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三章
不管願不願意,思羽號掉落的速度非常快。伴随着「轟」的一聲巨響,思羽號船頭向下重重砸在了洋面上,無數的海水濺射而出,海面劇烈震蕩,幾乎形成了一個坑洞,還沒等那些海水再填補回來,思羽號又彈了起來,跟着再一次掉落,于是再一次激起驚濤駭浪。
照這種摔法,即便是再堅硬的船也會四分五裂,再厲害的人也會骨斷身散,奇異的是,思羽號竟然沒有散,上面的人竟然除了被摔懵了以外也沒有死。小思悠站在甲板上,小臉一片蒼白,就在剛才最後一瞬,他把自己所有的妖力都逼了出來,于是思羽號就如同一只緊緊蜷縮起了身體的小刺猬,以一個超出常理的近似于球形的姿勢卸去了大半的沖擊力,掉落、彈開,脫離了海王爺的控制。看着周圍的人紛紛醒來,思悠「欸」的一聲,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然後躺了下去。他是一點力氣都沒了。
海王爺發現自己不僅沒能殺死獵物,甚至反而讓他們順利脫困,不由大為惱火。沒有智識的無數怨念化物開始瘋狂地興風作浪,這一次思悠再也沒法保護大家,于是思羽號再次陷入了狂風暴雨之中。上官烈看着甲板上東倒西歪的人們,沉穩如他也不由得生出一種我們到底造了什麽孽的吐槽欲望。
梁杉柏抱着祝映臺在瘋狂的洋流中旋轉搖擺,看起來他就像是急需救助的落難者,馬上就要被海水所吞沒,而事實上那只是假象。所有漩渦都避開了他和祝映臺,它們從他們身旁擦過,乖順得就像是家養的寵物貓一樣,這樣哪怕幾天幾夜,一年、十年,梁杉柏也能堅持,但是不能這麽下去。至少上官烈的性命他不能放着不管,雖然對他來說上官烈不是什麽至交好友,但是祝映臺會生氣,而且上官烈的後世,那個二十一世紀的上官烈曾經幫過他和祝映臺,這份情,他需要還。
梁杉柏猶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出手?此時祝映臺已經暈了,就算他出手,也不會被他看到,但是萬一呢?梁杉柏的手微微擡了起來,與此同時,他的身周氣息及洋流發生了變化,一股森冷的殺意彌漫開來。
「咳咳。」祝映臺不知道是不是被凍醒了,咳嗽着醒來,「阿……柏?」
梁杉柏瞬間便放下了手,收斂了一身的氣息,但他卻忘了這樣一來那些洋流便開始撕扯他和祝映臺了。
「唔……」祝映臺難受地抱住梁杉柏,「怎麽……回事?」
「梁杉柏,這裏!」上官烈及時解救了梁杉柏,他在思羽號上好容易站穩了腳跟,揮舞起雙手,跟着一支金色的靈箭驟然射入梁杉柏身前的海中,箭身後頭拴着一根繩子,「快拉他們上來,快!」
梁杉柏說:「抱緊我。」确認祝映臺的确抱緊了他,他才雙手用力拽住了繩索。
上官烈開始命令士兵們把兩人拉上來。這在此時是一件很難的事,因為海王爺的緣故,海面動蕩得極為厲害,思羽號自己也是勉強才能保持平衡,更何況海王爺斷然不會放過他們。
「你們拉你們的,我去對付它。」上官烈看到情勢不對,扔下一句話,端起弓弩,便對住了海王爺。
揮舞着手和腿,海王爺以一種龐然大物難以想像的速度沖了過來,無數的手握成拳頭,如同擂鼓一般不間斷地砸向思羽號。
「操!」上官烈也不由得爆出了粗口,金泥幹伏弓像是不要錢一樣射出一支又一支靈箭,每一箭落下都會爆出一團炸裂的血肉。海王爺身上的每一個傷口都有碗那麽大,看起來很可怕,但是對于海王爺來說仍然只是九牛一毛,而上官烈并沒有那麽多的靈箭和靈力,他很快就陷入了捉襟見肘的困境。
「天殘地缺陣。」歐陽的聲音響起,這一次只有五名士兵組成了伫列,兩人天,兩人地,一人為人居中。天不全,地也有缺,自然稱為天殘地缺陣,因為其他人都在幫忙拉梁祝兩人,但是這樣是否真的可行?
