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你真的要留在這裏?」
祝映臺點點頭:「是的。」
見祝映臺心意已決,上官烈也不再規勸,他說:「好吧,如果有什麽事,你可以喊王铮,我讓他在附近守着,他會幫助你,我今晚就住上層,他會第一時間通知我。」
「不用,我一個人就……」祝映臺妥協了,說,「行,但是你不要讓他靠這裏太近,他只是個普通人,我怕他會傳染到那種怪病。」
上官烈說:「我懂。」他伸出手,略微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放在了祝映臺的肩膀上,「你也多加小心。」
「我會的,謝謝。」
送走了上官烈,祝映臺重新坐回了位置。此時他正在第二個染病的士兵王全住的艙房裏,在他眼前的正是奄奄一息的王全。後者現在氣息微弱地躺在床上,渾身蒼白,就像被什麽惡鬼吸走了渾身的血液一樣。他的身體卻不受節制地顫抖着,像是身處苦寒之地一般,然而事實上,他的身上至少堆了有五層被褥,從頭到腳都被遮蓋得好好的。
祝映臺取了油燈,走到王全的近前仔細端詳。看了一番後,他又再次閉上眼睛,試圖去感受彭巫所說的不潔氣場,然而沒過多久,他就睜開了眼。他确實是失去了自己的這項本領,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奇跡。
祝映臺思索了片刻,掀開了王全身上厚厚的被褥,露出了被子底下的身體。不過是短短一個下午而已,王全身上原本覆蓋着的精壯肌肉已經不見了,他年輕的軀體整個癟了下去,就像是被寄生蟲掏空了內裏一樣,皮膚皺起,肋骨突出,瘦得沒了人形。
王全顯然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只是機械性地顫抖着,這種顫抖既沒有因為身上蓋了被褥而減少,也沒有因為祝映臺掀去了被褥而加劇,也就是說,王全顫抖與冷熱并不無關系,然而,他的體溫确實是不對的。
祝映臺伸手撫摸王全的額頭,觸手之處冰冷至極,幾乎就像是一具屍體,再摸到他的頸動脈,過了好久,祝映臺才能感到十分微弱的一下波動,顯示着這個人身體裏的心髒依然在工作,但恐怕也離徹底罷工不遠了。
祝映臺想了想,又拿起王全的一只手,取了發簪将之紮破。銀制的發簪插入王全的指尖,捅出了小小的一個窟窿,祝映臺撚着發簪小心翼翼地轉了幾轉,然後慢慢地拔出發簪。發簪并沒有變黑,但這也說明不了什麽,即便不是神鬼之類的原因,毒藥也不是只有砷化物,所以簪子是否發黑并沒有太大參考價值。然而,王全的傷口卻引起了祝映臺的注意。在簪子紮破的地方有一個小洞,但卻看不到血液。祝映臺疑惑地順着王全的手指,從下往上地捋上去,卻依然看不到血液,如此反複了數次,才終于從小孔中擠出了一點點發黑的液體。說是液體,其實也差不多幹涸了,更像是血塊的碎末。
祝映臺不由得蹙起眉頭,他審視了王全一陣,決定割開他的手腳看看他身體裏的血液到底怎麽了。就在祝映臺
背過身去,打算找柄利刃來的時候,他聽到身後突然發出了「登」的一聲,像是什麽東西撞在了床板上。祝映臺迅速轉過身去,卻發現王全的樣子變了。
剛剛還平躺着的王全變了一個角度,整個人斜了過來。難道他剛才跳動了一下?祝映臺正想着,卻又聽得「登」的一聲,果然王全整個人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從床上直直地跳了起來,那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就像是在他的身體中蟄伏着什麽東西,此時想要蹦出來一般。
