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有龍鏡是什麽東西?」這大概是除了胡晉以外,在場所有人的心聲,就連小思悠都昂起頭,好奇地打量着胡晉。
「便是有龍族鑄造的三面寶鏡。」胡晉說:「牛山陵羅剎女事件發生後,我借着重修牛山陵的機會,根據那墓中的壁畫查了許多典故,又走訪了許多地方,終于讓我在一本佚失的古籍殘章裏看到了相關的記載。傳說在很久以前,久到可能是三皇五帝那個年代也可能更早,在大海深處有一個神秘的氏族叫做有龍族。有龍族居于海上,有着十分大的能耐。」
「怎麽樣是十分大的能耐?」思悠天真地問。
胡晉說:「呼風喚雨,改天換地,無所不能。」
「啊!」思悠的小臉上頓時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大概是在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變成這樣的大妖怪。
上官烈說:「難道以前曾經來到我們齊國的所謂『仙客』就是那個有龍族的人?」
胡晉點頭:「據我推測,很可能是。據說有龍族當年居住于遠海的仙山之上,他們居住的地方到處都是奇珍異寶,就連宮室都是玉石鋪成……」衆人聞言不由得都看向一旁的那株寶樹。胡晉接着道,「但是某一天,有龍族不知怎麽發生了一場異變,這場異變導致有龍族的人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因此不得不背井離鄉,尋找新的住處。」
「于是這些人來到了我們住的這片大陸。」祝映臺在心中想到,不知道為什麽胡晉所說的這些事情給了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是當初他站在王姬陵隔壁的青銅門前時的感覺那樣,他覺得那裏面有什麽人、什麽東西,是他本該熟悉的。梁杉柏忽而擡頭看了祝映臺一眼,眼中的神色十分複雜,有恐慌、有糾結,還有一些別的什麽東西。
胡晉和上官烈都未察覺兩人的不對勁,上官烈說:「然後呢?」
胡晉道:「按照現在的說法,那個氏族的人就是如今我們稱之為仙的存在,那是一個,以鏡為神物、龍為圖騰、玉為标記的氏族,他們不像我們使用竹簡或是布帛作為書寫的載體,他們使用美玉來記載東西。」
祝映臺猛然擡起頭來,龍、玉這兩個辭藻令他想起了自己曾在金英島的燃廬中所看到的自己前世屍身的狀況,
當時在他的屍身心髒部位就曾浮起一條黑色小龍,而從他的屍身中化出的那枚墨玉發箍至今仍綴在他的腰上。
祝映臺想着,忍不住伸手悄悄握住了那枚如今被他當作佩飾的墨玉發箍,墨玉的溫潤觸感令他莫名安心些許。
梁杉柏忽然無禮地開口道:「這不過是些民間不知什麽人杜撰的東西,我看當不得真!」
上官烈微微皺眉,胡晉卻道:「民間傳說裏固然有不少杜撰的東西,卻也有許多寶貴的紀錄借由口耳相傳,隐藏在那些杜撰的故事之中流傳下來,只要多方打探,詳加比較,細心篩選和分析,還是能夠得出些重要資訊的。」
梁杉柏的嘴巴張了張,祝映臺拉住他說:「胡先生請不要介意,請您繼續說下去吧。」
胡晉點點頭道:「後面也沒什麽了,因為那本來就是佚失的殘章,就剛剛那些還是我拼拼湊湊加推論得出來的。總之,傳說那個有龍族的寶物是三面墨玉寶鑒,古人以鑒通鏡,認為鏡子是至陽之物,有降妖伏魔震懾邪祟的功效,而玉我們都知道,大家普遍認為是可以溝通天地的靈物,其中墨玉又是很稀有珍貴的一種,所以當初有龍族中的大人物……」胡晉頓了頓說,「這個大人物到底是族長還是大巫之類我沒有查到,總之,那位懷有大能的大人物一共鍛造了三面鏡子,分別對應天、地、人三界,這就是所謂的有龍三鏡。」
「難道那個女鬼栖身的那面古鏡竟是有龍鏡之一?」上官烈皺起眉頭,「但是當時我們看到的明明是面青銅鏡。」
胡晉說:「這不難推測,此時回到了有龍族祭臺的僅只是一點碎片,那就證明那面鏡子并不是真正的有龍鏡。」
「那是一面使用了有龍鏡地鏡的碎片重鑄而成的僞鏡。」
所有人都看向祝映臺,梁杉柏眼神閃爍。上官烈說:「祝先生,你怎麽知道?」