下一瞬,吳國的箭矢再次以一種奇妙的節奏和飛行軌跡射出,羽箭紛紛落入海王爺的身體之中,它們并不像上官烈的靈箭一般會産生強大的殺傷力,它們顯得如此默默無聞。
「行嗎?」上官烈想,已經又一次端起了弓,然而下一刻,海王爺的身上,在那些箭矢落入的地方卻跳起了火花。
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火花漸漸長大,變得旺盛,肉被燒着,散發出了烤蛋白質的香味。海王爺開始慌了,它鑽入海中想要弄滅那些煩人的火苗,奇怪的是,即便入了海,那些火苗卻不見有絲毫的減弱,反而燒得愈發旺盛。
「繼續。」伴随着歐陽的指揮,無數的火花逐一跳動在海王爺身上。那些肉塊雖然沒有智慧,但是面臨生死關頭卻有保存自我的本能,因此海王爺開始亂了。那些手和腿開始分裂,臉蛋們紛紛逃逸,被燒着的部分被孤立,其餘部分互相推搡着想要逃離那些危險的同類,但是它們本就是擰攪而生,形态便如一團亂麻,此時情急之下想要理清那是何其的困難。被阻擋住逃生的道路使得所有的臉都十分憤怒,它們尖嘯着開始自相殘殺,無數的肉塊飛濺,「啪啪啪啪」打落海面,四周漂浮起一層厚厚的油脂。
「再射。」歐陽依然在有條不紊地指揮,突然他的聲音頓了頓,他望向某個地方。上官烈順着他的眼神看過去,卻見遠處有一片無比寬闊的黑色的牆正在快速向他們這裏推過來。
「那是什麽?」王铮顫抖着聲音問。
「龍卷風,快躲進船艙!」歐陽大喊道,「收隊,走!」
妖怪很可怕,但沒有什麽是比大自然更可怕的。與之相比,海王爺的摔打都不過是小事,尤其那還是一片大得好似無邊無際的龍卷風。思羽號上的所有人這一晚都累得夠嗆了,滿以為就要看到勝利的希望,誰想到這時候居然又遇到了自然災害。每個人都在心裏罵娘,但還是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奔回艙室。
海王爺似乎也發現出現了更可怕的敵人,于是它掉頭就想跑。思羽號的人反應很快,海王爺反應也很快,可是有誰能比那道龍卷風牆更快?無數道龍卷風如同排成陣列的士兵,旋轉呼嘯着轉瞬便推至眼前,由于海王爺的體積大,離得近,所以它最先被吸了進去,原本耀武揚威的妖怪此時就像是一團軟撲撲的果凍毫無反抗之力地被卷入,被攪成了幾塊——那些龍卷風居然各自有着不同的方向,于是兩道龍卷風之間的事物便像是進入了粉碎機一般,只要片刻就會被撕裂。
梁杉柏此時跟祝映臺正爬到船身的中部,等着人把他們拉上去。眼看着思羽號也被龍卷風卷入,甲板上負責拉他們的士兵即便再有責任心,此時也不由得松了手,奔回了船艙。梁杉柏和祝映臺往下猛地一掉,梁杉柏眼疾手快,單手将匕首插入思羽號船身穩住了身形,但是本就被惡咒侵襲的祝映臺腦袋還是撞在了船身上,暈了過去。确認祝映臺并無大礙,梁杉柏反而松了口氣,既然戀人暈過去了,那麽他便可以使用真正屬于自己的力量。下一瞬,梁杉柏的雙腿看起來好似猛然被拉長,長到足以伸入幾米外的海水之中,他的雙腿還是并攏的,
就好似一段柔韌的……龍身。梁杉柏的龍尾沒在海水之中,他伸開尾鳍,輕輕一點,空中剎那響起一道雷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忍不住往上看去,然而此時思羽號上幾乎所有人所能看到的只有船艙的頂板而已,只有上官烈和歐陽還留在甲板上,于是他們擡頭看到的是海水被龍卷風吸入後形成的如同穹頂一樣的奇妙景象。
「有點好看啊。」上官烈苦笑着想。