祝映臺的臉色微微變了,他後退半步,取出了身邊的桃木劍,戒備地盯着王全。難道王全和陸甲的病也與羅剎女事件中的連斐國桀一樣是因為身體裏進入了蠱蟲?在祝映臺思索的時候,王全的身體急劇地彈動起來,他就像是一尾離了水的魚,拼命地拍打着尾鳍,撞得床板發出不間斷的聲響。這聲音引得外頭的王铮似乎都有所聞,祝映臺聽得他隔着門板問:「祝先生,發生什麽事了嗎?」
祝映臺說:「沒事!」
「祝先生!」王铮的腳步聲傳來了。
「別過來!」祝映臺說,「我在施法,你過來會打斷我。」這句話成功止住了王铮的腳步,他猶猶豫豫地停住了。
王全還在拼命地彈動,或者說,掙紮。祝映臺發現王全的表情變了,剛才雖然面無血色但還算平靜的表情現在完全變作了猙獰恐怖的樣子,王全像是想要抗拒什麽,兩個眼睛睜得幾乎要瞪出來,在又一次「砰」的猛力撞擊之後,他便像被斬斷了傀儡絲的人偶一般不動了。
祝映臺等了片刻都沒等到王全再動,于是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王全已經死了,剛才還能觀察到的微弱的呼吸與劇烈的顫抖都停止了,此時他敞開四肢,歪斜着腦袋,一動不動地平攤在床上,眼睛依然恐懼地瞪着,卻已了無聲息。
祝映臺伸手試探着去摸他的鼻息,手指感覺不到任何氣息出入,再滑動到頸大動脈處想進一步确認一下,就在此時,本該死了的王全卻猛然支起了上半身,祝映臺心中一驚,桃木劍在手便要削向王全,可是王全又突然倒了下去,但是從他的身體中猛然竄出了一二三四……數團光芒,那些光芒凝聚在一起,在空中略略一停,驟然往門外撲去。
「三魂七魄?」祝映臺心中一動,跟着那團光沖了出去。
此時已是晚間接近醜時,由于月色不佳,浏河之上一片黑漆漆的,原本忙碌着唧唧鳴唱的春蟲都不叫了,四周透着死一般的寂靜。祝映臺在追蹤那團魂光的時候,心中已有了計較,這是顯而易見的不正常的景象,他想,難道是誰在這附近施展了一個結界法陣?對方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王全的魂光一路飛快地沿着船艙曲折前行,明明應該是無知無覺的東西,卻像是有意識一般,朝着某個既定目标前進。祝映臺眼見得那團光擦過了王铮的身邊,而王铮卻毫無所覺。祝映臺覺得王铮的樣子十分奇怪,跑近了一看才發現王铮此時雙目圓睜,一手按在佩劍上,整個人做着一個蓄勢待發的模樣,甚至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一只腳是提起來的,但是他就是這樣定在了空中,連祝映臺這麽一個大活人朝他奔了過來都一無所覺。
定身術?定時術?
祝映臺跑過了王铮的身邊。整艘思羽號上的人和物似乎都被靜止了,人不再動彈,表情凝固在某個瞬間,就連油燈中的火苗都不再撲閃,祝映臺眼看着那團光芒一路沖到了這一層的盡頭,然後沿着樓梯一路往下。思羽號是一艘六桅六帆,上有四層船樓,下面尚有三層船艙的巨型船只,王全所在的房間正在下面第一層,那團光下了一層,跟着又下了一層,祝映臺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最底層除了排水倉、工具間、修理間以及一個他們都還沒辦法進入的不明空間之外,只住了一個人,梁杉柏。
王全的魂之光為什麽會不顧一切地飛往最底一層?他想要對梁杉柏不利?果然,那團光下了底層後,絲毫沒有耽擱便往梁杉柏所住的房間撲去,光芒穿透門板,瞬間沒入其中。祝映臺伸手去推門,卻發現門鎖着,思及此時也許梁杉柏也被什麽法術定着,一急之下,猛然後退幾步,就要去撞門,就在這時,有人在後頭輕輕喊了一聲:「映臺?」
祝映臺不敢相信地轉回頭去,卻見梁杉柏正站在一扇打開的門處,祝映臺迅速回想起來,那後頭就是梁杉柏鑄造桃木劍的工作室。祝映臺心頭不由一松,長出了口氣道:「你沒事就好。」話說完卻愣了一愣,為什麽這一路走來他所看到的所有人都被定住了,只有梁杉柏沒有?還是說上面的人也已經被解凍了?
