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祝映臺在清晨的日光中醒來,睜開眼便看到了睡在自己近側的梁杉柏。
昨夜回去以後,他才知道因為此時朱方城裏有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因此客棧不夠投宿,他們幾人統共也就要到了兩間上房而已,自然是上官烈和胡晉一間,他和梁杉柏一間,小思悠自有自己的辦法,至于王晉他們,則帶着精兵們睡了通鋪。
祝映臺有點癡癡地看着對床梁杉柏的睡臉,過去的一年裏,雖然他們也曾經同床共枕,但是那時候的感覺和現在的感覺仍然是不一樣的。那時候的他雖然被「梁杉柏」所吸引,心裏卻始終記挂着現代的梁杉柏,總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時時刻刻都想着要想辦法回去救他,現在知道了「梁杉柏」就是梁杉柏,他已經好了,那真的是連作夢都要笑出來!
祝映臺想着,忍不住爬下床,走到梁杉柏床邊去,蹲在床邊看他。這一看卻看出了點奇怪來,原來梁杉柏此時人在睡夢之中,眉心卻緊緊皺着,胸膛起伏劇烈,似乎在作一個不好的夢。他夢到了什麽?
祝映臺忍不住伸手搭住梁杉柏露在外面的手掌,寬大的掌心有點涼,讓祝映臺忍不住想起那時候失去了三魂七魄的愛人。他的心中不由一涼,慌忙将兩只手都握了上去,希望能用自己的體溫将那只過涼的手掌溫暖起來。梁杉柏在睡夢裏卻忽然開始呓語起來,祝映臺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遂低下頭去問:「阿柏?什麽?」
梁杉柏卻忽而睜開眼睛,一雙冷而尖銳的眸子就這麽對上了祝映臺的。祝映臺被他吓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梁杉柏……不,雖然理智上知道肯定是從沒有見過的,但內心深處不知為什麽又覺得這眼神是十分熟悉的,熟悉到看着那對眸子,他的心裏便不由得翻湧起一陣陣激蕩的情緒,似是痛苦、難過、憤怒、傷感以及最後深深的無奈與絕望,這些情緒來得十分莫名卻在頃刻之間就将祝映臺所淹沒,與此同時,背後那熟悉的疼痛燙感又再度侵襲而來,祝映臺忍不住呻吟了一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映臺、映臺!」熟悉的聲音時遠時近地傳來,祝映臺的眼前恍恍惚惚出現了許許多多的情景,一會兒是深海之中被困囚的黑龍,一會兒是上官家廣場上在晨光裏重重跌落的梁杉柏,一會兒又是在金英島燃廬之中熊熊燃燒的爐火中閃爍出的劍光,甚至是祝家老宅中被深深埋入地下的「祝映臺」……不同時間地點的各種人物各種情景,許許多多經歷過的、沒經歷過的甚至只是聽說過的事情似乎在一瞬間都被放出牢籠,潮水一般湧來,将他打得頭昏腦脹,無所适從!
「燃陰!」臉上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祝映臺從魔怔一般的狀态中慢慢清醒過來,眼前所見的是滿臉焦急的梁杉柏,甚至連胡晉和上官烈也被招了過來,王铮帶着幾個精兵守在門外,不讓人進來,時不時焦急地往裏看一眼。
祝映臺慢慢看向梁杉柏,然後問:「你剛剛喊我什麽?」
梁杉柏愣了一下,随後道:「什麽?我當然是喊你映臺。」
是這樣嗎?祝映臺有點迷惑,他明明記得自己剛剛聽到的似乎是燃陰啊。梁杉柏喊他:燃陰……
胡晉走上前來,伸手替祝映臺把了脈,又看了看他的情況說:「他這樣有多久了?」
梁杉柏頓了一下說:「是從國桀那件事開始的,但是變得如此嚴重也是最近才開始的。」
胡晉思忖片刻後說:「這是中了惡咒之象,但老夫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咒縛,以老夫的能力恐怕不足以解之。」
上官烈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恐怕只有找出這咒的來歷才能想到辦法。」
胡晉說:「正是。不過老夫雖不能解咒,但或許可以對症下藥,延緩症狀。」他考慮了一下,還是道,「說起來也是巧,昨日去萬巫集,老夫打聽到一個消息或許對梁祝二位有用。」
梁杉柏趕緊站起行了一禮說:「還請胡先生明示。」
胡晉說:「我聽說吳王此次廣集萬巫其實是遇上了一件大難事,因此本次巫觋會設置的獎勵也格外豐厚,如果能夠最終拿到第一的位次,就能獲得吳國王族歷代相傳的一株仙靈芝,據說服用了該株仙靈芝便可以洗髓伐毛,滌蕩沉屙,不論是身體上的疾病或是被人下的惡咒之類都可清除幹淨,猶如脫胎換骨。」
