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沒有人察覺,不論是梁杉柏還是祝映臺,先前都沒有人察覺這間屋子裏居然還有另外一個人。
明明剛剛屋內還曾大放光明,明明他們都已經在這屋子裏待了不少的時間了,但是直到這個人此時出手,他們才驚覺原來屋子裏早有另一個人在。
祝映臺手持桃木劍飛掠向前,然而離那人終究有段距離。對方一出手即是殺招,黑色的袍袖飛舞直擊祝映臺,帶出一道凜冽的殺意!想不到此人出手便如此果決,用上了取人性命的一招!祝映臺趕不及收撤,好在梁杉柏的反應夠快,在那個人并指為劍攻過來的一刻,他已經拿起什麽東西,擋在了自己的跟前,但聽金石相擊般的
「叮」的一聲,梁杉柏沒事,反倒是對方攜帶着劍氣的手指仿佛吃了個苦頭,迅速回縮。
「阿柏……」
「我沒事。」
情急之下祝映臺也沒追問,放下心的同時當即追上去補攻。他本來就不是什麽仁慈的聖母,何況那個黑影居然想要偷襲他的戀人,因此祝映臺下手的時候便也存了十足的殺意。明明是一把無刃的桃木劍,此時在祝映臺的手下卻揮舞出了死神收割生命的氣勢。那黑衣人顯然沒料到祝映臺竟是如此的兇狠,被他這麽一逼,不由得後退了數步,與梁杉柏拉開了距離。
祝映臺并不見好就收,反而加快揮舞起手中短劍。原本平平無奇的木劍在這一刻突然由內而外散發出了絲絲縷縷的紅光,紅光如同蠶絲重重疊疊地纏繞了整柄劍身,劍身便開始變化,變得如珊瑚一般清澈透明。祝映臺感到自己的後腰在發燙,像是有個看不見的人貼在自己的身後,操縱着手裏的傀儡線。他因此失去了對自己手腳的控制能力,一次次揮舞着桃木劍要将那個黑影趕盡殺絕。這很不對!他終于在幾乎劈掉對方一只手的時候發現了問題,他此時拿的明明是一柄普通的桃木劍,不知為什麽卻有了駕馭羅睺的感覺。不,更确切點說,是那柄陰劍正在駕馭他!
祝映臺慌張地想要求救,但是有股威壓在壓着他,他甚至連口都沒法開。他的心裏開始彌漫起慌亂和如絲如縷的絕望,他有種感覺,如果沒人能阻止他,他或許會就這麽一直劈砍到自己倒下為止,然而,有只手适時伸出來,準确地捏住了祝映臺的劍身,制止了他的動作。
「映臺,看我,看着我。」
聽着聲音,祝映臺艱難地轉過臉去,就這一個動作,他額頭的汗水便「嘩嘩」地淌落,然後他看到了梁杉柏。男人的眼裏像是盛滿了萬千星子一般閃爍着光輝,那光輝并不刺眼卻清朗堅定,就如同一只溫柔的手撫過的他的臉頰心田,深入他的肌膚腠理,最後彙聚停留在他的後腰上。
「啊!」祝映臺的嘴裏迸發出一聲痛呼,跟着他便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讓那喊叫再繼續下去。此時他的後腰像是被刀子在切割一般,仿佛有什麽東西沿着那個可怕的惡咒烙印正在他的身體裏游走,一刀一刀,再來一刀!
祝映臺和梁杉柏都停了下來,那個殺手卻顯然不會停,趁着兩人都被牽制住的時候,他飛快地旋身後撤,然後觑準時機又沖着梁杉柏一劍襲來。但是他沒有想到,梁杉柏還有餘裕動起來——他帶着祝映臺一起動起來!
