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四章
上官烈扔下那幾支慘不忍睹的靈箭,直起身來,快步走向說話的人——那是歐陽。他伸手一把揪住矮小兵頭的前襟,幾乎要将他從甲板上提起來,與此同時,無比霸道的王者威壓從他的身上迸發出來,壓得船身「咯吱」作響。王铮和其他士兵,不論是齊國的還是吳國的都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梁杉柏和祝映臺站在一側,看着他們。
上官烈說:「你究竟是誰?有什麽目的!」他的手指緊緊按着歐陽的頸動脈,稍微用點力或許便能置他于死地。歐陽呼吸急促,臉色通紅,但是神情卻很平靜,他說:「我是歐陽青峰,吳國王室的禁衛軍,是一名小小的下級軍官,護送幾位尋找海市與寶物。」
「小軍官?小軍官能有這般能耐,知道如此多的事?海王爺那種東西數百年也未必出現一次,為何我等一出海就會被跟上?」上官烈冷冷地看着他,手上用力,所有人都聽到了歐陽頸骨發出的「嘎吱」聲,吳國的士兵們有些忍不住了,有些人想要起身反抗,但王铮的人立刻拔出了身上的兵器與他們對峙起來,氣氛緊張得一觸即發。
「我不……知道……」歐陽青峰滿臉鐵青,說話困難,但态度仍然不卑不亢,「也許是因為……你們……不是普通人……」說完這句,他便不再開口。
又過了一陣子,上官烈松開了手。歐陽落到地上,捂着脖子開始咳嗽起來,過了好一會才平息。他再次開口,卻是接着上上句話,他說道:「光陰海是從凡間去往他界的一條歧路,《樹溥奇談》上有記載,此海方圓可數千丈,高也逾千丈,一旦進入,聲息不通,音訊難傳,無日無月,沒人能夠出去。」
「如果真的沒人能夠出去,怎麽會有這麽一條記載留在書上?」祝映臺問。
歐陽看了他一眼,恭敬道:「因為上一次從光陰海出去的不是人。」
祝映臺疑道:「不是人?」
「是的。」歐陽誠懇道,「上一次從光陰海出去并且還留下了記錄的正是周天子姬發,那是一位聖人。」
祝映臺吃了一驚,他想起在齊國牛山陵中曾經看到的畫面,當時的齊國皇後王姬乃是周天子家的公主,她接待了從遙遠大海深處而來的海客,因為那些人與姬氏有舊,所以他們還幫助了齊國,而海客正是有龍氏。難道說當初姬發能夠從茫茫大海上的時間海中走出也與有龍氏有關?
祝映臺自言自語道:「光陰海……有進無出……音訊難通……箭矢……」他看向遠方,「難道這裏是一片時間亂流?那要怎麽樣才能出去?」
梁杉柏看着他,眼神裏有幾分猶豫,似乎想說什麽又硬是忍下了沒有說。
上官烈說:「不如試着找一個方向筆直前進試試?」
祝映臺說:「不妥。按照歐陽所說,這裏的空間和時間很可能是錯位的,所以我們向前發射的箭矢反而會在我們身後出現,如此一來,我們就算以為自己是在筆直朝某個方向前進,搞不好早就兜起了圈子,這樣只會白白浪費時間和燃料罷了。」
王铮憂慮地說:「那可怎麽辦,難道我們真的只能困在這裏了?可惡啊!」
祝映臺擰着眉頭,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總覺得他們不可能被困在這裏,至于這種自信從何而來,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時間仿佛完全靜止了,時間海上波浪不興,思羽號就像是蕩漾在安全的港灣裏一般,這種懶洋洋的感覺其實是有點要人命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會不會等到他們從這片海上出去的時候世間已經過了幾千年呢?祝映臺在心內微哂,然後搖了搖頭說:「先暫時休整一天,思考好對策再說吧。」
