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思羽號的早晨在忙碌的操練中開始。盡管上官烈帶出來的精兵們現在已經不是軍人了,但是他仍然以錘煉精兵的态度在帶這支隊伍并且始終相信養兵千日,終有用的一日。
思羽號的可使用空間十分廣闊,尤其在船艙內部竟然還有一片不可思議的開闊空間可供人操練,眼下,幾十名精兵正在按照上官烈的指示跑圈熱身,等一下他們還要操練弓射、武術、刀槍劍戟等武藝,之後則是兵法、僞裝、經商等等方面的課程。可以說,上官烈手下的人雖然不多,卻個個都是各項全能、出類拔萃的精英。
按照以往的慣例,士兵們正在進行跑圈,對他們來說,這早已是習以為常的事,根本不算什麽,然而今天進展到一半不到的時候,突然隊伍裏起了一陣騷動,前排的人還在跑,後排的人卻停了下來。
「怎麽了?」上官烈撥開人群,走上前去,卻見一名叫做陸甲的士兵正被人從地上扶起來。
「病了?」上官烈伸手探向陸甲的額頭,因為手下冰冷的觸感不由皺起眉頭。
陸甲慚愧地低下頭說:「屬下、屬下沒事。」話雖這麽說,他的臉色卻十分難看。此時陸甲的臉色蒼白,嘴唇甚至已沒了血色,與之相對的是,他的眼窩下面卻是一片烏青,簡直像是被人揍了一頓似的。
「昨晚沒有睡好麽?」上官烈問,對他來說這些兵士不僅是屬下也是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論于公于私,于利益或是感情他都十分看重他們中的每一個人。
陸甲輕輕點頭:「謝主人關心,屬下确實沒有睡好。」
上官烈說:「那今天你就別操練了,放你一天假,好好休息。」随後直起身來對王铮吩咐道,「找人給他看看是什麽問題,抓點藥讓他吃。」
王铮領了命,着人扶了陸甲下去休息了。這個小小的插曲很快過去,其餘的兵士見事情處理完畢便自覺地各歸各位,開始按部就班地操練起來,除了梁杉柏。
雖然不是上官烈的手下,但是梁杉柏從上了這艘船的第三天起便主動要求跟着上官烈的親随們一起操練武藝,上官烈起頭來就見梁杉柏正一臉陰沉地看着這邊,欲言又止的模樣。
「阿柏,」上官烈喊他,「怎麽了?」
梁杉柏看了他一眼,緩緩搖了搖頭:「沒什麽。」
上官烈心裏有些奇怪,不過也沒多想,便道:「剩下的人繼續操練。」
然而,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陸甲在當天下午突然就死了
望着覆蓋著白布的屍體被擡出去,上官烈的心情不是太好。女人的哭泣聲「嘤嘤」回響在船艙之中,就在昨天,陸甲還曾跟大家一起興高采烈地挑選布匹胭脂,他在吳國找了個相好的,已經約好了這幾日就要上門提親,誰想到好事未到,人卻已經先走一步了。
上官烈吩咐王铮:「找個好地方把他葬了,給他家裏還有那個女人那都多送點撫恤金去。」
王铮聽了吩咐,退下了
上官烈覺得船艙裏有些壓抑,因而推開門出去。今天是個陰天,浏河上難得也起了波濤,從出海口一路推移過來,海風獵獵,吹得人衣袍作響。祝映臺正站在外面的甲板上,身旁跟着小刺猬思悠,見到上官烈出來微微一禮。
「你找我有事?」上官烈問。
祝映臺向一旁走了兩步,上官烈心領神會地跟了上去說:「怎麽了?」
祝映臺說:「你有沒有覺得阿柏最近有些不對勁?」
上官烈還以為祝映臺要與他說什麽,此時聽了不由得有些無奈又好笑說:「他不對勁不是一時半會了,他現在對你的态度,就是我這個旁觀者看着也覺得不對勁。」
祝映臺愣了一下,臉猛然就紅了,他說:「我、我不是說這個。」
上官烈說:「不是說這個,那是哪個?」
祝映臺說:「我昨晚看到……」
「昨晚?祝映臺卻又突然止住了即将出口的話,他在腦子裏又再想了一番決定還是不要随便下結論得好,因此說:「算了,沒什麽。」
上官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見祝映臺确實是閉了嘴不打算再吐露一個字了,于是道:「好吧,那我去忙我的了,你要是有什麽想說的随時可以來找我。」
祝映臺說:「……好。」
上官烈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道:「我聽聞再過段時間吳國要舉辦祭祀大典,不少巫者都會趕來參加盛會,或許我們可以趁此機會打聽一下燃陰宮的下落,沒準就能得到點消息。」
祝映臺心事重重地擡起頭來說:「有勞你費心了。」
上官烈看他這樣子本想說些什麽,最後卻只是揮揮手說:「罷了罷了,你們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就好。」說完,便腿離開了。
祝映臺出神地望着上官烈離去的方向,心裏卻反複琢磨着上官烈剛剛的那句話。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他想,他來到這個時代的任務本是為了找到自己的前世,解開他和梁杉柏前緣扭曲的症結,還複後世的梁杉柏一個正常的人生,避免魂散的局面,而他現在到底都做了什麽呢?