如果這個黑衣人是現代人,此時多半會生出一個感慨,因為梁祝兩人此刻的動作就像是在共舞一曲華爾滋一般。梁杉柏側身站在祝映臺的身後,一手托着他的腰,另一手控着祝映臺的手腕,桃木劍便開始重新動作起來,以一種行雲流水般的姿态。
剛剛祝映臺攻擊的時候,桃木劍的速度很快,此時的桃木劍速度卻顯得又慢又快,說它慢是因為梁杉柏每一劍的起、落、行、止的路線,那個黑衣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說它快則是因為無論看得再怎麽清楚,那黑衣人卻十分詭異地無法避開那一劍又一劍。
一劍掠過手臂,砍傷了肩胛;一劍橫劈腰部,剖開了肌肉;一劍滑過腿側,露出了白骨;一劍又一劍,黑衣人節節敗退。他蒙着面,露着一雙原本平靜無波甚至顯得有些陰鸷的眼睛,但是此刻這雙眼睛裏的情緒開始劇烈地波動起來。這個人怕了,人的心裏一旦生了惬意,動作便會越發遲鈍,弱點暴露得越多,自然也就愈加危險。但是梁杉柏這裏的情況其實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他有足夠的餘裕制服黑衣人,可惜的是祝映臺的身體撐不住。手中的桃木劍不知怎麽就與陰劍羅睺産生了聯系,那柄妖異強大的武器正在絲絲縷縷地侵襲着祝映臺的神識,汲取他的生命力,哪怕梁杉柏借力打力,在與那黑衣人的較量中逐步削弱了羅睺對祝映臺身體的控制力,祝映臺的身體狀況卻仍然在飛快地變差。
就在祝映臺快要承受不住的時候,黑衣人突然化劍指為爪,一爪前探,拼了自己的命門不守,抓向了祝映臺的眼睛。不得不說黑衣人這一決斷正确至極,梁杉柏固然不在乎自己的身體是否受傷,卻一定在乎祝映臺的,所以他退了。趁着這一退間拉開的距離,黑衣人猛地收爪回身,從窗口翻了出去。與此同時,祝映臺所承受的痛楚也到了極限,他悶哼一聲,整個人軟軟地倒進了梁杉柏的懷裏。
梁杉柏将祝映臺放倒在地,一手試他情況一手卻随意往後一揮,随之一團光芒猛然從他掌間迸出。那是一團黑色的光芒,比黑夜更要黑。黑色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出窗外,正中那名逃竄的黑衣人後背,須臾之間,一團黑光爆起,空氣裏彌漫開一股蛋白質被燒焦的臭味。黑衣人驚駭地轉回身來,發現自己渾身已經被黑火所包圍。火焰蒸騰得空氣扭曲,他的面容也随之扭曲、變形。遮臉的面巾很快被燒毀,露出了一張梁杉柏他們曾見過的臉,那是鄭由府的管家老李。老李似乎自知自己今日難逃一死,被黑火團團包圍的他放棄了自救,卻拼盡全力開始凝聚最後的力量,想要向某處示警,一點赤紅的火光在他指尖凝聚,越來越大,宛如一只破殼而出的雛鳥,馬上将要振翅飛揚。
屋內,梁杉柏将自己的外衣脫下,鋪到地上,他将祝映臺輕輕放到衣服上頭,伸手按在他的額頭,随之祝映臺的身體微微一顫,仿佛被凍着了一般,他的手松開了一霎。梁杉柏飛快地抽走他手中的桃木劍,又試了試他的體溫,确定沒太大問題,然後才伸手一撐窗臺,輕巧地躍了出去。
老李還在拼命地凝聚力量,這位老人的渾身上下,此刻從內髒到肌肉骨骼到皮膚都正在黑火中迅速垮塌,就如同黃油在火中溶解一般,他一半的身體已化為骷髅,另一半卻還覆着焦黑的皮肉,看起來宛如烈火地獄中的惡鬼,十根如蠟油般流淌的手指還在勉強動作,而他手中的雛鳥卻也因此羽翼漸豐,緩緩睜開了眼睛。伴随着一聲清鳴,火鳥終于沖破火光而出,直飛天穹,速度快得宛如一道流星。然而終究是宛如一道流星,梁杉柏似乎只是擡頭看了一眼天空,然後就在下一瞬間,空中驟然閃過一道黑色霹靂,宛如死神的鐮刀輕輕劃過,便将那火鳥砍了個正着。集聚了老李一身修為甚至是性命的火鳥在剎那間便被無聲地撕裂成兩半,團團的火光變作了火流星,下雨一般輕飄飄地落了下來。與此同時,已經被燒成半具骷髅的老李嘴裏猛然噴出一口黑褐色的血沫,跌倒在地。
他的眼中不再有陰鸷、堅毅,他被燒沒了眼皮的眼球在深陷的眼眶中透着絕望和害怕的情緒。梁杉柏緩緩地走過去,他想要退,但是根本已經沒有辦法再控制自己,骷髅也開始融化了,從下往上,骨骼化為液體,掉落到地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滋潤着厚厚的草甸。
「你……你……」老李歙張着兩排森森的白牙,發出含糊難聽的聲音,「你竟然……竟然真的是……」
梁杉柏看着他,只問了一句:「你是誰?」
老李的眼神在這句話落地的一剎那忽而又一掃之前那些軟弱的情緒轉而迸發出了驕傲,但是很快他就發現梁杉柏的視線移動到了別的地方,順着梁杉柏的視線看過去,老李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他是多麽想把那件東西藏起來啊,可是此時融化得只剩胸部以上的他已經什麽也辦不到了。