祝映臺自己也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知道,但是剛才那些話就像是很早以前就存儲在他的腦海中那樣,自動就流了出來。祝映臺說:「我……」
梁杉柏卻打斷了他:「沒什麽大不了的,這種程度的結論我也能推測出來。」他指着那三座石臺道,「天地人三界對應三面鏡子,天為陽,地為陰,人界居中,性屬混沌,那面青銅古鏡既然能夠吸聚亡魂,養出這麽個鏡鬼,自然不可能是天、人二鏡,陰鏡無疑是最符合的。有龍族既然那麽厲害,真正的有龍陰鏡肯定具有極大能量,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我們擊破,更遑論有龍鏡本是祭祀所用,即便陰鏡屬陰,也不可能成了個吸聚亡魂的邪地,加上回來的鏡片只有這些,那就證明整面青銅古鏡中只有這一小部分是屬于有龍陰鏡的。想必是當初有龍族攜帶三面寶鑒出海,後來不知如何令得寶鑒流落人間,陰鏡毀損後被別有用心的人取得了其中一、二碎片,以邪法重塑了那面青銅鏡,結果到底是兩者并不相容,上次受了映臺靈力相激,便炸了。」
梁杉柏說得頭頭是道,上官烈等人聽了便不再覺得祝映臺剛才的話有什麽稀奇的,只有祝映臺自己并不贊同梁杉柏的解釋。他很清楚自己剛才的感受,那并不是推論,而是真的「知道」,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知道。
上官烈說:「那麽陸甲、王全的病又是怎麽回事?」
胡晉說:「想必還是因為陰鏡過去被邪法鍛造過的原因,青銅鏡碎後,陰鏡脫離控制,其中必然仍有一些邪力反激而出,剛好就沖撞了他倆,才有了這樣的結果。他們死後的魂魄想必也是被陰鏡引導走了。」
衆人聽了這話,不由得都看向了那三塊寶鑒,祝映臺低頭思索片刻,擡起頭時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他說:「有龍氏三鏡皆為奇寶,如果陰鏡能夠在此現世,我猜其他兩鏡恐怕也流落在這個世間。」
胡晉說:「祝先生的意思是?」
祝映臺道:「你們都知道,我在找一個人。三鏡既然各對應天、地、人三界,我想或許其中的人鏡能夠告訴我一些事情。」
「胡鬧!」其餘二人尚在思索,梁杉柏卻第一個跳了出來,「簡直是胡鬧!」他生氣地說,「有龍三鏡本來只是傳說,你連這些鏡子有什麽作用都不知道,就貿然去找鏡不是浪費時間是什麽!再者,茫茫人海,你要到哪裏去找所謂的人鏡!」
祝映臺看着梁杉柏,眼神犀利,似乎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些什麽,以致于梁杉柏說到後來都有些心虛了。祝映臺靜靜等他說完,随後才道:「第一,有龍三鏡的确存在,胡先生和這些碎片都已經證明了,有陰鏡為什麽就不能有陽鏡、人鏡?第二,我要找的人始終沒有找到,一樣是在茫茫人海撈針,有頭緒總比沒頭緒好。第三,怎麽找?當然是從這面陰鏡開始找……」祝映臺的眼神忽然投射到了遠處,他說,「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會來到這個時代是因為範先生與歸山靈池磨合不夠,導致施法出現了錯誤,然而現在看起來,或許這裏才是一切的緣起,在這裏才有我要找的答案。」
「不!」梁杉柏脫口而出,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祝映臺頭一次用那種嚴厲的眼神看着他:「梁杉柏,你說什麽?」
梁杉柏很想頂住祝映臺的眼神,然而很快還是被他看得低下了頭,說:「沒、沒什麽。」
上官烈和胡晉兩人莫名地看着他們倆,臉上都帶着若有所思的神情。
祝映臺說:「梁杉柏,你是不是知道什麽?」祝映臺覺得自己現在簡直是瘋了,因為他竟然會突然覺得眼前的梁杉柏知道自己的前世與他的某一世之間的糾葛,知道一切的緣起,甚至是知道有龍族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這個瘋狂的念頭是怎麽冒出來的,甚至不知道是怎麽說出口的!梁杉柏知道?他一個廚子、一個馬夫,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怎麽可能知道?