上官烈想了想,點頭。眼下看來這也是唯一的方法了,他們才從與海王爺的生死搏鬥中脫身,不少人受了或輕或重的傷,思羽號也很是被折騰了一番,急需要修繕,不如就暫緩一步,看看能不能想出一個比較完備的策略來。
人們陸續進入了船艙,只有梁杉柏還站在原地。他望向這片霧氣蒙蒙的海面,眼中有傷感、有懷念、也有幾分惆悵,他回過頭來,驀然一愣,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攥着祝映臺的手,所以那人也沒有離去,而是睜着好奇的眼睛靜靜地看着他。
「怎麽了?」祝映臺問。
「沒什麽。」梁杉柏頓了頓,改口道,「想到了以前。」
祝映臺望向霧蒙蒙的海面,過了會笑了起來:「你是說金英島嗎?」三年前他們重逢于一座海上小島,那座島常年被霧氣所包圍,正是在那裏,他們度過了纏綿的一夜确立了戀人關系,他們并肩戰鬥交換了戒指滿以為從此以後不離不棄,誰想到不過幾個月後,就被迫面臨了生離「死」別。想到那一幕,祝映臺至今仍然還是會害怕,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用力抓住了梁杉柏的手,覺得還不夠,甚至主動抱住了梁杉柏,鑽進他的懷裏。梁杉柏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用手圈住了祝映臺的肩膀。
「阿柏,不管我們能不能從這裏走出去,我都很慶幸,」祝映臺說,「至少這一次我能自始至終和你站在同一個地方。」
梁杉柏猶豫了一下,而後輕聲道:「胡鬧,我們怎麽可能走不出去呢?」
祝映臺笑着看他,然後主動湊上去吻了梁杉柏的唇一下:「我就是說說而已。」因為只有不斷地述說才能夠抑制住心裏那種恐慌和不安,才能夠不斷地讓自己确信自己現在得到的一切不會一睜眼又變成鏡花水月,才能讓自己不去多想,想戀人的魂魄是怎麽歸來的,想他在海中展現出的奇特的能力是怎麽來的,想他在最後一刻雙腿發生的異狀是怎麽回事……祝映臺的确是在船身上磕了一下,磕得迷迷糊糊,但是他并沒有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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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鄭由吃驚地看着屋內。小小的茅草屋中竟然擺設着一個完備的陣法,更令人吃驚的是,擺設陣法的人并未離去,只不過此時他們也已經不再是活人罷了。
不是活人,自然是死屍。茅草屋中統共有七具屍體,那些屍體都穿着十分華貴的衣服,不論是布料還是設計都與他所知曉的當世任何一國不相符合,那些衣服實在是太過華麗了!滿眼的珠光寶氣即便是鄭由這樣身分尊貴的王室大祝都不由得被晃花了眼睛,誰能想到在這荒山野嶺的深處,在這樣一座毫不起眼的破爛茅草屋中竟然能看到這樣的場面?
七具身着華麗衣裳的屍體盤腿而坐,不知已經在這座茅草屋中存在了多久,只從他們已經變成褐色的幹屍屍身來看,那絕對不會是一段短于百年的光景。這些人到底從何而來,緣何死于此地,不,這應該是一座……陣,一座由死屍組成的陣,這是什麽陣?
胡晉看着鄭由小心翼翼地觀察那幾具屍體,觀察他們所擺下的陣,他自己卻是淡淡的神情,也不動手,仿佛這屋子裏的一切都與他沒有關系一般。
「胡先生有何看法?」過了許久,鄭由開言問道,此時,老人已經趴在了地上,正在細細琢磨這七具屍體身下的木板上畫着的痕跡。不知這些人是以什麽作為顏料,時隔數百年,那陣型線條仍未有絲毫褪色,然而這個陣卻顯得有些古怪。太淩亂了!
陣法總是暗合天地法則,無論哪個門派,但要借助陣來實現目的,不論如何別出心裁,最後所做的陣型必然還是會呈現出符合天地規則的圓融自然。就像水一定往低處流,太陽一定東升西落,可是這個陣的線條太亂了!