梁杉柏道:「此話當真?」
胡晉道:「雖是小道消息,但流傳甚廣,想來應有幾分準信。」
祝映臺已經慢慢恢複過來,想了一想說:「如此珍貴的仙靈芝,吳王居然肯拿出來當作報酬,看來他是遇到了十分棘手的難題。」
是啊,如果仙靈芝如此有用,一般的問題吳王室想必自己就能解決,此時想來,那日吳國大祝鄭由恐怕就是看出他們幾人并非一般巫者才會說出那番話來吧,吳國王室到底是遇到了什麽樣的困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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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巫觋大會召開的日子來到了。
祝映臺等人一大清早便收拾停當,取了證明自己參與巫觋會的腰牌佩上,跟着其他巫者一同去參加祭天地的儀式。
朱方城裏裝扮一新,到處都供奉着新鮮瓜果蔬菜以及鮮花,清澈的內城湖上不見往日來去匆忙買賣的船只,所有人都出發前往廣場,觀看祭天儀式。祝映臺跟在人群中,慢慢走向內王城的所在。那裏是整座城池的最北端,地勢比其他地方都高,開闊的廣場上已經搭起了高臺,屬于王室貴族的車辇金光燦燦地緩行在大道之上,上面坐着尊貴的大人物們。
吉時一到,號角聲響,禮樂齊鳴,吳王登高臺念祭天祝詞,随後向天地三跪九叩,再由大祝鄭由帶領,所有屬于吳王室的巫祝齊聲誦念禱詞,祈求上天賜予吳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祈求吳國之人不遇兵燹戰亂,得太平生活……禱詞很長,祝映臺壓根聽不是很聽得懂,便低着頭混在人群裏,然而這般念了不過片刻,忽然平地起了一陣狂風,原本晴空萬裏的天色忽然就變了。
大風一陣接着一陣,一開始所有人還都乖乖地跪在原地向天祝禱,然而圍觀的平民中漸漸起了喧嘩,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要知道,一國之主帶頭向上天神明祈福是一件大吉利的事,一般而言不該有這樣的不吉利天候出現,然而此時的天色卻是眼看着一時比一時更差了。
天上烏雲滾滾,已經遮蓋了日光,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那是什麽!」
所有人都不由得擡起頭來看,只見漫天的濃雲翻滾劇烈,就仿佛是有什麽活物隐在其中一般,一會探出個爪子,一會又是一只角。
「龍,是龍啊!」
祝映臺聞言猛然擡起頭來,正要看,卻被人牢牢捂住了眼睛。
「不要看。」梁杉柏的聲音傳來。祝映臺才想問是怎麽回事,耳朵裏忽聽得「轟隆當啷」一疊聲的巨響,原來是吳王祭天所用的大銅鼎不知怎麽竟被狂風所吹倒,一路翻倒從高臺上滾了下來,掉到地上,發出成串巨響,慘然磕掉了一個鼎耳。
如果說之前的天氣變化勉強還能說是自然現象,這碩大沉重的銅鼎翻倒卻已經是極大的不吉利了,這下就連巫祝們都不由停下了齊念禱詞的聲音,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吳王室這是怎麽了,莫非是得罪了神明?」
「難道老天要降罪給我們吳國人了,天吶,我要離開這裏!」
各種各樣非議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來,吳王也愣在了高臺之上,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還是大祝鄭由機敏,一個箭步竄上高臺,高聲念道:「天佑吳國,吾王乃真龍之身,有經天緯地之能,我大吳日後必将戰無不克,勢能撼動九州!」
底下有人跟着喊道:「天佑我主,戰無不克,撼動九州!」
慢慢的,有零星的聲音跟着喊了起來,再慢慢的,許許多多人喊了起來,聲音彙成了聲浪,和着呼呼的風聲響徹天宇,硬生生将這不吉利的一幕給扭轉了過來。不知過了多久,風停雲開,太陽重新露出了面孔,吳國的百姓們紛紛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他們已經相信今天所看到的一幕預示着吳國大昌的未來,而統治者們卻久久站在高臺上,臉色凝重。
梁杉柏終于拿開遮住了祝映臺雙眼的手說:「我們也走吧。」下午的吳山館即将舉辦巫觋論辯講會,梁祝兩人不打算參加,但準備去聽聽看,開闊一下眼界。
祝映臺站起身來問:「剛才你為什麽不許我看?」他雖然乖乖地沒有睜眼,心裏卻是疑惑的。周圍的百姓看了都沒事,為什麽梁杉柏卻不許他看呢?
