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梁杉柏感覺到有人在注視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果然又是小刺猬思悠。一接觸到自己的眼光,小家夥便立刻移開了目光,小臉蒼白着皺成一團,小手死死地抓着祝映臺的衣服,一個勁地往他身後躲。
不遠處,上官烈正在清點采購的物料,讓人分門別類地搬到思羽號上擺好,此去尋找海市不知要花多久,所以他做了很充分的準備。梁杉柏對着思悠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便轉身離開,沒什麽所謂地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感覺到緊抓着自己的小手松開了,正忙着打包行李的祝映臺回過身去一看便見到小徒弟思悠居然跌坐在地上,一臉驚恐至極的樣子,順着小家夥的目光看過去,果不其然又見到了梁杉柏的身影。祝映臺深感無奈,他實在是不明白,小徒弟思悠為什麽會那麽害怕梁杉柏,明明他的戀人既不兇惡也不猙獰。蹲下身,祝映臺看着小思悠道:「思悠,你怎麽啦?」
小思悠慢慢回過神來,大眼睛裏泛着盈盈的淚花,一臉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師父,我怕!」伸手緊緊揪住祝映臺的袖子,小思悠重重撲進祝映臺的懷裏。
被小孩子死死摟住的祝映臺心裏也不由得泛起柔軟的漣漪,這小妖精跟他或許真的是有緣的,不然像他這般脾性冷漠疏離的人怎麽也會對這孩子飛快地産生疼惜的心意呢?祝映臺輕輕拍打着思悠的背脊說:「怕什麽,光天化日,又有師父陪着你,有什麽你跟師父說。」
小思悠擡起頭來,小嘴張張合合了片刻,最後還是沒能說出什麽來。
「我、我就是怕。」思悠含含糊糊地嘟哝着,眼神裏的懼意是真得不能再真。
祝映臺真是心疼這孩子了,他努力回想着梁杉柏有沒有可能趁他不注意欺負這小妖精,嘴裏說道:「你別怕,你可是師父的徒弟,既然師父收了你,那麽無論是誰欺負你,師父都會替你出頭!」
「真的?」思悠脫口而出,随後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低下頭去說,「可是、可是那個家夥好可怕的。」
「好可怕?」祝映臺挑起一邊眉毛,一想到自己那個被形容為「好可怕」的戀人在他的面前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喜歡撒嬌便不由得有些好笑,同時還有不少甜蜜,他說,「不管你說的那家夥是誰,有多可怕,師父都會替你出頭的,你放心,師父這一身本領可不是擺着看的!」
原以為這樣會鼓舞到自己的小徒弟,誰想到思悠聽了以後卻愣了一會,然後才低聲道:「師父,我……我是說真的,你自己也要當心點。」
「我?當心?」祝映臺真是好氣又好笑,看小刺猬思悠這樣子,對梁杉柏已經不是害怕這麽簡單了,根本就是已經把他看成了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了吧。雖說思悠是小孩子,又是他的徒弟,但是自己的戀人被這麽看待多少也讓祝映臺有些不快。
思悠卻沒有發現這一點,此時他一心只想要說服自己的師父,他說:「真的!真的要當心的!」他着急地比手畫腳,「那個梁杉柏,很可怕很可怕的,他身上的氣味很壞很壞,他還殺了好多人呢!」
「殺人?」聽到這裏,祝映臺的臉色不由得一凜,将揪着自己衣襟的兩只小手拿下來,祝映臺一本正經地問,「思悠,師父教過你做人要誠實,你說阿柏殺人可有證據?要是沒有證據,你這便是誣陷了。」
小刺猬一聽,頓時跟炸了毛似的跳起來,晶瑩的淚水剎那間奪眶而出,又是委屈又是着急地道:「我……我沒有誣陷……我親眼……親眼看到的,他在後巷殺人……就在那天……那天的客棧後面,我真的沒有誣陷……嗚哇……」
小刺猬的哭聲大得驚人,連上官烈等人都被驚動了,上官烈走過來問:「怎麽了這是?」
祝映臺哪裏有應付小孩子的經驗,面對着嚎啕大哭的小刺猬,顯得很是手足無措。他說:「思悠他……他說……」他擡頭便看到梁杉柏也走了過來,正望着這裏,不由得又住了口,猶豫着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小刺猬思悠卻顯然也看到了梁杉柏,于是他一邊哭一邊指着梁杉柏說:「我沒騙人!我沒誣陷!嗚嗚嗚,他真的是壞人,我真的看到他殺人了!」
「殺人?」上官烈看向梁杉柏,問,「到底怎麽回事啊,看你把這小孩吓的。」雖然在詢問梁杉柏,但他的口氣是輕松的,顯然并不相信思悠的話。
祝映臺看向梁杉柏,梁杉柏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停了停,他說:「是,前些天在住樂客棧後面,我跟人動手了,大概正好被他看到了。」
「受傷沒有?」
「跟誰?」
祝映臺和上官烈同時問道,但兩人詢問的重點顯然不同。祝映臺想站起身來看看梁杉柏的情況,由于被思悠緊緊抓着,所以沒能起來。上官烈說:「是那天我們從宮裏回來以後?怎麽沒聽你說起,怎麽我們……」沒發現?
