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梁杉柏快步走出祝映臺的房間後卻沒有回自己的房內,他飛快地在鄭由府內行走着。凡人肉眼無法發現的陣法符線時不時在星空下閃耀出一星半點的光輝,守衛府邸的士兵打着火把也在府內來回地逡巡着,但是沒有人發現梁杉柏,哪怕是與他擦肩而過。
他就像是一道影子,一個幽靈,在鄭由府內如入無人之境,如果他對鄭由存有敵意,此時鄭由的生命恐怕就要受到威脅,但是他沒有,梁杉柏只是因為情緒煩躁,所以想要找個地方靜一靜。身體裏左沖右突的情感幾乎快要将他撐爆,活像是瀕臨噴發的活火山,沸騰翻滾着,在他身體裏面拆天毀地。梁杉柏走了好一陣子,來到了鄭由府後院一處僻靜的庭院裏,最終停留在一汪水池邊。池水裏漂着些綠萍,幾尾游魚在其中惬意地來來往往,渾然不覺身邊有可以随意操縱它們生死的強大力量。梁杉柏站在那裏,看着那方水塘,看着水塘中倒映着的點點繁星,不斷地吸氣吐氣,不知多久以後,噴吐着火星的胸中塊壘終于慢慢地平息下去。
這樣真的很危險,他苦笑着。他對祝映臺的渴望本來就濃烈得可怕,平時都要花無數的力量才能夠将其壓下,偏偏現在他不能碰他。不說那件事情還沒解決,許多痕跡沒能抹平,就是祝映臺後背的那個惡咒,那條被捆縛住的黑龍也無法允許他有進一步的接觸。
梁杉柏仰望星空,春秋時期的自然環境自然要比後世的二十一世紀清朗幹淨得多,是故此時可見漫天瑩潤閃耀的星子,這如詩如畫般的美景卻沒能将他陶醉,因為他的眼神透過遙遙群星,投射向了更遠、更高的地方,投射向了曾經被拿走如今重新記憶起來的那些歲月裏的許多事。很多事情如果當時能夠想明白,能夠說清楚,或許根本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可笑他那時候竟然那麽蠢,蠢到布下重重陷阱卻作繭自縛,而那個人竟然那麽狠,狠到下了如此嚴重又可怕的一個惡咒。那個人是燃陰,燃陰是祝映臺的前世,而那個咒就下在祝映臺自己的身上!
梁杉柏覺得沮喪至極,忽然在漫天星幕之中出現的異象吸引了他的注意。下一瞬,梁杉柏便身形一晃,從池塘邊消失,改而立在了鄭由府最高的建築房頂上望向不遠處。那裏有一片巍峨的建築,正是吳王的宮殿,而此時,從宮殿群的某一處屋頂上悍然拔起了一道泛着瑩綠色的銀輝,那道光輝直直沖向天頂,凡是在其行進路徑上的星子雲彩都像是被驚到了一般,紛紛逃竄閃避,然而那道銀輝很快便黯淡下來,繼而變作了游魂一般的暗綠色,軟綿綿地飄浮在空中。梁杉柏微微皺起眉頭,他想他對明天進宮可能面臨的謎題有了一定的了解。
第二天一早,鄭由親自陪上官烈等人用完了早飯,将所有人帶進了吳王宮殿。此時正是西元前626年,在位的吳王名叫吳去齊,歷史上這位吳王在位時間有三十六年,他死後,繼承王位的是他的兒子壽夢,史書上說正是從壽夢開始,吳國日漸強大,一躍成為春秋晚期的強國之一。然而,一個國家強大不可能是一代人的事,吳國表現出強大雖然說是從壽夢開始,身為父親的去齊在位的三十六年恐怕也是必不可少。換言之,這應當是一位賢明的君主。
祝映臺跟在上官烈和胡晉的身後步入吳王宮中,梁杉柏立在他的身後,老實地擔當着侍衛的責任。祝映臺想着昨晚想了一夜的事情,總覺得應該再向梁杉柏問問仔細,問問他為什麽與他親近就會引發惡咒,而他身上的惡咒到底是什麽,梁杉柏又看出了什麽名堂來。
宮殿裏此時空無一人,只有處處聳立的雕梁畫棟華美精致。江南開發比中原晚,因而早年被稱為「荊蠻」之地,此處先民崇拜龍蛇,酷愛在各種制品上繪制龍蛇圖案,所以比起齊國的端莊沉肅,吳國的宮殿要顯得鮮豔許多,也荒莽許多。一行人一路進到大殿深處方才見到了一位坐在王位上的中年男子,吳去齊穿着一身赤紅色雲龍紋的王袍,端正地坐在王位上。