梁杉柏看祝映臺的表情,似乎察覺了什麽,問:「怎麽了?我房裏有什麽?」
祝映臺絲毫沒有猶豫便說道:「王全死了,我看到他的三魂七魄飛了出來,一路直接飛進了你的房間。」
「王全?」梁杉柏像是想到了什麽,走上前一腳踹開了自己的房門。他做這個舉動的時候,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把祝映臺擋在了身後,因此大門洞開的一瞬,祝映臺什麽也沒看見。祝映臺只覺得一陣冷風吹過,然後四周便靜了下來。
梁杉柏走進房內,小小的艙室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口櫃子,床上被褥疊放整齊,桌子上沒有放什麽東西。祝映臺環視了整間艙房一圈,什麽也沒發現,那團魂光就這麽沒了。
「怎麽回事?」祝映臺不由疑惑地問道。
梁杉柏在床底看了看,又打開了衣櫃,還是沒有任何發現。
「什麽也沒有。」他說,「你會不會看錯了?」
祝映臺搖搖頭:「不會。」忽然,他的眼神定格在了某個地方。在梁杉柏的床頭邊,極為珍而重之地放着一樣東西,祝映臺在看到的第一眼便整張臉都紅了起來,因為那是一截紅線,如果他沒有弄錯,那正是這一個梁杉柏強迫他拜堂成親時強硬地為兩人系上的那一根。那一晚之後,祝映臺醒過來便不知道紅線去了哪裏,還以為在兩人胡天胡地的時候弄丢了,沒想到竟是被梁杉柏小心地收藏了起來。
梁杉柏順着祝映臺的視線發現了他在看什麽,不由得臉色一變,十分不自然地擋到了祝映臺身前說:「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時間不早了,你還是早點休息吧。」
祝映臺原本有些羞澀的心情因為這句話整個沉了下去,他擡頭看向梁杉柏,試圖從他臉上看出什麽,然而梁杉柏只是端着那一張冷臉,努力擺出一副冷漠的樣子來。可是他這冷漠的樣子又是虛的,祝映臺已經太熟悉他,從他那些不自覺的肢體語言裏就讀出了他的底氣不足。可是即便底氣不足,梁杉柏也還是在故意疏遠他。
是的,故意疏遠!
祝映臺終于能夠承認這個詞,梁杉柏的确因為某些原因與他産生了隔閡,并且是在故意疏遠他。一瞬間的急躁令祝映臺問出聲來,他說:「梁杉柏,我們倆現在到底算是什麽關系?」
祝映臺一問出這句話,梁杉柏整個人便僵住了,故作的冷漠被吹走了,他抓耳撓腮地簡直像是渾身爬滿了幾百只螞蟻般坐立不安。
「什麽……什麽關系?」
祝映臺說:「你在兩個月前硬拉着我拜堂,現在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伴侶?普通朋友?還是……你發現自己錯了,打算當我是陌路人?」
梁杉柏猛然擡起頭來:「我沒有……」一接觸到祝映臺的眼神,他又迅速低下頭去,飛快地說,「我沒有當你是陌路人。」
祝映臺看着他:「那我們現在是什麽?如果說是伴侶,你為什麽一直躲着我?如果說是普通朋友,你……」他深深吸了幾口氣方才能把那幾個字平心靜氣地吐出來,「你又為什麽故意來招惹我?」
梁杉柏的頭低得更厲害了,明明是個高個子的成熟男人,此時卻像是個做錯事的小男生一樣,他說:「我……我……沒……」說了這三個字卻支支吾吾着怎麽也不肯再說下去了。