上官烈的後半句話并沒有問出口,但是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雖然也知道梁杉柏不是普通人,但在去年這個時候,梁杉柏還只是一個普通廚子,那之後他可能得到了祝映臺的指點,但是這個人的實力還是上升得太快了!
這麽想起來,簡直快得令人有些心驚。
梁杉柏說:「沒事,我沒受傷。」他先安撫了祝映臺方才對上官烈道,「那天有人到客棧來找我們的麻煩,你們正好在樓上跟映臺讨論去找海市的事,所以我沒有驚動你們。」
「什麽來路?來了多少人?」
「四個,但不是人。那天我從映臺房裏出來,下樓後看到有人影鬼鬼祟祟地進入後巷便追了上去,然後遇到了那些人。他們不會說話,樣子也很奇怪……」梁杉柏看着思悠穩穩地說道,一開始思悠似乎還想張嘴反駁他,但是慢慢的,小刺猬的表情便變得有些疑惑起來,疑惑積累到了一定程度,他的神情有了變化,變得很平靜,
似乎接受了梁杉柏的說法。他就那麽坐着靜靜地聽着梁杉柏說話,時不時地吸一下鼻子。
梁杉柏說:「我喊住他們,問他們是誰,要幹什麽,他們便朝我攻擊過來,我沒想殺死他們,但是他們一出手便是殺招,我也只能拼命反擊,誰想到我的劍砍中他們以後那些人就變成一縷煙消失了,思悠或許就是看到了這一幕,所以才以為我殺了人吧。」
祝映臺低頭問思悠:「是這樣嗎?」
小思悠躲進他懷裏,有點害怕地點了點頭。
上官烈皺起眉頭說:「難道是傀儡之術,齊國的人追我們追到這裏來了?」
胡晉剛剛在忙着安排出海的事,直到此時才走了過來,問:「公子,發生什麽事了?」上官烈把适才梁杉柏所說的簡要複述了一遍,胡晉捋着胡須道:「也未必是齊國宮廷裏派來的殺手,我以為還有一種可能,那些殺手或許與殺死彭巫的人有關。」
祝映臺則想得更多,他想到了那晚在知姑房中偷襲他們的人,思索着道:「胡先生說得對。彭巫之死已經被證實是巫觋所為,而當時在現場有可能看到了兇手的人只有阿柏,雖然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要殺彭巫,阿柏當時也沒看到什麽,但是在兇手眼裏看來,阿柏便是唯一的目擊證人,為了确保不會威脅到自己,他勢必要想辦法消滅阿柏。」祝映臺将思悠抱到一邊,站起來說,「如此說來我們還是盡快出海得好,誰也不知道那個兇手還會有什麽動作。」
胡晉說:「老夫也以為如是,反正準備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剛才老夫算了一下,明天正好是個吉日,你們可以一早出發。」
「我們?」祝映臺疑惑道,「胡先生你不去嗎?」
胡晉微微一笑道:「吳王與鄭先生說還有些事情要找我相商,我便留在這王宮裏吃香的喝辣的了,倒是你們幾位出海要多加小心,我家公子也有勞兩位多多照看了。」
胡晉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即便是祝映臺也聽出了他話裏的意思,果然吳王不可能随随便便把他們放出天牢,他将胡晉留下作為人質,如果他們沒有辦法從海市裏将有龍天鏡帶回來,胡晉也好,他們幾人的性命也好,恐怕仍有危險。
上官烈對着胡晉深深一揖道:「還請先生忍耐一陣,烈一定盡快帶着好消息歸來。」
胡晉道:「倒不必太急于求成,其實吳王留我也是正合我意,我想趁着這機會将浏河鎮那事再好好查查,如也許那宅子裏的陣并不止一處有,我要找到當年布陣人的真實用意。」
「啊!」思悠忽然低低叫了一聲。
祝映臺說:「怎麽了?」
思悠仰起臉來說:「差點把這事給忘了,師父師父,你們去了那個鄭什麽的家裏以後,我有打聽到一個消息,是關于那個彭巫的。」