歐陽則是一如往常地淡定,幾乎讓人懷疑他是不是一個人類,值此生死存亡關頭還能心平如水。
梁杉柏便是在這個時候一躍翻上了甲板。沒有人注意到他,他發出重重一聲落在了甲板上,但那個聲音被天上的雷鳴所遮蓋了,所以沒有人聽到。他喘着氣,臉色蒼白,以他此時的身體動用真身的力量果然還是太勉強了,而這其實也要拜當年這個人所賜。梁杉柏低頭看向懷裏的祝映臺,這個時候祝映臺的臉色卻好多了,因為被他牢牢護在懷裏,所以并沒有受傷,只是剛剛磕到船身上的額頭可憐兮兮地紅了一塊,叫人看了怪心疼的。
梁杉柏松了口氣,就那樣癱倒在甲板上,他的雙腿之下被拉長的部分還在,仔細看去便會發現那并不是他的腿被拉長了,那是一道影子。梁杉柏竟然憑空在腳下伸出了一道黑色的影子,而那道影子擁有十分強大的力量。
周圍盡是龍卷風的呼嘯之聲,梁杉柏也看到了頭頂的碧水蒼穹,但是此時他也已經沒有力量去抵抗這來自大自然的威脅,為了讓祝映臺盡快地好起來,他損耗了自己。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想,眼下只能希望思羽號有足夠的媲美有龍氏之名的強度,能夠抵禦過這次危機吧。
不然……不然他就需要付出最大的代價來換取祝映臺的安全,那是他的命,他的神魂,還有永不超生的未來。
伴随着一個巨大的浪頭蓋下來,思羽號終于被吸進了龍卷風牆中,天地暫态黑了下來,梁杉柏将祝映臺緊緊摟在懷裏,閉上了眼睛。
另一頭,卻有人睜開了眼睛。
吳國的大祝鄭由望着夜色下那座靜靜的小茅屋說:「這次就由我先行一步,請胡先生殿後。」站在他身前半寸的胡晉微微側身,讓開身去,讓這位老人走在前頭。
這裏還是吳國的境內,但是距離朱方城也好,在浏河鎮畔的古宅也好都已經很遠了。數日前,這兩位在當時代可以稱得上前列的巫道強者并肩離開了朱方城,踏上了一段或許不亞于梁祝等人踏上的艱險道路。
浏河鎮的古宅裏有陣法,有有龍陰鏡的碎片,這座茅屋裏似乎也有什麽東西。鄭由不愧是一國的大祝,在收到茅屋的消息後不久便很快推測出浏河鎮的陣法并非一座孤立的陣法,他認為類似這樣的陣或許還存在着不少,不止在吳國,也可能在齊國、楚國、秦國、燕國等等。既然是數一數二的巫者,鄭由這時候自然也掌握了小刺猬思悠掌握的資訊,他知道了彭巫的師父是一名叫做範青山的巫者,而範青山很可能是一名海客。
與來自齊國王室的胡晉略有些差距的是,鄭由大概并不知道海客的真實來歷,但他應該也聽說了去年發生在齊國的某樁離奇神秘的事,包括羅剎女,包括梁祝二人的能力,還有當時齊國發生的異象。他或許不知道當天齊國王陵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肯定知道那與一群由海上不請自來的客人有關。與粗犷的齊人不同,吳人是十分細膩的,因為細膩,所以對于周圍的種種跡象都容易投入更為深切的關注,并且也更願意去做各種各樣的推想和驗證,在這位典型的吳國老人看來,無論是去年齊國發生的大事還是浏河畔那棟荒廢多時的古宅又或是眼前這一棟簡陋的茅屋都令他感到了危險。草蛇伏線,灰沿千裏,他此時便是要沿着那條若隐若現的線,及時将所有危機都找出來,然後一一消除。
鄭由已經走到了茅屋的臺階前,很奇怪,他明明感覺到這座簡陋的破屋裏藏着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但是在走來的一路上什麽也沒遇到。沒有殺傷力強大的法陣,沒有可置人于死地的機關,甚至連一絲阻礙都沒有遇到。
