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一章
半夜三更,明亮的海面上開始湧動不祥的氛圍。
原本默默波動着的海水像是受到了什麽東西的刺激,突然開始劇烈動蕩起來。在距離思羽號不遠不近的地方,海水奇異地隆起了一條分隔號,像是有只兇猛的巨獸從海底高高挺起了背脊,無數的海水以這條線為分界「刷刷」向兩側滑落,水體撞擊,将更大的波動傳遞出去。
天空中飄來了一朵烏雲,恰好遮住了明月的位置,海面上頓時一片黑暗,「咕咚咕咚」的聲音中,海中的「異獸」終于探出了猙獰的頭顱,陰狠地盯視着思羽號的方向。不知從哪裏飛來了一群海鳥,如果此時有月光,人們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那些海鳥全都是死的!羽毛凋零、雙瞳無神,有一些鳥甚至已經腐爛了,但是它們此時卻全都撲扇着翅膀飛在空中,圍繞着那只「異獸」發出「呱呱」「咕咕」的叫聲。
思羽號上的大多數燈光已經熄滅了,只有負責輪值的士兵正在船上來回巡視。因為加入了吳國的人,此時負責巡視的二人小組變成了吳兵與上官烈的兵各一半。王铮不信任吳人,認為這樣可以将那些人監視起來,以免他們趁着己方的人不在做些什麽事。此時正在執勤的士兵便是如此的組合,兩人中的一個就是齊國精兵中出海經驗比較豐富的士兵叫林小虎,另一個則是吳國的士兵叫陳海根。林小虎年紀輕,陳海根則年紀長些,兩人因為彼此談不上關系好,所以從開始執勤到現在,光是繞着思羽號走圈卻誰也沒說話。
「嘩」的一聲,林小虎驀然停住了腳步,陳海根看了他一眼,自顧自地繼續向前走去。海浪的聲音在船舷下起起伏伏,林小虎的雙腿像是生了根一樣釘在原地,他豎起耳朵仔細傾聽,臉上的神情說不出的緊張。陳海根終于開了口,帶着吳地濃重的口音,他說:「莫怕,只是海裏大魚活動的聲音。」他說的話雖然不好聽但是因為口音的緣故,倒也不是顯得那麽刺耳。
林小虎收回目光,看了陳海根一眼:「我不是怕,我是覺得哪裏似乎不太對勁。」林小虎本就是海邊長大的男兒,跟着思羽號出海也不是一、兩次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今晚他總有點心神不寧。
陳海根停下步子,往遠處的海面看了一眼。由于明月被遮擋的緣故,他們能看到的東西很少,海風呼呼地吹
着,思羽號在海面上上下波動。陳海根側耳傾聽了一會,突然臉色也微微變了,他聽到夾雜在波浪聲中的還有一些古怪的聲音。海浪聲中有海鳥拍擊翅膀的聲音并不稀奇,但是這批海鳥的數量似乎多了一些,而揮動翅膀的頻率又似乎齊了一些,比這更古怪的是那些夾雜着海鳥拍打翅膀聲的海浪聲中竟還有一種類似于人類嘆息的聲音。
「唉……」林小虎從嗓子眼裏發出了一聲嘆息。陳海根知道他一定也是聽到了那個聲音,所以想要确認一下。
「唉唉……」從大海的遠處傳來了類似的聲音,像是對林小虎的回禮。那是十分類似人類的長嘆,但是從沒有一個人能夠發出那樣響亮的嘆息聲,足夠從遙遠的海面彼方傳到此間。
林小虎與陳海根面面相觑,兩人此時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林小虎最先反應過來,他說:「我去通知大家!」
說着就要轉身往船艙裏跑,恰在此時,陳海根手裏的長矛竟「當啷」一聲掉在了甲板上,他的喉嚨裏發出壓抑而驚恐的倒氣聲,整個人都似篩糠一般抖了起來。