衆人不由得都驚訝地看向思悠,沒想到這小家夥還有個絕密情報。大概是看出祝映臺眼裏的疑惑,思悠有些不高興,脆聲脆氣地道:「是真的,我偷聽了那個紅巫的話才知道的。」
「紅巫又是誰?」
胡晉道:「是那日與彭巫一起辯難的那位女巫。」
思悠連連點頭道:「對對,就是她。你們別看她長得年輕,其實她年紀已經好大好大啦,彭巫的年紀還比她小呢!」
上官烈說:「聽說彭巫死後,這位紅巫就偷偷地溜走了,你是在哪裏找到她的?」
思悠得意地昂起小下巴說:「我不告訴你!」
梁杉柏看了他一眼,思悠便打了個哆嗦,剛剛嚣張起來的氣焰立時便被撲滅了,他說:「我……我其實不認識她,但是她身邊帶着一個小妖精做仆人,我跟那個小妖精是老鄉。」
得,妖怪原來也有老鄉。祝映臺忍住笑,說:「你那個老鄉對你說什麽了?」
思悠說:「我老鄉說,紅巫一聽說彭巫的死狀以後就連連念叨着他們來了他們來了,然後便連行李都來不及收拾急匆匆地便要逃走。她還說她要去找彭巫的師父,只有找到他或許才能知道怎麽辦。」
彭巫的師父……在場幾人除了胡晉、思悠都曾聽過彭巫提起他的師父,據他說他就是因為救了這麽一個受傷的巫觋才走上了巫者的道路,而他那位師父更是傳說中持有有龍陰鏡碎片,鎮壓了浏河鎮外古宅厲鬼的人。
「她說過到哪裏能找到彭巫的師父嗎?」
思悠搖搖頭:「我老鄉說彭巫的師父失蹤已經很久了,紅巫也沒有他的音訊,但是她好像有一些尋人的本領,所以打算去試一試。」
祝映臺搖了搖頭,雖然知道紅巫認識彭巫的師父、打算去找他也算是個情報,但是很可惜,這個情報只有「八卦」的價值卻并沒有任何實用性。見自己師父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思悠急急道:「還有還有,師父,我還知道別的。」
上官烈笑道:「你這小家夥居然還會賣關子啊,有什麽就一并說出來吧,回頭我讓王铮他們給你買好吃的。」
思悠眼珠子轉了轉,很識相地沒有在此時提要求,反而爽氣地說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呢,我都幾百歲啦。」
他說,「師父,我聽我老鄉說,紅巫提起過彭巫師父的來歷,說他是……是……」小家夥像是一下子卡住了,
「是」了幾次還是沒能接下去。
梁杉柏忽然開口道:「既然想不起來就算了,明天還要出海,先把正事辦了吧。」
祝映臺點點頭。眼看着大家夥就要散了,思悠猛然一拍手道:「我想起來了,師父師父,紅巫說彭巫的師父是從遙遠的大海上來的,他叫青山,範青山!」
祝映臺提着油燈走到思羽號的底層,他實在很不習慣此處昏暗的環境,或許是天性使然,他喜歡光明的所在而排斥那些昏暗不明。走到梁杉柏的房門前,他停了停,然後深深吸了口氣,伸出手,敲了敲梁杉柏卧室的房門。
「阿柏,你在嗎,是我。」
身後傳來了「吱呀」一聲,祝映臺回過頭去,看到梁杉柏從工作間裏探出頭來:「你找我?」祝映臺似乎因為
準備不足,一下子有點忙亂,過了會才有些無奈地笑道:「嗯,是的,我找你。」
梁杉柏看了他一眼,然後打開門:「那進來吧。」
祝映臺一走進梁杉柏的工作間便看到屋子中央的工作臺上堆着數柄長短形狀不一的桃木劍,有些還只是半成品,有些則已經打磨得很好了,而且數量比上次來他所看見的要多很多,很難想像梁杉柏是怎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又制了那麽多把劍出來。而其中最顯眼的當屬放在一旁桌上的羅睺陰劍,哪怕周圍有無數把桃木劍,哪怕此時羅睺并沒有散發出紅珊瑚一般的光彩,而只是樸實得好像一把普普通通的桃木劍,祝映臺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它。