「啓禀大王,臣将幾位貴客帶來了。」鄭由恭敬行禮道。
上官烈略一思忖,跟着行了一個平民之禮,既然他行動了,胡晉與梁祝三人自然也一一見禮。吳王坐在王位上,視線一一掃過面前衆人。鄭由既然将他們幾人帶進宮來,自然事先已經将衆人身分查驗清楚,吳去齊的眼神最後停留在上官烈的身上,看着這位「逃家」的公子,他滿意地點點頭,然後站起身來,回了一禮。
這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包括上官烈在內。就算上官烈至今仍是齊國的公子,在另一國的國君面前,他的身分也要低幾個檔次,誰能想到吳王竟然會親自回禮?吳去齊道:「早就聽聞子烈公子的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如傳言所說般英偉賢明,本王一見你便覺與你甚是投緣,心中着實歡喜。」
上官烈只得又将身體低下去幾分道:「大王過譽了,草民如今不過是一介商賈,豈敢與大王這般的大賢君相提并論。」
吳去齊卻上前幾步,親手将上官烈扶了起來道:「欸,莫要推辭。想我吳國先祖當年也是去國離家後才建立了 這勾吳國,本王觀君之氣象,日後想必也是大有作為的,反觀本王就只不過是承了先祖的蔭蔽,如今方能坐在這王位之上,實在是算不得什麽賢明。」
他這話說得太謙了,謙得上官烈都沒法接口,于是是胡晉從旁接道:「大王英明勇武,愛民如子,這是世人皆知的事,草民和草民主人尚在齊國時便曾聽聞大王為解旱情開倉赈災、自減用度、齋戒祭天的事,也聽過那些巧算天機、未蔔先知的神跡,實在是令人敬仰。」
誰知吳王卻嘆了口氣道:「什麽巧算天機、未蔔先知,那不過是世人誤會後安在本王頭上的名目,真正巧算天機、未蔔先知的人可不是我。」他口氣随意,竟是用起了「我」的自稱,無形中拉近了與幾人的距離,然而卻也令得上官烈等人更為警惕。
一國之君,頭次見面便待他們如此親厚,又是親自相迎,又是拉近關系,這到底是碰到了多大的事情?吳王說:「便不扯那些虛的東西了,此次請諸位前來,是因為我碰到了一個極大的問題,鄭先生說幾位都是身懷異能的賢士,有大智慧、大能耐,想必能替我分憂解難,如此本王才厚着臉皮硬是将各位請了過來,也盼各位看在我實在是束手無策的分上,莫要怪罪了。」
胡晉說:「吳國國力強盛、人才濟濟,鄭先生又是巫者前輩,怎麽這件事連他都無法解決嗎?」
吳王說:「此事各位随我來一看想必便知了。」說罷,他便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衆人随他前去。
幾人跟着吳去齊走出大殿,轉而折向宮殿的後方,祝映臺覺得這樣似乎不太對勁,按照他的了解,王宮的後面便是後宮,也就是妃嫔的居所,此時吳去齊帶着他們一衆男子往自己的後院跑是怎麽回事?上官烈和胡晉顯然也有這個疑問,但是誰也沒有吭聲。既然吳去齊說他們去得,他們就去得,既然吳去齊說他們必須去,那麽他們不去也得去。
這樣走了一陣子,眼看着到了看起來像是吳國王妃所住的地方了,吳去齊卻轉了個彎,往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僻靜小路而去。祝映臺心裏暗自猜測,吳去齊帶他們去看的應當是個女人,不然不會放在自己的後院,可是這個女人又不住在正妻側妃該住的地方,那就有可能是被打入了冷宮,然而吳去齊又為了她不惜舉全國之力尋找一群能人,那又不可能是個偏居冷宮的可憐廢妃,真是匪夷所思。