思悠輕輕拉了拉祝映臺的袖子說:「師父。」
祝映臺低下頭去,卻見思悠一張白嫩的小臉皺得緊緊的,像是有什麽話要說。
「怎麽了?」祝映臺蹲下身問。
「這裏,不太對。」思悠輕聲說。
「不太對?」祝映臺環顧四周,見着有人陸續從船艙裏出來,一個女子哭哭啼啼地被人扶出,已然是哭得快要暈過去了的樣子。祝映臺以為思悠說得是新死之人的陰氣,遂道,「這兒剛剛有人離世氣場難免有些不平。」
「不是的師父,」思悠搖了搖頭說,「這個人,死得不大對勁。」
祝映臺的眼神猛然一凜,問思悠:「你說什麽?」
思悠說:「我說這個人死得不正常,可是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思悠蹙起了小小的眉頭,他說,「像我們這種精怪,對于天地靈氣是最最靈敏的,因為就是要靠氣來修煉,我總覺得這裏像是有什麽東西。」
「什麽東西?」祝映臺警覺地站起身來。他曾經也是一個能夠感應氣場的人,然而到了這個年代以後卻完全喪失了這種本領,再後來,連羅睺都失去了控制,老實說,以他現在的能力,或許還不如當初在現世之時的一半厲害,這也讓祝映臺在無形中對梁杉柏産生了一種依賴,盡管連他自己都未能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思悠說:「我、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覺……有什麽……」突然,他噤聲不語,躲到祝映臺身後,拉着他的衣袖,身體不住地顫抖。
「思悠?」祝映臺轉過臉去,卻見梁杉柏正從船艙內慢慢走出一瞬間,周圍的空氣像是凝固了。祝映臺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受,但是此時在他眼前的梁杉柏确實與以前不一樣了。雖然還是一樣的容貌,但是從前的梁杉柏從來不會讓他覺得有如此大的壓力,這感覺就和昨晚他所見到的獨自站在甲板上面對風雨的梁杉柏一樣,雖然他并不知道昨晚梁杉柏在于什麽,祝映臺當時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狂風驟雨敲打下的河面,梁杉柏當時做了個奇怪的動作,他單手撐地,就像是在舉行一個儀式,又或者是與什麽東西在對峙,而祝映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所能見到的只是一片烏雲。
雖然祝映臺看不見,卻有種莫名的感覺,梁杉柏昨晚确實看到了什麽。祝映臺告誡自己不要多想,可是他真的覺得梁杉柏和以前不一樣了。就從,就從那一晚他們拜堂以後開始。
注意到祝映臺的眼神,梁杉柏猛然轉過臉來,祝映臺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因為梁杉柏的眼神是那麽冷。當發現是祝映臺的時候,梁杉柏的表情一下子變了,從冷冰冰的兇狠變作了一種故作的冷漠,祝映臺頓時感到身上一松,那種如有實形的壓迫雖然沒有了,但那種奇怪的冷漠與忽視卻又讓他難受起來。
又來了,那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他們之間會變成這樣?祝映臺突然就有了一種沖動,他想要拉住梁杉柏問他個清楚,問他現在到底當他什麽,為什麽對他忽冷忽熱,昨晚又發生了什麽!然而就在祝映臺正要上前的時候,船艙裏突然發出了急促的「啊」的一聲,祝映臺一愣,梁杉柏已經飛快地沖了回去。
又一個人倒下了。
上官烈皺着眉頭聽屬下的回報,這次倒下的兵士叫做王全,和陸甲住一個艙房,所有的症狀都和陸甲一樣,體溫低,眼窩凹陷黑青渾身無力,除此之外檢查不出任何問題。
「會不會是瘟疫?」祝映臺說,只有瘟疫才有可能由此及彼地傳染,并且在短時間內迅速發作,恐怕這還是一種十分厲害的瘟疫。