林小虎不明所以地順着陳海根目光的方向看去,但卻什麽也沒看到。黑漆漆的海面上一片荒涼,就像是什麽都無法存在的虛無深淵。林小虎的心仿佛一下子被人狠狠攥住了,一股難言的悲涼感從他的心底湧起。背井離鄉,飄零海上,他的一生注定都将跟随一個被追殺的廢王四處逃亡,無法陪伴親人身邊,何況平日裏還要逼着自己與那些可怕的妖魔鬼怪相鬥,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沒命……林小虎的心頓時涼了,死掉的陸甲和王全在這個時候又再次出現在他眼前,兩人青白的臉孔、僵直的身體都讓林小虎打心底裏感到害怕,他們竟然順着船舷僵硬地爬了上來,動作笨拙地翻越過船舷,眼看着就要爬到船上。
「誰!」突然有人低喝了一聲,林小虎打了一個寒戰猛然醒了過來,跟着「啊」的一聲發出慘叫。
眼前早已沒有了陸甲和王全的身影,在林小虎眼前出現的是一只腐爛發臭內髒都流到了肚外的海鳥。海鳥睜着只有眼白沒有眼黑的冷冰冰的眼睛,圍着林小虎如同舞蹈一般詭異地左右翻飛。身旁的陳海根早已抱着頭坐在了地上,哆嗦着如同一個稚兒一般哭泣,有兩只同樣的僵屍鳥正在圍攻他,其中一只甚至已經跳上了他的肩膀,用尖銳的嘴喙一下一下地啄食着他頸部的血肉。鮮血順着陳海根的脖子流淌下來,頸部被啄得血肉模糊,他卻仿佛毫無所覺。
一道劍影閃過,随之圍着陳海根的兩只海鳥竟被齊刷刷斬成兩半,掉落在地。然而令人感到恐怖的是,雖然那些海鳥已經再也飛不起來,但是它們竟然仍在地上撲騰着翅膀,如同活物一般,殘缺的身軀都沒能奪走它們的「生命力」。
「祝先生!」看到祝映臺出現,林小虎的心頭不由得一松,幾乎是哭着喊祝映臺。
又是數道劍光閃過,在林小虎身旁跳舞的海鳥頓時被斬為幾十塊,腐臭的血肉混着內髒「劈裏啪啦」地掉到甲板上,彙成了一灘腥臭的血窪。因為被斬得太碎,那些肉終于不再能自己動彈,而是改為在原地微微顫抖,像是随風搖擺的果凍一般。
祝映臺走上前來問:「怎麽回事?」
林小虎正要說話,突然聽到一聲近在咫尺的長長嘆息聲:「唉唉唉唉唉——」與此同時,仿佛有什麽東西猛然從思羽號底下狠狠頂了船身一下那樣,整艘船都高高地跳了起來!林小虎發出慘叫,伸手想去抓欄杆,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身體從空中翻出甲板,猛然往下掉去。祝映臺一手抓住船舷上的欄杆,另一只手想要去夠林小虎,但是船體的失衡導致兩人的距離變遠,因此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年輕的士兵發出慘叫,掉落漆黑的海水之中。
下一刻,思羽號重重砸回海面,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轟鳴。被高空墜物排出的海水如同上天扇過來的巴掌一般狠狠地打向噴射範圍內的所有東西,祝映臺臉上濺到了一縷水柱,當場紅了一道,傷口凸了起來。
「抓住,莫松手!」陳海根喊道。這位吳國的士兵此時正雙手用力攥着長矛試圖往後挪,長矛的另一頭是身體懸在半空中的林小虎。千鈞一發之際,這位老兵遞給了林小虎一線生機。
