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梁杉柏像是一瞬間有些懵,過了會,他才緩緩站起身來,看看祝映臺,又回頭看看身前倒在血泊裏的彭巫,最後他說:「不是我。」
祝映臺的眼神順着梁杉柏的眼睛移動到他的嘴唇,然後是緩慢起伏的胸口和沾滿鮮血的雙手,最後點點頭:「你沒受傷吧?」
梁杉柏的眼神微微一亮,正要說些什麽,卻聽不遠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上官烈和胡晉也跟了過來,上官烈說:「快走,守城兵來了。」他話音才落地,就聽後頭傳來一片整齊的腳步聲,不一會就見一支持槍帶矛的守城兵沖了過來将他們幾人團團圍住,而那些剛才幫着彭巫打壞人的巫觋也有不少跟了過來,見到此時彭巫橫屍當場的景象全都震驚萬分。
「是他們幹的!」
「他們剛剛在吳山館就想對彭巫動手!」
一大堆巫觋七嘴八舌地指認梁杉柏與祝映臺,上官烈暗中看了胡晉一眼。就在那些守城兵打算上前緝捕梁祝二人的時候,胡晉輕輕咳嗽一聲,整了整衣衫,踏上一步道:「且慢。」
那些守城兵聽言,雖然動作頓了一頓,将胡晉上下打量一番後也覺得這可能是個什麽人物,但此時兇嫌在前,自然沒有不執行公務的道理,其中一個統領樣的人走上前道:「這位先生,我乃朱方城守城兵甲字營兵長,負責城內治安守備,未知先生有何指教?」他這麽說着,卻微側了身子,比了個「請」的姿勢,有意要将胡晉往外引。
那些士兵又要上前緝拿梁祝二人,這次是上官烈攔在了衆人跟前,他笑吟吟地負手站在那裏,看起來說不出的纨褲與可惡。胡晉說:「好叫軍爺知道,這兩位是老朽的友人,老朽以人品擔保他們并非兇徒,此事恐怕另有內情。」
「人品?」守城兵統領面有不悅,朱方城裏大人物不少,但他既然負責城中安全警備,便自有自己的驕傲和職責,他說,「有什麽內情等把人帶回去調查的時候再慢慢說吧。」
胡晉上前一步,正要道明身分,卻聽一把老邁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此乃楚國大祝胡先生,爾等還不速速退下。」胡晉轉身看去,正見着吳國的大祝鄭由撥開人群走了出來。
片刻後,胡晉等人便被帶到了朱方城中一處清幽之地,望着那綠樹成蔭的潔淨街道與外觀樸素卻自有一股氣度的房舍,胡晉已經猜到了這是誰的居所。這一路上,鄭由絲毫不提彭巫的事,反而好像沒事人一般地為胡晉一行介紹起朱方城的景致和美食來,而胡晉也是接得十分順口,就仿佛真的只是來觀光的客人,某些先前謊稱是游方巫觋的事則根本沒發生過。至于上官烈,作為在權力中樞摸爬滾打多年的人,自然也不會有絲毫尴尬,哪怕數月前他帶着精兵從齊國逃離的事情恐怕早已被各國中樞從各個管道秘密獲悉。
祝映臺并不習慣這些你來我往,因此只是默默地走路,一面回想着方才彭巫的事情。到底是誰,能夠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從梁杉柏手裏把人搶去殺了,又是因為什麽原因而殺呢?祝映臺回想彭巫之前上臺時的表現,他似乎很害怕,所以一開始并不想抛頭露臉,可是這樣一來又無法解釋他出現在這巫觋大會的原因,除非……除非這裏有能令他感到安心的人。那麽彭巫到底在怕什麽,又信賴着誰呢?祝映臺的眉頭忽而微微一皺,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會不會殺死彭巫的人和他所信賴的人是同一個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何毫無反抗之力,死得那麽快……