「此為一陣。」胡晉的聲音響起,并沒有說出什麽太令人吃驚的話。
鄭由伸手輕輕沿着那陣型線條移動,就如同一個學着塗鴉的孩童一般,他說:「老朽也是這般認為,老朽覺得這陣本該是……」
「是個覺陣。」胡晉接口道,「喚醒某物之陣。」
鄭由「哦」了一聲:「喚醒某物……」他的手指又順着地上的線條,移動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圓陣旁邊多出的一截,那一截正是死屍的一根指骨,因為那根指骨,愣生生便讓這個陣的圓融變得支離破碎了,而在這個陣中,這樣的地方還有很多。
「這又是什麽?」
「此亦為一陣。」胡晉道,「加諸覺陣之上,将覺陣之力扭轉,反為自己所用。」
鄭由停下手:「胡先生的意思是,此地竟然有兩陣互相疊加?」
「正是。」
原本蹲着研究陣法的鄭由似是低低嘆了一聲:「胡先生學識廣博,舉世罕見,不過這一次恐怕是看走眼了。」
「哦?」
鄭由說着,顫顫巍巍爬起身來,伸手去構他一旁擱着的龍頭拐:「因為,此處明明就有……三座陣啊!」随着他話音方落,這耄耋老者竟是以青壯年都難以想像的速度猛然轉身,龍頭拐就地一杵,一股熱浪在屋內瞬間騰起,四處都像是煮開了鍋一般,朝着胡晉所在噴射出了一片赤紅色的火焰。胡晉旋身急退,身形飄忽,然而鄭由早有準備,他以龍頭拐輕點那七具幹屍組成的陣法不同部位,龍頭拐有似鼓槌,敲擊在屍身之上,發出怪異的聲響,屍體随之動作,宛如活着一般,而整座屋內也随之産生了令人震驚的變化。
明明是一間破爛茅草屋,明明不過是小小的室內空間,随着龍頭拐的鼓點,周圍忽而變作了泥濘沼澤,忽而變作一片刀山,忽而變作岩漿池子,又忽而變作一片毫無生機的亂墳堆,周圍的景物不斷變化,期間透着無限殺機,胡晉的身影于重重幻影之中穿梭,速度快得不可思議。鄭由的動作變得愈發快了,因為他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個男人的力量。如此的實力,彭巫的消息裏竟然絲毫沒有提及,那個沒用的東西,真是死不足惜!
忽然耳中聽得輕輕的一聲粗喘,鄭由手中微微一頓,龍頭拐敲擊地面三下,所有幻境消失不見,他仍然在那茅草屋之中,而此時,胡晉已然跌落在地,他左肩受傷,被一具幹屍緊緊扼住了要害。
鄭由走過去:「你是地界的哪一號人物,其他還有同夥在何處?」
胡晉擡起頭看向鄭由,蒼白的臉上卻挂着一個笑容:「海客。」他說,「想不到堂堂吳國鄭大祝竟然也是海客同黨。」
鄭由揮了揮手杖:「我的身分并不重要,我這龍頭杖裏尚有二十三枚至陽鋼針,胡先生既然是地界中人,恐怕中了并不舒服,可還想,再嘗一嘗?」
胡晉先頭正是中了鄭由暗算方才被那幹屍抓獲,此時卻并不害怕,只是冷冷笑道:「你我兩方相鬥數千年,你這點手段,我難道還……算不出嗎!」言畢,整間屋子裏突而騰起一團煙霧,胡晉身影乍然消失不見。
「糟糕!」鄭由連退三步,整間屋子裏瞬間一片漆黑,他揮舞龍頭拐,左右抵擋,但聽一片黑暗之中響起無數叫人頭皮發麻的金戈撞擊聲,不過短短時間,至少碰撞了數百下。
「噗哧」一聲,撞擊之聲乍停,跟着是一團光芒亮了起來,再然後,整間屋子都亮了起來,照亮了屋中景象。
胡晉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極為輕薄的匕首,匕首距離鄭由的咽喉不到一寸的距離,只要再稍微往前構一下就能劃開那個地方,但是胡晉停住了。他低頭看向自己腹部,那裏露出了一截刀尖。
鄭由笑着用龍頭拐擋開胡晉手中的匕首,他道:「胡大人,海客可從來不止我一個啊。」
胡晉的眼睛微微閉了閉,再睜開眼的時候卻竟然也帶着笑意,看着那張笑臉,鄭由心中不由警鈴大作。胡晉說:「我自然,知道!」伴随着這一聲落下,鄭由只覺得渾身一涼,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一團光芒猛然将他包裹其中,開始燒灼他的身體發膚。