這樣走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期間甚至有一段路在一條十分狹窄昏暗的窄巷之中行過,又穿過了一片樹林,才終于眼前一亮。此時出現在衆人眼前的是一幢看起來樸素到甚至有些簡陋的房子,它傍着湖泊,立在綠蔭之中,氣度卻相當的悠然自得,無論是那灰撲撲的外牆,被風雨侵蝕的梁柱又或是那扇不起眼的木門,都仿佛是天地間最自然而然的一種存在,寧靜、和諧、令人心緒平靜。
吳去齊走到這裏停了一停,他細細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後才又往前走去。鄭由轉臉對衆人說:「屋裏那位是對我吳國至為重要的聖人,還請諸位也……」于是衆人都謹慎地正了衣冠,方才跟進去。
吳去齊在門上先扣了扣,自報了家門,他等了一會,并沒有人來開門,于是他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然後伸手推門進去。祝映臺奇怪,如果裏面有人在,想必不會不來開門,如果裏面并沒有人在,吳去齊又要帶他們見誰,為什麽還要特地敲門等待呢?
跟着吳去齊進入到屋子裏,經過待客的外室,再折到後面的卧室,都沒有見到一個人,然而所過之處無不是窗明幾淨。這棟屋子仿佛帶有一種特別的氣息,在外面看的時候便有這種感覺,進到裏面便更是感覺鮮明,這裏似乎令人想到……仙境。不是那種雲霧缭繞,瑞草鮮花茂盛的仙境,而是那種平安喜樂,令人心生暖意的絕對安全的仙境。祝映臺不知道為什麽一棟房子竟然會給人這種感覺,甚至連他背後那惡咒烙印進了這間屋子,似乎也被安撫了,不再存在感鮮明。祝映臺最近已經開始時不時地感覺背後的皮膚底下似乎有什麽活物了,那尾黑龍就仿佛是活的一般,偶爾便會跳動一下,既像是心髒的波動,又像是埋伏于皮膚底下的東西活了過來,想要掙紮而出的動靜。
然而,此時一切都平靜了。陽光平靜、屋子平靜、擺設的花草平靜、空氣裏看不到的微粒也平靜,人,自然也平靜。
上官烈兩人顯然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不由與胡晉交換了一個眼神,只有梁杉柏卻還是老樣子,沉默着,表情并無任何變化。在這四處仿佛流淌着溫暖春意的屋子裏,只有他像是一塊冥頑不靈的石頭,固執地攔阻于春水潺潺的道口。
走到走廊的盡頭,吳去齊停下腳步,在最後一扇屋子的門口。他輕聲說:「就是這裏了。」神情柔和,目光純真,仿佛到了這裏他便不再是一國之主,而是回到了母親懷抱的天真的小孩子。難道這裏住着的是吳國的太後?吳去齊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推開門,一片陽光和着一片綠意便一同潑灑了過來。衆人猝不及防,被那一金一綠的色彩潑了個滿頭滿臉,彼此皆是不由得閉上了眼睛。然而光線雖然看不到了,耳朵裏、皮膚上卻依然能夠感覺到那些光芒帶來的舒适通感,像是春日裏和戀人一同在芳草地上自由奔跑,鼻間到肺腑一片舒暢;像是夏夜裏在雷雨聲中與戀人做那些最私密的事,無數朵心花一起盛放;像是秋日裏兩人順着山泉一同在林間邊走邊高聲歌唱,也像是雪夜裏兩人擁着一座小泥爐爐上炖着香氣撲鼻的紅燒羊肉,不刻就要吃到……像,許許多多美好的、珍貴的事物。
祝映臺睜開眼睛,發現每個人此時都閉着眼睛,臉上都露出了安穩、幸福的笑容,包括胡晉、鄭由,然而不包括梁杉柏。他的戀人梁杉柏,此時正盯着前方某個點,看着。祝映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初始只是看到了一片柔和光芒,待到看清了那裏到底有什麽的時候,不由得低低驚叫出聲。那是一個,凝固的女人!