祝映臺等了許久,期間既沒有催促也沒有再做任何表示,他越等越是心涼,終于明白梁杉柏不會給出他想要的答案。雖然很難受,但同時也是塵埃落定,祝映臺心想,是了,梁杉柏應該是終于從意亂情迷中清醒過來了,又或者說,是這一世的梁杉柏本來的命運開始起到扭轉作用了,要把他這個來自後世的「病毒」給排斥出去,這或許才是正确的。因此,祝映臺默默積攢了一陣勇氣後擡起頭說:「好了,我懂了。」
梁杉柏猛然擡起頭來說:「什麽?什麽懂了?」
祝映臺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梁杉柏的臉色都變了,說:「我?我什麽意思?」
祝映臺苦笑了一下說:「都是成年男人了,沒那麽多難說出口的話。」他擡起頭來,看着梁杉柏說,「你不說,那我就幫你說了吧,過去的事咱們都忘了吧,從今往後,咱們就是普通朋友的關系。」
梁杉柏的表情猛然間就變了,變得猙獰無比,他像是無意識地重複道:「普通朋友?」
祝映臺說:「對,普通朋友。」他已經想通了,本來與這個梁杉柏發生的一切就都是錯誤,該是時候回到正路上了。
「普通朋友……」梁杉柏又重複了一遍,口氣輕緩,聽不出任何激烈的感情。
祝映臺努力擠出一個輕松的笑,他甚至忘了自己現在還在古時,伸出手說:「對,咱們握手言和吧。」
梁杉柏一聲不吭,只是盯着那只手看,片刻後說了句什麽。祝映臺沒有聽清,問:「你說什麽?」
梁杉柏一下子擡起頭來,那雙冰冷偏執而又充滿陰鸷的眼睛把祝映臺吓了一跳,他咬牙切齒地說:「休想!」
「祝映臺,你休想甩了我!」
随着這句話,祝映臺只覺得猛然間自己的腦袋發出「嗡」的一聲,整個人便喪失了神智,沉入了黑暗之中。
+++++
祝映臺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冰冷的洋面之上。
他其實并沒有感覺到寒冷,但卻直覺這是一片冰冷的海洋。腳下的海水很深,因而呈現出一種冷感的黑色,并且波瀾不興,如同凍結了一樣。頭頂是夜晚的天空,沒有一顆星子也沒有月亮,但周圍卻有一種不正常的光,
那是一種反射光。
祝映臺往遠處看去,在很遠的地方,他似乎看到了一團類似冰山的龐然大物的黑影。
祝映臺想不起來自己怎麽會來到這裏,他下意識地想要去摸羅睺,然而觸手卻是空的。等一等,羅睺是什麽?
祝映臺想不起來了。他絞盡腦汁地思考了一會,最後決定放棄,他想,他要去看一下那遠處的巨大黑影是什麽。
于是,他踩踏着洋面往前行進。冰冷的海水在他的腳下就如同世上最最溫馴的綿羊一般馴服,穩穩當當地托着
祝映臺往前。他就像是踩踏在一片芳草地上,有一點軟,但是并不滑腳。祝映臺朝着那裏走過去,很快,那東西的外貌便清晰呈現在了祝映臺眼前。
是龍!
祝映臺很快辨認出了那副龐大軀體的本來面目,那是一條半沉半浮在這海水之中的巨大的黑龍。黑龍的鱗片宛如墨玉一般晶瑩剔透,它的身軀如此龐大,以致于哪怕是浸泡在海水之中仍然能夠露出身體的大半截——它昂着巨大的頭顱,無精打采地趴伏在水中,兩眼微阖。
祝映臺走得越近便越感到驚訝,那黑龍的身軀是如此龐大,他在距離黑龍至少還有千米遠的距離之時,腳下的海水中已經可以隐約看到黑龍巨大的身軀。黑龍的身體有些僵硬地盤在一塊,螺旋狀伸向海底。祝映臺初始對此感到疑惑,直到看清了黑龍身上的東西。原來在黑龍的身上竟然捆縛着一道道細細的鎖鏈,甚至就連它的吻部都是被捆起來的,這是一條被囚禁的龍!