老人慌張地發出慘叫,這位身經百戰的老者,曾經被譽為軍神的大巫在這一刻竟然吓得肝膽欲摧,一身冷汗涔涔。他的手下想要救他,還未來得及邁開腳步,便被人割斷了咽喉,摔倒在地,斷了生機。一具具屍體倒下,
一個個黑影出現,那些黑影皆滿身血污,有些人甚至受了極重的傷,恐怕是十分艱難才殺出重圍,但這并不妨礙他們的忠誠,他們單膝跪地,帶着毫不畏死的氣概。
「拜見祭司大人,請恕屬下來遲。」一共七名屬下齊齊說道。
只剩七個了嗎?胡晉一瞬間有些悵然,但很快就收斂好了情緒。至少還有七個!
鄭由正在地上打滾,一邊打滾一邊慘叫:「爾等地界賊子,竟敢犯我人間,如若讓青山先生知曉,定然……定然……」他的舌頭聲帶都化了,因而再也不能說出話來。吳國大祝鄭由,或許也是海客一員的鄭由很快就消失在了原地,他的所有骨血靈力都盡數化為一地顏色肮髒的黏液打亂了地上那仿佛亘古不變的陣法。
胡晉冷冷道:「你們的人間?恐怕不會屬于你們太久了!」
伴随着他話語落下,小小的茅草屋內忽然刮過一陣旋風。胡晉伸手一拂,宛若拂去灰塵一般,下一瞬,整間茅草屋灰飛煙滅,連同那七具幹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諸死衛聽令,從今開始,千裏奔襲,為吾王掃清障礙。」胡晉吩咐道,帶着那七道身影踏上了前路。
夜色籠罩了光陰海。
很奇怪,這片由時間空間亂流組成的大海上竟然也能看到正常的日落月升,但是這裏的夜色與正常世界卻是不同的。一開始,正在船艙裏商量對策的人們并沒有發現,直到負責巡視的士兵們叫嚷起來,掌權者們才紛紛上了甲板。
「天吶!」舉目望去,幾乎每一個人都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因為此時的光陰海實在是太美、太美了!
白天看來陰沉晦暗的天色被一片純淨的藍所替代,夜幕中的星群密得簡直難以想像,像是富豪人家專門用來顯
擺的釘滿了寶珠玉石的華貴衣料,閃爍着璀璨卻溫潤的光芒,而船身下的大海亦變作了通透的光海,無數柔和的光芒從海底輝映上來,讓人目眩神迷。海面上的霧氣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流螢一般的光點,它們飄散在空中,時聚時散,時遠時近,令人生出美好的遐想來,「天階夜色涼如水,卧看牽牛織女星」或是「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總之此時此刻的光陰海很難讓人聯想到可怕、恐怖、猙獰這些字眼,一切都顯得靜谧和美好。
所有人都不由得放緩了呼吸,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眼前的一切,陶醉在這樣的美景中,除了梁杉柏。他的眼底深處滾動着比白天更激烈的情緒,惆悵、傷感、惘然、悔恨……祝映臺曾經以為那是因為他想起了金英島兩人的重逢,他不知道梁杉柏想起的是更久以前的事,久到甚至超過了當年還是燃陰的他沉島葬海的那段過往。至今為止,祝映臺還以為他的前世與常雲的相遇是一切的緣起,梁杉柏卻早已想起所有的一切。
緣起?不,那已經是果,還是一枚苦果。
看向身邊睜着眼,好奇地打量四周的戀人,梁杉柏的心中泛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之意,他虧欠祝映臺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咦?」突然有人發出了驚異的叫聲,跟着從上方傳來了喊聲,「前面有東西!」那是站在瞭望臺上的士兵用單眼望遠鏡發現了異樣。
衆人心中不由都是一驚,以為又遇到了什麽怪物,雖然海王爺與他們一同被卷入龍卷風中,似乎四分五裂,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誰又知道它是不是躲在這片光陰海裏的某個地方伺機而動呢?頓時,所有人都動作起來,歐陽手底下的士兵們再次排好了陣列,端起了手裏的弓弩,警惕地瞄準着各個方向,王铮帶着手下的士兵将上官烈等人保護了起來,而祝映臺也拔出了常安。