祝映臺的驚呼終于将上官烈警醒,而後胡晉和鄭由也醒了過來,最後則是吳去齊。但是與祝映臺這些外國人們不同,吳國的兩位君臣雖然睜開了眼睛,表情卻還是戀戀不舍的,顯然十分陶醉于之前的美妙光景之中。
上官烈看向前方,愣了一愣,說:「那是什麽?」
那是什麽?一個凝固的女人、一尊逼真的雕塑,或者別的什麽?祝映臺說不上來。在衆人眼前出現的是一間類似茶室的屋子,三面擺著書架,一面是窗,有個女人坐在桌邊,單手持着一卷書,另一手撐着面頰,似乎正在靜靜地看書。
她的面容其實算不上絕色,甚至把五官拆分開來看會顯得十分普通,然而當那些眼睛鼻子嘴唇組合在一起,卻合成了一副令人意想不到的美麗面容,秀美、幹淨、溫暖、令人安心。原來這屋子裏的氣息便是随了這位不知名的女子,她神情生動,此時仿佛正為了書中的某部分內容而驚異,微微挑起的柳葉眉與些微勾起的唇角都顯示了這一點,然而她沒有呼吸、沒有動作,聽不到、看不到也不會動。
她坐在那裏,保持着那個看書的姿勢,然而從腳開始一直到頭部到頭發絲,全部已經玉化了。她就像是用翡翠雕琢出來的玉像一般,雙目微垂,身上感覺不到一絲活氣,只有她微垂的眼眸證實她确實曾經是個活人。這女人凝固在了翡翠玉石之中,就如同一只誤入琥珀裏的高貴優雅的翠鳥。
吳去齊輕聲說:「這位就是我吳國的聖人,我們都喊她知姑姑。」
「知?」胡晉自言自語道,「我懂了,我曾聽聞吳王室招募了一位能知天下未來的聖人,原來竟是真的。」
「不要說招募,知姑姑是眷顧我吳氏才自願留下的,所以用奉養更為合适。」吳去齊說着往前走了兩步,卻不敢靠那尊玉女像太近,可見他平時對這女子是多麽的尊敬和愛戴,他臉上的神情便是虔誠信徒見到神祇的最佳寫照。
上官烈說:「她是遇到了什麽事變成了這樣?」
吳去齊低下頭去,臉露沉痛之色:「我們不知道。」他說我們,那必然是把鄭由也好吳國的醫官也好都包括進去了。怪不得吳王會拿出王室珍寶來懸賞招募能人,因為他們誰也不知道一直照拂吳國的聖人如何會變成了現在這樣。
祝映臺說:「我可以走過去看看嗎?」
吳王似乎不太情願,但最後還是讓開身去,說了聲:「請你小心一些。」
祝映臺點點頭,朝着那尊聖女像走去。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他應該知道這個女子是怎麽回事,就像他當時在思羽號的神秘空間裏自然而然說出了有龍陰鏡的事那樣。這一次是……這一次……突然,有股力量阻
止了祝映臺的前進,祝映臺回過頭去,看到了梁杉柏。梁杉柏把他用力拉了回來,然後對着吳去齊行了一禮說:「我們只是普通的巫者,不知道也沒能力判斷是怎麽回事。」說着,也不管吳王和上官烈他們怎麽反應,
拉着祝映臺就往外走。
「等等,阿……」祝映臺話還沒說完,耳朵裏忽聽得「叮」的一聲。像是銀鈴被敲響的飄缈天音,跟着卻是哢擦哢擦」的世俗碎裂聲,祝映臺吃驚地回過頭去,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無數亂離的光芒。綠色混合著金色,彼此争奪着地盤,然而綠色終究漸漸開始撤退,金色的光芒很快完全掌握了主動,無數金色的細紋在那尊玉女像上蔓延交織,伴随着輕微的「哢嚓」一聲,整座玉女像最後完全碎裂,散作一堆沙屑落到了地上。