梁杉柏緊緊抿着唇,臉上帶着一種顯而易見的抗拒。上官烈和胡晉大約是覺得氣氛不對,互看了一眼,便悄悄地帶着思悠離開了,只剩下了梁杉柏和祝映臺兩個人。流螢依然飛舞,水聲依然潺湲,然而這裏的氣溫卻好似下降了一半,冷凝滞澀。過了好一會,梁杉柏擡起頭來說:「我不知道。」
祝映臺失望地看着他,消極的情緒剎那間就充塞了他的胸臆。梁杉柏攤開雙手:「我怎麽會知道呢,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如果我有這麽大的能耐,哪可能過去只在連府當一個小小的馬夫?」
祝映臺沉重地點了下頭,對,梁杉柏說的是實話,這明明也是他知道的事情,為什麽他卻會期待梁杉柏說出點別的什麽來呢?祝映臺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好努力平和了表情道:「剛剛對不起。」說完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梁杉柏一直目送着他離開直到背影消失不見,繼而深深地吸口氣,将陰鸷的眼神投向了祭臺上閃耀着光澤的陰鏡碎片。
如果不是因為這些碎片,如果不是因為陸甲、王全的氣場不正,如果不是那一晚的魔爪恰巧激發了陰鏡中殘餘的一絲邪力,如果不是因為他和祝映臺在這艘船上……梁杉柏猛然邁步走向那光湖之中。
剛開始的時候,光湖依然溫柔如水,然而當梁杉柏正式踏入其中,一瞬間,所有的光線都沸騰了!無數的光束
如同利箭一般,織成無聲的攻擊網,兜頭罩向梁杉柏,戳刺、劈斬、切割、粉碎,本該在這網中變為一灘肉泥的梁杉柏卻根本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動,便将所有的攻擊都擋在了外面。他的身周一尺之內仿佛有一個無法通行的絕對領域,那些光束在外面不斷攻擊,産生的反射、折射效果使得此處如同一片光怪陸離的萬花筒世界,然而誰也沒法接近梁杉柏。
梁杉柏就這樣踏光而行,來到了地祭臺的旁邊,他伸出手,想要拿起那幾片破破爛爛的碎鏡片,突然之間,一道紅光閃過,梁杉柏猛然縮回手,然而還是遲了,他的手掌之上已經多了一條橫貫掌心的傷痕,傷痕極深,已經切入到骨頭,他的鮮血滴滴答答地淌出來,本該掉落在那光湖之中,但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所有的血滴都
被光湖中的光的液體所排斥,最終只能漂浮在梁杉柏的附近,形成了一片血霧。
虛空之中,有一個殘影淡淡地浮現,梁杉柏托着自己受傷的手,略帶不甘地看着對方,不久後,終于長長嘆了口氣,放棄了。
梁杉柏走回湖邊,走出了那間神奇的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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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映臺說到做到,他開始追查陰鏡的出處。
「那棟鬼宅啊,從我有印象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是鬼宅了,也不知道過去是誰住的。」浏河鎮上的年輕村民說道,「多虧你們為我們驅鬼,這下我們終于能放心睡個好覺啦。」
「這棟宅子裏過去住過一戶商人,但是他們也并非第一任住客。」一名農婦仔細回想着自己從街頭巷尾聽來的各種小道消息,「哎呀,你不知道,那一家子死得可慘啦,聽說一夜之間就全部身首分離,腦袋還被挂到了樹上,遠遠看去可吓人了!」
「那個富戶人家家裏有一個小姐,聽說生得十分标致并且有才華,因此富戶就想着要給自己女兒說一門好親事。」村長回憶着往事,「但是我們這裏畢竟是小地方,沒有什麽太出色的男子,有一日,富戶結識了一個前