王铮說:「屬下的想法與祝先生一致。」
上官烈說:「巫醫怎麽說?」上官烈從齊國跑出來的時候并沒有帶上始終支持他的大祝胡晉,因為後者還要監督牛山陵的封印工程,只有等工程完工了,才會來與上官烈彙合,何況巫醫實在太過舉足輕重,上官烈也并不敢随意招募,以往碰到什麽事,他們都是自己處理,這次是确實沒有辦法,才臨時在鎮上找了人。
王铮說:「巫醫也看不出名堂來,只說似是感染了惡疾,想要舉辦一場除穢儀式。」
上官烈說:「讓他試試。其餘人暫時撤出那一層艙房,另外專門收拾一批艙房給這些人住,等到除穢儀式結束以後再作打算,最近給王全用的食具家什也都與其他人的區隔開來,讓所有人都服食防疫湯藥,盡量避免新感染者的出現。」
祝映臺說:「記得用生石灰消毒。」
上官烈說:「生石灰?消毒?」
祝映臺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這時候的人們恐怕還不知道生石灰這個名詞。那麽這個年代有生石灰嗎,祝映臺正在努力回想,卻聽一個聲音道:「即是用蜃燔燒後的灰傾酒在疫病患者的住所周圍,殼灰有驅蟲清穢的效果,這樣可以減少疾病傳染給其他人的可能性。」
梁杉柏走進來,整間屋子裏有數個座位,上官烈坐在首位,右手邊是祝映臺,左手邊是王铮,兩人身旁都有空位,梁杉柏的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然後卻選擇了坐在王铮身邊。祝映臺忍不住看向他,然而梁杉柏卻看也不看他,只是轉臉看着上官烈。
上官烈說:「原來如此,這件事就由王铮你去辦吧。」
王铮應了一聲,領命下去了。上官烈這時候也站起身來說:「我也去浏河鎮上走一趟,也許他們那裏的人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梁杉柏站起身來說:「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
「阿柏……」
祝映臺和上官烈同時開口,上官烈來回打量了兩人一番,擺擺手說:「你留在這裏保護祝先生的安危,浏河鎮我自己過去就可以。」說着,在梁杉柏開口之前,退出了屋子,還貼心地為兩人帶上了門。
屋內一下子靜了下來,梁杉柏猶豫了片刻說:「我還有……」
「阿柏,」祝映臺說,「我能和你談談嗎?」
梁杉柏的拳頭在袖子裏握了起來,然後他深深吸了口氣,重又坐回
椅子上說:「談吧。」
談吧。只有這麽兩個字,冷漠的,輕飄飄的。祝映臺從來沒有想過梁杉柏有一天會這麽對他說話,哪怕是在現世梁杉柏的魂魄被金剛夜又明王所吞吃,只剩下了唯一的一縷幽魂系于靈臺血手鏈之中他與他之間卻也不曾這麽生分過。
是了,眼前的梁杉柏并不是後世他所愛着的那個梁杉柏,可是明明在那之前,這一個梁杉柏也對他那麽癡迷!發現自己想了什麽的時候,祝映臺不由得臉色一白,他身體微顫,覺得自己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那樣,因為他發現自己竟然那麽無恥,他打着找回愛人的旗幟來到這個年代,嘴裏說着抗拒這一個梁杉柏的追求,卻又欲拒還迎地與他發生了最親密的關系,甚至在這一個梁杉柏疏遠了他以後,感到了不高興和難受。
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祝映臺不由得緊緊咬住了下唇。忽然,他感到自己的唇上一熱,他吃驚地擡起頭來,卻看到梁杉柏正表情複雜地看着他
「不要咬,出血了。」他說。
祝映臺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咬破了下唇,鮮血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有點鹹,也有點苦澀:「沒事,一點小……傷。」