有一瞬間,屋子裏靜得可怕,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吳王投來悲憤的眼神:「來人啊!」他大喊道,「把這些妖邪給我抓起來!」于是,祝映臺等人就這麽進了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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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暗不見天日的天牢裏,祝映臺正靠坐在牆邊回想白天的事。他完全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麽,明明只是想要走近看看那聖女玉化的細節,好多點線索判斷她到底是中了咒術又或是碰上了別的什麽倒楣事,他根本也沒有走多近,至少還得有四、五步的距離吧,後來他也被梁杉柏制止了,那麽為什麽那尊玉女像會突然間分崩離析,坍塌變成了一堆碎屑呢?他想不明白。
「真倒楣,明明什麽也沒做,結果卻背了個大黑鍋,我今年是不是流年不利啊。」上官烈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四人中的三人此時被分開關在天牢裏,胡晉因為是名巫者,則被扔去了關押巫者專用的牢籠,「梁杉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才急着走?」上官烈的語調一轉,忽然提出了一個有力的詢問。
祝映臺回頭想想,也覺得若将梁杉柏當時突然要走的态度與眼下幾人的境況放在一起思考确實很巧合,難道說他真的提前預知了什麽?
「梁杉柏?」聽不到梁杉柏的回答,上官烈又喊了一聲。
祝映臺靠近栅欄,看向對面的牢房,梁杉柏就關在裏面,他靠着牆壁沉默地坐着,不知在思考什麽,好像一個影子。
「阿柏,你真的早就知道那尊像會壞?」
聽到祝映臺出聲,梁杉柏才動了動。他似乎考慮了會,終于還是開了口:「是的。」
「你怎麽會知道?」
「就是知道。」
「這算什麽回答,騙鬼嗎?」上官烈問。
梁杉柏看向對面祝映臺的臉孔,分辨着他的神情,然後知道自己這次不說點什麽出來的話,恐怕過不了關。他說:「我能感覺到危機。」
祝映臺吃驚地「咦」了一聲:「感覺危機?」以前他可從未聽梁杉柏說過有這種本事。
梁杉柏說:「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是最近才有的感覺,從那棟古宅裏遇到有龍陰鏡開始,我就會莫名其妙地感知到一些未發生的危機的資訊。」
祝映臺想到梁杉柏在浏河鎮的古宅中替他擋去鏡子碎片的事,也許他真的因為某些特殊的原因而擁有了這份神奇的本領。據說世間那些厲害的修行者都會有這種神奇的感知,甚至只是戰場上厮殺的普通老兵,他們也會如此,因為某些歷練和機緣,他們對生與死之類的東西特別敏感,從而形成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自然直覺。
梁杉柏說:「我也說不清是怎麽回事,我只是感覺到要遠離那裏,但是具體的危機到底是什麽,我并不知道。」
「可惜還是晚了。」上官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吐槽,祝映臺不得不再次懷疑,這個活潑直接的上官烈跟後世那個沉悶堅毅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同一個靈魂,真是差得太遠了。他說,「接下去怎麽辦?吳王氣得快瘋了,我想他不會給我們好果子吃。」
「與我們無關。」梁杉柏說。
「我們知道與我們無關,他不知道,再者,這世上還有一個叫做遷怒的詞。心心念念愛慕敬仰的知姑姑得病了,舉全國之力都要替她治好病卻反而徹底害死了她,吳王現在心裏一定很想把我們千刀萬剮。」上官烈說。