梁杉柏走過去,彎腰,伸手,撿拾,直起腰來看。在他掌中是一塊小小的黑鐵權杖。當看清那塊權杖的時候,梁杉柏的臉色終歸還是變了,他就像是不認識那玩意一般,反反複複地盯着那東西看了數回,最後嘆一口氣,
将那塊權杖塞入了腰間。
那塊權杖上只寫了一個字,一個「空」字。那是一塊,空門的權杖,這種權杖,梁杉柏也有一塊,在二十一世紀,是他的師父範青山給他的。老李,是空門的人。
梁杉柏回過頭去,不知何時,他這位數千年前的師兄已經悄沒聲息地消失了,黑色的火焰越變越小、越變越弱,最終火焰散去,沒有任何灰燼留下,也沒有在草甸上留下痕跡,仿佛這世間從未有過那麽一個人,那麽一團火。
梁杉柏站了片刻,轉身正要回屋,然而變故再一次發生了。突然之間,一道光箭從他身後以雷霆萬鈞之勢向他襲來,梁杉柏雖然察覺了這一次變故,然而那光箭的速度實在太快,來勢又太過洶洶,以致于梁杉柏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他在千鈞一發之際,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姿勢拔地而起,整個人扭轉了個極大的角度,頭下腳上,堪堪讓過了那支光箭。箭矢呼嘯着奔騰而過,光焰擦過梁杉柏的肩部,頓時留下了一個深深的烙印,宛如被烙鐵燙過一般。
夜色已深,天空中凄凄慘慘一輪弦月,梁杉柏呼吸急促,眼中迸發出精光,一寸一寸地審視着自己的身後。突然,他像是發現了什麽,猛然往旁邊急速退去,幾乎是在同時,又一支光箭射出,洞穿了他剛才所在的位置。
梁杉柏的腳下沒停,跟着又以詭異的身形往另一個方向移去,而第三支光箭也在此時射出。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很快,密密麻麻的光箭一支緊跟着一支撲向梁杉柏,此時已經不用去尋找光箭的來源,因為那些光箭全數都來自知姑居所旁邊那汪毫不起眼的湖泊。
梁杉柏繞着那汪湖泊飛快地奔跑,他似乎想要接近那汪湖,但是湖中的光箭自然不願意給他這個機會。整片湖水都在靜默中沸騰了,大小不一的光點從湖底飛快地升上來,光點彙成了線,線又織成光的箭網,兇狠地攻向梁杉柏。
如果此時有人見到了這場面必然會瞠目結舌,誰也不會想到一汪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湖會隐藏着如此可怕的殺
機,更沒有誰能知道梁杉柏如今的實力已經強到了這樣可怕的地步!看似密密麻麻的光網根本沒能傷到梁杉柏太多,盡管他的衣服破裂,身上也有不少小口子,但是與那澎湃得幾乎有如實形一般剛猛的殺意相較,這些傷痕簡直比幼兒弄出來的都不如。
梁杉柏終于找到一個機會接近了湖邊,他毫不猶豫地蹲下身,将雙手齊齊伸入湖水之中。初始并沒有什麽變化,然而很快便有一團黑色的陰影在湖中蔓延開來,随之是有如星戰片中密密麻麻的能量光束般的光線炸了鍋似的從湖底反撲上來,然而那黑色的陰影是那麽的靈活,它們跟随着梁杉柏的手指,仿佛是最靈活的游魚一般在湖中飛快地穿梭,無論對方如何攻擊,總能在最恰到好處的時候躲開。
而況這種躲開并不是慌亂地逃跑,漸漸的便能看出梁杉柏的手指是在有規律地動作,就像是在結一個印,織一匹布。所以他果然就結了一個印,也織就了一匹覆蓋了整個湖底的布,當那最後一劃落下,最後一針封了線腳,他伸手揪住那張巨大的布料,猛地吸氣挺胸抖手一甩,「嘩」的一聲,整片湖都被掀了起來,原本冰冷的水氣如同被蒸發了一般,落到空中便化為夜霧、夜露、夜色裏毫不起眼的水汽向四方逃逸而去,在梁杉柏的眼前最終只剩下了一個幹枯的湖底。湖底尚有淤泥,但沒有魚蝦,只有幾株奇奇怪怪的花草長在裏頭,此外,就是一片反射着光亮的破爛鏡片。
梁杉柏跳入湖中,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片破爛鏡片。鏡片上的光亮還在一閃一閃地跳動,仿佛猶自不甘。梁杉柏彎下腰,審慎地觸碰鏡片,黑色的光線包裹了他的雙手,就像是戴着一副厚厚的防護手套。那塊鏡片顯然有諸多的不甘,甚至在梁杉柏的手接觸到它的一瞬間,它震動着發出了怒吼,伴随着「啪」的一聲巨響,梁杉柏整個人往後倒退了兩步,他喘着氣,唇角溢出了一絲血線,但是他牢牢地抓住了它。
鏡子上的光華又拼命地閃爍了一陣終于黯淡下去,與此同時,周圍響起了「嘶嘶」的漏氣聲。風婆的袋子如果漏了氣大概就是這樣,無數的氣息向外逃去,一瞬間,那股令人安心的氣息再不複存在,知姑的屋子這一次徹底歸入死寂,黑洞洞的如同一個墳冢。
梁杉柏用袖子擦去唇角的血線,他将已然黯淡的鏡片拿到近前端詳了一陣,确認了自己心中的某個猜想——這是有龍天鏡的碎片!