梁杉柏溫熱的手指輕輕地撫摸着祝映臺的唇瓣,一開始确實是在撫摸他的傷口,後來卻變了,他的手指慢慢地描摹着祝映臺的唇線從這一頭到那一頭,一點一點,就像是取了一支小楷,輕輕地刷過祝映臺的唇瓣。這溫柔的撫觸在打了一個來回後卻變了味道,梁杉柏的眼瞳變深了,他的手指也在不知什麽時候從祝映臺的唇縫間探了進去,尋找到祝映臺的靈舌,輕輕捏住,狎戲起來。
祝映臺愣住了,老實說,他被梁杉柏弄得有點難受。嘴巴沒法閉攏,小舌又被玩弄,而這不可避免地勾起了他對于過去曾和梁杉柏之間發生過的那些最親密的事的回憶,于是越想便越是感覺敏銳反應也漸漸大了起來。祝映臺忍不住呼吸急促,雙腿和身體都開始發軟,不知什麽時候,梁杉柏已經将他摟在懷裏,一只手繼續與他的舌尖玩耍,另一只手則輕輕托住了他的腰肢。
「阿……阿柏……」祝映臺努力地想要穩住心神說些什麽,梁杉柏卻忽然将手指拿出來,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的唇舌。
「嗚……」祝映臺已經許久未與梁杉柏有過親密接觸,別說是接吻,連伸手碰一下都沒有,這一吻使得他好似全副心神都被吸走了。梁杉柏的這個吻實在太深了,簡直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一般,祝映臺已經徹底站不住了,整個人都軟倒在梁杉柏的臂彎中,而梁杉柏也趁勢将他身形放低,壓在身子底下輾轉親吻。
「阿柏……阿柏……」祝映臺無意識地呢喃着梁杉柏的名字,他兩眼迷茫,臉上遍布紅暈,顯然是情動至極,梁杉柏看着自己深愛之人的情狀,無論如何都忍不下去了,他将祝映臺放到地上,一撩袍擺就想要動真格的,然而就在這時,祝映臺卻猛然一個抽搐。
「啊!」他驚叫出聲,跟着整個人在地上打起滾來,「痛,好痛!」祝映臺的額頭在瞬間就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就像是一條被放在案板上活別的魚那樣,拼命彈動着身子,卻不知道哪裏是能解除他痛苦的地方。
「好燙……阿柏,我的背上好燙……」祝映臺忍不住哭喊着,淚水從眼角沁出,或許是因為那種痛楚實在是太難以忍受了,也或許是因為梁杉柏此時就在他的身旁,使得他忍不住的脆弱。祝映臺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抓住梁杉柏近在咫尺的手腕,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觸到梁杉柏手腕的剎那,梁杉柏卻猛然向後退去。
「阿……柏……」祝映臺驚呆了,以致于此時背後的痛楚也被他短暫的遺忘。梁杉柏就像是見了鬼似的整個人往後退了數尺,然後便在祝映臺的注視之下,慌裏慌張地爬起身,不發一言地逃離了這間屋子。
祝映臺耳聽得木門發出「匡」的一聲巨響,然後是一串急促到甚至有些倉皇的足音,梁杉柏竟然就這麽把他扔下,跑了。
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出乎祝映臺的意料,以致于他很久都沒能回過神來。漸漸的,天黑了,外頭傳來了士兵的低聲交談的聲音,祝映臺聽到外頭有人走來走去,而他背後的那種被活生生炮烙的痛楚也終于淡去了,就像是從來沒發生過一樣。祝映臺再反手摸過去的時候,觸手所及的不過是自己一背脊的冷汗,既沒有傷口,也不覺疼痛。他緩緩地,靠着自己站起身來,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上官烈已經回來了,正在主艙室和王铮聊着什麽,一旁還有一名祝映臺沒有見過的男子,想必就是之前王铮提過被請來舉行除穢儀式的巫者。見到祝映臺進來,上官烈立刻起眼,給了個戲谑的眼神說:「怎麽樣,我給你們創造的……」話說到一半卻止住了。