因為祝映臺白天的意見,思羽號此時關閉了動力,只是飄蕩在海上,任由海水推着船身前進。但或許正是這一舉動巧合了光陰海的某種運行定律,思羽號周圍的景致到了此時竟然發生了改變,在遙遠的天邊,有什麽東西漸漸露了出來。
「海王爺?!」
「島?」
此時思羽號上的人們心裏搖擺着兩個極端相反的答案,沒有人希望是那個不好的。遙遠海平線的那段漸漸地隆起了一道長長的線,如同海獸的背脊,也像是島嶼的峰線,令人震驚的是,那條線是那麽、那麽的長,幾乎橫跨了整片海洋。思羽號與之相比竟然宛如蝼蟻一般渺小。
「這是把整片海都堵上了嗎?」上官烈喃喃自語,「這要怎麽繞過去,難道說這就是時間的盡頭?」
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了。面對着如此龐大的對手,沒有人還能保持旺盛的戰鬥心,甚至是祝映臺都慢慢地把常安收了回來。海水一如既往地輕輕波動着,推着思羽號緩慢卻沒有一刻停止地向前、向前、再向前,于是眼前的畫面也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了。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的是,那東西确實不是海王爺,而是一座島。或者說是島也并非特別準确,因為那座島是如此的長,便像是一系列山脈只露出了山脊在海面之上,而島上沒有任何的活物,只有裸露着的黑玉一般的岩石。
「是玉礦脈?」上官烈狐疑地問道。
在思羽號的正前方,剛好有一個小小的弧形凹口,似乎可以作為港灣使用。海水将思羽號推至此處,便不再動作,仿佛一個領路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恭敬地退下,在旁候命。
上官烈說:「兩位怎麽看,我們要下去嗎?」結果連問了三遍,祝映臺和梁杉柏都沒有回答。上官烈疑惑地看過去,卻見梁祝二人臉上的表情都十分的怪異。不論是梁杉柏還是祝映臺,此時全副的注意力顯然都放在了面前的這座奇怪黑玉島上,只是兩人的神情有着明顯的差別。上官烈不知道兩人此時都在想什麽,但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個時候他們并不歡迎別人來打擾。所以上官烈離開了,他吩咐部分士兵留守原地,自己帶着王铮和歐陽等人下船登島。不得不說,上官烈仍然還是上官烈,盡管在這個年代的他沒有二十一世紀的時候那麽冷,但他仍是一個敏銳、果敢,某種程度上直覺很準的人。
船上的人離開了一部分,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人得了命令也不敢接近梁杉柏與祝映臺,以致于這兩人就這麽站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很久、很久。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梁杉柏先緩過神來,看向身邊的人。祝映臺仍然還處在一種微妙的游離感中,此時他人雖然站在思羽號上,但是梁杉柏知道他的思緒、他的魂魄都不在此地。是啊,怎麽可能無所觸動呢,哪怕輪回轉世了一次又一次,哪怕因為昔年他的一念之差導致祝映臺對自己下了狠手,險些魂散于天地無法再入輪回,這裏畢竟是不同的。