來做生意的外鄉人,據說那是來自王城身分顯赫的貴族公子,這個人與小姐一見鐘情,兩人很快便締結了婚約。」
「這個小姐就是那個鏡中女鬼嗎?」祝映臺問。
村長說:「是啊,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老事了,那個時候我還只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呢,如今我都已經七十三了。」老人感嘆着,「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個男的的樣子,他生得十分英俊,穿着也很氣派,當時大家都說這家人家交上了好運,小姐将來過了門一定能讓富戶家裏飛黃騰達。富戶自己也很高興,那一陣兒在村裏給鄉鄰們分發了很多好東西!你不知道,那裏頭有一種餅,又甜又松脆,我從來沒吃過……」老人說到這裏咂巴着嘴,仿佛時隔半個多世紀,依然意猶未盡的樣子,這讓祝映臺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非要陪他來的梁杉柏卻一言不發,臉孔也始終嚴肅得很。
「後來呢?」祝映臺把注意力拉回來問。
「後來?」老人努力地思索着,這一次他的記憶大概埋得實在太深,因此想了很久才開口道,
「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畢竟我那時候還小。好像是……那個公子在臨走前往那家人家裏送了很多聘禮,允諾了一旦回王城禀明了父母,就要回來娶小姐為妻。」
祝映臺說:「聘禮裏面可有一面青銅鏡嗎?」
「青銅鏡?」老人迷茫地想了半天,搖了搖頭,「我記不清了。」
雖然明知道老人不太可能知道這種細節,但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還是讓祝映臺有些挫敗,祝映臺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追查到有龍三鏡的下落,他的這份焦躁甚至于已經脫離了正常範疇了。
「請您繼續說下去。」
村長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緊張,然後又放松下來:「後來,後來就沒什麽好說的了。那個貴族公子不知道是出了事還是忘了小姐,送完聘禮離開以後,就沒再回來過。富戶家的大小姐等了他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眼看着四季過完了,公子還是沒有出現。村裏開始閑言碎語,大家都說小姐可能是被人玩弄了,就連富戶自己也開始這麽覺得,想要規勸自己的女兒回心轉意,小姐卻因此害了病。聽說她夜夜對着鏡子照個不停,嘴裏不斷嘟囔,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說話,說得盡是些瘋話。」
祝映臺問:「是什麽樣的瘋話呢,當時有沒有傳出來只言片語?」
村長這次回答得很快:「都是些不對勁的話,像是你怎麽不出來呀,我能進去嗎,對了,還有……海!」
「海?」祝映臺疑惑地重複了一遍。浏河鎮位于吳國的出海口附近,浏河就通着大海,這位富戶的閨女平日裏如果說到海并不稀奇,可是為什麽她會對着有龍陰鏡的僞造品提到「海」呢?這到底是一句瘋話、一個巧合,還是內中另有乾坤?
村長嘆了口氣說:「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有一晚刮風下雨的,第二天起來,就有人發現富戶家有點奇怪,遠遠看去,好像他們庭院裏那顆大樹上結出了很大的果子。那個人家裏窮,就想着趁富戶家的人還沒起床,去摘點果子吃,誰想到……」雖然事情已經了結,但是村長還是不願意把那幾句話說出來,以免沾了晦氣。
誰想到,那樹上生的并非果實,而是人頭;誰想到,富戶一家連同他們家的下人在一夜之間統統身首異處,一個活口都沒留下!
