孔。雖然與二十一世紀的有所區別,但已經可以看出那個雛形。明知道此時的自己并非這個昭的對手,但是梁杉柏無法忍耐下去,在這個時候什麽歸山靈盤二十一世紀的兄弟父母都已經被他抛下,他只知道祝映臺被這個東西逼上了絕境,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杉柏的嘴裏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身周騰起一股黑色的氣浪,那股氣浪如同澎湃的潮水,向着四面八方蔓延開去,直驚得原本圍繞在思羽號四周的怪物紛紛逃竄。驚吓至極的怪物們甚至互相踩踏都顧不上,那只好不容易存活下來的海王爺原以為自己逃過了一劫,終于在這場瘋狂的大撤退中被踩了個稀巴爛。
昭在空中的臉孔原本閉着眼睛,此時卻睜開雙目,直直對上了梁杉柏的方向,那雙無機質一般的眼珠子裏滾動着鮮活的情緒,是興奮!它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敵人!
就在這時,天宇之間突然響起了 一聲清麗的鳴聲,彷彿雛鳳輕啼,一股新風迎面拂來,整艘思羽號忽然微微震動,跟着猛然之間,兩股狂風襲來,從思羽號的側舷居然伸出了兩扇巨大的羽翼,将整艘思羽號帶得飛了起來。上官烈當初給思羽號取名思羽的時候主要是因為思念朱羽君的緣故,然而冥冥之中似乎确有定數,他不知道,這艘船在很久以前其實是能飛的,他更不知道有龍氏的這艘船原本的名字便叫做龍羽!
龍能上九天,下九淵,若再能生出雙羽,将會多麽可怕!思羽號六桅六帆同時滿蓬,整艘船蓄勢待發,只差一縷東風。昭憤怒了,它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敵人又在眼前消失,那個可惡的家夥已經失蹤了将近萬年,它也因此被困了将近萬年,怎麽可以!
一念至此,天地之間飛沙走石。一雙手從天上的烏雲中冒了出來。這不是昭的影子所化的虛手,而是一雙無比真實的手。這雙手甚至可以說是極美的,因為它骨節分明,線條修長,甚至手的皮膚白皙幼嫩,好像是富戶人家俊俏公子養尊處優的手,但是那雙手還是令人感到恐怖,因為那雙手太大了,大到人間的山峰也可被他握在掌中,而那雙手從裂縫伸出,看似緩慢實則飛快地撕扯起那條裂縫。
天好像被撕開了,無數次死裏逃生的人們已經麻木,他們呆滞地望着天空,不明白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有些人甚至揉着眼睛,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睡醒,而另一些人則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躺進了廢墟。是作夢,一定是的,等到再醒過來就好了,于是這些人就這麽幕天席地地沉沉睡去。
梁杉柏看着那雙手,眼中滿是殺意,其實他早該出來的,但是他原本還抱着一絲僥幸的心理。他知道昭一旦發現了自己,就一定會對人間施以毫不留情的打擊,他本以為躲開昭的千眼,事情就還有轉機,他覺得自己如今果然是變了。變了的不止是他的實力,變了的還有他的心,他有了牽挂,所以他看起來變弱了,但是正因為他有了牽挂,所以他會比以前更有韌性也更堅毅,因為他不能輸,他要帶祝映臺回去。
天地之間迎來了短暫的寂靜,跟着,兩邊都動了。梁杉柏身體下蹲,而後起跑、跳,将自己化作一道流光,向天宇沖去,而昭的手捏起拳頭,向後退,然後揮出。兩者相觸的一剎那,沒有聲音,因為那撞擊的頻率和響度已經遠遠超過了人耳能夠聽到的範圍,只是在霎時之間,整片大海中的水都彷彿沖上了天空,人間無數山脈碎裂,地動山搖,近海的所有東西都被夷平,比起海神軍更恐怖的龍卷風瞬間産生,幾乎要将所有東西呑沒,而此時思羽號剛好蓄足了力量,如同一只輕盈的蜻蜓在暴雨即将來臨的前一刻,将将脫身。
「咚!」梁杉柏如同一顆隕石一般重重從那暴風眼中彈出,砸到了思羽號上,一路穿透無數甲板,直到底層,而後,他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