「那就想辦法逃出去。」
上官烈嘆了口氣:「說得容易。你們的本事拿來抓鬼拿妖可以,越獄似乎不行啊。我雖然在被抓前放了訊號出去,但是王铮他們也未必就安全了,就算他們僥幸全身而退,光靠區區八人之力恐怕也難把我們從一國的天牢裏救出去。」
天牢裏又安靜了下來,祝映臺正在沉默思考着,在他的面前卻忽然投下了一道陰影,他擡頭看去,險些叫出聲來。梁杉柏竟然站到了他的牢門之外,他伸手比了個「噓」的手勢,然後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弄的,祝映臺那扇鎖得緊緊的牢門便不發出一聲打開了。祝映臺走出去,說:「上官……」
梁杉柏卻搖搖頭。上官烈還在那兒有一句沒一句地分析着他們的倒楣明天,梁杉柏拉着祝映臺往外走去,走了兩步,想起來什麽,伸手一揚,兩道光芒從他掌心飛了出去,射入剛才兩人所呆的牢中,頃刻間,兩間牢房裏便又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是梁杉柏,一個自然是祝映臺。
「走吧。」牽起目瞪口呆的祝映臺的手,梁杉柏一路往外走去。他并沒有躲躲閃閃,更沒有擊殺守衛,他就像是進入了無人之境,帶着祝映臺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好幾次甚至與獄卒迎面錯過,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們。
映臺越是走越是吃驚,不僅吃驚于梁杉柏的本事,更吃驚于他竟然是帶着他在往王宮方向走。
「怎麽去那裏?」
「那裏有東西。」梁杉柏說。
「有什麽?」
梁杉柏頓了一頓:「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有。」
祝映臺正要再問,梁杉柏卻已經一手拉着他,飛快地閃身入了吳王宮中。此時夜還未深,但是吳王宮內卻已經一團漆黑。向來負責為吳國的王者們指引道路的聖人死了,這對吳王室來說不啻是個巨大的打擊,想必這位神通廣大的女子曾經給予吳王室太多的保護,以致于把他們護成了一群母雞羽翼下的小雞,失去了庇護便惶恐不安。
梁杉柏帶着祝映臺在宮殿中飛快地行走着,明明只來過一次卻熟門熟路。祝映臺越發覺得此時的梁杉柏顯得深不可測,他很疑惑。
「你怎麽懂這些?」
「哪些?」
「剛剛脫困的法術,還有變傀儡的法術。」
「以前空門裏學的。」
「我過去從未聽你說過。」
梁杉柏的腳步微微一頓,複又往前走去:「以前學過,沒學會,經歷過這次的魂魄重聚之後,不知怎麽很多東西就變得淺顯容易了。」
聽起來簡直像騙小孩的謊話,但是祝映臺信,因為那是從梁杉柏嘴裏說出來的。所以他說:「你真是個天才。」繼而又道,「魂魄重聚以後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舒服的?」
梁杉柏突然停下腳步,祝映臺險些就撞了上去,剛剛剎住車,卻被一把擁入了溫暖的胸膛。從戀人身上傳來的熟悉的氣息還有溫暖的體溫都令他那麽陶醉,所以祝映臺放下了一切的戒備,伸手回摟住了梁杉柏。兩個天牢逃犯,就這麽在吳王的宮殿裏,在黑夜中擁抱在一起。過了很久,梁杉柏才放開了祝映臺,他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側了頭在祝映臺的唇上輕輕一吻:「不管發生什麽,我都會保護你,無論是誰都不能再傷害你了。」他堅定地說,并在心裏默默地補上了一句,包括你自己。