祝映臺看到了羅睺,自然也就看到了在羅睺周圍畫的一圈框。炭筆的痕跡沿着陰劍的輪廓走了一圈,看起來漫不經心,但是祝映臺認為他此時能夠平靜面對羅睺多半就是這個輪廓線的作用,換言之,這簡單的一圈很可能是符。
梁杉柏很自然地擋到祝映臺身前,将油燈撥亮了一些,對祝映臺說:「地方有點髒,随便坐吧。」他說着,自己也坐了下來,安靜等待着祝映臺開口。
祝映臺坐下,想了想決定開門見山,他說:「思悠下午說的話你都聽到了吧。」
梁杉柏說:「哪一句?」
「關于彭巫師父的,」祝映臺說,「思悠說那個人叫範青山。」
梁杉柏微微一皺眉,随後道:「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非常多,何況是不同朝代的兩個人。」
祝映臺說:「我明白,但是他來自海上。」
同名同姓固然不是太稀奇的事,但是這位同名同姓的範青山也是一名修行者,并且持有有龍陰鏡的碎片還來自海上,那就必須引起人重視了。
祝映臺說:「思羽號也來自海上,是當年海客們漂洋過海的工具,現在我們已經證實思羽號上的海客很可能是傳說中的有龍氏,那麽這位範青山就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有龍族的人。」
梁杉柏的手指輕輕敲打着大腿,不知道在想什麽。
祝映臺見他不發言,只好自己接下去說道:「我一直覺得你師父是個很神秘也很有本領的人,雖然我自己不懂道術,但是我知道要培養一個天師是非常困難也非常需要機緣的事,但是你跟着他只是短短四年便練就了一身本領,而且他還知道歸山靈盤的淵源,能夠有能力送我們來到這個時代,我有時候甚至會覺得……他是不是不老不死。」
「不老不死?」梁杉柏說,「你指他從春秋時期,從這個年代一直活到了二十一世紀?」
祝映臺說:「是的,我也知道這個想法很離奇,但是會不會就有這個可能呢?有龍氏是那麽神秘的一支種族,就連齊國曾經的王後,周天子家的公主王姬也将之稱為仙客,羅剎女也是他們帶來的。」
梁杉柏問:「就算是的話那又怎樣?」
「怎樣?」祝映臺疑惑。
梁杉柏說:「就算确認了彭巫的師父範青山就是我在二十一世紀的師父範青山,他還是有龍氏的一員又怎樣呢,這對于我們接下去要做的事有什麽影響嗎?」
祝映臺斟酌着說道:「也許青山師父可能知道我背後惡咒的解法,我們能夠請教他?」
梁杉柏沒有回答祝映臺的話,他站起身,走到一旁的工具臺前。
「阿柏?」
梁杉柏打開一個木匣子,取出了一柄桃木劍。這柄桃木劍與祝映臺的羅睺長短相同,顏色質地卻有較大區分,
劍身顏色黝黑,在燈光下看起來樸實無華,只有那流暢的線條昭示着這絕絕對對是一柄好劍。
「本來不想這麽早給你,因為還有一些地方需要改進,不過既然你提到了,就先拿來用吧。」
祝映臺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接過梁杉柏手中的劍,伸手撫摸着劍身。不知道梁杉柏用了什麽木料,與羅睺的陰冷不同,這柄劍給人的感覺是溫暖的,就像劍柄上刻着的那兩個如同花紋一般的古體字那樣。
「常安……」祝映臺輕聲念了出來,願君一生無災無難,常得安寧。他試着将靈力灌注劍身之上,但見黝黑的木料裏驟然亮起了點點星火,如同鎏金一般的色澤由此及彼,仿佛點亮了劍身的內部,整柄劍因此由內而外散發出強大的靈力來。而這種靈力卻是溫潤親和的,就仿佛是春日裏剛剛生出的柔軟的芳草地,絕不咄咄逼人,更不會毀天滅地。
或許是被常安的靈力所帶動,陰劍羅睺竟然自己開始震動起來,紅珊瑚般的色澤明明滅滅,亮的時候嬌豔欲滴,暗的時候卻有如朽木一截,陰寒的氣息從羅睺劍上一圈一圈蕩漾而出,祝映臺感知到了,他有些驚慌地看向梁杉柏,但是看到他鎮定的面容便立刻也放下心來。既然梁杉柏覺得沒事,那就一定是沒事!