「你怎麽了?」上官烈站起身來,伸手想來扶祝映臺卻被他慌張地躲開了。
「什麽……什麽怎麽了?」祝映臺努力裝出什麽事也沒有的樣子。
上官烈卻不放過他,上下打量了他半晌說:「是不是梁杉柏那混小子又做了什麽爛事!」聞言,王铮的臉色立刻也變得不好看起來
他的手按在随身的佩劍上,像是只要祝映臺開口确認,他随時都會沖出去把梁杉柏給宰了。
祝映臺立刻搖頭說:「沒有,跟他沒有關系。」
上官烈眉頭一皺:「真的沒有關系?」
「真的沒有。」祝映臺回答得有點心虛,只盼上官烈看不出這一點。
「那你是怎麽了,你……」上官烈整理了一下措辭說,「臉色那麽差,還滿頭大汗的,該不是病了吧。」他伸出手來,似乎想要試一下祝映臺的體溫,:
然而手只伸到一半就被人攔住了,攔住他的正是
剛才那個巫觋。
那巫者道:「大人,這位公子身上有不潔之氣,為了大人的貴體着想,還是不要貿然碰觸得好。」
此言一出,王铮頓時就炸了,他拍案而起道:「放屁,祝先生是神仙一樣的人物,他身上怎麽會有那種東西!」
上官烈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看,他打量了那巫者一番道:「彭先生,我看你這次是看走眼了,這位祝先生有一身的本領,一直以來為我降妖除魔,不可能是什麽不潔之人。」
被稱做彭先生的巫者卻毫不動搖道:「我說有便是有,倘是你們不信,我看我們之間也沒什麽可談的了。」
上官烈将臉色一沉,說:「王铮,送客。」
「且慢。」祝映臺卻在這時候開口。
上官烈說:「祝先生,他不過是一介鄉野村氓,你別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
「就是。」王铮也道,「我看這老頭子也沒啥能耐,淨知道妖言惑衆,還是早點送走為是!」
祝映臺卻向二人擺了擺手,轉而看向那彭先生。那彭先生白發蒼蒼,長着一張圓臉,身形氣質與仙風道骨都毫不相幹,但是祝映臺不知為何便覺得此人是有些真材實料的,是以端詳一番後,深深一禮道:「在下燃陰宮宮主祝映臺見過彭巫。」
巫觋,他早已見慣了人們各式各樣的态度,求人的時候自然是做小伏低,一旦他說的話令他們不滿意,那麽辱罵輕賤都還算好的,喊打喊殺也是常有的事,是以他早已做好了準備這年輕人會對他不利,誰想到祝映臺竟然以禮待他,行的還是只有對上位者才會用的大禮,因此不由得便慌亂起來。
「在下彭越山彭巫見過祝先生。」他手忙腳亂地也還了一禮,因為不習慣這樣文绉绉的禮節,動作還有些滑稽
祝映臺直起腰來道:「不知彭巫先生适才所說映臺身上有不潔之氣之事是否屬實?」
彭巫猶豫着,似乎不知道當不當說。
祝映臺道:「還請彭巫先生明示。」
彭巫這才小心翼翼道:「我的确看你背後好像有股奇怪的黑氣萦繞。」
祝映臺臉色微微一變,上官烈他們并不知道他背後有一只邪眼,但他卻是十分清楚的,那只邪眼正随着日月推移,漸漸地勾勒出一幅圖景來,如今還只是一小塊,看起來似是一條黑龍的後爪與軀體的一部分,待到整幅圖都被勾勒出來,誰也不知道将會發生什麽,而他又将變成什麽樣。然而,這個彭巫卻看出來了。
祝映臺不由得更為恭敬道:「不知彭巫先生可否告知在下這黑氣是何來歷,如何祛除?」
彭巫已然對祝映臺生了十分的好感,此時略猶豫了一下便道:「實話說,我也不知道這黑氣的來歷,更不知道該如何祛除。
王铮又再拍案而起道:「放屁,祝先生讓你說你就乖乖地說,別在那兒遮遮掩掩!」
祝映臺看了王铮一眼,王铮立刻噤了聲,不敢多嘴了。祝映臺說
「這位王兄弟因為關心我的身體所以言行魯養了些,冒犯了彭巫先生,還請彭巫先生原諒他一回。」
上官烈看祝映臺的态度,心領神會,立刻也轉變了态度道:「是啊,彭巫先生,您要是知道什麽不妨明說,有什麽條件都好商量的。」
彭巫苦着臉思索了片刻,終于說道:「我是說真的,我真的不知道你身上那黑氣的來歷,老實說我……我也并不是什麽厲害的巫者,甚至可以說,不算是巫者。」