剛才那位甲字營的兵長已經被遣走,陪着祝映臺等人過來的是朱方城的縣大夫,此時到了鄭由府邸門口,自然告辭離去,只象征性地留下了兩名衙役還守在門口,等着祝映臺等人出來以後才好回去交差。鄭由府的下人出來将那兩名衙役領進裏頭去休息等着,祝映臺等人則是由鄭由親自引進府內。吳人工于精巧之物,即便此時只是春秋時期,鄭由府邸卻已經頗見後世南方園林建築的秀美精巧特色。四處綠蔭宜人,流水潺潺,令人心境放松。幾人在一處花廳坐定,鄭由開口說:「胡老弟……」他捋着胡須,似是不經意道,「我比你癡長些年紀,便喚你一聲老弟吧。」
胡晉道:「晚輩當初忝為齊國大祝之時,與鄭先生您都不可相提并論,何況如今不過是個游方巫觋,怎敢與鄭先生您稱兄道弟,晚輩還是執晚輩禮才合适。」兩人這一唱一和間便有了一番試探,自然不是說胡晉的身分真的不如鄭由尊貴,人的成就原本就不與年齡資歷完全挂鈎,更何況胡晉的身分原也是齊國大祝,此時齊國還是十分強盛,并不比吳國低一頭,他特地退後一步,自降身分,不過是疑心鄭由沒來由地套近乎是另有企圖。
其實在場衆人都知道吳國國內此時恐怕有些不妥,不說今日祭天時候的異象,便是之前傳出的用仙靈芝這種稀世珍品當獎賞的消息也足以證明這個國家、這位老人碰到了一些難題,還是無法宣之于口的難題,因此只能通過這些彎彎繞繞的隐晦方式來尋找解決辦法。鄭由既然能夠猜到胡晉等人的身分,自然也知道這些人必然也能夠猜出如今吳國王室遇到了問題,只是彭巫這一死倒像是湊巧了把祝映臺等人推到了極其被動的位置,此時他們身上背着殺人的嫌疑,如果鄭由要依法處理他們那任誰來看都是沒話可說的,雖然胡晉也能拿出齊國王室大祝的身分來壓上一壓,然而不巧就不巧在上官烈此時在齊國國君的眼裏最好是個死人。而另一方面,胡晉很強、上官烈很強,梁杉柏與祝映臺鄭由雖然不認識,但以他的身分實力,應該也有所察覺,如果雙方真的硬碰硬起來,那是誰也讨不了好并且不願見到的,于是現在剩下的流程不過是彼此互相讨價還價,看看能不能磋商出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中方案來,也就是說胡晉等人要為吳國解決一個問題,而吳國則會允諾不計較祝映臺與梁杉柏兩人殺了彭巫的事情。
政治談判這種事,祝映臺和梁杉柏就不是很擅長了,所以自然由從小熟稔此道的上官烈去做,胡晉是他的下屬,斷然沒有不服的道理,而梁祝二人就在旁邊默不作聲地作陪,看起來倒像是那邊正在争論的事情完全與他們無關似的。
祝映臺理清了思路,輕聲問道:「剛剛彭巫是怎麽回事?」
梁杉柏本來眼睛正望着旁邊不知在看什麽,聽了這話方才收回目光,似是思考了一會才輕聲回道:「不知道,我一直追着他,但是到了那附近的時候卻突然被什麽東西阻了一下,等到再追進那條巷子裏的時候,他就已經是那樣了。」
「什麽東西?」祝映臺問,「是什麽東西阻了你?」
梁杉柏輕輕搖頭:「不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呢?祝映臺想,問他道:「是人?是物?還是某種障眼術、迷魂法?」
梁杉柏還是搖頭:「不知道。」