祝映臺沒有過去幫忙,而是警惕地跳上船舷,觀察四周。漆黑的海水在思羽號底下湧動,誰也不知道那潛在的威脅此時在何處。突然,他身形一閃,出現在距離林小虎和陳海根一步遠的距離,手起劍落,數只海鳥發出「呱呱」的聲音紛紛墜落。又是一聲「嘩啦」水響,祝映臺身形躍起,當落下的時候已經在別的地方斬落了一條巨大的海魚。那條海魚不知道死了有多久了,身上寄生着各種類似石頭一般的寄生物,看起來格外的詭異。
越來越多的奇怪的、本不應再存在的東西出現在了海面上,祝映臺飛快地穿行在思羽號上,往往此地才斬落了一地碎屑,那頭他又迎來了新的敵人。
林小虎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于爬上了船舷,眼看着就要能逃出生天,突然,思羽號再次發出一聲呻吟,比前一次更猛地沖向空中。祝映臺都不得不将常安插入船舷,以穩住自己的身形,林小虎更是慘呼一聲,重新掉了甲板外,這一次就連陳海根都自顧不暇,所以林小虎毫無懸念地掉入了海中,連一聲呼叫都來不及發出,就消失在了海水之中。
思羽號又一次重重地掉了下來。
兩次劇烈的變動終于是把所有人都驚醒了,人們發出謾罵聲在深夜裏迅速把自己弄清醒,最先沖出來的是上官烈,他的手裏端着金泥幹伏弓,渾身上下衣冠不整但仍顯得十分沉着,在黑暗的夜色裏,被他抱着的弓箭散發出淡淡的光暈,給了人安心之感。随後跟出來的是梁杉柏,手上拿了柄短劍,再然後是王铮和吳國的兵頭歐陽,兩人身後都跟着十來個兵卒。
祝映臺怕梁杉柏受傷,一看到他便趕緊喊道:「阿柏,進去!」
話還沒說完,就見梁杉柏沖着他跑了過來。
「你受傷了!」
祝映臺直到被梁杉柏這麽說了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上已經滿是鮮血,想必是在剛才對抗船體慣性的作用下不慎割裂的。
「我沒事,思羽號下面可能有東西。」
像是要證明祝映臺的話一般,從近在咫尺的海面之下,竟然發出了一聲極為怪異和響亮的嘆聲。就像是一個人本來沮喪至極幾乎絕望,卻又突然被什麽事情逗樂了一般,那一聲嘆聲怪裏怪氣,叫人聽了渾身難受。
「唉唉唉唉咯咯咯——」
「什麽玩意兒?」上官烈小心翼翼地靠近船舷問。
陳海根哆哆嗦嗦地說:「回禀大人,可能是……是海王爺。」
海王爺的傳說由來已久,在靠海為生的漁民中極為興盛,傳說海王爺掌管着四方水澤,能呼風喚雨,所以幾乎所有的漁民出海之前都會祭祀海王爺,以祈求大獲豐收,平安歸來,但是思羽號出航前并沒有做這一個動作。
陳海根說:「我們、我們犯了大忌了,海王爺不高興了!」說完整個人便萎頓下來,蹲在地上沒了精神。歐陽走過來,二話不說拽起陳海根的領子,給了他狠狠一巴掌,這一下頓時把陳海根給打懵了。歐陽說:「滾回船艙去,再讓我聽到一句妖言惑衆的話,我就把你扔到海裏祭你的海王爺去!」歐陽個子不高,揪着陳海根的樣子其實看起來有點滑稽,但他的氣勢卻在這一刻完全展露,陳海根在他面前乖得就像只鹌鹑,灰溜溜地跑回艙去了。
上官烈說:「不管是什麽東西,但确實有東西在思羽號下頭。」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那一聲似嘆息又似笑聲的聲音令得那東西舒服了,此時思羽號底下沒有生出新的動靜,海水繼續以一種詭異的姿态波動着,像一只蓄勢待發的野獸,誰也不知道它下一次攻擊會發生在什麽時候。
歐陽說:「我已經命令其他人都躲到船艙裏,另外派了八個人看守最底下一層,以便出現漏水的情況時可以及時處理。王頭那邊也做了相應的安排。」
王铮顯然有點不高興被歐陽搶了風頭,但還是說道:「我們的人也都準備好了,如果有問題,也可以及時應對。」