村長停了停,方才道:「這件事當然驚動了官府,但是怎麽查也查不出個名堂來,後來查案的人也莫名其妙出了事,那棟大宅子晚上又有許多奇怪的動靜,還有人看到有燈光和人影,漸漸的,宅子鬧鬼的事就傳了出去,那起案子再沒人查,那棟宅子也沒人敢去了。」
祝映臺疑惑地道:「那就扔在那裏不管了?」那可不是三個月、三年、三十年,那可是将近七十年的時光啊,
難道那棟鬼宅這樣鬧騰就沒有人來管一下嗎?如果是如此,這附近的村莊鎮子又怎麽可能發展得起來,恐怕這裏所有人都搬走了吧。
果然,村長說:「當然不能扔着。本來那棟大宅鬧鬼的事情傳開後,好多人都攜家帶眷地離開了,這裏一下子冷清了不少。我們家是窮,加上靠海吃海,也沒合适的地方去就留了下來。但是那陣子,留下來的人個個都是很害怕的,好在後來,有一個大巫雲游四方的時候,路過了我們這裏。」
村長接下去說的話令祝映臺大吃一驚,他說:「那個大巫,就是如今彭巫的師父。」
「你的意思是,彭巫騙了我們?」上官烈有點不敢相信,他固然也知道彭巫并不只是個膽小如鼠的江湖騙子,但是他卻沒想到彭巫連夜逃離并不僅僅是因為他沒能力處理「思羽號」上的事。「思羽號」中的疫病是由有龍三鏡中的陰鏡僞造品引起的,當年連鬼宅帶陰鏡一起封印的人是彭巫的師父,那麽彭巫有可能察覺不出引起「思羽號」異常的原因嗎?這顯然是不合邏輯的!然而,彭巫卻将他們所有人都騙過了,并且趁夜逃離了這座小鎮。
這樣反過來推敲的話,彭巫所說的話就不可信了,彭巫特地給他們看手中那塊青銅鏡片的舉動也就顯得格外可疑了。他這麽做,到底抱的是什麽目的呢,而那塊青銅鏡片又會不會和有龍三鏡有關?
祝映臺問:「上官烈,你不是說再過不久在吳國的王城就會舉行一場巫者的盛會嗎,你覺得彭巫有沒有可能去那裏?」
彭巫就如同一尾狡猾的老魚,一旦讓他游入大海,想要再把他找出來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了,但是他也要過自己的生活,所以總有現形的一天,只是這一次要逮到他需要足夠的耐心和周密的布置。
上官烈想了一想說:「我認為他會去。」
比起齊國巫觋等級分明水火不容的狀況,楚國巫觋雲集競争激烈的盛況,吳國的巫觋并沒有那麽多,同時服務于宮廷與游走于民間的巫觋之間的區別亦沒有那麽鮮明,可以說吳國的巫觋們的生存狀況還是相當不錯的,能有活幹,不論在朝在野;能受到尊重,不論位高位低;彼此之間也沒有到劍拔弩張,有你沒我的地步,其中最顯著的一個體現就是三年一度的巫觋大會。在巫觋大會上,來自吳國各地的巫觋們會齊聚王都吳城,一方面為吳國齋素祈福,祈求下一個三年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另一方面這也是各地巫觋和平比試與展現自我的一個機會,同時還是大家互通有無,互相交換資訊和寶物的難得機會。
祝映臺也覺得彭巫會去,但是可能會隐匿行跡,他說:「巫觋大會在什麽時候召開,我想去走一趟。」
上官烈聽他問起便知道祝映臺已經做出了決定,祝映臺雖然因為外表分外美麗所以看起來有點兒柔弱,但他的性格卻是實打實的倔強無比,一旦認定了的事恐怕十頭牛也拉不回來。上官烈想了想說:「既是如此,我們就往吳城走一趟吧。」
祝映臺轉頭問梁杉柏:「你呢,你要不要去?」如果換成以前,他到哪兒,梁杉柏一定是到哪兒的,但是現在,祝映臺不是那麽确定了。
果然,梁杉柏想了一下,然後才道:「我跟你們一起去。」
幾日後,祝映臺、梁杉柏、上官烈、胡晉、思悠以及王铮帶着精挑細選的八名精兵踏上了前往吳國都城朱方城的道路。思羽號被他們留在了距離吳城三日路程的一座小鎮上,這繁華的大船一旦出現必然會引起彭巫的警惕,或許還會引發不必要的關注,所以他們一致認為徒步前往會是更佳選擇。