如果換作旁人,此時多半要以為梁杉柏是不肯說了,但是祝映臺很熟悉梁杉柏,哪怕現在這個不知怎麽魂散而複聚的梁杉柏也時不時令他有些摸不着頭腦,此時卻還是信了他的話,說道:「那你再仔細想想,當時看到了什麽,是什麽樣的感受?」
梁杉柏凝神思考了片刻道:「我轉過那道彎以後……可能停了一停,再追進巷子的時候就已經是那樣了。」
可能停了一停?祝映臺思索着,梁杉柏說自己只是停了一停,但事實上這段停的時間應該并不短,這段時間長到彭巫從一個活胖子變成一個死胖子,也長到他能追上梁杉柏,祝映臺計算着自己和梁杉柏之間相差的距離以及跑完這段距離需要的時間,他懷疑梁杉柏那「停一停」至少停了有三到五分鐘,而梁杉柏卻以為自己只是停了一停。
想到這裏,祝映臺的心裏不由微微一驚。雖然不知道梁杉柏是因為什麽原因魂魄拼湊完全,重歸原位,但也許這種複原并不是完全的、穩定的,他的所謂「停了一停」很可能正是他的魂魄又開始不穩定的一種表現。想到這裏,祝映臺險些就要坐不住了,他伸手一把抓住梁杉柏的手掌,牢牢地将之握在手中。
梁杉柏詫異地擡頭看向祝映臺,然後他似乎明白過來,輕聲嘆了口氣,也反手握住了祝映臺的手。他們兩人就這樣默默地握着手,坐在這間屋子裏,仿佛周圍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過了很久,梁杉柏像是下了什麽決心,
清了清嗓子開口道:「映……」他的話才說了個開頭,就被打斷了,打斷他的人正是鄭由。
鄭由說:「如此,這件事便有勞上官公子與胡先生了,老朽這便進宮禀報吾王,盡快安排各位入宮面見大王,至于方才的事情,老朽自會找人處理,諸位貴客請不用擔心。」
胡晉也直起身來道:「如此有勞鄭先生。」
鄭由站起身來,喊了個管家模樣的人進來,揚聲道:「如今朱方城內閑雜人等太多,多少也有些不太安全,各位若是不嫌棄,就暫且住在我的府邸內吧,這是我的管家老李,你們有什麽需要都可以找他。」他對老李說,「這幾位都是我的貴客,你可不能怠慢了。」
那叫老李的管家畢恭畢敬地應了,目送自己的主人出門,随後道:「小的已經給諸位貴人安排好了住處,還請大人們随小的來。」
上官烈輕笑一聲,道:「也罷,至少這裏的環境可比客棧好多了。」說着便背着手,跟在老李後頭走了。
鄭由留宿梁祝等人自然是為了就近監視,只不過一國的大祝竟然為了一個問題急到如此地步,不僅廣開巫觋大會拿出鎮國珍寶尋找能解決問題的人,甚至不惜将上官烈衆人軟禁在自己府邸內,由此可見吳國王室的問題顯然已經十分嚴峻。
衆人的行李都被鄭由府的下人悄無聲息地搬運了過來,甚至連他們帶着的八名精兵都被納入府中,安排了住處,由此可見鄭由對自己的實力和府中看守的實力都很有信心。不過唯一一個沒被發現的小刺猬思悠想進來的時候卻遇到了大麻煩。鄭由既然是吳國巫者第一人,府邸四周自然布有禁制,小妖怪就算委委屈屈地藏在收妖袋內甚至封了妖魄當中的三魄仍是無法順利通過,祝映臺試了數次,最後還是只能把他獨自留在外頭。
摸着袋中氣鼓鼓的小思悠的臉蛋,祝映臺說:「你留在外面,就當是替為師的留條後路,此地兇險,說不定什麽時候就需要你來想辦法搭救我們幾個。」
思悠聽了,這才在小小的口袋裏驕傲地昂起頭顱,把小胸脯拍得「砰砰」直響,說:「師父你放心,思悠絕不會辜負師父的厚望!」兩人又約定了接頭的暗號、時間、地點等等,祝映臺才将思悠放了出來,但見一陣清風刮過,小妖怪便沒了蹤影。