梁杉柏知道,這次才是真正的陣破,之前知姑雖然肉身已經不在,但她看守的陣還在,守陣的幾分神意還在,但是這一次,她是真的死了。沒什麽可惜的,不過是一個靠有龍天鏡僞裝聖人的騙子罷了!梁杉柏将天鏡碎片随便地扔進自己的儲物袋中,卻小心翼翼地将湖底那幾株花草連同湖泥一并挖出來,仔細包裹好後才裝入儲物袋中,然後轉身回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的那番光與暗的争鬥太過強大還是因為陣破的緣故,知姑的房內此時一片破敗。尤其是窗臺附近,那裏原本養着一盆生機盎然的草,剛才梁杉柏順手拿起抵擋了老李的一劍,此時原本堅硬無比的花盆自然碎得一塌糊塗,草竟然已經枯死,盆中的泥土也落了一地。梁杉柏正要擡腳跨過,忽然一愣,他迅速彎下身,用手撥弄開那些泥土。在一大堆土塊的最中間,他看到了一汪淺淺的水。其實也不是水,雖然手伸入進去會感覺到液體的流動性和涼意,但是那汪水聚而不散,就像是一塊軟軟的金色琥珀。梁杉柏想了會,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但覺得似乎是個好東西,于是他将那東西也收進自己的儲物袋裏,走到祝映臺身邊。
祝映臺還睡着,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打濕了,臉上泛着不健康的紅暈。梁杉柏看着他,不知該作何感想。他想着那個傲然屹立在雲中的孤清身影,不知多少年前,那個人從不肯正眼瞧他,每每相見必是拔劍相對,從來從來只肯留給自己一個背影,甚至不惜自散魂魄,長眠海底,打算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間,永永遠遠不再與他重逢。
而現在,他們不僅重逢了,還有了最親密的關系,這是多麽值得他驕傲的一件事情——如果,沒有那道絕心咒,如果沒有那些暗流就好了!
梁杉柏低下頭,專注地望着祝映臺,然後輕輕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個吻。
燃陰,我找了你那麽久。
燃陰,你是我的。
燃陰,我得到了你,就不會再放手了。
燃陰,映臺,我的……妻子!
祝映臺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朱方城的客棧之中。他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作了一場夢,還是真的經歷了那些事。被請入吳王宮中、見到了聖人知姑像、知姑像毀、自己被打入天牢、夜探皇宮……正在他腦子稀裏糊塗想不清楚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梁杉柏手裏端着一碗味道濃郁的藥湯走了進來。
祝映臺不由得皺起眉頭。他不喜歡吃苦的東西,可是梁杉柏老是逼他吃藥。等等,他又受傷了?