祝映臺說:「不找出那東西的真面目把它解決掉不行。」他看着黑漆漆的海面,心裏琢磨着解決的辦法。他雖然有斬鬼殺妖的能力,上官烈和梁杉柏也有不錯的本事,但那是在陸上,現在他們對上的卻很可能是海中某種未知的龐然大物,那麽他們誰也沒有勝算。何況,誰也不知道思羽號到底有多結實,能不能夠承受這樣上上下下的折騰。
正想着,梁杉柏突然道:「我下去幹掉它。」祝映臺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跳上船舷,如同一尾矯健的魚兒一般一躍而入水中。
「阿柏!」祝映臺簡直急瘋了,他不明白梁杉柏到底是怎麽想的。在對手是什麽都沒弄清楚的情況下,他怎麽敢就這麽跳進海裏去!!他急得抓住欄杆,自己也想要往下跳,結果卻被一個人眼疾手快地牢牢抱住了腰,正是吳國的士兵頭子歐陽。
「冷靜點!祝映臺,冷靜!」上官烈也反應過來,跟着一起抓住祝映臺,在他耳邊大吼道,「你水性沒那麽好,下去只會給梁杉柏增加麻煩!」
祝映臺的水性的确不算很好,可是梁杉柏又能好到哪裏去?或者該說此時就算水性再好又有什麽用,那底下很可能是只怪獸啊!
歐陽退開兩步,說:「他找到它了。」
祝映臺和上官烈同時一愣,然後抓着船舷往下看。一開始的時候,他們誰也不能從底下的海水裏看出什麽,那些黝黑的液體依然以一種奇妙的波動方式穩定地在思羽號下方昭示着自己的存在,與之不同的是,思羽號以外大概三百米左右的洋面則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波動方式。然而很快,下面産生了變化。
大量的水泡開始飛快地升上洋面然後破碎,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不知道的人大概會以為思羽號底下有一
鍋正在急劇沸騰的熱水。洋面的波動變得愈加詭異了,一會是順時針旋轉,一會又是逆時針旋轉,同時伴随着忽上忽下的颠簸。六桅六帆,上有四層船樓,下面尚有三層船艙的思羽號此時簡直就像是一葉小舟,在洋流中心毫無抵抗之力,被帶得團團轉。海洋之上雖然從來不乏狂風暴雨帶來的颠簸,但是像這樣詭異的颠簸卻是從來沒有人遇到過的,也多虧此時船上的人都有較強的身體素質加上生死存亡關頭的緊張忽略了其他情緒,否則搞不好就會有人吐得一塌糊塗。祝映臺緊緊地盯着海面,試圖尋找到梁杉柏的身影。
「在那!」他終于看到了梁杉柏。一道如同箭矢一般快速的身影飛快地從思羽號船舷底下劃過,很快又消失不見,下一瞬,思羽號又換了一個方向旋轉。
「看來阿柏在跟那東西戰鬥,而且暫時沒有危險。」上官烈很快判斷出了局勢。
但是祝映臺仍然很擔心,他的手掌緊緊抓着船舷,力氣大得幾乎要将那堅硬的非鐵非玉的護欄捏斷。他依然想要跳進海裏去幫梁杉柏,但是他此時也已經看出,自己的确不是海裏那東西的對手,至少他就完全做不到像梁杉柏那樣在水裏游刃有餘,但是他也不能就這麽看着……
祝映臺跳上船舷,上官烈以為他又要跳下去,趕緊上來想要拖他。祝映臺卻将手中常安一揮,原本樸實無華的桃木劍身剎那點燃了光明,螢火迅速亮起,整柄劍身散發出一種如同琥珀一般澄澈的光芒。常安并不如羅睺霸道強勢,但是常安讓人心生希望溫暖。祝映臺執劍望向思羽號底下的洋面,一瞬不瞬。他在追逐梁杉柏的身影,希望能幫到他,但是很快他便發現這樣不行,因為梁杉柏的速度太快了!