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祝映臺覺得自己居然有點舍不得把這小家夥獨自留在外頭,好像是經過這麽一段日子的相處倒真的處出感情來了,不知不覺,他便真的把思悠當成了自己的徒弟、自己的晚輩來看待。
身旁響起梁杉柏的聲音,他說:「不必擔心,思悠雖然年紀小,但是足夠機靈,一身本領也不算太差,不會吃虧的。」
祝映臺轉過臉來,便看到戀人臉上擔憂的神情,顯然是怕他太傷心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他握住梁杉柏的手輕輕搖了搖說:「嗯,不擔心,有你在呢,天塌下來也不擔心。」
梁杉柏聞言不由得微微一愕,他的臉上慢慢浮起一朵笑容,但是這個笑容只開到一半,便又化為了心疼。
在許多年前,當他們兩人還在你追我趕的時候,甚至于後來當他們終于走到一起的時候,祝映臺仍然、一直是個留有距離的人。沒有記憶、孤身一人、能力特殊、容顏昳麗,這些都使得他從芸芸衆生之中跳脫出來,養成了一個絕不依賴他人的性格。梁杉柏可以和他接吻、做愛,可以深深地進入祝映臺的身體許多次,但是從精神上和人格上來說,他們之間仍然有着一段微妙的距離,這是祝映臺的有所保留,也是他的不安全感作祟,就算後來他們已經表白心意住在一起了,他似乎仍然執着地為自己保留着一條後路,也許哪天看情勢不對就會抽身離開,這也是梁杉柏即便得到了祝映臺的人和心,仍然獨占欲和性欲都格外強烈的緣故。然而現在,現在的祝映臺卻不同了,他已經真正放下了所有戒備,全身心地将自己交給了梁杉柏,他信任他、愛着他、依賴他……
只要一想到這得之不易的依賴是因為整整兩年多的痛苦煎熬、撕心裂肺和無數次游走在生死邊緣的經歷,梁杉柏的心便痛得無法自抑,更不用說如果有朝一日那件事發生……
祝映臺突然低低吸了口冷氣,莫名地看着梁杉柏說:「你抓痛我了。」
梁杉柏這才驚覺自己剛才居然用了多大的力氣,竟然把祝映臺的手都捏紅了。
「知道你舍不得我,我又不會跑,不用那麽費力氣。」祝映臺打趣道,甚至開起了玩笑。
梁杉柏默默地松開手說:「對不起。」
祝映臺愣了一下,随後再次笑道:「怎麽了這是,不過是捏了一下,我又不是玻璃做的,這點痛還不會當回事吧。」
梁杉柏卻只是再次重複了一次:「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祝映臺納悶極了,最後只得笨拙地拍了拍梁杉柏的背脊說:「好了好了,該進去了,老李還在等我們呢。」
梁杉柏回過神,看向那站在屋脊陰影中的老管家,突然眉頭微微一皺。老管家周身并無什麽妖氣邪氣,也看不出有什麽溝通神明的能力,他看起來就只是一個普通的老頭而已。他說:「貴客請。」動作無比标準。
梁杉柏眉頭漸漸松開,點點頭,牽着祝映臺進房去了。
晚上,衆人集合在上官烈的屋中,讨論吳王室的事情。
胡晉在屋子四周布下了禁止他人偷聽的言陣,方才對上官烈點點頭,示意可以開始。
上官烈說:「其實不用那麽謹慎,我看鄭由這個人心思通透得很,他也未必真的是想威脅我們,只是實在是沒辦法了,方才抓住一根浮木就死也不肯撒手。」
胡晉道:「公子,不管鄭由本身有沒有敵意,只要是對吳國王室不利的人和事,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拔除,所以我們的處境并不容樂觀。」
「那就得看吳王到底遇上了什麽事了。」
是啊,吳國王室到底遇上了什麽事,以致于連年高德劭的大祝鄭由都如此心事重重、束手無策呢?