梁杉柏走過來,将藥湯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然後将他扶了起來,給他身後墊上靠枕。祝映臺說:「什麽……我……」
梁杉柏将藥湯端過來,舀了一勺吹了吹,繼而又想到什麽,笑着從腰上的儲物袋裏取出幾塊糖果放到一邊:「吃了藥可以吃糖。」簡直是哄小孩子一樣的口吻。
祝映臺有點無奈,說:「讓我吃藥可以,好歹也該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吧?」他看向梁杉柏手裏的那碗藥湯,盡管有着濃郁的中藥味,這碗藥的顏色卻不是濃郁的棕褐色,反而清清爽爽,像是一碗蘆荟熬成的涼粉。祝映臺有點懷疑,梁杉柏到底是不是真給他弄了一碗藥來。
梁杉柏說:「昨晚你後腰的惡咒發了,傷到了你的身體根本,剛好那個知姑的院子裏長了些靈草,我便取了來給你熬藥。」
祝映臺實在記不起來知姑院子裏哪裏有靈草,只好歸結為自己不懂藥學,他好奇地問:「你還懂草藥?」
梁杉柏說:「在空門的一本藥經裏偶然看到過。」
祝映臺說:「那你已經知道我背後的咒到底是什麽東西了?」只有知道,方才能對症下藥,而先前明明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麽。
梁杉柏頓了頓,方才說道:「你先喝藥,喝了我再跟你說。」
祝映臺自然不會擔心梁杉柏害他,于是接過那碗看起來不像是藥的藥,一仰脖子,把一碗藥一起灌了下去。
「苦!」藥進了喉嚨順着食道下去才有苦味後知後覺地漫上來,祝映臺簡直要抓狂了。這看起來不像藥的藥竟然那麽苦,簡直比他以往喝過的任何藥全部加起來都苦,梁杉柏是不是故意的啊!
梁杉柏手快地剝了一粒糖塞到祝映臺嘴裏說:「忍一忍,良藥苦口,可別吐出來了。」祝映臺只得忍耐着那股想要嘔吐的沖動,過了好一會,嘴裏終于有絲絲的甜意彌漫開來,将那股苦味沖淡了不少。祝映臺含着糖塊,皺着臉,簡直有種自己去鬼門關走了一遭的後怕。
梁杉柏笑着放下藥碗,給他擦了擦唇角。祝映臺說:「現在你可以說啦。」他含着糖塊,腮幫子鼓鼓的,看起來像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般天真可愛,看得梁杉柏身體一陣陣的發燙。他清了清嗓子,借此掩飾了自己的旖旎心思,随後道:「我也不是知道,只是猜測。」
「什麽樣的猜測?」
「猜測你背後的惡咒與當日我們曾經在燃廬裏見過的那尾黑龍有關。」
祝映臺微微一驚,他回想着那将近三年前發生的事情,當時他和梁杉柏久別重逢,兩人在杜酆的指引下,在燃廬之中看到了一具屍體。那具屍體便是祝映臺的前世燃陰,正是在那具屍體的心口他們見到了一條黑色的小龍,繼而那小龍被青白色的火焰所化,留下了一個開裂的墨玉發箍。難道說那是不吉利的東西?祝映臺看向自己腰間懸挂着的墨玉發箍,總覺得不該是這樣,可又實在挑不出梁杉柏所說的話的錯漏。墨玉發箍、小黑龍、黑龍烙印,漸漸喪失的觀氣能力……一切都似乎順理成章。
梁杉柏順着祝映臺的視線看向那個墨玉發箍說:「那東西裏已經沒有靈力了,帶着也沒什麽。」
祝映臺說:「可我為什麽會中惡咒,那不是我的前世嗎?」
梁杉柏的眼神微微閃爍,他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你的前世就是因為惡咒而死,所以他将自己的身體與惡咒一同封印在燃廬之中,直到金英村的顧村長毀了那具肉身,惡咒才被釋放出來,找上了你這個後世。」
似乎對,又似乎不太對。祝映臺想不明白,于是換了個話題。
「我們現在怎麽會在客棧裏?」
「因為吳王赦免了我們的罪。」
「咦?」
「可能是胡晉大人與鄭由大人做了什麽談判吧,總之吳王已經明白知姑的離去與我們并無關系,或許是緣分盡了,或許是上天賜予吳國的考驗,總之今天一大早他把我們放了出來。」
「哦。」祝映臺還是覺得哪裏怪怪的,只不過一個晚上而已,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又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個黑衣人呢?」
梁杉柏說:「跑了。你當時惡咒發作,我實在沒功夫管他。」
祝映臺回憶着昨晚的那一幕說:「對了,你有沒有覺得那個人出手的方式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裏見到過?」