鄭由站在茅屋門口的三級臺階前,微微皺起了眉頭。他是一名很老的老人了,動物如果能活到很老或許會成精,譬如梁祝二人曾經在萬巫集上遇到過的那只老鸹,而人如果能活到很老,就算不能成聖,至少很少再有沒見過的東西。鄭由想了一想,于是伸出了手。鄭由的手裏拿着一支龍頭拐,不是什麽上等好木料做成的拐杖看起來已經頗有年月了,手握的地方由于時常被摩擦,甚至已經發白,他一直拄着那支龍頭拐,從朱方城裏的巫舍到他的大祝宅邸、到吳國的王宮、到這荒山野嶺間。人們看到這支龍頭拐便仿佛看到了一位耄耋老人蹒跚而行的樣子,或許會忍不住心生憐憫,但是龍頭拐自然不是一支普通的拐杖,因為它被握在祝由的手中。
吳國的大祝鄭由,年輕時曾經以火爆脾氣而聞名,與其稱之為巫者,不若更适合稱之為軍神。他曾經是一名軍人,出生入死于戰場之中,明明有巫者的手段,但更喜歡用簡單至極也冷酷至極的兵器,他用的是一張木弓。
傳說中那張弓極長極大,滿弦能同時放百支箭矢,箭出能飛越數百丈的距離,無論什麽盔甲都能洞穿,曾經是令無數吳國敵人聞風喪膽的神兵。後來鄭由因為某件事情忽而從戰場上銷聲匿跡,再後來吳國便多了一位大祝,大祝的手裏有一支龍頭拐,十分不起眼。鄭由拄龍頭拐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那時候的他不過是個中年人,手裏卻無時無刻不拿着老人家才需要的拐杖,但是沒人敢笑他,因為人們知道,那就是當年的那張神弓。
此刻,鄭由手中的龍頭拐被他握在手中伸向前方,龍頭龍眼龍須便也直直地對住了前方。既然叫龍頭拐,拐的上部必然雕有龍,但是祝由手中的這條龍雕得很粗糙,只是幾條線,現代人或許會稱之為抽象,然而當那支拐對住了眼前這幢不起眼的茅草屋時,一瞬間那些線條仿佛都活了起來。一層微光從拐上掠過,仿佛有只什麽東西從拐裏擡起頭來,與此同時,伴随着「哢擦」一聲清響,在鄭由和胡晉眼前的茅屋驟然間碎了。
這雖然是一棟簡陋的茅屋,但也不至于如此簡單就會碎裂,但是茅屋确實是碎了。房頂坍塌,捆紮起來覆蓋房頂的茅草斷裂飛濺,梁柱垮了,牆壁裂了,就連面前的三級臺階都劇烈地搖晃起來。木頭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以一種撼天裂地的氣勢對着鄭由蓋了下來。胡晉的眼神微變,似乎想做什麽,然而腳尖只是微微往前移了半分便又停住了。漫天的塵煙轟下來,将祝由籠罩,祝由卻只是袍袖輕拂,一股清風随之而起,将那股濃厚的塵煙驅散,于是兩人眼前再次出現了一座茅屋。
這座茅屋與先前那座茅屋并沒有太大區別,但是少了一級臺階,茅屋的門口只有兩級臺階。剛才鄭由用手中的龍頭拐破了三岔口,如今他們只需二選一即可,兩級臺階,一級生,一級死,就是那麽簡單。鄭由正要繼續破陣,胡晉卻斂了衣衫,走上來道:「容我來吧。」
鄭由幹脆地退開,胡晉是當世數一數二的蔔筮大家,做選擇這種事交給他來最合适不過。胡晉走到适才鄭由站的地方,屏氣斂息,看。他沒有做任何多的動作,沒有掐指蔔算,沒有燒龜殼、排蓍草、丢錢幣,他只是看。
鄭由眼中露出震驚的神情,他沒想到胡晉的蔔筮之能已經到了這般程度,不借助外力即可蔔算,這幾乎已經類似于天算。人力真的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嗎?如果是的話,豈不是天上地下前塵後事再也沒有這個男人算不出的東西?一時間,鄭由眼底湧起了濃濃的警惕。吳國和齊國可從來算不上是朋友,或者說,值此群雄争霸之世,誰也不會是誰永遠的朋友。這位老人的心中這時候似乎已經開始推算,推算将來要如何除掉胡晉其人。正在想時,胡晉動了,他往前邁了一步,穩穩地踩上了第二級臺階,正當鄭由也想要跟上的時候,他又往回退了一步。