一瞬間,祝映臺的心頭飄過了一絲疑惑,但是很快,這點疑惑就被擔憂梁杉柏與那水下怪物戰鬥的安危所蓋過了。祝映臺閉了閉眼,他知道眼睛的速度無法跟上梁杉柏,而他此時亦不再有觀氣的能力,于是他開始嘗試使用聽覺來作為輔助手段。
靜下心來,将注意力集中,他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聲音。呼呼的風聲,咕嘟咕嘟的水泡聲,海水攪動的聲響,思羽號船身上下颠簸發出的呻吟,身邊人緊張的呼吸聲。祝映臺發現自己的心越來越靜,而進入他耳中的聲音也越來越純粹,仿佛有什麽力量在幫助他排除幹擾一樣,周圍其他的噪音都飛快地被篩除出去,只餘下了對他最重要的那些。祝映臺沒有發現,此時他後腰處的黑龍圖騰正在隐隐發熱,但是這種發熱并不像過去那樣激烈也不會讓他覺得太過痛苦,于是他忽略了這一異象,手裏緊緊握着常安,專注地聽着。
水下五十米,十秒後九點鐘方位……祝映臺猛然一劍揮出,猶如一道燈塔的光束直射向海中,一道劍氣随之直刺某點,短暫的沉默過後,但聽一聲怪叫,海水更為劇烈地翻騰起來。水下六十米,五秒後十點方位,祝映臺再施一劍,跟着是又一劍、再一劍、一劍又一劍……此時此刻,祝映臺閉着眼睛,然而海裏的一切都仿佛歷歷在目。在他的腦海之中,他甚至看到了一團巨大的峥嵘黑影,那東西占地面積極廣,厚度也極大,但它毫無明确的輪廓可言,就像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繩頭,牢牢地黏在思羽號船底,覆蓋住了方圓百米的範圍,而梁杉柏就在那堆東西之中穿行。
在祝映臺的腦海中,梁杉柏此刻就像是一柄鋒銳無比的匕首,薄、輕但卻奇快無比。快是速度快,也是刃口快,那團厚重的黑影固然占有着客觀身體條件上的優勢,但是卻很難在與梁杉柏的戰鬥中占到上風。它用盡了一切的方法,像團海蜇一樣時而收縮時而擴張,輪廓線不停變化着試圖抓住梁杉柏,但從沒有一次成功過。有好幾次祝映臺幾乎以為那東西要成功了,但是馬上會在下一秒發現那只是梁杉柏的一個圈套,他借着自身為誘餌,将那團東西引誘得左支右绌,如同一只繞着自己尾巴轉的笨狗!
梁杉柏有那麽強嗎?祝映臺終于還是開始懷疑了,因為梁杉柏目前占據了上風,所以他的精神松懈了一些,因此便有一些剛剛被壓下去的疑惑浮了起來。祝映臺想了一會,但是很快還是自己找到了解釋,他想梁杉柏的天賦本來就很強,或許在經歷了金剛夜叉明王一戰後魂魄被吞噬又重新修補複活的機緣,他的能力被更大限度地激發了出來。祝映臺覺得自己以後或許真的完全可以倚靠在梁杉柏的身上,這個結論令他有點高興也有點羞惱,高興是因為他确信梁杉柏以後絕對不會再遇到兩年前那樣的事,他為自己的戀人而驕傲,羞惱則是因為同為男子,梁杉柏變得越來越強,自己卻越來越弱,這讓他有點傷了自尊心。便在這時,祝映臺突然聽到身旁有人發出了一聲驚呼。
思羽號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猛然靜止了下來。剛才在洋流中心亂轉的思羽號固然令人十分煩躁,但是此時突然靜止的思羽號則更令人心生警惕。底下的海水還在劇烈地沸騰,比之前更甚,然而奇怪的是思羽號卻穩穩當當地停在了中心,一動不動。這是怎麽回事?