祝映臺緊緊握着常安,感受着身周靈力場的流動,雖然他觀氣的本領已經喪失,但此時這屋子裏兩股交鋒的靈力,一冷一熱都十分強大,纏絞在一起仿若有了實形。祝映臺能夠清楚地感受到羅睺的陰寒靈場在試圖逼近他,就像過去做過的那樣,那股力量在呼喊他背後的烙印,試圖侵入他的身體、神識進而控制他,祝映臺甚至也感到了背後那個黑龍烙印真的在蠢蠢欲動,然而這一次,另有一股渾厚的力量阻擋住了羅睺的進逼,就像是一床厚實暖融的被褥替祝映臺遮擋去了寒風凜冽,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态,切斷了羅睺與黑龍烙印的聯系。
兩股力量的交鋒激蕩起了火花,一時間整間工具間裏形成了兩個不同的空間,一個空間裏以羅睺為核心,周圍寒風呼嘯,從羅睺所在的桌面開始,寒霜發出「吱嘎」的聲音一路蔓延開去,凍住了桌腳地面甚至是頂棚,另一個空間裏則回旋着和煦的暖風,看似微弱,卻總能恰到好處地将那股陰寒之力阻擋在外。各種各樣的工具、木料、壞了的木劍飄飛在空中,一邊是急速轉動有若龍卷風過境,另一邊則是緩擺輕蕩好似蒲公英飛舞,兩股力量彼此僵持了很久,出人意料的是竟是看着霸道的羅睺先緩緩撤退,直至偃旗息鼓。
祝映臺驚喜地看着手裏的常安,此時木制的劍身看起來已經有若火玉一般晶瑩璀璨,尤其是「常安」兩個字構成的花紋,閃爍着溫暖的光芒,十分引人注目。确認自己成功地擺脫了一次惡咒的侵襲,祝映臺不由得激動萬分,伸手緊緊抱住了梁杉柏:「阿柏,你好厲害!」他高興得不得了,以致于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你怎麽會做這個?這個劍的材料是哪裏來的?是不是有了常安,我以後就再也不用怕那個惡咒了?」祝映臺覺得自己
這才明白梁杉柏為什麽沒有打算去找範青山的事,因為有了常安,他就不用害怕惡咒,這要比在茫茫人海裏去找範青山想來要方便許多。
梁杉柏聽言卻似乎猶豫了一下,過了會,他把手輕輕放到祝映臺的肩膀上,為兩人拉開了一段距離,他說:「暫時只能算是壓制,解咒的方法還需要摸索。不過短期內你不用擔心羅睺的事,至于以後的事,我會想辦法。」
「太好了!」祝映臺微微頓了一下,然後努力裝出自然的樣子在梁杉柏的臉上親了一口。他也是個男人,怎麽會不渴望自己的戀人,只是因為戀人說因為惡咒的原因他們不能親近,他才會小心翼翼與自己的戀人保持距離,但是心底裏卻還是會有那種需求。
梁杉柏愣了一下,一瞬間他放在祝映臺肩上的雙手收緊了,直到看到祝映臺輕皺眉頭才趕緊又放開,他說:「總之……還……不、不能放松,這柄常安還需要改進,我和你也……」
「我知道。」祝映臺摟住梁杉柏,進而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感受到梁杉柏身體微僵,他不由得在心裏苦笑。
其實他自己此時也在心裏感嘆自己的厚臉皮,但是他真的太渴望梁杉柏了,哪怕只是輕輕抱一抱也好。惡咒未除,這聽起來真像個借口,但是因為梁杉柏說,祝映臺便願意信,只是仍然需要一點溫暖來支撐自己的相信。
「阿柏,我真的變了。」他忍不住感嘆道,原本想要伸手推開祝映臺的手便這樣停在了空中,「七年前的我肯定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變成這樣,我還以為我會一輩子像個天地間的匆匆過客,沒有緣起只有寂滅,走過,但不在人間留下任何痕跡。」祝映臺摟住梁杉柏的腰,低頭細細傾聽他胸膛底下心髒跳動的聲音。自從梁杉柏醒後,他就無比想要做這一個動作,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令他有安全感,才能填補他整整兩年多聽不到那種聲音的恐慌與空虛。
「不會,你……」梁杉柏想說什麽,但卻說不出口。
祝映臺舒服地呢喃了一聲,用臉頰蹭了梁杉柏的胸膛說:「你說,這一次我們是不是能夠一輩子在一起了?」
梁杉柏沉默了,祝映臺竟然也沒有接下去說的意思,過了很久,屋子裏才響起梁杉柏輕輕的一聲:「嗯,我保證。」他說,「只要你不推開我,只要我還在一天,我都不會離開你。」
祝映臺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是溫柔和滿足的,帶着滿滿的人間煙火氣,像是俗世紅塵中随便哪個期盼着家庭美滿有情人白頭偕老的普通小兒女那樣,而這恰恰是過去的祝映臺絕對不會有的姿态。
「推開你?我怎麽可能推開你?」祝映臺直起身,笑咪咪地看着梁杉柏,「我們可是拜過堂成過親了,難道你還想不認帳嗎?」
看着伴侶難得狡黠又可愛的神情,梁杉柏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下體不由得一陣陣火熱滾燙,但是,無情的現實和那個難言的秘密很快潑了他一身的冰水。
「我不會。」梁杉柏說,「對你,永遠不會。」但是我知道你會……所以,我很害怕!