怎麽會這樣?鄭由本要舉起的腿就這麽停在了空中,下一秒飛快地往後倒退,身形之敏捷完全看不出是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生與死,只有兩門可入,進了一門便去不了第二門,胡晉怎麽會多走了一步?似乎是在呼應鄭由的疑惑,整片大地都劇烈地顫抖起來,一股寒意與一股熱浪分別從兩個方向呼嘯推來,像是極北的冰山崩塌又像是極深地心處的岩漿迸發,這兩股無由而生的力量如此強大,近乎可摧枯拉朽。鄭由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難道他今日要死在此處?
胡晉的聲音傳入耳中:「生死之間有人力。」
這一聲仿佛黃鐘大呂,鄭由瞬間明白過來,他頂着熱浪與寒意的夾擊,身形飛掠,闖破重重封鎖,上一級,而後,退一級。倏然之間,寒意與熱浪都消失不見,哪怕上一刻它們以無法以常理推斷的原因融合到一起,形成了一只無堅不摧的拳頭,馬上就要轟下來,但是下一刻,所有力量都消失了,只餘清風明月,星光朗朗。
鄭由喘息不停,渾身的汗水順着毛孔滲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走吧。」胡晉說。
鄭由看了他一眼,他的眼裏除了警惕之外,更多了一層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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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映臺睜開眼睛,他覺得自己似乎應當是從一場夢裏醒了過來,但是夢中的場景已經記不太清了,不過這一次他多少記住了一些。他記住了那片冰冷的海域,那條巨大的黑龍,還有那緊緊捆縛在黑龍身上一道又一道細細的鎖鏈。
那是什麽?
如果沒有背後那個紋身一般的烙印,他或許會以為那就是一個噩夢而已,但現在他不會這麽想了,祝映臺開始思考,自己身後的烙印、自己中的這個惡咒到底是什麽東西,來自何處。祝映臺想了很久,所以沒有注意到身邊的人早已經醒了過來,此時正靜靜地望着他。
梁杉柏的臉色很蒼白,他靜靜地看着祝映臺,眼神深處有什麽東西在翻滾,像是一片複雜的濃霧,沒有人能看清他的真意。他們倆并肩躺在思羽號的甲板上,祝映臺窩在梁杉柏的懷裏,梁杉柏的手摟着祝映臺的肩頭,他們此時的姿勢可以說無比親密,但是這是第一次他們躺在一起,卻誰也沒有和另一方發生互動。明明靠得很近,不知道為什麽卻像是有一堵透明的牆将兩人隔了開來。看着祝映臺,梁杉柏眼底漸漸升起了一股冷意,像是一團冰凍了的火焰。他很憤怒,憤怒到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唔……這兒是哪兒?那、那是什麽?」上官烈的聲音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僵持,祝映臺這才反應過來,一擡頭看到梁杉柏的臉,他不由睜大了眼睛。
「阿柏?」他飛快地爬起身來,看了看梁杉柏又看了看自己,「我們……」
「我們逃過了海王爺,」梁杉柏淡淡地說,「因為我們遇到了海神軍。」