此時已經完全步入了春季,吳國的道路兩旁滿是缤紛多彩的鮮豔花朵。位處南地,氣候濕潤,吳國內陸那小橋流水人家的秀美景色就連上官烈都看得津津有味。嬌羞的少女們穿着顏色鮮亮的衣裙匆匆經過,有那大膽的見他們一行生得好看,不由得頻頻回望,更有甚者,丢下了帕子,只等着那有緣人撿拾了送上門來,好為自己覓得個如意郎君。
祝映臺一面走着,一面卻在暗中留意梁杉柏的神色。很奇怪,梁杉柏并不太贊成他們前往朱方城,或者更确切點說,他似乎并不贊成祝映臺追查有龍三鏡的事,但是這一次他卻還是決定與他們一同前往,只是之前刻意冷漠的狀态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深思的神态——梁杉柏最近似乎總是在考慮什麽事,以致于常常走神。祝映臺覺得梁杉柏考慮的結果顯然是不太好的,因為他的眉心幾乎就沒有一天是舒展開的。
他到底在想什麽呢?祝映臺覺得自己越來越搞不懂這一個梁杉柏了。
不久之後,他們終于看到了朱方城的城門。歷史上的朱方城作為勾吳古國都城長達五百多年,它傍着長江與後世稱之為京杭大運河的兩大水道交彙處,是一座地理位置極佳的古城,不過此時距離京杭大運河正式開鑿尚有兩百年之遙。此時的朱方城城體四四方方,分為外城、內城與核心宮城區三層結構,東西南北共設有八座城門,數條清澈的河流橫貫其中,将這座秀美與氣派兼具的城池劃分成了不同的區域,城中繁花似錦,秩序井然,民風活躍。
祝映臺等人在城門口遞交了身分文書,換到了入城許可,方才得以進入城中。上官烈令王铮帶人先去找個投宿的客棧,自己則和胡晉、梁、祝三人在城中漫步,也看看這別國的風土人情,順便打聽一下巫觋大會的事。
「吳國的都城當真是秀美多姿,與之相比,齊國的都城倒真像是個大老粗了。」上官烈不由感慨道。街邊河道之中不時有小舟行過,嬌俏可人的船娘動作熟練地撐着竹篙,往來穿梭,腳下的船艙裏裝滿新鮮的蔬菜瓜果魚蝦河鮮,倘有路人看上了,隔着湖岸便可做起買賣。
祝映臺看着這太平安樂的光景,心想其實不論哪個年代,人們都是一般的生活,老百姓不過要個天下太平,安居樂業,與之相比,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三餐飯,一家人,四世同堂,風雨同舟便足矣,然而他這一生卻連這點小小願望恐怕也無法滿足,既不知道自己從何處而來,也不知道将往何處而去,身邊更沒有人與他相伴,好容易遇見的人還因為他遭逢了天大的劫難,落得個魂飛魄散。
祝映臺正自出神,卻感到手上一暖,回過頭去,就見梁杉柏牢牢握住了他的手。他詫異地看向他,梁杉柏卻并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握着他手的力道又重了幾分,似是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一般。祝映臺不由便有些神思恍惚,忽而,他腰上挂着的錦囊卻自己動了起來,那是小刺猬思悠在袋中蹦跶。
朱方畢竟是王城,此時吳國國運強盛,王氣不弱,又有許多巫觋齊聚城中,祝映臺擔心小思悠會被人當成壞妖怪打死,因此距離朱方城尚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便命他化為原形,躲入了錦囊之中,此時這小家夥不知怎麽又折騰起來。
祝映臺停下來,想要解開袋口,突然想起來自己的手還被梁杉柏攥着,便去看他。梁杉柏還不知道,仍在往前走,祝映臺只好拖住他說:「欸!」
梁杉柏回過頭,祝映臺指指自己腰上挂着的此時正在鼓動的錦囊,梁杉柏愣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不怎麽情願地松開了祝映臺的手。祝映臺将錦囊打開一個口子,便見着一對亮晶晶的小眼睛,思悠在袋裏脆聲撒嬌說:
「師父師父,裏面好悶啊!」顯然是想出來玩耍。