他想着,終于還是屈從了自己的欲望,在此時能夠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親近範圍內,伸手緊緊摟住了祝映臺。梁杉柏将下巴擱在祝映臺瘦削的肩膀上,鼻尖嗅着他身上好聞的氣息,默默地品味着屬于兩人的每一分每一秒親密時間的流逝。
第二天,祝映臺和梁杉柏等人起了個大早,準備開拔海上,尋找海市蹤跡。
吳王本人雖然未來,卻特地委托了鄭由前來送行。鄭由不僅帶來了許多的後勤物品,甚至帶來了二十個士兵供上官烈他們差遣。上官烈微微皺起眉頭,對鄭由行了一禮道:「有勞吳王與鄭先生關心,只不過茫茫大海,風險難測,實在不敢有勞大王再為我們費心。」
鄭由笑道:「公子客氣了,怎麽說幾位也是貴客,既然受吾王所托出海,我們吳國總要盡一份心力。」他又道,「公子放心,這幾個精兵原本都是宮中的守衛,個個都有些能耐,此次是自願跟随公子出海,大王已經吩咐下來,他們便是不要自己的命也會護得幾位周全。」
他這麽一說,那二十個士兵便筆直站好了,面容肅然道:「願為公子赴湯蹈火,縱死不辭。」喊聲出奇得一致,一看便是經過精心訓練。
話說到這分上,上官烈如果再推脫就未免不給吳王面子了,何況表面上說他們是幫忙吳王辦事,但實質上,吳王放他們出海多少有點将功補過的意思。既然是補過,自然要安插心腹在幾人身邊。二十名士兵,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恰恰好比上官烈身邊所有親随的人數少那麽一點兒,可見吳王做這個安排顯然是事先考慮過的。
上官烈于是點點頭,說:「如此有勞吳王與鄭先生費心了,烈當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沒有禮炮鳴響,伴随着吳國大祝與齊國原來的大祝兩位大巫者祈福的吟誦聲,思羽號承載着上官烈等人開往茫茫海上。船只離開沒多久,胡晉便與鄭由兩個人也相攜離開了。港口恢複了平靜,只有兩三只海鳥落在碼頭立柱上不知在低頭啄食什麽,突然,一片如同水漬一般的黑影出現在了木頭棧道上。那道黑影與其說是天空中某物的投影,不若說更像是木頭棧道裏層生出的異物。黑影在木料的裏層滑過,很快掠過了其中兩只海鳥所站立的立柱,明明并沒有直接接觸,不知道為什麽,兩只海鳥突然間都僵直不動了,黑影路過,進入海中,追着思羽號留下的浪花而去,直到那片不吉利的影子消失,兩只海鳥才一個倒栽蔥墜落進海裏。
「嘩啦」一聲,海鳥落入海中便引來了一群貪吃腐壞屍骸的海蟲,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海鳥們不知怎麽回事已經變成了一攤腥臭爛肉。
此時遠在海上的梁杉柏和祝映臺卻還不知道有這麽一道黑影的存在,他們正齊聚在議事廳裏商量思羽號行進的方向。除了他們三人以外,王铮還有另兩名上官烈很親近也是比較熟悉海洋的士兵林小虎和張馳也在,至于鄭由送來的士兵自然被打發去了守衛一些不太重要的地方。此時在思羽號裏頭,上官烈的親信和吳國送來的士兵基本上可謂分庭抗禮,彼此雖然沒有起沖突,但是氣氛并不融洽。上官烈的親信自然看不起那些新來的,吳王派來的精兵則以一個叫做歐陽的人為首,一聲不吭,避免與那些「土着」進行交流,以致于外頭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兩個團體。
上官烈從外頭進來,搖了搖頭:「暫時沒鬧起來。」
王铮說:「公子放心,我安排了人盯着那班人,有什麽動靜,咱們就搶先動手,把他們幹掉。」