盡管海上可以看到龍卷風,但是同一時刻看到如此多的龍卷風并排出現,統一行動自然是十分罕見的,上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已經不知是多少年前了,目擊者就算活了下來也早已腐爛在歲月之中,好在人們還有文字,還有嘴。口耳相傳的傳說故事在近海的人間傳播,各種宮廷記載裏總也有一、兩筆提到,漁民們認定那是海神的軍隊過境,不管人妖神都需要回避。與此相比,海王爺不過是只畸形的妖物,根本無法相提并論。所以此時的海上早已沒有了海王爺的蹤影,只餘下了一片稀疏的霧氣。
祝映臺站起身來,然後對着梁杉柏伸出手,梁杉柏愣了一下,随後握住那只手,慢慢地站起來。祝映臺想把手抽出來,但是抽了一下沒抽動,他又試了一下,這一次梁杉柏緊緊地反握回來。祝映臺有點吃驚,他疑惑地看向梁杉柏,看到的只是一片冷漠。祝映臺不明白梁杉柏的意思,但覺得自己好像還是乖乖地不要把手拿出來得好,他試探着問:「去船舷看看?」見梁杉柏沒有反對,祝映臺便走在前面,兩人牽着手往船舷而去。
上官烈已經站在船邊,手上拿着一支單筒望遠鏡,那是在思羽號內部找到的東西,想必是海客們的遺留。他看了會,搖搖頭:「什麽也看不到。」
祝映臺看了梁杉柏一眼,梁杉柏似乎有些走神,所以什麽反應也沒有,他只好單手接過那支望遠鏡,往遠處看去。海,無邊無際的海,被籠罩在陰雲之下,海面上飄散着若有似無的霧氣,那些霧氣一會聚攏,一會又散開,并不會太阻礙人的視線,但是讓人心裏不是很舒服。祝映臺被牽着一只手,只好費力的用另一只手取出一只指北針,指針紋絲不動地指着北方,他看着覺得有些奇怪,于是轉了個方向,結果指北針并沒有随着他的朝向改變方向,仍然指着正對他的位置。祝映臺轉了整整一圈,終于确信,指北針死了。
指針被鎖死,此時這東西就像是一件工藝品,起不到任何作用。上官烈和王铮都圍了過來,看到了這一幕。上官烈皺起眉頭:「這裏有陣法?」
祝映臺不知道,他看向上官烈,上官烈閉上眼睛感受了一會,跟着搭箭上弩,朝着某處射出一箭,箭矢發出破空聲,帶出一道搖曳的金光,飛向遙遠的海面,消失不見。沒有人說話,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一聲輕輕的「篤」聲響起,卻在衆人的身後。上官烈詫異地轉過身,但見金色的羽箭插進了思羽號甲板的縫隙中,微微晃動着尾羽。
「這不可能!」上官烈忍不住自言自語。經過與海王爺的一戰,他手頭有的金色靈箭已經不多,但此時卻毫不猶豫,一氣将十支金色靈箭盡數施放了出去。伴随着「嗡」的一聲,十支羽箭初始并駕齊驅,一息後便分作十路,往不同的方向奔去。又不知過了多久,「篤篤篤篤篤篤篤」,羽箭射入的聲音先後響起,衆人看向身前——此時他們已經轉了個身,但見所有射出的羽箭統統又跑了回來,如同孔雀開屏一般散了一地。
向正前方射的羽箭回到了正後方,向正左方射的羽箭落到了正右方,反之亦然。所有人的臉色都凝重起來,他們知道自己被困住了。
上官烈默默地走上去,蹲在地上看自己那些箭。金色的靈箭是用十分珍稀的材料所制成,幾乎無堅不摧,在剛才射出的過程中衆人也沒有聽到任何與堅硬物質交鋒撞出的聲響,但是這些箭的箭頭竟然全壞了。原本鋒利光亮的箭頭如同經歷了無數年歲月的洗禮,又像是被浸泡在幽深的海底許久,因此露出了代表腐爛枯朽的幽綠色澤,活像一具人類的死屍。
他們到底來到了哪裏?
「是光陰海。」有個聲音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