梁杉柏神情微微一變,繼而道:「有嗎?」
祝映臺點點頭。
梁杉柏問:「哪裏?」
「哪裏……」祝映臺又想了會兒,然後有點迷惘地擡起頭來,「我說不上來。」
梁杉柏說:「也許是你糊塗了,你現在身體沒恢複,還是省點心力得好。」他說着,伸手抱住祝映臺的身體,
把他輕輕放回床上,讓他好躺下去休息。
祝映臺享受着戀人的照顧,忽而又想到了什麽,伸手抓住梁杉柏的袖子問:「彭巫那件事怎麽樣了?」
「彭巫?」梁杉柏說,「哦,朱方城的官府已經開始着手調查,我早上才去配合過他們的詢問。仵作檢驗過彭巫的身體,發現裏面的內髒都碎了,像是被某種力量捏碎的,所以現在懷疑有巫觋動手,而我恰恰是不懂巫術的,所以當時可以說只有我能置身事外。」
祝映臺松了一口氣,可是也越加茫然,他總覺得圍繞在他們身邊發生的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了,然而奇怪的是,這種詭異卻沒有令他感到危機,仿佛他确信那些事并不會威脅到他一樣。他也不知道這種自信從何而來。祝映臺想了好一會,着實想得有些迷惘,于是幹脆不想了,反正有梁杉柏在他身邊,他可以依賴他。他輕聲問道:「那接下去我們該做什麽?」
梁杉柏替他掖了被角說:「我也沒想好。總之先等你身體好一點再說吧。」
祝映臺低低「唔」了一聲,明明腦子裏還有好多的疑問,但是漸漸的便神智模糊,陷入了睡夢之中。
梁杉柏又坐在祝映臺的床邊靜靜看了一會,然後他站起身來,将藥碗收了,走出房去。
因為巫觋大會的事,客棧裏住滿了人。梁杉柏端着藥碗下樓的時候剛好與幾個上樓的人正面遇上了,他沒有當回事,只是走自己的,那幾個人中的一個卻停了下來,震驚地看向他。梁杉柏感受到了那道目光,回過頭去只是冷冷瞥了一眼,那人便猛然低下頭去,似是不敢與他對視一般,而身體卻開始劇烈顫抖起來。梁杉柏沒有看他,自顧自地下樓涮碗去了。
傍晚時分,上官烈和胡晉回到客棧,帶來了吳王的一道命令,知姑的事情就不再跟他們計較了,但是希望他們幫助吳國做一件事。
「什麽事他吳王做不了,還要我們去做?」梁杉柏并不是很高興地問。
上官烈說:「去找海市。」
自古以來,人有人的市集,山精妖怪有山精妖怪的山市,海裏的妖怪則有海市。海市山市都擁有很悠久的歷史,并且不止一個,但有一個共通點,凡人很難找到。吳王大約是覺得失去了知姑會影響到吳國的前途,所以希望他們能夠去海市裏替他覓一件寶物。
「什麽寶物?」
「有龍天鏡。」
祝映臺吃了一驚:「他怎麽知道有龍三鏡。」昨晚很早昏迷的他并不知道梁杉柏後來做了什麽,又在知姑住所旁的湖裏找到了什麽。
胡晉道:「傳言有龍三鏡各有不同,陰鏡能聚天下至陰之氣,人鏡能觀世人前塵後事,天鏡則能提前知悉天機,做好應對。過去知姑在吳國起的就是這個預知天機的作用,所以吳王失去了知姑才想到了有龍天鏡,至于他是怎麽知道的,多半是知姑告訴他的。」
上官烈說:「這事對我們也有好處,祝先生不是一直想找到燃陰宮的所在麽,也許在海市上能夠得到些消息,畢竟那些海裏的妖怪對海裏的東西可要比我們熟悉多了。我過去聽羽君說起過海市,一直想去看一看,這次也算是剛巧了。」
祝映臺看向梁杉柏。過去他要找到燃陰宮是為了找到幫助戀人的方法,如今他的戀人好好地站在他的身邊,實力還比以前更強大,能不能找到燃陰宮其實已經不怎麽重要了,于是他說:「我聽阿柏的,阿柏,你覺得呢?」
「沒什麽意思。」梁杉柏說。
上官烈愣了愣:「沒意思?」
梁杉柏頓了頓,說:「哦,我聽說海市五十年才開一次,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
胡晉說:「據吳王說知姑曾經留下話來,提到近期海市就會開了。」
梁杉柏說:「茫茫大海,要到哪裏去找海市?」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海洋太大了,他們又沒有目标,能到哪裏去找。上官烈說:「怎麽說我們都欠吳王一個人情,讓我們去找找就找找吧,找不找得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祝映臺又看向梁杉柏。梁杉柏猶豫了一會,問:「你想去?」
祝映臺點點頭又搖搖頭:「你要是不想去的話……」
梁杉柏嘆了口氣:「你想去就去吧,我去做準備。」說着,他便站起身來,往門外去了。