祝映臺加快了步子向那條黑龍接近。不知道為什麽,這只本該引起他警惕的危險怪物竟然絲毫不讓他感到害怕,望着它,祝映臺甚至生出了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于是在這片靜谧的天地之中很快響起了快節奏的「啪嗒啪嗒」的踩水聲,祝映臺用跑的奔向那條黑龍。說來也怪,原本無精打采的黑龍聽到了祝映臺的腳步聲後竟然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當看清祝映臺的身影時,它既不發威也不警惕,那雙巨大的黑曜石般的眼瞳之中反而流露出了人類一般的驚喜來。
祝映臺很快來到了黑龍的跟前,此時黑龍已經在有限的範圍內努力昂起了頭顱,盡管這使得束縛它的鎖鏈根根繃緊,有一些甚至已經嵌進了它的肉裏。
黑龍靜靜地看着祝映臺,一瞬不瞬,整條龍都流露出一種親昵的眷戀來。
祝映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他沖着黑龍伸出了手。下一瞬,黑龍便低下了巨大的頭顱,溫順地讓祝映臺将手掌貼上自己的吻部。
黑龍的鱗片光滑無比卻不寒冷,反而透着玉一般的溫潤。祝映臺輕輕地撫摸着黑龍,他沒有吭聲,黑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地享受着祝映臺的撫觸。就在祝映臺以為這樣的互動會持續很久的時候,突然間一道強光猛然炸了開來,祝映臺手下的黑龍的軀體在一瞬間發出強烈的顫抖。祝映臺吃驚地打量,發現那捆住了黑龍的細長鎖鏈竟然一節節發出光來,猶如活物一般,它們不斷往裏收緊,深深嵌入到黑龍的身體之中。
「叮叮铛铛」的聲音響了起來,祝映臺這才發現黑龍身體上被鎖鏈捆縛的部分竟然布滿傷痕,那裏的鱗片不是被揭了就是斷裂、翻翹起來,露出了底下猙獰的傷口。鎖鏈入肉,黑龍的鮮血便順着流了出來,一瞬間染紅了一大片海面。祝映臺感到自己的心髒猛然一痛,黑龍所承受的痛苦仿佛也在同時傳導到了他的身上,那樣的劇烈、那樣的難忍,然而為了不至于傷害到祝映臺,黑龍仍然還是溫馴地趴伏在水中,甚至除了剛才那一下劇烈顫抖就沒有再動彈過。
祝映臺突然間就感到了憤怒,怒意如同一顆原子彈,剎那間就在他的肺腑之中爆炸,将他的理智全部吹飛,只剩下了殺意!他痛惜于黑龍的處境,但是此時的第一個念頭并非救出它,反而是想要将束縛黑龍的那個人碎屍萬段!
殺意與惡意如同噴發的火山岩漿将祝映臺整個人所籠罩,虛影凝結為實形,在沖天的火光之中,祝映臺身上的衣服被焚燒殆盡,露出了底下赤裸的瘦削軀體。在祝映臺原本應當光潔的背脊上面,此時已然隐約勾勒出了一幅全景——那是一尾黑龍!
黑龍的繪法簡潔古樸,筆法活靈活現,以致于看起來并不像是紋繪而成,反而如同一只活物,被縮小嵌入了祝
映臺白皙的背脊當中。黑龍的尾部卷曲起來,沿着祝映臺的臀線,一路沒入到私密部位,它無角單足,爪子正對祝映臺的心髒部位,爪子上、身上皆鎖着一圈一圈的鎖鏈。黑龍整體為墨色繪就,然而其中靠近中段的部位卻不知怎麽變成了赤色,然而随着祝映臺的怒意高漲,那一段赤色開始忽明忽滅地變化,似乎又将變為黑色。
祝映臺此時并不知道在自己後背發生着怎樣的變化,他已經完全為憤怒所掌控,腦子裏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殺!」火焰如有靈性,其中一叢從整體分離出來,主動鑽入了祝映臺的手掌,當祝映臺擡起手來的時候,火焰在他的掌中幻化出了羅睺陰劍。
陰劍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妖異的光芒,那光線甚至令得黑龍都顯出不安起來,黑龍似乎想要對祝映臺說些什麽,然而鎖鏈将它牢牢捆縛,使得它無法動彈。祝映臺如同被迷了心智一般,整個人的神情姿态都變了,變得冷酷、變得機械,猶如冰冷的人工造物,他以一個優美卻也古怪的姿勢,單足點地,将羅睺劍緩緩舉起。在他的面前仿佛出現了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他對其恨之入骨,誓要寝其皮,飲其血,啖其肉!