上官烈說:「暫時還用不到,至少在找到海市和有龍天鏡之前用不到。」
祝映臺說:「海市上真的能找到有龍天鏡?若是找不到又該如何?」
上官烈說:「找不到就找不到,我們出來本來就是為了幫你打聽燃陰宮的消息。胡先生那裏你不用擔心,以我的了解,普天之下還沒有什麽人能夠困住先生。」
王铮也跟着自豪地說道:「大祝先生神通廣大,才不怕什麽吳王。」林小虎和張弛不由得連連點頭附和。
上官烈說:「好了,我們還是盡快計劃一下線路吧。」幾人這才收回思緒。在他們的面前攤着一張海圖,比起齊國王宮裏偷來的海圖,吳王送來的海圖要詳盡許多,并且在上面标注了過去傳說中出現過海市的地方,地點一共是三個,都已經遠離吳國的海岸線,位于茫茫大海之中,有意思的是,這三個地點彼此相距也十分遙遠,看起來毫無規律可循。
上官烈說:「如果這三個地點都是真的,那麽證明海市出現的地點并不是固定的。」
祝映臺說:「我曾經翻看過一些典籍,傳說中說海市總共有四個,有些新,有些舊,籠統稱之為四方海市,也不知道知姑這次提到的即将出現的海市是哪一個。」
林小虎說:「管他出現哪一個呢,反正我們也沒得選。」
張弛要穩重一些,說:「敢問祝先生,這幾處地點彼此真的沒有聯系?」
祝映臺說:「目前來看是這樣,不僅是地點彼此毫無關聯,甚至是其他條件也不同。你看最近出現的海市距離
吳國的路程居中,最早的最遠,年份中間出現的那個反而離吳國最近,看起來海市的地點和時間、距離都不像有關系。」
上官烈說:「我讓胡先生幫我查了一下前三次海市出現的時候海上有沒有異狀發生,雖然得到了一點消息,但似乎也不能說就是有用的消息。」他指着地圖上最遠的那個點說,「這是最早一次有記載的海市,當年吳國剛剛建立,傳說近海有漁民看到海上有彩光彩雲;中間這一次海市發生的時候,則沒有什麽太特殊的事情發生,唯一要說值得書寫一筆的也就是當年魚獲收成不錯;最近的一次海市發生在五十年前,因為時間上離得最近,所以消息相對多點,據說海市出現的時候海中突然出現了一條通道,通道盡頭是一道門類似門的水漩渦,有人看到有人影踏海而行,進入門中後,那個水漩渦和通道就都消失了。」
彩光、彩雲、大豐收、水漩渦……祝映臺思索了一會,得出結論:「這說明世間每當有海市出現的時候,海水會發生比較大的變化,這說明……海市的所在應該是一座島嶼,不,或許是一艘類似潛水艇的東西。」
「潛水艇?」上官烈說,「哦,就是你們上次說過的可以在水裏航行的奇妙的船。」上官烈輕拍手掌道,「有道理。海市既然稱之為市,那一定需要場地,這個場地平時不為人所知,隐藏于某些地方,只到海市開市之時才會浮出水面。妙啊,按照剛才祝先生的推斷來說,原來這個浮出水面不僅是象征意義的浮出水面,也是真實的從海底升上來。」
由于巨大物體的浮出水面,導致周圍洋流急劇變化,魚群也因此受到了影響,于是光線折射改變産生了獨特的彩雲彩光,于是有了打漁的大豐收,有了虹吸現象産生的暫時性的真空通道,這些都可以用物理原理解釋清楚。
「雖然弄清楚了海市可能是在一座浮島或是潛水艇上,但是我們還是不知道該往哪裏去尋它啊!」林小虎感嘆道,結果被王铮瞪了一眼,立馬閉嘴了。
上官烈說:「其實在臨出門前,胡先生曾經為我們起了一卦,卦象顯示船只一直往北開的話,遇見海市的可能性會比較高。」
林小虎說:「那就……」
「但是有意思的是,」上官烈又補了一句,「剛才吳國的大祝鄭由來送行時也交代了一句,他說按照他的蔔筮結果,遇見海市可能性比較大的方位是西面。」
這下衆人皆是面面相觑,兩位大祝都是巫道大家,按理來說蔔筮結果就算不會完全一樣也應該十分接近,怎麽會出來兩個完全不同的結果呢?