梁杉柏頓了一下方說:「那是天地交阻所生戾氣所化之物,常人看了或許無事,但你此時身上中了惡咒,咒氣本就是惡氣,換言之,相對于周圍人而言,你極容易招惹那些東西,所以還是不要看得好。」
梁杉柏說得頭頭是道,祝映臺卻聽得有些懵,他還是第一次知道梁杉柏懂這些東西,忍不住問道:「你怎麽會懂這些?」
胡晉也在一旁道:「這天地之氣的說法我也是頭回聽說,不知梁小兄弟是從何處得知。」
梁杉柏愣了一下方道:「我也是聽巫緘他們說的。」
既然是巫緘和巫山說的,那就應當是真的了。胡晉不由嘆道:「早知如此,當日應當抓緊時間多多請教那二位才是,如今倒是天大地大,不知何日才能相逢了。」
梁杉柏說:「人生何處不相逢,終有一日會再遇見他們的。」
他這一說卻像是谶言了,結果幾人在當天下午就遇到了一個苦苦找尋的老熟人,不過這個老熟人并不是巫緘和巫山,而是彭巫。
祝映臺幾人初時到吳國都城來參加巫觋會就是為了找到彭巫,但誰也沒想到到了沒多久就遇着了正主。當時上官烈和胡晉正在雅室聽一名秦巫和一名楚巫辯講,祝映臺和梁杉柏則在鳴室聽一場集體讨論會,結果冷不丁就遇上了坐在人群裏的彭巫。
吳國的巫觋辯講會在內城吳山館舉行,裏頭同時設置了七個辯講室,分別是雅、音、久、乩、藏、顯、聆,此外還有一些較大的屋子是供多人集體讨論用的,稱之為鳴室。梁杉柏和祝映臺就是進了這樣一個地方,因為這裏要讨論的一個議題正是關于咒之道。
一開始他們還沒有發現彭巫,正在會場中心主導讨論的是一男一女兩名巫者。男巫稱之觋,女巫則稱之巫,此間的觋是一名看起來年過半百的老人,古人壽數短,到了五十多歲看起來就已經很老了,女巫卻還很年輕,并且生得挺漂亮。祝映臺聽到那觋說道:「在座諸位皆知,巫術本分為祝、咒二途,祝為祭祀占蔔,咒為符咒禁禳,皆是我等為巫觋者當習之本領,然而不論祝、咒皆應用于正途,惡咒等咒詛之術,悖逆天地輪轉綱常,非巫觋當應為之。」
那巫卻道:「自盤祖開天辟地以來,天地萬物皆分陰陽,咒為萬物之一,自然也分陰陽,依我所見,咒本無良惡,只有陰陽,只是因為用咒的人心有善惡之分,因此才有了所謂的好咒、惡咒。人心惡,即便是所謂好咒也能用在惡處,人心善,即便是所謂惡咒也有可取之處,如果一味将所有罪責推于咒之本身,恕我直言,豈非舍本求末?」這番論調着實新鮮,因而引得底下一片竊竊私語之聲。
那觋顯然是生氣了,冷冷一笑道:「你這是篡改了我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天下萬物皆分陰陽,但我等巫觋做事卻應當有規矩,善則為之,不善不為,惡咒之術,本就是因為贻害世人方稱之為惡,如若遇上能力強者,甚至還會贻害天下,所以我認為凡是冠以惡咒名者皆應予以銷毀,不再傳世。」
聽到這裏祝映臺與梁杉柏才聽明白了這兩人争論的焦點,想來是那女巫主張惡咒也是咒的一種,應當予以完善和傳承,而男觋則認為,當巫者的應當心存良善,利用手頭的力量多做點好事,惡咒之術不僅不能造福世人,還可能引發生靈塗炭,因此應當将這部分咒術內容盡數銷毀,不再傳承下去。