黑龍的眼神開始劇烈動搖,它拼命地掙紮起來,似乎想要阻止祝映臺接下去的動作。然而,它越是掙紮厲害,那些鎖鏈也束縛得愈發厲害。整片冰洋此時宛如火上沸騰的水,被祝映臺身周環繞的火焰與黑龍的掙紮所燒開、攪動,發出動蕩不安的呻吟。
祝映臺的嘴角忽而微微上翹,他已捕捉到了敵人,很快他就将終結對方的性命!他是那麽高興,甚至就連他身周燃燒着的火焰也化作了妖異的黑色,他就在那黑色的烈焰之中緩緩地、緩緩地掉轉手腕,然後将陰劍的劍尖,對準了他自己。
「祝映臺!」猛然一聲斷喝,如同古剎黃鐘近在咫尺地轟鳴,一瞬間所有東西全部扭曲虛化消失,祝映臺眨了眨眼睛,過了很久才認出,在他眼前一臉焦急地望着他的人是梁杉柏。
身體的知覺與神智都漸漸複蘇,祝映臺困惑地眨了眨眼:「這是哪兒?剛剛發生了什麽?」他的太陽穴突突地疼,讓他很難思考事情。
梁杉柏緊緊閉着嘴,臉上還殘留着上一刻的情緒,除了焦慮、着急,此外還有一種占了大頭的情緒——心疼!
祝映臺的心頭竄過了一絲竊喜,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在這時候他竟然還會有這樣多餘的情緒,但是他實在沒法控制自己下意識的反應。知道梁杉柏仍然挂牽他,看重他,為他擔憂,為他焦急,祝映臺由衷地感到高興。
「阿柏?」祝映臺伸出手,在梁杉柏眼前晃了晃,「你……」下一瞬,他就被擁入了梁杉柏的懷抱之中。後者死命地抱着他,緊緊地,仿佛想要将他嵌入身體裏那樣。
耳邊傳來梁杉柏急促而粗重的呼吸聲,他的心跳在祝映臺的掌下跳得幾乎像要飛起來。這個男人在剛才該有多麽的害怕,害怕失去他……
「阿柏,我沒事,我沒事了。」祝映臺伸手擁住梁杉柏的身體,感受着男人強健的軀體下此時無法遏制的顫抖。
他真是怕得很厲害……雖然這其實是有點古怪的,然而此時的祝映臺卻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突然,祝映臺驚叫了一聲,因為梁杉柏居然就着這樣摟抱着他的姿勢,将他猛然抱了起來。祝映臺畢竟與梁杉柏身高仿佛,都是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大男人,這時吓了一跳,為了避免摔倒,下意識地就将雙腿盤上了梁杉柏的腰部。做的時候并沒有覺得怎樣,等到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的時候,祝映臺的臉「刷」地就紅了。
梁杉柏要幹什麽?