祝映臺的臉頰紅撲撲的,有些不好意思。這樣真是太犯規了,他想。梁杉柏總是把他的一切都攪得一團亂,從很多年前開始,但是即便這樣,他卻還是喜歡上了這個單純、直率、勇敢、溫柔又有點孩子氣的男人,他是他在這個世間唯一的牽絆和依賴。梁杉柏抓起祝映臺的手說:「走吧,遲恐生變。」
祝映臺點點頭,手中緊握梁杉柏替他找回來的桃木劍,跟着他的步伐第二次來到了聖人知姑的住所。盡管那位主人已經化為飛灰,不可思議的是,那棟建築竟然還是原來那樣,甚至是那股令人安心的氣息都依然存在,這顯然有些奇怪。
梁杉柏說:「跟在我身後。」
祝映臺點點頭,但卻并未将一切交給梁杉柏,反而更戒備地抓緊了桃木劍。他可以把一切都交給梁杉柏,只要他說,但只有這一點是不會的,因為他曾經吃過那麽大的一個虧,因此在上官家的廣場失去了梁杉柏。所以只有生命安全這一點,他絕對不會依賴梁杉柏,不是他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梁杉柏的。今夜無月,夜色昏暗,梁杉柏推開屋門,先試探着觀察了一陣,方才邁了一步進去,等到确信沒有危險後,方允許祝映臺進入。
關上屋門後,兩人驚訝地發現屋子裏竟然不黑,非但不黑,似乎還比外面要亮堂一些,那是因為在屋裏的空氣中飄浮着無數細微的肉眼本不可見的塵埃顆粒,它們散發着金色的光芒靜靜地懸浮于此,使得整個屋子都仿佛被螢火蟲填滿了一般。當梁祝兩人經過的時候,那些臨近的看似靜止的顆粒便會被擠開,旋轉着移動,而當移動的顆粒一顆傳遞給另一顆,就形成了漣漪一樣的波浪。波浪一波又一波,微微蕩漾起伏,像是陽光下湖水的呼吸,祝映臺覺得如果不是時機不對,這一幕真的很美。
「這是什麽?」他問梁杉柏。
梁杉柏思考了一陣說:「知姑的殘屑吧。」
知姑嗎?祝映臺想了想,他覺得應該也是,只不過那并不是知姑玉像的殘留碎屑,而是另一種不屬于知姑卻與她相關的看不見的東西,他覺得正是那種東西使得這間屋子、這一帶有了某種不同一般的氣息,而這種東西并沒有随知姑的離去而離去。
兩人很快走到了白天來過的知姑屋內,那裏頭當然已經空無一人,就連那堆玉屑也已經被打掃幹淨了,恐怕正等着被風光大葬。果然這裏的金色顆粒比外頭多很多也密很多。祝映臺癡癡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不知不覺竟然入了迷。梁杉柏同樣也在看那些金色的顆粒,但他顯然不是在欣賞美景,他看一陣那些金色顆粒便看一眼祝映臺,神情有些複雜。
看了一陣之後,祝映臺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他在滿目的金色之中尋找着,就像是一個在沙灘上尋找美麗貝殼的孩子,最後他伸出一根手指,準确無誤地在那滿眼的金色顆粒之中的某一粒上輕輕一點,整個世界都仿佛靜住了片刻,跟着所有顆粒都歡快地舞蹈起來,它們開始放肆地跳躍,此起彼伏,高低錯落,如同一場盛大的舞會。周圍顆粒的動蕩越來越厲害,它們拼命震動着,四處奔跑着,如同一場爆發的新星盛宴,如同無數流星劃破天宇,如同一場到了高潮的交響樂,所有樂器都在最美的那個華彩點上高聲吟唱,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然後,休止符忽然到了,所有的光芒凝聚成了一只小小的蝴蝶,翩然繞着祝映臺飛了一圈,撲扇了兩下翅膀,飛出窗去。祝映臺正要追出去,梁杉柏忽然吼道:「等等!」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