上官烈他們對梁杉柏的古裏古怪似乎也已經習慣了,他的離去并沒有讓他們怎麽緊張,他和胡晉又聊了些出海的準備事項,祝映臺就一直在旁邊聽着。去海市,去海市做什麽呢?祝映臺不知道,但是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
在提醒他,他應該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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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杉柏走到外面,靠在牆上,深深地吸了口氣,胸中有煩躁的情緒在滾動。祝映臺想去海市,去了海市他說不定就能找到什麽,進而得知當年的事情。如果他知道了一切,想起了一切,他也許又會變回過去那個冷冰冰、孤清清、孤傲無比難以接近的燃陰,他的心裏和眼裏将不再有他,不,他一定還會恨他,畢竟他變成現在這樣可以說就是他害的。
他會與自己不死不休嗎?梁杉柏撫摸着自己的心口,曾經,他被那個人一劍穿心,他的血濺上他美麗的臉龐,他卻分毫不動。他至今還記得那一幕,記得漫天的海潮翻滾,記得那張美麗臉孔上的堅毅神情,記得他長長的睫毛上懸着的屬于自己的小小一點血珠。沒想到就是那一滴血滴落下來,化作了靈臺血手鏈,陪着那人入了輪回又在無數年後的祝府裏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梁杉柏在內心嘆了口氣,知道祝映臺既然要去他便阻止不了,因為那人從很早以前開始就無比固執,一旦下了決心的事就不會更改,這樣一來,他就更要小心,小心不能讓他找到海市,或是在海市裏發現任何相關的線索。為今之計也只有如此了。
梁杉柏走下樓去,交代了店家給樓上送些晚餐,忽然想到什麽,小刺猬思悠呢,這一天都沒見他,不知道這小家夥又跑到什麽地方去了。他正思索着,忽而神情一變,往樓上迅速地看了一眼,梁杉柏快步走出門去。在他走過的地方,周圍的景物都呈現出十分奇怪的靜止狀态,一只飛蟲飄浮在空中巋然不動,一線夕陽照射進來仿佛凍住了一般,更不用說周圍的人、事、物,客棧的老板手指伸在空中馬上就要落到算盤上卻沒有落上,一名茶客的手裏拿着茶壺保持着倒茶的姿勢,壺口茶水将出未出……
梁杉柏迅速繞到客棧外頭的巷子裏,然後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不久前他下樓時曾擦肩而過的男人。此時這個男人左手拄着一根看不出材質非金非鐵非玉卻散發着瑩瑩光彩的棍子,另一只手裏捏着一把細沙。細沙是白色的,顆粒并不太多,只有小小的一撮,從他的手心裏滑下去,卻是近乎靜止一般停留在空中,但梁杉柏看得出那粒沙子其實在運動,只是速度特別慢,正是因為這些沙子,周圍的空氣和時間才會變成了這樣。這是巫術,還是巫術中的禁術。梁杉柏想,他大概知道這些人來自何方了。
說這些人而不是這個人是因為此時在場的并不只有梁杉柏和那個玩沙的男人而已,在這條巷子的四周還有這個男人的四個手下潛伏在暗處,自以為自己沒有被發現。梁杉柏皺起眉頭問:「你們想做什麽?」
他問得直截了當,反倒是對方愣住了,過了會那人方才開口說道:「你是誰,從哪裏來,身上為何會有吾王的氣息?」
梁杉柏說:「吾王?」
男人說:「吾王便是吾界之王。」
梁杉柏說:「哦,那多半是你那管鼻子壞了。」
那男人說:「你騙不了我,我能聞到,雖然很淡,但确實是失蹤已久的吾王的氣息。」
梁杉柏有點不耐煩了,說:「都跟你說了你認錯人了,你能把那羅網收了嗎?」
那男人大驚道:「你知道羅網?那你必然是吾界中人,你到底是誰?」
梁杉柏閉了閉眼睛,睜開眼的時候已經下了決定:「沒錯。」他說,「我就是你們那個失蹤了無數年的王,行了嗎?」
随着他這一句話落,現場氛圍陡然一改,玩沙男子手中的沙粒中的一顆迅速落在他的腳邊,竟然發出「砰」的一聲,砸出了一個深深的小孔。男人原本游移不定的目光變得凝練,神情也變得冷酷了許多,他恭恭敬敬地說:「如果你真的是吾王,那就……只好請您去死了!」對梁杉柏的稱謂由「你」變成了「您」,他手中那根