祝映臺覺得兩者所言皆有一定道理,但是正所謂世上有光就有影,有善必有惡,先不說天下衆人是否能夠同心協力将惡咒盡數銷毀,但是水至清則無魚,如果真有将惡咒盡數銷毀的一天,恐怕還不知會引出什麽來。天地之力,在于善惡黑白光影動靜皆是一一成雙,相輔相成,或許這才是維持平衡的一種方式,人為地将某種力量加到最強,也許并不會得到美滿結果。
那觋道:「你既然認為惡咒也因施用人之人心善惡而決定影響好壞,那不如現在就舉個例子出來,讓在座的各位同道一起來評判評判,你那所謂本身并無善惡的惡咒如何造福于人?」
他這話一出,那年輕的女巫似乎頓時就啞口無言了。她一張俏臉脹得通紅,幾次嘴巴開開阖阖要說什麽,最後都閉上了嘴,她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瞟向觀衆席,也不知道在看誰。鳴室裏坐着的衆巫觋看她這時表現,不由得議論紛紛,有些人在說這小姑娘可真是沒眼力見,竟然連千山大人都敢惹,也有人在讨論惡咒帶給人好處的可能性。臺上的男觋見自己将對手難住,不由輕捋胡須,一臉志得意滿。
那女巫猶豫片刻,似乎是聽得周圍「嗡嗡」聲漸大并且都是對她不利的評論,終于忍不住道:「我有例子。」
「哦?」
那女巫道:「我能找到惡咒并不盡是為惡之術,也有其存在價值的例子。」
那男觋道:「笑話,既是惡咒,怎麽可能有對世人有利之價值,如果真有這樣的例子,我倒願意洗耳恭聽。」
那女巫站起來道:「容我暫退,此事由我一位友人來說應當更有說服力。」她說着,将手指向某處,「彭巫大人,請您上來。」
「彭巫!」祝映臺和梁杉柏俱是一愣,兩人對看一眼,不由得咧嘴樂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誰能想到這彭巫就這麽撞到他們跟前來了。
底下衆人議論紛紛,不知這女巫是要請誰來說明,過了片刻,就見一個白發蒼蒼、胖乎乎的老頭猶猶豫豫地走了上去。他上臺以後,環視四周一圈,大概是終究抵不過被衆人視為焦點的誘惑,漸漸的,臉上那種謹慎的神
情就淡了。他畢恭畢敬地對周圍行了一圈禮,方才坐下,清了清嗓子道:「惡咒之術可為善事,我有真憑實據。」他将兩個袖子一揣說,「在下彭越山彭巫,接下去要說的是我師父曾經做過的一樁大事。」
彭巫說道他師父在年輕時候游歷各地曾經遇到了一件奇事,在某處偏遠的小鎮上,有一戶富戶人家,富戶人家有個千金小姐,疑為良人抛棄,因而犯了癔症,後來不知怎麽一夜之間,這家人全家皆被惡鬼所殺,身首分離,怨氣沖天,鬧得當地人心惶惶。
祝映臺與梁杉柏兩人對看一眼,想不到彭巫此時竟然将在浏河鎮古宅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而照彭巫所說,富戶人家一夜之間全滅乃是被惡鬼所殺,似乎證明了那富戶人家家中曾經被人動了手腳又或是犯了什麽忌諱。難道說那與商賈小姐互生情愫的所謂貴族公子并不簡單,是他對富商家動了手腳?可是這又是為了什麽呢?