祝映臺說:「你再忍一下吧,這便快要到巫舍了,等辦完事,師父就放你出來,給你買好吃的。」幾人一路行來,問了路人方才知道要參加巫觋大會還需去內城的官府機構登記,此時距離登記的地方應該已經不遠了。就祝映臺眼力所見,路上行走的人裏已經有不少看似巫者之人。
思悠只好嘆氣道:「好吧好吧,思悠謹遵師命,不過師父你可要說話算話啊。」說着,小家夥又乖乖地團了回去,像一顆小小的刺毛球,看着怪可愛的。祝映臺重新将錦囊系緊了,擡頭卻見梁杉柏的臉色不大好看,疑惑道:「怎麽了?」
梁杉柏說:「你也太寵他了。」竟是連思悠的醋都要吃。
祝映臺忍俊不禁,說:「你想要吃什麽,我也給你買。」
梁杉柏「哼」了一聲,掉過頭去,過了會哼哼唧唧地說:「剛才走過的那家糕餅鋪的糕點好像挺不錯。」
祝映臺「噗」的一聲就笑了出來,被梁杉柏瞪了一眼,跟着他的唇角卻也勾了起來。祝映臺已經有好久沒有看到梁杉柏這樣的笑容了,忍不住就看呆了。正在前面和胡晉講話的上官烈轉過頭來說:「你們倆在說什麽呢,笑得這麽開心,也說出來讓我和胡先生一起笑笑?」
祝映臺怪不好意思的,趕緊說:「沒什麽,就說這兒挺漂亮的。」梁杉柏就幹脆裝作沒聽見,理都不理上官烈。
上官烈來回看了兩人一眼,識趣地轉了話題道:「前面便是辦理登記的巫舍了,我們且過去打探一下。」
石板路的盡頭是座不大不小的院子,祝映臺他們到的時候前方已經有數人在等候。此時的巫者并不如後世傳言的那樣有着跳大神一般的特殊裝備,好些人的穿着與普通百姓看來并無太大區分,但是巫者畢竟是巫者,只要不是坑蒙拐騙的,氣質與普通人總是有所區分。
祝映臺一行人方才進了那院子,便有數人擡起頭來,訝異地看向他們。然而這目光倒不是盡往祝映臺身上而來,反倒是集中在胡晉和上官烈身上更多些。胡晉曾經貴為齊國王室大祝,一身氣度自然不是普通巫觋可以相比,而上官烈哪怕以商賈自居,王世子弟的氣質也不可能完全掩蓋。幾人正要尋找登記的地方,卻見個手拄龍頭拐的老者與一名官員打扮的男子交談着從裏頭出來,雙方因此打了個照面。
胡晉低低咳嗽一聲,迅速低下頭去,上官烈省得他的意思,便帶着祝映臺、梁杉柏兩人一同讓開條道,恭恭敬敬地候那老者過去。
對方卻并未馬上離開,反而站定腳跟将他們一行人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更是開口問道:「未知幾位貴客從何而來,可也是來參加這巫觋大會?」
胡晉面色一變,趕緊上前還了一禮道:「回禀大人,小人姓古,乃一游方巫觋,當不得貴人之稱,此為我家主人,姓上官,經商為生。另兩位是路上結識的同伴,一位姓祝,也是巫者,另一位姓梁,是他的貼身護衛。我等聽聞吳王開巫觋盛會,俱想着過來見識一下世面,是以一同前來報名。」
祝映臺聽胡晉口風,知道這老人可能是個頗有身分的人,便拉了梁杉柏也跟着一同行了一禮說:「見過大人。」
這老者說:「古先生過謙了,能得幾位參會,實是我吳國之幸。。」
祝映臺覺得這句話說得未免太重了,就連胡晉也對老者此言莫名其妙,然而老者并未接着解釋,又吩咐裏頭官員給他們一行人辦理手續,便匆匆離開了。
老者走後,上官烈方才低聲道:「剛才那位可是吳國大祝鄭由?」
胡晉低聲道:「正是。此人聲名顯赫,數十年前我還随師學藝之時曾經得緣見過一面。」
上官烈說:「那他可是認出了先生?」
胡晉搖搖頭:「應當不會,那時我不過是個少年小子,又沒有什麽身分。只是……」只是這樣一來,老人後面那半句未免就顯得莫名其妙了。
說是吳國之幸,而一國為王室服務的大祝竟然親自出現在巫觋會的報名登記處,顯然是不大對頭的,胡晉想了想道:「反正認沒認出來,這次都要去參加一下這個巫觋會了。」
上官烈說:「既是如此,我也參加來一起玩玩。」
梁杉柏本不知在思索什麽,那鄭由已走,他卻仍然望着門口,此時卻回過頭來說:「是要參加一下。」他說,「我也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