上官烈卻又繼續說下去道:「更有意思的是,兩人都特別叮囑我,胡先生說西面有險,讓我們避開,鄭由則說北面隐約會有危機,讓我們小心。」
衆人嘩然,蔔筮結果完全不同已經很令人覺得蹊跷了,誰能想到這兩位居然各自暗指對方的蔔筮結果存在問題?如果說這兩人彼此并不知道對方的蔔筮結果,這個提醒純粹是根據他們自己的蔔筮結果所得,那麽這個局面就變得非常離奇了。
林小虎抓耳撓腮,完全摸不着頭腦,他說:「怎麽會這樣?兩個大祝怎麽會差那麽多?」過了會,他放棄了說,「反正我信胡先生,我們往北走就是了,胡先生才不會害我們!」
祝映臺說:「但是鄭由也沒有害我們的必要。」的确,盡管他們幾人的到來導致了知姑的離去,但是幾人本身與吳國王室和鄭由并沒有冤仇,這次出海也是為吳王辦事,鄭由怎麽可能特地捏造一個錯誤的結論來誤導幾人呢?
「既然兩者結果矛盾,或許兩邊的結果都不對。」梁杉柏突然開口道。
「也可能兩人都對。」祝映臺說。
上官烈很快反應過來:「你是說……」
祝映臺點點頭:「海市不止一個,知姑在預言中只說了海市近期将開,可她并沒有說近期将開的海市只有一個。」
上官烈說:「如此我們倒是撞了大運了,多少人窮盡一生都遇不到海市開市一次,我們卻一下子就撞着了兩個。」
王铮說:「公子,那我們該往何處去?」
上官烈說:「自然是往胡先生說的方向。」他這倒不是因為跟胡晉關系親密才這麽說,而是因為在蔔算中,胡晉提到西面有危險讓他們盡量避開,而鄭由只是說北面似乎隐約有危機潛伏,提醒他們小心。從兩者的話語中傳遞過來的資訊代表着兩面可能遇到的危險未必是一個等級的。
王铮道:「屬下明白,屬下這便吩咐下去。」于是帶着林小虎和張弛出去辦事去了。
上官烈說:「反正我們也還有時間,如果北面沒發現或許還能再往西面去搜搜,運氣好的話,搞不好兩個海市都能撞見了。」
梁杉柏站起身來說:「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們就先失陪了。」
祝映臺有些茫然地站起身來,說:「哦,我也告辭了。」
上官烈見他倆這樣,不由打趣道:「你們這麽在我一個孤家寡人面前秀恩愛,是在欺負人啊。」
祝映臺頓時臉色微紅,正想說什麽,卻聽梁杉柏說:「是欺負你來着。」說着,便在目瞪口呆的上官烈注視下,把手搭上祝映臺的肩膀帶着他走了。
一直到走到外面,祝映臺才回過神來,他本還想再問問梁杉柏對于海市方位的想法, 然而此刻已經什麽都想不到了。
梁杉柏說:「我還要再研究一下常安的設計,你要不要一起?」
祝映臺愣了一下,忍不住問:「可以嗎?」
梁杉柏點頭。祝映臺馬上飛快道:「那我去,我不會打擾你的,我就在旁邊坐一會就行。」
梁杉柏打開進入地下艙室的門。昏暗的環境一如往昔,他走下去兩步,忽而停住腳步回頭看去,祝映臺的身影此時就站在艙室的入口處。天氣很好,所以陽光很耀眼,祝映臺背光而站,所以模糊了面目,只有一個看起來輕飄飄的影子矗立在那裏,那麽近,也是那麽遠。
梁杉柏的心頭突的一跳,他猛然又竄了回去,把正要準備下去的祝映臺吓了一跳。他說:「你怎麽……」
梁杉柏伸手拉住祝映臺的手說:「這裏黑,我拉着你。」直到将那只微涼的手緊緊握在手中,梁杉柏才終于能夠稍稍松一口氣。還在,祝映臺……燃陰此時還在他的身邊。他們都沒想到,船只往北開了沒多久,當天半夜就出了事。
《燃陰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