彭巫說:「我師父既然知道當地為惡鬼所擾,自然不會置之不理,于是親自前往那棟荒宅查探,結果被他有了一個意外發現。想不到那戶人家的房子乃是建在一個至邪至陰之地,房子的格局還是一個聚陰洩陽的格局。」
聽他說話的男巫千山似乎有些忍不住了,說道:「這與我們談論的惡咒又有何關系,你是想說這家人就是被惡
咒所殺?那豈不正證實了我的看法?依我看來,當時施下惡咒的恐怕就是那個什麽消失的貴族公子吧,他借了該處的地勢之便,又慫恿富商改換格局,最終造成了惡鬼噬人的結局,此即為惡咒的害處!」
彭巫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千山一愣,道:「不是?你剛剛不是才說那一家人都是被惡鬼所殺,怎麽會不是呢?」
彭巫說:「早在那貴族公子出現之前,富戶人家就已經搬到了當地,選址也好,宅子布局也好自然都與那貴族公子無關。」
千山說:「但是在那貴族公子出現之前,富商家中并未出現怪事,你不是也說了嗎,自那貴族公子走後,富戶家的千金便犯了癔症。」
彭巫說:「雖然根據當地村民的傳言,是這麽個順序,但是……」他撚了撚胡須,似乎是故意要擺出一副高人
的樣子來,刻意停了一會才道,「但是,奇怪的是按照我師父當時的調查結果來看,這富戶一家的死卻十有八九是……自盡。」
自盡?!這兩個字一經抛出,梁杉柏與祝映臺便忍不住對視一眼,兩人都被這個答案所震驚了。周圍的巫觋們也是議論紛紛。怎麽會是自盡呢,好端端的幹嘛要死,而且還死得那麽慘,用惡咒咒死自己,那不是死後也不得安寧嗎?
死後不得安寧?祝映臺忽然一愣,似乎明白了點什麽。果然,就聽彭巫說道:「我師父自然也大感意外,富商一家如果真是死于自盡,那麽之前富戶家千金鬧癔症之事就有些蹊跷了,但是反過來想一想,卻有另一種解釋是能夠說得通的,那就是富戶小姐瘋了這事或許本來就是這家人家的一個障眼法。」
「為什麽?」
「為了不讓人發現富戶家中當時正在做什麽。」
「做什麽?」
「對,他們當時正是在布陣。」
哎呀!衆巫觋不由得都是一驚,他們雖是巫者,最為擅長的是祭祀請神,對于陣法一道卻也有所了解,自然知道如果要布下一個大陣是多麽麻煩的事。
「你是說,富戶一家會搬到當地乃至自盡,本來就有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有人提問道。
彭巫照樣撚着他大圓下巴上的胡須道:「正是。」
「這不可能!到底是什麽樣的目的會讓這些人布下惡咒,甘心以身為餌,供養惡鬼?」千山喃喃道,「再者說,那些惡鬼被如此惡咒相激,自然成了氣候,按理百裏地內都不可能有生靈存活,怎麽會只是鬧得當地人心惶惶這種程度?這不可能啊……不可能,除非……」千山猛然一愕。
剛剛那漂亮女巫似乎覺得此時火候已經夠了,便站起身接着道:「除非那塊地裏本就有更為可怕的物事,需要靠惡咒來以毒制毒!」
嘩!場內衆人都不由得鬧騰起來。
彭巫輕輕咳嗽一聲道:「我師父因為存了這份疑惑,因而深查了下去。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輾轉了解到富戶并不是那棟古宅的第一任住戶,很多年前那裏也曾有其他人住過,同樣是不得善終,只是當時的事情并沒有鬧得那麽大,久而久之也就沒人記得了,由此可見,這塊地的問題其實一直存在。再退一步講,如同富戶這般的大戶人家會無端端地從都城搬至那種海邊小鎮居住,還住在一棟荒廢的老宅子裏,本身就已經十分蹊跷了,諸位以為呢?」
這話說得在理,所有人往下一想,不由得都有所了悟。在座之人皆是有點能耐的巫觋,此時細細思索片刻,便有人道:「如果說那富戶人家搬遷至那處本就是為了布下一個以毒制毒的陣,那麽在他們搬過去之前,該處為什麽沒有任何異常變化?」