棍子猛然往地上一拄,頓時一股巨大的氣流沖擊波以此人為中心從四面八方向梁杉柏包圍過去,與此同時,他另一手手掌翻覆,天色猛然間變得灰暗無比,梁杉柏擡頭望去,只見一團沉重如山的雲彩牢牢遮住了日光,而那竟是一片沙雲。沙雲上崩落下沙粒,淅淅瀝瀝,如同下雨一般朝着下界的梁杉柏打來。「雨水」墜落,那座飄浮在空中的沙山開始迅速解體,沙子像是瀑布一般從幾千幾萬米的高空呼嘯着砸向梁杉柏。這還不算完,埋伏在暗處的數人也在此時齊齊出手,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兵器和法術的光芒齊齊射向梁杉柏,上下左右角度密集的封死了梁杉柏所有的退路。
這一連串攻擊配合得天衣無縫,一般人肯定逃不開一條死路,就算是鄭國大祝鄭由又或是胡晉、上官烈在此也恐怕難逃一劫,但是梁杉柏可以。沒有人看到他是怎麽做到的,與另一邊的動若脫兔相比,他這邊的速度要說是慢如龜爬也無不可,他擡腿、前行、微微側身,便讓過了地表的裂紋和四面而來的暗器,伸手随意一拂,便拂去了無數如同火流星般砸來的沙粒,自己絲毫未受損傷。他的動作那麽慢,卻那麽奇怪地化解了所有挾快襲來的招數,玩沙的男人看着他,臉色迅速變得蒼白。他拼命舞動着手裏的棍子,改換一個又一個動作,而那一小撮沙粒也在他的手中一顆接一顆地飛快掉落。
于是地動山搖了,狂風暴「雨」了,「雲」聚「雲」散了,各式各樣的攻擊手段悉數招呼向梁杉柏,然而并沒有用。梁杉柏還是慢慢地從容不迫地向這個男人走來。埋伏在暗處的守衛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梁杉柏終于走到了男人的跟前。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還敢來襲擊我,可見你對自己很有信心。」
男人已經知道自己今日難逃一死,但他的手勢卻還未停,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再多堅持一刻自己就能多一份生存的希望,但是他的臉色卻是苦的,他說:「不是有信心,只是我今日不出手,一樣要死。」
「哦?」梁杉柏默默地想了想,說,「我離開地界太久,好多事、好多人都已經不記得了,實在想不出你背後是誰。」他說着代表遺憾的話,但是話語裏實在聽不出什麽遺憾的意思,他伸手在男人肩上輕輕一拍,就像是一個長輩對後輩的安撫動作,然而只是一下,男人的身體裏便發出了「哢擦哢擦」的連續聲音,骨頭根根斷裂,男人的嘴角流下了鮮紅的血。
「我不……不會……說……」他跪倒在地上,「呵呵」地喘着粗氣,艱難地說道。
梁杉柏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我也沒興趣知道。」說完便轉身離開。
男人望着他離去的身影,一瞬間有點迷茫,他還以為自己今天必死無疑,沒想到傳聞中以暴戾冷酷著稱的這位失蹤多年的大人物竟然沒有動他的性命。他茫然地撐着地,想要站起身來,下一刻卻突然揪緊心口猛地倒在地上。
「咳……咳……」他痛苦地佝偻起身體,抓着胸口的手掌由于主人失去了自保之力,迅速褪去了人類的僞裝,露出了如同獸類一般的厚厚鱗甲。他拼命咳嗽起來,從他的唇間駭人地竄出了黑色的火焰,火焰由內而外燃燒,此時已經将他體內掏空,用不了多久,這個男人就會消失于世間,就像昨夜那個消失于知姑居所湖畔的黑衣人一般。然而,這個男人終歸是掙紮着做出了最後的反抗,伴随着一聲緊似一聲的咳嗽聲,他猛地咬斷了自己的手指,如同野獸利爪一般的指節落到地上竟然化為了一條黑色的蟲子,那條蟲子在原地昂起一頭停了停,似乎在辨別方向,跟着它猛地向前彈起,空中不知怎麽出現了一條細細的黑縫,它就從那裏鑽了進去消失不見了。黑縫合上,男人也被火焰吞沒,消失于原地。伴随着他一同消失的當然還有他那些忠心耿耿卻不經打的手下們。
一直到這條小巷從紛鬧歸于寂靜又由寂靜中傳入了周圍人來人往的聲音很久以後,才有個小東西哆哆嗦嗦地從巷子深處的一口廢棄米缸裏爬将出來。小東西四條小腿軟得厲害,爬一爬便「哧溜」一聲又滑了下去,如此這般試了數次才終于爬出來,癱倒在米缸下面瑟瑟發抖。那是一只非常可愛的小刺猬,那是祝映臺的徒弟小刺猬精——思悠。
梁杉柏可能發現了思悠但沒吭聲,也可能沒發現,但是他确實沒有發現另一雙眼睛,随着時間重新正常流動起來,二樓的胡晉收回目光,關上了窗,沒有人發現他臉上刻意壓制的激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