祝映臺與上官烈對看一眼,祝映臺道:「彭巫先生莫要說笑了,您如果都不算巫者,那普天之下又有多少人是巫者呢?」
彭巫說:「唉,我說的是真的。」他嘆了口氣,在袖子裏摸索了一會,不知在摸什麽東西,過了一會方道,「我實話跟你們說吧,我本來只是個普通農夫,四十年前在機緣巧合之下救助了一個重傷的巫觋,此後得了他的指點又繼承了一件寶貝,所以才走上了這條路。」他說着,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樣東西。
祝映臺和上官烈皆狐疑地看向彭巫的手上,只見燭火下,老頭的手掌上平放着一塊外形不規則的硬片,這東西像是從什麽器物上掉下的碎片,四面邊緣都是毛毛躁躁的,表面卻陰刻着十分精細的紋飾,其中有一個花紋大一些,看着像是只什麽獸的身體的一部分。
「這是……青銅鏡?」上官烈端詳一陣,認出了這東西的來歷。
彭巫顯然極寶貝這東西,一待幾人看清了東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這玩意重又揣回了自己的袖子深處,生怕被人搶奪一般。
王铮說:「這個破鏡片和你要說的有什麽關系?」
祝映臺說:「莫非就是這東西令彭巫先生有了異能?」
彭巫點點頭說:「這東西只要接近不潔的東西就會有反應,表面上會起一層水霧,我摸到了就知道哪裏有不對勁,就是靠着這個我才能蔔吉斷兇,混出了名聲。剛剛我一進這艘船,鏡上便起了一層冷霧,我便知道這裏有東西,祝先生你一進來更是了不得,那上頭都滴下水來了,所以我才添油加醋了些許,說你身上有黑氣來着。」
祝映臺說:「那鏡片能再讓我看看嗎?」
彭巫猶豫了片刻,在王铮的橫眉怒目和上官烈似笑非笑的表情中終于還是滿頭冒汗地把他的寶貝拿了出來,但是緊緊在手裏不肯給祝映臺。祝映臺也沒想過要接過來看,此時探頭看去,果然見那鏡片上頃刻間冒出了一片冷水來,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這一奇景令他們三個人都看呆了。
過了片刻,祝映臺最先回過神來道:「既是如此,映臺多謝彭巫先生賜教。」
上官烈也緩過神來說:「今日天色已晚,耽誤了彭巫先生休息,在下實感歉意。王铮!」他喊了王铮道,「去庫房備份大禮,你親自送彭巫先生回鎮上歇息,切莫怠慢了他。關于除穢儀式一事,彭巫先生,我們明日再細談。」
彭巫巴不得早點離開這艘詭異的船只,因此連連點頭說:「好好,明日再說,明日再說。」
上官烈讓王铮送彭巫出去,王铮雖然不樂意,但還是聽從吩咐,不怎麽友善地提了盞燈往外走。因為庫房在船艙底部,王铮帶着彭巫過去的時候,迎面正碰上了梁杉柏。王铮因為祝映臺的事對梁杉柏的觀感很差,見他經過也只是微微一點頭,誰想到梁杉柏居然看都不看他一眼,迳自從王铮和彭巫之間穿了過去,進了房,全然當他們不存在一般。
「嚣張個什麽勁啊!」王铮罵了一聲,對彭巫道,「走了。」一回頭卻發現彭巫竟然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渾身抖個不停。
「欸,抖什麽,走了!」
被王铮推了一下,彭巫險些摔倒在地,然而他很快站穩了說:「好好,走走,馬上走!」
王铮莫名其妙地看着彭巫邁着小短腿卻不是往船艙深處去,反而調轉了方向往來路奔去。他慢了半拍地追上去,卻見彭巫已經飛快地奔下了甲板,消失再了夜色之中,連大禮都不要了,王铮樂得省事,轉回身也進艙去了。那一頭彭巫卻是直到一氣跑到了鎮子上人最多的地方,才敢伸手去袖中摸他的寶貝,然而這一摸卻是臉色大變,他哆哆嗦嗦地伸手到袖子裏摸索了好一陣,最後才顫抖着把手拿了出來。
彭巫的手掌攤開,此時在他的掌心哪裏還有什麽青銅鏡片,只餘下一片黑灰的碎屑,宛如被火燒過一樣。一陣風過,彭巫猛然跳了起來,他決定了,他咬連夜逃離這個不詳的鎮子,把消息傳遞出去!