祝映臺說:「今早祭天時候的那陣大風和那尾雲龍不知道與吳國王室的問題是否有關。」
「有沒有關其實不是重點,」上官烈說,「大風也好、雲龍也好都只不過是吳王碰到問題的一種天象征兆,我們真正要知道的是吳王的問題是什麽,有多嚴重,如果換我們去解決有幾分勝算,有多少危險。」
祝映臺說:「會不會是吳王室做了什麽事無意中得罪了上天,所以才降下了災禍?」祝映臺對于這類神鬼之示本沒有什麽經驗,所以只是胡亂猜測罷了。
「你指吳國要滅國?」上官烈拿指關節扣了扣幾案說,「如果真是這樣麻煩可就大了,憑我們的本事抓抓妖魔鬼怪可以,怎麽可能阻止得了一國覆滅?」
胡晉說:「狂風雲龍也未必就是天啓,先前梁小兄弟提到過那尾不全的雲龍乃是因天地交阻所生戾氣所化之物,所以吳王室的問題也可能是因為什麽原因阻斷了吳國的天地氣機。」
「那不仍然是要滅國嗎?」上官烈嘆道,「這下更麻煩,我們再怎麽能耐也不過是凡夫俗子,天地氣機這種東西豈是凡人可以掌握、更改的?」
衆人陷入了一片沉默,獨有梁杉柏因為一直都沒開過口說話,所以此時在一片沉默中,他的沉默仍然顯得不太尋常。上官烈說:「阿柏,你怎麽看?」
梁杉柏擡起頭來,搖搖頭:「我見識淺薄,想不到。」
上官烈便笑了一笑說:「也對,我們沒有調查了解,在這兒讨論也讨論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明天就會進宮,到時候不想知道都知道了。時候不早,不如就此散了,睡個好覺,明日養足了精神才好應對。」于是,這個沒有結果的短會便這麽結束了。
回到房裏,梁杉柏仍然沉默着,他彎下腰去極其細致周到地給祝映臺鋪床。大祝府裏自然不缺房間,所以上官烈他們不用再兩人合睡一間房,甚至是那八個精兵都不用再睡通鋪,有了兩人一間房的待遇。梁杉柏對外報的身分是祝映臺的護衛,所以他的房間在祝映臺隔壁,此時他盡職盡責地替祝映臺鋪好了床後,便轉身想回自己的房間,誰想到他才一動,就被祝映臺扯住了袖子。
燈火下,祝映臺的臉孔有些發紅,他微微低垂着頭,似是不太好意思看梁杉柏一般,羞澀着。梁杉柏的心跳因此慢了一拍,花了好久才勉強能用較為正常的語氣問:「怎麽了?」
祝映臺顯然是有些羞惱了,他生性內向,外表看來冷若冰霜,十分驕傲,其實內裏卻柔軟得一塌糊塗,尤其是面對着自己的戀人,面對着這個失而複得好容易才回到他身邊的戀人。
空氣仿佛膠着了,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在此間發酵膨脹,擾得人心神不寧,心癢難耐。見梁杉柏遲遲不肯說話,祝映臺終于無奈地擡起臉來,破罐子破摔地問道:「今晚不……不一起睡嗎?」
明知道祝映臺的意思只是同床單純地睡覺而已,梁杉柏卻在一瞬間就聽到了自己渾身血液沸騰、蒸發幹淨的聲音,以往種種愉悅回憶一剎時大浪滔天般洶湧而來,他怎麽會不想跟祝映臺時時刻刻黏在一起,怎麽會不想跟他做更多更親密的事,那是他深愛的戀人,苦苦追尋了無數年的心上明珠、高嶺之花,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能做那件事!他花了好久好久才勉強把身體裏洶湧澎湃的情欲壓抑下去,伸手去抽自己被祝映臺攥住的袖子,沒想到這一抽卻沒能抽出來。
祝映臺詫異地望着他,眼神裏滿是失望還有幾分委屈:「你……你就這麽不想跟我在一起嗎?」他說這話的語氣甚至是有點可憐了。
在祝映臺與梁杉柏兩人的關系裏一直以來都是梁杉柏更為主動,祝映臺也早已習慣了被梁杉柏所需求、索取、緊緊捆縛,表面看起來,在這段感情裏是祝映臺付出少、更占優勢,但是祝映臺自己知道他其實并不是不想主動,只是因為性格原因,不敢和不會主動。但是經過了梁杉柏「不在」的這兩年時間,他早已不再是過去的那個自己,他懂得了珍惜,更有勇氣逼着自己跨出以前的自己絕對不敢跨出的那一步。
夜市上,梁杉柏以記憶混亂這個薄弱的借口解釋了自己醒來以後沒跟祝映臺明說的事,祝映臺當時接受了,後來也沒有主動提過這件事,但這不代表着他心裏不計較這些事,事實上他很難不計較,只是他內向的性格阻止了他将情緒表露出來,他在心裏自我對着話,完成了對梁杉柏的一切詭異行為的解釋,明明難受的是他,被傷害的也是他,他還在努力替梁杉柏找借口,告訴自己他可能只是多想了。只是這一次,梁杉柏要離開的舉動卻一下子在這個黑夜裏戳中了他心裏最脆弱的那部分。