「因為前一任的陣法尚未失效。」祝映臺說,「如果不出意外,這一家子或許根本就不是一家子,他們本來就是奔着維護那個陣法的目的去的,然而情勢可能十分嚴峻,因此逼得他們不得不供奉自己,以命來填補陣法。」
梁杉柏沒有回答,祝映臺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按照以前兩人相處的模式,此時梁杉柏應當早已得出更多結論,就像過去他們每一次查案都會就案情進行讨論那樣,然而這一次梁杉柏只是閉着嘴,一臉的嚴肅。祝映臺看了他一陣,只好重新看回臺上。
那邊彭巫果然說道:「應當是因為前一任留下的陣法尚未失效。」
「既然是以毒制毒,又怎麽會鬧得當地人心惶惶?」
「因為那個陣法的力量仍然不夠。」
又有人問道:「那……」
彭巫點頭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所以後來我師父想了辦法,在那層惡咒之上又重新加了一層禁制。當時他剛巧因緣際會得到了一件極陰之物,便将之鎮入了那處陣眼之中。這物聚合了更多陰氣,無形中吸引來許多邪祟,而所有邪祟一旦入陣就被全部鎮在了那處宅子之中,因此也就維持住了當地的穩定。時至今日,當地的人雖然知道那棟老宅子去不得,但是只要出了那棟宅子的門,便是一個太太平平的光明人間。」
太神奇了!人們的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和激動。另一頭,祝映臺卻在想,原來那處古宅中的有龍僞鏡真的是彭巫師父的手筆,他是如何得到了這面鏡子,得到的又只是僞鏡還是有龍陰鏡本身的全部或局部?他手裏還會有其他二鏡嗎?
「這便是惡咒也能善用的最佳證明了。」此時,彭巫以一句話作結,其人正在洋洋自得,但或許是天意巧合,緩緩欣賞衆人尊敬目光的他終于發現了坐在人群後排的梁杉柏與祝映臺兩人,登時臉色一變,他顫抖着聲音說,「今天我就說到這裏,諸位同仁請……」
話還沒說完,突然就邁着小短腿,一頭紮進人群,往門口跑去。祝映臺和梁杉柏兩人本來就坐得離大門很近,見這老家夥又要跑,哪裏肯放過他。彭巫眼見着兩人起身,頓時扯開嗓子不要臉地大吼道:「來人啊,救命啊!那兩個是壞人!」
是……壞人……祝映臺嘴角抽搐,他很多年都沒聽過這麽幼稚的喊話了,雖然幼稚,卻十分有用。在座的巫觋們雖然皆是行業內的翹楚,但是這些與山野靈氣無形神明打交道的人很多都擁有一顆赤子之心,是以根本不疑有他,一聽彭巫如此喊,頓時就有人沖着梁祝兩人圍了過來。
「你們是誰,想幹什麽!」
祝映臺一見情勢不妙,伸手一揮,手中桃木劍便飛了出去,直追彭巫而去。然而這人群裏能手不知多少,見祝映臺出手更是斷定了他不是個好人的身分,紛紛出手攔阻,一時之間什麽艾草葉子、桧木枝條、鳥羽手杖之類的東西紛紛亮相,将祝映臺的桃木劍硬是擋了下來。眼見着那彭巫又要跑了,祝映臺急道:「阿柏!」
梁杉柏似是微微怔了一下,下一瞬卻如離弦之箭般向外沖去。很多人都想來攔截他,卻不知怎麽被他都閃過,
瞬間甩在了身後。梁杉柏飛快地沖出人群到了門邊,彭巫慘叫一聲,邁着小短腿跑得更快了。因為大部分人此時都被梁杉柏吸引了注意力,祝映臺那處壓力驟減,他喊聲:「歸!」桃木劍又自行飛了回來,一路上打暈了數個巫觋,終于幫祝映臺也闖了出去。他跑到吳山館外,剛好看到聽聞騷動跑出來看的上官烈與胡晉。
「怎麽了?」
「阿柏去追彭巫了!」祝映臺說,他稍微定一定神,然後果斷地往某條路追去。就像是有一種天生的直覺,他知道梁杉柏會在哪裏。果然,又跑出去一炷香左右的時間,祝映臺終于在一處逼仄的小巷子裏追到了正蹲在地上查看什麽的梁杉柏。
「阿柏……」祝映臺才喊了這麽一聲就愣住了,因為通過轉過頭來的梁杉柏的身體,祝映臺看到彭巫倒在地
上,剛剛還紅光滿面的臉色此時已經一片灰敗,他七竅流血,身體微微抽搐,俨然已是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