祝映臺疑惑地看向船舷下方,跟着微微眨了眨眼睛,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不然怎麽會看到思羽號的船舷底下有一條赤裸的左胳膊?難道是剛才掉下去的林小虎?祝映臺正要喊人抛繩索下去,将他拉上來,很快他發現了不對勁之處。原來在林小虎的那條胳膊旁邊還有一條胳膊。就像林小虎那條蒼白赤裸的胳膊一樣,這條胳膊也是從海中伸出,緊緊地扒在思羽號的船體上,但令人心驚的是,這也是一條左胳膊。林小虎的胳膊是一條左胳膊,這也是一條左胳膊,一個人自然不可能生有兩只左胳膊,換言之,思羽號底下還有另一個人。是誰呢?
上官烈也正扒着船舷往下看,此時臉色凝重得很:「下面有很多人,」他頓了頓,「很多死人。」
像是被這句話撕開了遮蔽眼前的雲翳,祝映臺赫然發現思羽號底下何止有兩條胳膊。沿着船體一字排開,無數條左胳膊牢牢地扒在思羽號上,每隔一段距離便能看到一條。那些胳膊有長有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唯一相同的是,盡是左胳膊。
「那一邊全是右胳膊。」歐陽不知什麽時候從思羽號的另一頭折回來說道。于是在衆人的腦海中剎那浮現出了一個畫面,那是一條類似蜈蚣的怪物,身體兩側對生着無數節肢,而現在思羽號就像是被托在了這只蜈蚣的背上,那些對稱的節肢反折過來将思羽號牢牢抓住,不讓它有逃脫的可能。
「它想幹什麽?」
回應上官烈問話的是一陣劇烈的顫動和令人牙酸的聲音。祝映臺本來站在船舷上,哪怕思羽號在海中颠簸得再厲害都立得穩穩當當,此時卻開始晃動起來,不得不将常安點地方能穩住身體。
祝映臺是如此,其他人更是晃得厲害,上官烈整個人都歪了,靠着緊緊抓住船舷才沒有翻出去。另一邊歐陽和王铮布置的人都開始東倒西歪,并且歪倒的方向并不一致。龐大的思羽號發出了令人顫栗的呻吟聲,就像是一位久經沙場的王者在暮年時分終于遇到了勁敵,雖然還不至于馬上潰敗,卻支撐得無比艱辛。
「那只東西想把思羽號撕爛。」
蒼白的胳膊齊齊用力,五個五個的手指如同銳器一般深深插入思羽號的船身之中,狠命向着不同方向撕扯。春秋戰國時期最可怕的刑罰中有一種叫做五馬分屍的酷刑,如今的思羽號簡直就是在接受這種刑罰。
等等,梁杉柏呢?祝映臺再次閉上眼睛,努力尋找梁杉柏的身影,然而不知是因為思羽號此時晃動得太過激烈,還是外界各種聲音訊發幹擾太大的緣故,他再也不能像剛才那樣靜心尋找到梁杉柏的存在。
阿柏……阿柏你在哪裏?祝映臺焦慮的情緒越發嚴重,睜開眼睛就要往下跳。就在這時候,思羽號猛地往上蹦了一下,祝映臺一個沒站穩不僅沒能跳出船舷,反而還重重摔了回來。
「小心!」有人在身後托住了祝映臺,祝映臺回頭看去,竟然又是那名吳國的兵頭歐陽。王铮剛才雖然也想第一時間沖過來接住祝映臺,但是不知怎麽回事,離祝映臺比較遠的歐陽反而比他先到了。
「謝謝。」祝映臺飛快地起身。
歐陽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祝映臺忽然覺得,這個人的微笑似乎在哪裏見過,然而再定睛看去卻只能看到一張平平無奇的男人臉孔,與他腦海中任何一個人都不相符合。
「祝先生,您沒事吧。」王铮走過來道。
祝映臺說:「無事。」忽而一愣,思羽號不颠簸了?他搶到船邊去看現在的情勢,這一看,卻是又一愣,因為思羽號此時又靜止住了,靜止在一片「汪洋大海」中,這片「汪洋大海」是天空,而船下……是密密麻麻堆疊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