光陰海,想不到後人竟然給這裏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種巧合。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他們曾經在這裏生死決戰,甚至閉上眼睛,他還能記得自己從空中重重墜落,空氣摩擦鱗片生出無數火花的感覺,他還能記得他們不死不休,竟夜厮殺的那些日子,然而一切已經過去了那麽久,久到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記得這些事,甚至身為當事人的他們,也只有他才在不久前慢慢撿回了那些記憶。
太久了,所以都忘了。
忽然,祝映臺像是捕捉到了什麽,他猛然振起雙臂如同一只飛鳥一般越過船舷,撲向那座長島。甲板上的人們發出一聲驚呼,因為祝映臺的動作是那麽的輕靈,而思羽號的船舷又是那麽的高,而梁杉柏緊随其後,跟着祝映臺而去。
祝映臺并沒有發現自己做了什麽,此時他的腦海裏只有一片冰冷的海水。那些深色的冷冽的液體波動着,翻滾着,既冰冷又溫暖,既陌生又熟悉。他的眼裏看不到任何人,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已經從思羽號上跳下,來到了這座奇妙的長島上,外物一切都盡數虛化,他看到景,看到物,看到的卻不是如今的景,現在的物,他的神識帶着他的身體穿越了千百乃至萬年,去往很遙遠、很遙遠的過去。有什麽是他忘記了的,有什麽是他早該記起的,因為忘記了不該忘記的,所以現在有什麽開始召喚他,召喚他前來,召喚他醒來!
祝映臺行色匆匆,他的身體在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縷清風,脫離了有形的實質,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他踏過了平地,上過了峰頂,他一時在此處,一時又在那處,偶爾他停下腳步,蹲下身,對着面前某塊隐有刻痕的岩石發呆,一會他又匆匆翻山越嶺,去往接海的邊線細細琢磨。他與上官烈等人擦身而過,大部分人沒有發現他,發現了他的如上官烈其實也并不是太明白自己剛剛與什麽擦身而過,所以他們很快說服自己那只是錯覺,只把隊伍縮得更緊,以防備可能會出現的敵人。
只有梁杉柏跟上了祝映臺的步伐。如果說祝映臺是一縷清風,那麽梁杉柏就是一道電光。祝映臺輕若無痕,梁杉柏重若奔雷,他們都很快,只不過梁杉柏的快帶有殺傷力,所以他盡可能地回避了島上的其他人,也因此,島上的人們時不時地會聽到這裏的空中傳來如同金戈交鋒的聲響,這聲響令人精神緊張,所以上官烈的隊伍走得更慢了。
緊緊跟随着祝映臺,從這裏到那裏,從高,到低,梁杉柏看着他的背影,回憶起無數年前,當時是那個人緊緊跟随在自己的身後,為了,殺死他。
祝映臺想要殺死他,他不想被他殺死,所以,後來,他死了。他死了,不是因為他輸了,恰恰是因為他不想輸。他把自己的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權勢、未來都投注到一場賭局裏,用他無盡的生命、滔天的權勢、漫長的未來設局,只為了能夠贏他一回。于是在戰國年間,他化身常雲,與化身燃陰的他相識、相戀,下了那勝負一手。盡管他被再次封印,那個人甚至被逼得沉島葬海,但是他卻沒有贏,因為祝映臺,竟然能對自己如此狠心!
為了杜絕他對他的影響,他甚至不惜對自己下了絕心咒,甚至甘願自散魂魄,永沉海底。他很想問問他,你究竟是有多麽恨我、憎我、看不起我,為了這,你竟然忍心這麽折磨自己,這究竟值得嗎?
無數的思緒在他胸中激蕩,逼得他煩躁至極,一股煩悶惡氣自他胸腹之中油然而生,節節上逼,捅穿了心扉,撕裂了喉管,迫得他不由得張開嘴,發出了一聲嘯鳴。
「是什麽聲音?」
島上的人停下了腳步、船上的人也停下了手頭的事,所有人都驚慌不安地望向空中,可他們看的并不是同一個地方,因為那聲吟嘯并不是從一個方向傳來,四面八方,遠近各處,仿佛就沒有那吟嘯籠罩不到的地方。那是沒有人聽過的聲音,那是再純粹不過的——龍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