梁杉柏很快告訴了祝映臺他要幹什麽,他抱着祝映臺,一路走到床邊,然後将他放了上去。
「阿……」祝映臺才說了一個字,就被梁杉柏就着腰部翻了個身,讓他趴伏在了床上。盡管已經不止一次地發生過親密關系,梁杉柏這樣霸道的做法還是令祝映臺難為情得要命,他撲騰着手腳,想要把自己翻過來,卻被梁杉柏死死壓住了。
「別動。」梁杉柏的語氣裏有着驚人的冷靜,然後他在祝映臺愣忡的剎那,猛地撕開了祝映臺身上的衣服。
春夜寒冷的空氣驟然打在了祝映臺的背脊上,令他起了一層薄薄的雞皮疙瘩,然而胸腔中的心髒卻火熱地跳動個不停。祝映臺半是羞澀半是情動地等待着,梁杉柏的手貼上他的後腰之時,他甚至差一點就呻吟出聲了。然而梁杉柏卻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祝映臺等了許久,最後轉過頭去,卻發現梁杉柏正在端詳他的後背,并且臉上絕無一絲意亂情迷。
他在看什麽?猛然間,祝映臺醒轉了過來,他在看他背後那條龍!祝映臺着急地想要翻過身來,卻被梁杉柏牢牢按住。
「你放開!」祝映臺忍不住吼道,不知為什麽,他就是不想讓梁杉柏看到他後腰的那個東西,雖然在之前的情事中,梁杉柏恐怕已經看到了,但是他不想……不想讓梁杉柏看到那東西如今的樣子!如今這個小小的只從一個類似痣一般的黑點開始的痕紋已然蔓延出了很大一片,任何人來看都能清楚地辨識出那是一條龍,一條被鎖鏈捆住的龍!
思及此,祝映臺的神思有了剎那的恍惚,他是不是在哪裏曾經見過那條被鎖鏈捆住的龍?祝映臺絞盡腦汁的思索,然而換來的只有剛剛才平息下去的頭疼重又劇烈地複發。
「啊,疼!」祝映臺抱住腦袋,更糟糕的是,幾乎是在同一時刻,以他後腰處為起點,那種仿佛撕裂人一般又好像活烤人一般的痛楚也同時爆發了。祝映臺幾乎是瞬間就被擊潰了,他蜷縮起身體,無力地急促喘息着,一動也不能動。
梁杉柏臉上的神情瞬間就變了,他緊緊咬着牙關,臉上是又憤怒又疼惜的表情,矛盾而糾結,他說:「你有必要……對自己那麽狠嗎?」
祝映臺疼得神志不清,恍惚中好像聽到梁杉柏說了這麽一句,卻也沒有餘力多想。然後,他就感覺背後一涼,
疼痛緩解了些許,似乎是梁杉柏找了什麽藥物塗抹到了他的背上。祝映臺不記得梁杉柏懂醫藥,也不知道會有什麽藥物能夠令自己這種痛楚得到舒緩,但是從梁杉柏貼着他的後背塗抹開始,疼痛的确緩解了,祝映臺忍不住舒出一口氣,漸漸地放松下來。
就在這時,外頭響起了一串腳步聲,有人敲了門喊道:「梁杉柏你見到祝……」
由于剛剛梁杉柏才踹壞了自己的房門,所以那扇門被這麽一敲就滑開了,室內的場景頓時呈現在了來人的眼前。上官烈的表情倒是還好,跟在他身旁的思悠卻猛然瞪圓了眼睛,吃驚地看着屋內的場景。詭異的沉默過後,梁杉柏一把扯過被褥牢牢蓋住了祝映臺,惱怒地吼道:「看什麽看,滾出去!」
上官烈倒也不以為忤,一把捂住了小思悠的眼睛,不顧他的掙紮硬是把小家夥帶了出去,還順手關上了房門,嘴裏喊着:「叨擾叨擾,我們什麽也沒看到,你們繼續,繼續!」
祝映臺整個人都被蒙在被子裏,雖然沒有直面上官烈,卻羞得臉都快滴出血來,過了許久,梁杉柏才把他身上的被褥揭開。
「對不起。」他說着竟然站起身來,祝映臺在自己意識到之前已經伸出手,牢牢攥住了梁杉柏的衣服。
這個舉動令兩個人都是一愣,祝映臺有點難為情,但并沒有縮回手,反而直視着梁杉柏,他問:「你剛剛是在擔憂我嗎?」明明才說過要做陌路人,如今又是如此依依不舍,祝映臺一面在心裏唾棄自己的出爾反爾,一面卻又舍不得松開手。然而梁杉柏沉默了片刻後,卻只是說:「你衣服壞了,我去你房裏取一身替換的來。」然後硬是将自己的袖子從祝映臺的手中抽了出來,逃也似的走了。
望着洞開的門扇,祝映臺悵然若失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慢慢地爬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