「你是不是……不……不……」祝映臺很努力地想要把那幾個字說出來,眼睛已經微微有些紅了。他深深吸了口氣,才平複下了氣息道,「你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了?」
梁杉柏目瞪口呆地望着祝映臺,一下子覺得自己有些走神,他說:「你說什麽?」
祝映臺卻以為這就是梁杉柏給出的答案了,他想着自己這幾日來自以為是的親昵舉止,不由得竟然有些好笑起來,他想笑,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淚水卻流了出來。
「對不起。」他慌亂地擦拭着自己的臉頰,「對不起、對不起。」他拼命道着歉,越說淚水卻洶湧得越厲害,
兩年多的時間一個人走過來,守着一具空空的軀殼,或是獨自行走在陌生的年代,他的心裏積累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那些東西多到填滿了他的整個內裏,把他變得再不像以前那個冷冷清清,獨來獨往的祝映臺,他被徹底地改變了。
祝映臺吸着鼻子說:「沒事了,我……我就是想多了,時候不早,你回去睡……吧……」
伴随着一股強大的沖力,祝映臺整個人都倒在了床上。他吃驚地看向覆蓋了自己上方的梁杉柏,眼神裏滿是不解。
梁杉柏深深吸着氣,似乎是在努力平息自己身體裏暴突的情緒,他眼睛發紅,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顫動,青筋根根突起,這都表明了他此時是在花多大的力氣去克制自己。祝映臺愣愣地看着他,過了好一陣以後,梁杉柏才像是勉強将情緒壓抑下來,他俯下身去,用眼神緊緊鎖住祝映臺,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不要胡思亂想,我怎麽可能不想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想要你。」
「那你……」
「但是現在不行。」梁杉柏說,「你身上的惡咒還沒解除,我不能碰你,否則只會害了你。」他伸手輕輕撫摸着祝映臺長長的烏發,來到這裏已經那麽久了,久到祝映臺曾經清爽的短發變成了如此纏綿的長發。梁杉柏用近乎虔誠的動作掬起祝映臺的一捧發絲,就像是饑渴到快要死了的旅人得了天下最甘美的清泉一般,埋下臉去,先聞後吻。這個絲毫沒有接觸到肉體的甚至看起來有些神聖的動作,不知為什麽卻處處透着一股叫人臉紅心跳的情色意味,以致于祝映臺如玉般潔白的臉孔瞬間就紅了。
「映臺,我會想到辦法的,再等我一陣子好嗎?」
祝映臺傻傻地點點頭。
「真乖。」梁杉柏伸出手指在祝映臺的唇上輕輕沾了一下,然後無限留戀地印到了自己的唇瓣上,「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去宮裏,你早點睡吧。」他說着,抽身站起,甚至體貼地替祝映臺脫了鞋襪,給他蓋上了被褥。
「明天見。」他說完這些,撚熄了燈盞,離開了。
祝映臺在昏暗的房內,睜着兩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房頂。他此時還有些轉不過彎來,不論是大腦還是身體中蘊藏的感情,他覺得,梁杉柏剛才說的話裏似乎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那是一個極小極小的細節,但卻很不對勁,
簡直就像是今晨吳王室祭祀中的那尾……
祝映臺猛然坐起身來,因為他忽然想到上午梁杉柏曾經說過,那尾雲龍乃是天地交阻所生戾氣所化之物,十分陰邪,他看了恐怕會引起惡咒發作,而剛才他的戀人說,他們倆現在不能親近,因為他碰了他,會引起惡咒發作。祝映臺的眉頭漸漸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